生態(tài)美學的文學表達 ——評葛水平散文集《河水帶走兩岸》
內容提要：生態(tài)美學作為一門新型學科，闡述了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自我、人與環(huán)境之間的生態(tài)審美關系，提出了家園意識、場所意識、自然的返魅、詩意的棲居等基本范疇。葛水平散文集《河水帶走兩岸》以一種類似人類學家田野調查的方式，記述了她的母親河沁河兩岸的人事與物態(tài)風俗的變遷，其中諸多內容契合了生態(tài)美學的相關命題，比如尋找精神家園，善待生存的環(huán)境，重拾對自然的敬畏，享受慢生活，詩意地棲居、審美地生存等，是生態(tài)美學領域一次成功的文本實踐。
關鍵詞：葛水平 《河水帶走兩岸》 生態(tài)美學 家園意識 場所意識
《河水帶走兩岸》是葛水平于2013 年完成的一本散文集。她花兩年多的時間走完了家鄉(xiāng)的母親河—沁河，以一種類似人類學家田野調查的方式，記述了沁河兩岸的人事與物態(tài)風俗的變遷，以及對沁河歷史、文化、生態(tài)及民情的深刻體驗，表達了對母親河沁河的熱愛與敬畏，其中諸多內容契合了生態(tài)美學的相關命題，是生態(tài)美學領域的一次成功的文本實踐。
一 尋找家園及“場所意識”
“家園意識”是具有當代色彩的生態(tài)美學觀的重要范疇之一，它的提出緣起于現(xiàn)代社會中由于環(huán)境的破壞與精神的緊張，人們普遍產生的一種失去家園的茫然之感，如海德格爾所說，“在畏中人覺得‘茫然失其所在’”①。眾所周知，伴隨著現(xiàn)代性的極度擴張，一方面，人類享受到了現(xiàn)代化帶來的豐饒的物質文明，另一方面，與之相伴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惡化、傳統(tǒng)道德淪喪、欲望永無止境等現(xiàn)代性的弊端也越來越嚴重。當生活成為一場慢不下來的加速度奔跑比賽，當千瘡百孔的地球不再是人們賴以安息的家園，生長于此間的人類的焦慮、不安和緊張感便越來越嚴重，他們感到了無家可歸的恐懼，家園意識也因而變得分外強烈。其實，“所謂家園就是每個人的休養(yǎng)生息之所，是自己祖祖輩輩繁衍生息之地，也是生我養(yǎng)我之地，那里有自己的血脈與親人?！覉@’是最能牽動一個人的神經情感之地”②。葛水平走沁河，也有感于現(xiàn)代化的城市文明進程中種種的弊病，比如在城市里，“人不知敬畏和尊重，欲望讓人手忙腳亂了”“欲望讓我們的日子過得斷了線”③；在沁河岸邊的樊山村，因為山下挖煤，山上房屋開裂，人不能住了，開裂的老屋的老窗上積滿了灰塵，“我看到那裂紋，人一生難道真應驗了一個詞語：背井離鄉(xiāng)？”④這就是家園的失去! 葛水平把自己定位為是一個“蝸居在城里的鄉(xiāng)下女人”。出于對城市文明的失望，她希望通過重走母親河，通過重新發(fā)現(xiàn)沁河民間的美，來尋找自己的精神根基。在后記中，她說，“我只是想尋找到一種人與陽光和水同質的語言。回到出生地，回到我初生的背景，雖然我已經找不到一張我熟識的臉，然而，鄉(xiāng)村，總讓我有俯拾皆是的熱愛”⑤。又說，“我始終懂得感恩。這條河流給了我健康的心智，健壯的體格，我只要走近它，我就會想到現(xiàn)代文明的喧囂是如何一步步邊緣化了鄉(xiāng)村，在追逐童年的記憶里，我找不到我的青山綠水了。我對所有的要求將變得迫切起來，只有鄉(xiāng)村才能緩解我緊張的情緒，它讓我生動活潑。鄉(xiāng)村成為我生死不移的眷戀與誘惑”⑥。在結尾，她更是直接喊出：“沁河，我的精神寄托，我愿以我的愛，卑微地化作你腳下的泥土。”⑦可見，沁河是葛水平在紛亂的塵世間賴以依存的精神家園，她走沁河，就是在尋找自己的精神家園。
與“家園意識”緊密相連的是“場所意識”?！叭绻f，‘家園意識’是一種宏大的人的存在的本源性意識，那么，‘場所意識’則是與人的具體的生存環(huán)境以及對其感受息息相關。”⑧“場所意識” 仍然是海德格爾首次提出的。當代環(huán)境美學家伯林特則從人對環(huán)境的經驗角度探索了生態(tài)美學觀中的“場所意識”問題。他認為美好的生活場所能帶給人愉悅的體驗，人們對它的記憶中充滿了情感；環(huán)境惡劣的場所則會對人造成傷害，侵害人的美好生存。而且，“從另外的角度，從更高的精神的層面，城市化的急劇發(fā)展，高樓林立，生活節(jié)奏的快速，人與人的隔膜，人與自然的遠離，居住的逼仄與模式化，人們其實都正在逐步失去自己的真正的美好的生活‘場所’”⑨。《河水帶走兩岸》對這點有深切體會。追憶中的沁河源頭，清泉噴涌，碧水成溪，如今已經看不到水了；曾經的沁河兩岸，繁花似錦，人聲鼎沸，熱鬧非凡，而今是林林總總的水庫、水電站、抽水站，河道堆滿垃圾，排污管道排放著煤礦黑水，挖煤造成的裂縫使得村莊窯塌屋破，連一個人也難以留住；過去作縣治的地方，講究風水，風脈攜帶山水之脈繞城而來，使城市福氣不散，蔭庇子民；如若風水有損，則會傾其財力修補，使其不斷，以增沁水縣治地脈。風水好的地方出人才。這種對風水的看重實則是人與自然、人與環(huán)境和諧友好的表征，“人為天地山川精秀之所終聚，不出杰出人才的地方何談地靈人杰？”⑩而現(xiàn)在人誰還修補城市風水？葛水平說“人和自然之間，目前尚無溝通的語言，山水與人其結果會是怎樣？我們可以不相信一切，但是，理性的人們啊，請一定要相信我們的環(huán)境變得已經很糟糕了”11 。
二 重拾敬畏
當代生態(tài)審美觀有一個最基本的哲學支撐與文化立場，即生態(tài)論的存在觀。
生態(tài)論的存在觀由美國建設性后現(xiàn)代理論家大衛(wèi)·雷·格里芬提出，是對“以海德格爾為代表的當代存在論哲學觀的繼承與發(fā)展，并且標志著當代哲學與美學由認識論到存在論、由人類中心到生態(tài)整體、由對于自然的完全‘祛魅’到部分‘返魅’的過渡”12 。
在認識論的思維模式中，人與世界是一種“主客二分”的在世關系，在這種關系中人與自然從根本上是對立的，“人是宇宙的中心”“ 人為自然立法”等思想成為壓倒一切的理論觀念,他們認為自然是人類的奴仆，人類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利益可以不顧整體環(huán)境和他人的利益?！斑@種掠奪性的世界觀一旦成為一種普世觀念，對自然的剝削和掠奪就在所難免。這直接造成了‘人與自然的那種親切感的喪失，同自然的交流之中帶來的意義和滿足感的喪失……人們越來越不是通過與自然的律動保持和諧的方式，而是通過對自然控制和支配來尋找這種意義?！伺c自然之間的依存關系被破壞了，自然成為人類為了自身生存可以肆意掠奪的‘資源’，而不是人類賴以生存的家園。”13 于是，借助于工具理性，人類實現(xiàn)了對自然的“祛魅”，對自然的神秘感、敬畏和恐懼日漸喪失，作為宇宙中心的人類充斥著意欲征服、教化、馴服、破壞和利用自然萬物的沖動，并導致人對自然的無限索取及嚴重的生態(tài)危機；“而當代存在論哲學則是一種‘此在與世界’的在世關系，即人的此時此刻與周圍事物構成的關系性的生存狀態(tài)，這里只有‘關系’與‘因緣’，沒有‘分裂’與‘對立’，只有這種在世關系才提供了人與自然統(tǒng)一協(xié)調的可能與前提”14 。這種生態(tài)論的存在觀是對“人類中心主義”的揚棄，同時也是對于當代“生態(tài)整體觀”的倡導。它認為生態(tài)整體的破壞就是生態(tài)危機形成的原因，并將危及人類的生存。要想改變這一狀況，有必要在工業(yè)革命取得巨大成績之后的當代實現(xiàn)對于自然的部分的“返魅”，亦即部分地恢復自然的神圣性、神秘性與潛在的審美性，人與自然和諧共處。
《河水帶走兩岸》恰好完美地體現(xiàn)了這種當代生態(tài)美學觀。在《河水帶走兩岸》中，葛水平深入思考了生態(tài)環(huán)境、區(qū)域文化、民俗禮儀等社會問題，充分表達了對母親河沁河的熱愛與敬畏，對沁河兩岸鄉(xiāng)間尊重自然、敬畏鬼神、樂天知命的傳統(tǒng)生命方式的高度認同。對于養(yǎng)育自己的沁河，葛水平竭盡贊美之詞：“沁河是佛，一路走來，寧靜心緒，洗滌塵埃，廣布和諧因緣，在青翠廣闊的田野沃土上，于云霧山谷間遠去?！薄拔液惹吆铀L大，沁河給了我天籟的聲音” 15“我是一個在外鄉(xiāng)長成的女人，我的沁河澄凈如夢，我時刻眷念它，我對它永懷感恩：父母給了我健康的生命，沁河給了我健全的心智”16 。對于大自然，葛水平眷戀那種“天人合一”的感覺：“我是天地之間的人”17 “ 人不可能自成一世界” 18“聞著花草香氣，我愿意這樣睡過去，睡到塵世花開?！?9 她欣賞沁河鄉(xiāng)間村民們對自然敬畏、尊重的態(tài)度：“鄉(xiāng)下人相信自然的力量比人大，也相信人是永遠改變不了自然的?！?0 “古代沁水縣人從不敢相信人定勝天的大道理，他們只相信‘天人合一’的觀念，對自然取尊重的態(tài)度?！?1 “看看那些花開，歲月永恒靜好，人的慧敏，該是為自然所開啟，看群山巍峨河流綿長，你會明白什么是人類的宗教？自然才是人類的宗教?！?2 在葛水平的筆下，過去的沁河兩岸是一塊安詳?shù)臉吠?，是一個凝聚的氣場，一個情感的集聚地。鄉(xiāng)人們活在一個敬畏的社會里，敬老恤貧，修德求福，天、地、神、人和諧相處。驢是他們的兄弟，村莊的舞臺是向神表示敬意的，春秋二祭的唱大戲則是村莊對自然敬畏的象征，唱戲的戲臺也是為酬神而建。寺廟是他們的宗教和精神寄托，屋脊上曾是有神的靈魂走動的地方?！班l(xiāng)下人相信，磨難會在五禽六畜中激起殘忍，而人的心間就應該喚起良善，良善是所有生命活下去的光明。大地上布滿了具有魂魄的事務，牲畜、山水、土地、風、雨、雷、電等等，這些事物選擇了與人相親相愛，人更應該毫不吝嗇地用親愛把一切生命的激情點燃?！?3正因為如此，所以葛水平對于她沿著沁河一路走來所親眼目睹的沁河的走失，手藝的消失，古建筑的坍塌以及現(xiàn)在鄉(xiāng)民們無所歸依的精神狀況，滿是失落、嘆惋，抑制不住的傷感，甚至憤慨。她說：“我記得數(shù)十年前的城市邊緣, 我還看到過水、荷花荷葉。每到夏秋之際，粉紅的花，翠綠的葉，風一吹，它們擺動出一塘漣漪。那是大自然最末尾的零星韻律，看著花開，心情也還是朗晴的?？上?，風物已是比不得昨日?，F(xiàn)在的城市，洶涌而至的垃圾遮住了原來的蓄水的池塘，似乎并不是很久，出門覓得的，已是一座標志著文明的灰色立體物了。城里人喝著黃銹的水，心情卻大都不在水上。水和著泥砌出的墻不見了，隨之而來的是用鋼筋水泥堆起來的高樓大廈，傷痕斑斑的裸土、污穢片片的死水，如今，到哪里去尋這清冽的泉水？”24又說“我回憶曾經走過的地方，所有的似乎都只剩下河床了。能想到的都該叫‘河床’。人流如河流涌向城市，黑色的烏金如河流般滾滾向前，向前。也就是幾年的事情，河流失去了生活的美感和歷史的質感”25 。
葛水平認為這一切正是人類對自然失去敬畏所導致的后果，是人類索取的貪欲，征服自然、掠奪自然的欲望造成了今日沁河的衰?。汉恿髯呤?，河床斷水，鬼神驅離，信仰缺失，利欲熏心，失義取利，窯塌屋破，人脈斬斷。是人類自己殺死了河流，玷污了曾經美好的家園。葛水平極為憤慨的也正是這一點：敬畏不再，為所欲為！“眼下，我們還需要敬畏什么？敬畏，這是人體肺腑最健康的擁有，缺失在了浮躁狂妄散亂之下。許多美好被遺棄被當作歷史垃圾?！?6 “沁河兩岸何止一個端氏鎮(zhèn)在實現(xiàn)水利化？做機磚、煉鐵、挖煤，人開始與土地疏離，與河水疏離，疏離使人對大地的感情萎縮，誰能喝住虛榮的野心？”27 葛水平認為因為有了對神靈的敬畏，人們才有了規(guī)約，而且神報答給敬奉他的人們溫暖的未來，伴隨鄉(xiāng)民們度過貧困和苦難如影相隨的歲月。因此，“我懷念那些與神為伴的日子，那些日子里的百姓都有神性的快活”28 。但是，“鄉(xiāng)村城市化的過程中最明顯的一點是讓我們丟棄了神，世界在文化巨變前，‘神’消失得讓我們目瞪口呆……當神鬼沒有了主人，這個世界又能求得什么樣的福氣呢？”29 葛水平多么希望今人能夠重拾對自然和神靈的敬畏，做事的時候能夠有所顧忌，因為 “頭上三尺有神明”?。?/p>
三 慢生活，審美地生存
“詩意地棲居”是海德格爾提出的最重要的生態(tài)美學觀之一。他在《追憶》一文中引用了荷爾德林的詩“充滿勞績，然而人詩意地，棲居在這片大地上”，并提出了“詩意地棲居”這個美學命題。“‘詩意地棲居’即‘拯救大地’，擺脫對于大地的征服與控制，使之回歸其本己特性，從而使人類美好地生存在大地之上、世界之中”30 ，也即“審美地生存”“詩意地棲居”的“拯救大地”，并非利用大地，甚或耗盡大地，而是與大地親和友好、和平相處。海氏這一美學命題在當時是有明顯指向性的，即“指向工業(yè)社會之中愈來愈嚴重的工具理性控制之下的人的‘技術地棲居’，亦即工業(yè)資本家緣于利潤的最大化追求以及對于通過技術獲取剩余價值的迷信，因而濫伐自然、破壞資源、侵略弱國成為整個時代的弊病”31 ，大地和天空、人和神的無限關系被摧毀了。所以，要做到“詩意地棲居”，人類必須要愛護自然，拯救大地，方能在世界之中審美地生存。
《河水帶走兩岸》表達了追求人與自然協(xié)調的“詩意地棲居”的愿望。文本有多篇描寫了沁河兩岸鄉(xiāng)間原始卻富有詩意的生命方式。比如《驢是兄弟》敘述了人與動物的深厚情誼：在莊稼人看來，鄉(xiāng)間有兩種動物，一種是人，一種是驢：家畜。驢是童年的兄弟姐妹，它曾與人共同面對大自然的艱難險阻，它也是歲月風霜中莊稼人一種安詳?shù)囊栏健Ｄ贻p的嬸嬸哺育幼驢的細節(jié)則充滿了人性的光輝，生命的等級超越了，“大自然所具有的那種永恒、自在、單純、樸素的性格，培植出了莊稼人的良善。山高水長，由于自然的素樸，莊稼人的愛，就如山中日月，明澈而高潔”32 。這是人類與其他生命的平等相處，一種遠離文明的詩意的原始情懷。再如《面是由花朵經歷季候修成的正果》中，父親以幸福的姿態(tài)翹著二郎腿吃面的細節(jié)，傳達出的是吃面帶來的滿足感，一種樸素的幸福?！懊媸潜狈饺说奶?，是把日子快過成光景了，憋著足勁走在人前頭去的精神，面是走長路的糧食，是把人安頓住了，以圓潤姿態(tài)把持著每一顆或遠或近的心，是誠實、穩(wěn)當、知足、認死理和一好百好的德性根源，世上的山珍海味再好也抵不過實實在在的一碗面！”33 這其實是一種日常生活的美學，在普通平常的一碗面香里，感受到了生活的美。再如《我不是過客，我是歸人》中的西文興村，這個由明清兩代傳承下來的村莊，嚴格按照傳統(tǒng)的儒家文化修建，神廟社壇宗祠牌坊等一應俱全，遵循著儒家道德禮儀的規(guī)范，重情守義，耕讀傳家，其宗族社會家族延續(xù)四支十戶，明清兩朝始終團結在先祖柳氏的周圍，并且相安無事，發(fā)揚光大，這是多么不容易！葛水平說：“我對西文興村最感興趣的是歷史中存在過的家族生活的必然樣式，那樣的存在樣式不可能有后來了。一個生機勃勃的宗族社會，雖然被后來者瓦解了，但依然喂養(yǎng)了我的民族自豪感，曾經我們過得有多么好呀，哪像現(xiàn)在：一切現(xiàn)代的東西都歸于西方了，一切中國的東西都歸于過去了。”34 至于《河水帶走兩岸》中多處寫到的沁河民間曾經有過的手藝，那更是匠人們一種審美的生命存在方式。無論是充滿創(chuàng)造的石匠的世界35，還是“被人們賦予了蓄納佛家凈土的光明與智慧功能”的澄明神奇的琉璃，亦或精致的雕花木床、刻著傳統(tǒng)吉祥圖案的花格老窗，精工細作的背后蘊含著的是古人對人生滿滿的祈愿、祝福、喜悅和熱愛，一睜眼看到的就是美好的事物。匠人把手藝信奉為神，用精巧的手藝來豐沛艱難的歲月，只想給那些守著流水和豐收的人修筑一座看得見的天堂。葛水平說，“真喜歡過去的幸福，是那樣的具象、有力！精神上獨自出游，那么誰會與榮華富貴結怨呢？不會”36 。
在葛水平筆下，過去沁河兩岸的鄉(xiāng)人們物質生活是貧苦的，但他們樂天知足，隨緣放達，精神生活充盈，活出了一種精氣神。如五爹—一個民間二胡高手，打小跟草臺班子闖碼頭，冬練三九，夏練三伏，跟著師傅練茶水功，練就了一手好技藝。村里人說五爹的指頭是長了嘴的：“活說活道?！?7五爹長大后娶了山外的五嬸，娶妻后不再出山，種地辛苦，維持節(jié)儉的生活之余卻始終沒有丟掉二胡。每當黃昏時刻，五爹在窯垴的條石上盤坐下來，面對著翠色的山崖和遠嶺以及村莊上空氤氳的炊煙，在一陣專心的揉弦后，那二胡聲就在山神凹上空仙霧般繚繞開來，給村民們帶來美的享受。戲臺—一個村莊最重要的場所，是村莊伸出的手臂，向神表示敬意，也是人類為自己創(chuàng)造快樂的一個場所。每當秋收后，莊戶人的喜慶日子便開始了，村村唱戲，“臺上鑼鼓家伙一響，臺下黑乎乎、清一色核桃皮般的臉上，會漾開一片兒十八歲的春光”38 。一年春秋二祭的兩臺大戲，便是老百姓的狂歡節(jié)，在祭祀神靈的同時也愉悅了自己。還有故鄉(xiāng)濃郁的年味兒—從臘月初八給灶王爺上臘八粥開始，臘月十幾蒸各樣面點，臘月二十四大掃除，除夕夜請祖宗、貼對聯(lián)、放鞭炮，初一五更天家家院子里燃明火，孩子們圍著火堆嬉鬧，大人們開始敬神，大年初一上午迎喜神：“迎喜神迎的不是哪門子神仙，是鄉(xiāng)下人的五禽六畜?！薄耙豢|炊煙，幾聲五畜六禽的叫聲，人就有了活下去的精氣神兒?！?9喜神被趕到一個大的空地上，人圍了它們，給它們最好的吃食，鑼鼓家什很有節(jié)奏地敲，唱詞的人唱道：“過年迎喜神啦，五禽六畜一家人啦，一保天地，二保錢財，三保平安，四保喜神，五保祖先，六保太平，千年保富貴，萬年保兒孫吶！”40看到這些，我們真是羨慕，鄉(xiāng)民們過日子的心勁兒真是足??！他們以虔誠之心對待生活，創(chuàng)造快樂，把日子過成了光景，把生活過出了味道。他們那種對美好事物的巨大熱愛，對生活需求的幸福滿足，讓我們這些在快節(jié)奏的現(xiàn)代城市中整天忙碌的、浮躁的、疲于奔命的所謂城里人相形見絀，因為我們已經失去了對美、對幸福的最原始的感知能力，干什么都覺得沒勁、吃什么都覺得沒味了?！叭嗽谟⒃谡T惑、在無形的逼迫、在生存原則和價值觀的熏陶中慢慢變得功利化、現(xiàn)實化”41 ，我們已經沒有心情去慢下來好好品味生活，因為“這個世界存在的永遠是遺棄的快感，轉瞬即逝的遺棄讓我們放棄了一切有利于健康的笨重方式，去追求生活狗攆兔子似的現(xiàn)代文明”42 。但實際上，慢下來才能欣賞風景，少了才更懂得珍惜，美是該有品味的，好生活需要細細品，讓我們慢下來，享受藝術，欣賞美，如葛水平所說“文明的復興是歷史進程，慢是一種堅實凝聚。慢下來吧，讓我們慢一些走向生命的終極”43 。
綜上，葛水平的《河水帶走兩岸》揭示了鄉(xiāng)村現(xiàn)代化進程中由于人與自然的嚴重對立而導致的河水斷流、資源枯竭、生存條件惡化等一系列嚴重的環(huán)境問題。在此意義上，《河水帶走兩岸》所表達的家園意識、場所意識、對自然的敬畏以及詩意地棲居的生活方式等便成為救治“文明現(xiàn)代病”的良方，回應了當代生態(tài)美學的諸多關切。
注釋：
1②⑧⑨12143031曾繁仁：《當代生態(tài)美學觀的基本范疇》，《生態(tài)美學的理論建構》，曾繁仁，譚好哲主編，人民出版社2016 年版，第89、90、91、92、83、83、88、88 頁。
3④⑤⑥⑦⑩111516171819202122232425262728293233343637383940414243葛水平：《河水帶走兩岸》，北岳文藝出版社2013 年版，第38、62、307、308、310、282、280、7、8、69、277、70、122、277、70、298、146、144、222、250、272、272、111、192、289、73、78、218、297、298、38、124、221 頁。
13楊建剛：《建設性后現(xiàn)代視域中的生態(tài)美學建構及其意義》，《生態(tài)美學的理論建構》，曾繁仁，譚好哲主編，人民出版社2016 年版，第234 頁。
35“有人說石匠的手藝是民俗文化的萬花筒，我覺得還有一個更為隱匿的角色，完成一種自然的轉換，精神在現(xiàn)實里托物寄情的過程。我在晉城玉皇觀近旁的關帝廟看見過石制圓柱，雕花圓柱上布滿人物，那樣的手藝，打遠處看真叫人敬畏和尊重。我能感覺到時間的重量，它啟悟我未曾有過的感知，我甚至會想，就活著的意義與匠人相比我多么的平庸。它就那樣存在，靜默不言，以藝術的方式取得了盛氣凌人的效果，同時加強了它的最高禮制性質?！备鹚剑骸逗铀畮ё邇砂丁?，北岳文藝出版社2013 年版，第19 頁。
[ 作者單位：呂梁學院中文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