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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上海文學》2019年第7期|何焜:破壞
來源:《上海文學》2019年第7期 | 何焜  2019年07月30日09:03

李沅在一家男性時尚雜志做生活方式編輯。用同事的話說,她工作的性質(zhì)就是“教別人吃喝玩樂”,還有另一套更為嚴肅的說辭:幫那些擠在上升通道的人學習消費升級?!盁o非就是騙大家花花錢罷了?!崩钽洳灰詾橐狻K鍤q,碰到尷尬的狀況時習慣帶著羞怯的笑容把目光投向遠處,有時候,當她舉著酒杯無所事事地穿梭在酒會的人群中時,她會強烈地意識到這不是她畢業(yè)前為自己設計的生活,一種靠撰稿謀生、更自由、更樸素的生活??伤匀贿t遲下不了決心辭職,令她心有旁騖的是隨這份工作而來的那些東西:化妝品、餐廳邀請和旅行機會,以及對苦日子的隱隱恐懼——父親在她小學時出車禍去世后,她和母親就一直在逼仄的書店宿舍相互依靠。

在大學里,李沅交過一個學計算機的男友,他會用代碼寫詩給她,那是他僅有的浪漫之舉。其余時間,他和大學里的大部分男生一樣,玩游戲,不修邊幅。這決定了他們戀愛的質(zhì)地:無聊、赤貧,因而草草結(jié)束。那之后,李沅的感情狀態(tài)就處于空白,她在愛這件事上漫無目標,只知道自己絕不會選擇什么人。

半年前,她在一次酒店的開業(yè)酒會上認識了曉原。那天她穿了一條立領系腰帶的云紋圖案長袖連衣裙,是出差時從東京一家古著店低價淘到的。如果說媒體行業(yè)真正教會了她什么,就是無論平日里過得怎么樣,在外一定要維持體面。從前李沅不信這一套,只是出于應付的心態(tài)在衣柜里準備了幾件,直到那天曉原主動遞了一杯酒過來。

“我猜你經(jīng)常參加這類活動?!?/p>

“為什么?”

“你雖然是一個人,但看起來比我自在很多?!?/p>

李沅先前已經(jīng)注意到他,他穿著深藍色的西裝,高高挺挺地兀立在人群中,臉上掛著一副隨時準備投遞出去的笑容。他說完后,李沅這才察覺他的臉確實在發(fā)紅,說不清是緊張,還是因為酒意。曉原告訴她,是朋友帶他過來的,他幫企業(yè)做戰(zhàn)略咨詢,除了工作之外,平時幾乎沒有機會認識年輕女孩子。他問李沅是做什么的。

“編輯?那你的文筆一定很好?!睍栽樕系募t色似乎在笑容底下加深了?!拔覐男【土w慕文筆好的人。”

假若放在以往,李沅不會有耐心去澄清這個誤解,告訴曉原除了他們眼中的“文筆”之外,這個工作還有其它重要的部分,但在酒精的鼓舞之下,她發(fā)現(xiàn)自己在解釋。曉原緊緊盯著她,好像錯過她的臉就等于錯過她的話似的。

到最后,她發(fā)現(xiàn)他們在笑。然后他接過她手中快要傾倒的酒杯,吻了她。

當天深夜,她暈淘淘地躺在床上,云紋圖案在昏暗中像是一層層難以抹開的褶皺,她渾身燥熱,單手解開了腰帶。一個冷冰冰的疑問一直沉在她的意識底部:是因為這條裙子嗎?

曉原開始頻頻約她出去。

她沒機會向曉原求證了,她的衣柜里多了更多不同品牌的裙子,多數(shù)是逛街時曉原買給她的。曉原熱衷于讓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帶她去她提起過的、各種剛出現(xiàn)在她選題里不久的專為城中新貴打造的時興餐廳或者酒吧。

“試試那塊豬皮,沒有它的話,這道煙熏三文魚是不是就一點層次感都沒有了?”李沅挺直腰,將裙子沿著大腿左右兩側(cè)掖平。

曉原“咔咔”地嚼動著,他們一齊安靜了一會兒,仿佛空氣中有什么在等待被領會似的。曉原一邊吞咽一邊點頭。

“薯泥也很細膩,據(jù)chef說,方法是讓馬鈴薯整塊帶皮在水里長時間慢煮?!?/p>

“還有比這更完美的嗎?”隔著桌上的紅酒杯,曉原交叉雙手,向她傳來一個笑容?!懊β狄恢芎?,坐在一起享受美食美酒?!?/p>

這樣過去了幾個月,有一天晚上,他們離開餐廳,曉原帶著她驅(qū)車往南北高架路而去時,李沅回想整個晚上——她細細打量周遭的樣子,她的坐姿,她向服務員道謝時的神情和語氣,她切牛排的手勢和動作——其中包含的表演性令她產(chǎn)生了一絲厭倦,她進而意識到,這是因為她對她所說的一切都提不起興趣,這曾經(jīng)一度成為她工作的阻礙——大家只想提高生活標準,似乎這是生活的唯一目的,不想遵循這套生活方式的人被視為沒有希望的,盡管她還無法做到完全對物質(zhì)帶來的快樂免疫,可她討厭這樣的氛圍,矛盾的是,她工作所做的一切都是為灌輸這一套而服務的。這卻無法向曉原解釋。那樣的話,過去的那些夜晚她又是在忙活些什么?

其余時間,他們同大多數(shù)情侶一樣,逛街,看電影——曉原沒有特別喜歡的電影類型,看完一部電影后,他通常只有“好”與“不好”的評價。如果你對著他分析情節(jié),他會認真地聽你說完,間或應和一兩句,轉(zhuǎn)而去聊工作或是別的什么。假如李沅試圖挑戰(zhàn)他,他就對李沅所說的一切全盤接受,從不質(zhì)疑。在向朋友提起這一點時,李沅難掩失望之色,朋友們——大多是一些戀愛多年的女人,則表示,硬是想讓男友成為談論文藝話題的理想對象,不是什么好念頭。

“兩個人能夠交往下去,這根本不算什么重要的事?!彼齻冋f。

那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李沅一再問自己。

曉原很快帶李沅回家見了自己的父母。他的家在小區(qū)高層,落地窗,微晶石磚背景墻,集成廚房,用拋光后的柚木制成全套櫥柜,電視旁擺放著一株蓬勃的琴葉榕。曉原領著她參觀時,她的腦中止不住地浮現(xiàn)出一個畫面:過年回家時,有一天早晨,她被尿憋醒,經(jīng)過狹小的客廳,看到她母親站在那里,小小的頭顱對著調(diào)至低聲的電視屏幕,微微岔開雙腿,瘦伶伶的胳膊高舉過頭頂,拍擊時發(fā)出一聲又一聲的脆響。

曉原的父親忙于生意,只匆匆露了一面。他的母親在一家外資公司做人事經(jīng)理,燙著發(fā),穿著一件雪紡裥褶襯衫和闊腿褲,交疊著腿,背挺得筆直。李沅與她對視,想著是不是工作打下的烙印太重,已經(jīng)穿透到了生活當中,灼干了她面對自己時的笑容。

曉原母親沒有停止過發(fā)問:在哪工作?平時喜歡做什么?父母怎么樣?對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是否滿意?

李沅雙手平齊地置于大腿上,微笑著逐一回答。臨到父母那一題,曉原母親臉部的線條才軟了下來。

“過幾年你就會更明白了,生活總是變數(shù)太多?!睍栽赣H說。

夜里,曉原在床上,用密不透風的吻來補償她。

“我媽就是走走過場,真要決定了什么,家里是沒辦法影響我的。”聽著像是某種承諾。

新年過后不久,李沅得到了一次去蘇格蘭出差的機會。她將預先體驗洋酒公司為威士忌愛好者專門打造的旅游路線,日后她會在雜志上說,多么難得,帶你一次性拜訪這么多酒廠——這是她曾經(jīng)跟曉原解釋過的部分,她的工作性質(zhì)有一半跟廣告公司差不多。

為了不至于像白癡一樣出現(xiàn)在這趟行程中,李沅接受了一次洋酒公司安排的威士忌知識培訓。場地在一家酒店的會議室,她到得早了一點,沒想到已經(jīng)有人在會議室,那人自我介紹說是這次培訓的講師。他叫戴思洋,看起來三十歲出頭,身材勻稱,背頭梳得一絲不茍,戴玳瑁色平光眼鏡,下巴上有一個不易察覺的小凹坑,會隨著笑容變成弧形。

“李小姐平時喝威士忌嗎?”

“活動上喝過一點?!贝魉佳蟮男θ葑尷钽鋵ψ约簺]喝過多少威士忌產(chǎn)生一絲愧意。

“那希望今天的課會讓你之后愿意多試一試。”

課堂上,戴思洋提到,他的第一份威士忌酒單來自一本他在國外留學時購買的科幻小說:弗蘭克·施茨廷的《悄無聲息》。當初,戴思洋懷著近乎朝圣的心情把附記里的酒款一一記錄下來。

“馬修·連卡德也喜歡喝威士忌?!崩钽湓谂_下試探性地說了一句。

“李小姐讀勞倫斯·布洛克?”她看不太清楚戴思洋藏在平光眼鏡下的眼神?!安贿^那位偵探喜歡喝的是波本威士忌,跟我們這次課程的內(nèi)容無關?!?/p>

對李沅來說,這已經(jīng)足夠。接下來的時間,她的全副心神都集中在戴思洋身上。并且,她不需要太過留心就能察覺到周圍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目光幾乎都離不開戴思洋。他穿著合襯的西服,挺立,走動,說話時伴有輕微幅度的手勢,清晰地敘述制酒過程中諸如“銅對話”之類高深莫測的化學反應。當然,女學員更吃這一套,那些漂亮的女經(jīng)銷商,或者洋酒公司的市場專員,喜歡在休息時段圍繞在他身邊,不放棄各種巨細靡遺的問題,仿佛從學生時代復制而來的場景。相比之下,李沅不言不語地坐在那里,幾乎像是某種刻意營造的冷漠。事實上,她的心臟全程緊縮著,但身邊人的反應,讓她一時判斷不出,這是授課技巧帶來的?;?,還是由于荷爾蒙的氣息。

真正出發(fā)是培訓的一個月后。這段時間她通過熟人打探到了戴思洋的信息:他已婚,沒有孩子,留學歸國后曾經(jīng)開過一家威士忌酒吧,如今經(jīng)常代表威士忌權(quán)威人士為洋酒公司的活動站臺。在蘇格蘭,他將以顧問和翻譯的身份和他們同行。這些信息并沒有打破李沅對戴思洋的幻想,暫時見不到戴思洋的時間里,李沅并不著急去認清自己的感受,她寫稿、參加活動、見曉原、讀與威士忌有關的書,并隨時感覺有一種順從又愉悅的東西籠罩著她。

“等這趟回來,你好好幫我爸爸上上課?!迸R行前,曉原開車送她去機場。李沅想起曉原家中裝著射燈的酒柜里,有不少瓶身形態(tài)各異的洋酒收藏,威士忌、干邑,還有白蘭地,看不出是否有開封過。

“你今天晚上不是加班嗎?干嘛非得趕過來?!?/p>

“這不有七天嘛,”曉原騰出一只手,捏了捏李沅一直放在膝頭的手,“我怕我太想你?!?/p>

每當這種時候——曉原用舉動表示親昵的時候,李沅總感覺他像是在模仿電影里頭的什么人,笨拙,真心實意。

“你回來后,一起和我爸媽商量下結(jié)婚的事吧?”那只覆在她手上的手移到了她的耳垂。

她幾乎像是過了電般震顫了一下,轉(zhuǎn)過頭,迎著曉原帶著笑意的目光,說:“好啊?!笔聦嵣?,她心不在焉,抱著有什么大事要發(fā)生的心情,正在盡最大努力假裝自然,不露破綻。

真正見到戴思洋,已經(jīng)是愛丁堡當?shù)貢r間的第二天。她下樓吃早餐,要了一杯黑咖啡和一個班尼迪克蛋,起身去取水果,回座時目光掠過戴思洋的背影,對面坐著Linda,她是負責此次行程的聯(lián)絡人,留著棕色長發(fā),臉白皙、小而尖。

“早?!盠inda朝她招了招手。戴思洋調(diào)轉(zhuǎn)身來,微微抬了抬手腕:“李小姐,早安,昨晚休息得還好嗎?”

“挺好的。”李沅察覺自己的心再一次收緊了,“戴老師什么時候到的?”

“我比你們提早半天。”戴思洋看著她,笑意隱在唇邊?!安缓靡矝]關系,今天的行程比較輕松?!?/p>

“戴老師后面幾天想怎么折磨我們?”

“不敢不敢,第一個不敢折磨的就是李小姐了。”戴思洋笑著用無名指尖扣了扣腦側(cè)?!吧线^的東西都沒忘吧?”

“這就開始了?”她笑了起來。

他們在一樓大堂集合,Linda依序分發(fā)了行程資料。同行的人雖然都打過照面,卻并沒有正式地相互認識對方。于是由Linda開始,順時針輪替,進行簡短的自我介紹。有一個光頭男是干邑酒商,正在試圖向威士忌領域拓展;大高個子是威士忌酒吧的老板,李沅猜測他們兩個人是自費參加的。另外有一個從倫敦飛過來的攝影師,其余四人,同李沅一樣,來自媒體,對威士忌本身一知半解,也沒有太多味覺經(jīng)驗。

到李沅了。循例介紹完自己的名字和公司后,她頓了頓,試圖再控制一下自己的聲音:“村上春樹有一本書叫《如果我們的語言是威士忌》,以前我喝得少,希望這七天喝下來,我可以擁有這門語言?!?/p>

沒有什么反應,只有戴思洋沖著她笑:“你只要開始喝,就有了?!?/p>

第一天的安排就是簡單參觀一下愛丁堡城堡。城堡內(nèi)部比李沅想象的要大,餐廳和紀念品商店都擠滿了人,李沅在玄武巖圍墻和炮臺口邊溜了一圈,看到干邑酒商在與戴思洋交談,就與其他人四散開來,一邊瀏覽著手中的介紹冊子,一邊往城堡的縱深處探尋。她匆匆略過了戰(zhàn)爭博物館、軍事監(jiān)獄,在大禮堂的木質(zhì)天花板下逗留了一會兒,隨后直奔皇家宮殿。

皇家宮殿只開著一個通往二樓冠寶室的入口,排著長隊,階梯的寬度僅能容納一個人,拾級而上后,里頭狹窄得無法輕易伸縮,她只是稍微抬了下腳,卻突然重心不穩(wěn),幾乎要往后栽下去。身后有人輕輕托住了她。

“戴老師?!彼铝私q線帽,剛剛那一下讓她頭皮發(fā)熱?!爸x謝?!?/p>

“我看你從廣場上急匆匆地朝這里走過來,”他用眼神指了指她手中的冊子,“都去看了哪些地方?”

李沅如實告訴了他,包括她對這些地方興趣寥寥。

他笑起來:“那這里是什么吸引你?”

“瑪麗女王?!?/p>

停頓了一會兒。“為什么?”

李沅告訴他,她曾經(jīng)在一本書上看到過瑪麗女王的畫像,那幅畫像沒有體現(xiàn)出她盛傳的美貌,蒼白的面孔,憂愁的眼皮,還有緊緊抿住的嘴唇,卻讓她止不住地久久凝視。

“有些時候,大多數(shù)是覺得自己陷入了某種困境的時候,我會在腦子里想象那些歷史上有名的女人曾經(jīng)面臨過怎樣的處境,”李沅說,“這對我來說有一種安定的作用?!?/p>

他們聊起了愛丁堡,戴思洋說這不是他第一次來這里。李沅提到,她對愛丁堡的最近一次印象停留在一個加拿大作家的小說里,小說的開頭寫了19世紀初作家的祖輩移民加拿大前在愛丁堡城堡的一次登頂,他們錯把一個視野中的半島當成了美洲。

“我年輕時也像李小姐一樣愛讀書,”戴思洋看著李沅,稍稍停了幾秒,似乎需要她的眼神肯定才準備接著說下去,“我讀很多我父親書柜里的外國小說,學譯制片里的人說話。第一次知道威士忌自然也是在書里頭。那時候覺得自己知道很多東西,特別了不起。后來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比如我第一次嘗到威士忌時,我其實什么都喝不出來,覺得它就是一杯很烈的酒,我只是拼命回想我看過的書里是怎么描述它的,居然也就這樣自欺欺人地喝了幾年,可我知道,其實什么都沒喝明白。我從中得出結(jié)論,試圖通過書去理解生活是不行的,那樣只會讓生活變得更艱難。”

李沅的身體變得直僵僵的,努力壓低因為激動而變得過高的喉位,“那現(xiàn)在你是如何理解生活的呢?”

“去體驗。”

接下來幾天,曾經(jīng)在PPT里出現(xiàn)過的烘麥機,熱氣騰騰、散發(fā)著宛如啤酒原液般香味的酵釀槽和巨大的、底部藏在桁架下的壺式蒸餾器,都在眼前一一實體化。攝影師為了拍攝效果,會先他們一步,好捕捉他們魚貫而入時臉上好奇與驚嘆混合的表情。但酒廠經(jīng)理濃厚卻又各有特點的蘇格蘭口音,和持續(xù)的嗡鳴聲,卻在挑戰(zhàn)他們因為缺乏睡眠而搖搖欲墜的神經(jīng)。而戴思洋始終神采奕奕,就連趕路時都在與司機聊天,沒有流露出絲毫疲態(tài)。

為了讓自己不要過分關注戴思洋,李沅的策略是跟Linda待在一起。她在交談中得知Linda最早在洋酒柜臺做過銷售,后來調(diào)到市場部,又輾轉(zhuǎn)為幾個洋酒品牌做過公關,然后才負責整個集團的工作,這份履歷單令李沅感到驚訝——Linda看來就跟她差不多大。

聽了李沅對自己年齡的猜測后,Linda發(fā)出一種蕩開氣波般的透亮笑聲:“你真是抬舉我,我都離過一次婚了?!彼R上補充說,“我這人就是對喜歡的人藏不住事。”她說她看得出李沅很好學,又附耳對李沅說,她認為請來的媒體里至少有兩個老油條。

“戴老師私下里也跟我說,他覺得你很聰明。”

“真的嗎?”李沅差點沒能掩飾好自己的神情。

她的確喜歡與酒廠有關的一切,尤其是在她接受了世界上的大部分工作——包括編輯,都是一種重復性勞作之后,一切生活范圍之外的異質(zhì)經(jīng)驗都令她感到新鮮。而且,李沅抓住各種時機向戴思洋提問,她喜歡那種一直在攝取的腦力活動過程,她猜想是在低地最大一家酒廠的品鑒環(huán)節(jié)之后,戴思洋才對她有了這樣的評價。

“現(xiàn)在大家知道了,這里的壺式蒸餾器因為軍需造得很大,”當時,戴思洋緩緩地舉起靠左邊手的一杯酒,“那你們猜猜,這里的酒會有什么樣的特征?”

大家全都拿起墊在小圓紙片上的郁金香杯端詳起來,有人一瞬不瞬地盯著,好像這樣就能看透它的所有特征,再小心翼翼地把鼻子探向杯口嗅聞。

在腦中過了幾秒知識點后,李沅說:“酒體比較輕盈、細膩,但可能會丟掉一些復雜的風味?!?/p>

“很準確?!贝魉佳罂粗??!袄钚〗?,你這個回答,值得晚上吃飯時我多敬你一杯?!?/p>

這就是他們參觀酒廠之外唯一的活動了。經(jīng)歷了大巴上長時間的昏睡后,他們?nèi)胱【频辏诓蛷d用餐。有些晚上——特別是Linda拿出了幾瓶高年份威士忌的晚上,大家都待得挺晚,酒興上來后,干邑酒商會不分對象地大談威士忌現(xiàn)在在東南沿海的市場表現(xiàn)有多強勁,來自美食雜志的一位編輯隨聲附和,然后酒吧老板就開始講酒吧里發(fā)生過的趣聞軼事,氣氛高漲起來。李沅并不加入到談話中,她討厭酒吧老板的聲音充斥整個席間,寧愿選擇在極差的網(wǎng)絡信號下用手機跟曉原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在喝了兩杯酒后,她愿意對自己承認,整個晚上她一直在等待的是開口和戴思洋說話、同時又不被他人過分注意的機會。

有一天晚上,幾個人不勝酒力提前回房了,Linda正跟酒吧老板打得火熱,酒吧老板微微傾斜椅子,把手搭在Linda的椅背上,和她挨得很近,兩人悄聲說話,Linda甚至壓低了她標志性的笑聲。在李沅觀察這一切時,戴思洋端著一杯酒坐到了她旁邊:“你覺得怎么樣?”

李沅看了一眼杯中的酒:“我挺喜歡這種油脂口感的?!?/p>

“不,”戴思洋笑了,“我是說這趟行程。”

“挺好的。”李沅注視著戴思洋下巴上的小凹坑,她喝了一口酒,酒液帶著油脂迅速包覆了她的舌尖,熱意像藤蔓一樣爬上腮頰,使她微微閉了閉眼睛。此刻她決定稍稍從進攻的角度出發(fā)了?!熬褪怯X得和你交流得還不夠多?!?/p>

“你現(xiàn)在可以問我啊?!?/p>

“你喜歡現(xiàn)在這份工作嗎?”

“為什么這么問?”戴思洋顯得有些驚訝?!澳阌X得我有哪里表現(xiàn)出不喜歡嗎?”

“有時候,我會有一些不太善意的揣測,覺得聰明的人表現(xiàn)得彬彬有禮,其實早已對愚蠢不耐煩?!彼蛔约赫f出的話嚇了一跳?!暗矣X得你是由衷地喜歡,我挺羨慕的。”

“你不喜歡自己的工作?”

“我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了,”李沅凝滯了幾秒,暗自回想自己的工作、同曉原的交往,以及可能會出現(xiàn)的未來圖景,她想著上大學之前,她的目標清晰,道路筆直,無非是離開家鄉(xiāng)那座小城,結(jié)束拮據(jù)的日子。如今,她完成了想做的,才發(fā)現(xiàn)茫不可知的世界只是向她展開了一角,而她不知道往后的時間要如何過下去,她甚至都無法將這些念頭組織成能讓戴思洋明白的句子,只能退而求其次,向他解釋權(quán)衡自由撰稿與工作之間的兩難處境。

“為什么不辭掉工作,試試花幾個月寫寫你想寫的東西呢?”戴思洋眼神明亮地望著她?!拔夷芸吹贸?,你是有才華的人?!?/p>

“戴老師!你來幫我們評一評,到底哪杯酒厲害?!盠inda突然尖聲叫了起來,收尾時聲音卻已經(jīng)坨了下去。她和酒吧老板各自手顫顫地端著一杯酒,正一齊看著李沅和戴思洋。這個夜晚就這樣被打斷了。

后來,在去斯凱島的路上,大巴車??吭诹四崴购哆?,大家紛紛下車拍照。雪山、天和湖面咬合成了一條線。有一對父子正往延伸出去的狹長灘涂走去,準備脫光衣服冬泳。在眾人的注意力都被眼前的景色分散時,戴思洋從一旁的便利小車里買了泡沫杯裝的咖啡遞給李沅。

“是用速溶咖啡粉泡的?!?/p>

“沒關系,我不介意。”李沅喝了一口,陽光照在身上,絲毫不覺寒冷。鼻腔吸入的清冽空氣逐漸驅(qū)散了意識中的云翳,她察覺到戴思洋的身體和她貼得很近,但離開了酒精,她不太敢直視他?!澳阏f,這么美的湖會有危險嗎?”

“你聽過那句詩嗎?‘危險的事固然美麗,不如看她騎馬歸來’。”

他們臉對臉,一起笑了起來。

“你看那里,”李沅指著一片雪融了一半的黃色草地,“像不像燕麥片泡在快喝完的牛奶里?”

“我覺得我那天晚上的提議沒錯?!贝魉佳笳f, “為什么不試試呢?”李沅捏緊了泡沫杯,戴思洋眼中的東西在接下來的路上一直懸停在她腦中,像一個樹樁,她抗拒不了一再繞著它打轉(zhuǎn)的誘惑。

車繼續(xù)往前開,矮坡、樹林和溪流不斷從窗外掠過。同行的攝影師除了長焦之外,也用隨身攜帶的T5相機不斷捕捉畫面。李沅盡可能讓自己什么都不去想。大概四十分鐘后,大巴又停了下來。不遠處的湖心矗立著艾琳多南古堡,一座石橋跨湖連接著城堡與陸地。在Linda的招呼下,眾人三三兩兩地往那里走去。臨下車時,戴思洋擋在李沅身前,突然轉(zhuǎn)身問她:“你想上衛(wèi)生間嗎?”

等李沅醒過味來,他們已經(jīng)在一排面對著雪山的小屋背后一處緊挨著樹叢的地方親吻。那里靠近湖上作業(yè)平臺,離艾琳多南古堡的直線距離較近,但只有船能互通,因此需要大巴再駛過另外一座橋才能抵達。戴思洋告訴司機先載他們?nèi)バl(wèi)生間,隨后他們就一起拋下了其他人,就像這段行程一開始,李沅就將曉原置于腦后一樣。李沅太過激動,甚至回到大巴時都忘記重新補好口紅,理一理自己凌亂的發(fā)絲。

這種壓倒性的快樂來得太遲,他們終于打定主意上床時,旅途已經(jīng)接近尾聲。只是,比起他們第一次接吻時那種令人喪失心智的快感,在得到戴思洋之后,那些做愛卻并不顯得更有意義。他們在斯凱島做了一次,艾雷島做了一次,格拉斯哥是最后一次,其它場合則表現(xiàn)得一切如常。在回到上海之后,李沅仍然能夠回想起他們身處的那些房間,它們看起來都差不多:鑲著護墻板,鋪著油地氈,墻面上掛著平版畫,清一色的白色亞麻床單,他們摟抱著躺在上面時,彼此都能聞到對方鼻腔和嘴里散發(fā)出的酒的氣息,隨后就是親吻、撫摸、姿勢的變換與更迭。如果說這里頭有什么令李沅不安的部分,那就是她發(fā)現(xiàn),無論她從這個男人身上獲得了多少身體的愉悅,始終有另一部分自我像一面鏡子一樣。

變化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發(fā)生的,只是需要一段時間才足夠李沅認清這一點。這是她的習慣,試圖通過分析去獲得關于生活的領悟和洞見,她并不是沒有意識到這其中可能存在自欺欺人的部分,但在剛回到上海時,她所感受到的只是一種強烈的、無法抗拒的沖動,迫切地想要向前奔去,奔到一種更堅決、更自由、全新的自我里頭去。

和曉原的分手是第一步,也是最艱難的部分。一開始她只是表現(xiàn)得冷淡,用工作推托曉原的邀約。但她很快發(fā)現(xiàn),如果做不到誠實,事情就無法推進下去。于是她主動約了曉原在公園碰面,并坦白了一切。在她用一種平淡的口吻敘述整件事時,曉原身體前傾,雙手拄在膝蓋上,仿佛是想蓋住耳朵,卻又往后不停地捋著頭發(fā),像是一種對痛苦的模擬。盡管她不信任曉原的反應,但在說的時候仍然感到胸口窒息,喉嚨發(fā)緊,音調(diào)不自覺地變高。

“你這是在試探我對嗎?”曉原問。

“不是的,”李沅的聲音已經(jīng)恢復正常。

“那你和我分手后,要和那個人交往嗎?”

李沅說,打從一開始,她就讓自己杜絕了這種可能性。這話只有一半是真的,事實上,戴思洋從來沒有給過她任何往這方面去想的線索,在他彎折她的身體,把頭埋在她的雙腿間時,李沅一邊發(fā)出呻吟,一邊偷偷觀察他,她努力讓自己的視線不去落在他過分蒼白的身體和顯得有些軟綿綿的肚子上,在她眼中,這與他日常表現(xiàn)之間的落差,泯滅了他與其他人之間的區(qū)別,讓她既滿足又失望。

而結(jié)束后,他又恢復了原樣:“還記得那天在城堡時,我對你說的話嗎?”

“哪一句?”

“去體驗,”戴思洋看著她笑。“這不就是我們這幾天最美妙的部分嗎?”她悄聲說是。

“二十五歲,”他撫摸著她光潔的身體,“你的未來還會有很多很多體驗,如果現(xiàn)在不開心,就去改變,沒有什么好怕的。”

當時,腦中充斥著層出不窮的想法,她想到回去之后,她會與曉原分手,辭掉工作,開始自由寫作的生活,她有一種一切理應如此的感覺。而戴思洋,還有他所代表的不道德的關系,都是上升的過程必須甩掉的燃料艙。她將更輕盈,更專注,脫胎換骨。

她回上海不久就遞交了辭呈,等到威士忌那篇稿子付梓時,她正好離開了雜志社。她將曉原留在她家里的生活物品封進紙箱里扔掉,又做了一次全方位的清潔。當她坐在書桌前,將背挺得很直,桌面上除了電腦、臺燈和水杯外別無他物時,她感到平靜。她想,有些事一旦下決心去做,并且完成了,你就好像已經(jīng)身處這種狀態(tài)很久了,而不是剛剛發(fā)生。但很快,焦慮向她涌來。沒有了工作的阻梗,卻仍然遲遲無法落筆,一天都寫不了幾百個字。她開始抽煙,一開始一天只是兩三根,后來,開始吸掉半包、一包,房間內(nèi)幾乎染上了一層煙靄透明的藍色。有時候,她躺在床上滑動著手機,不知不覺就睡著了,醒來時黃昏將盡。她會哭一會兒,或者站在窗前,盯著對面的樓房發(fā)呆。她突然想不起來自己為什么要離開曉原,為什么要和戴思洋上床,為什么要辭職,好像有另一個人代替她完成了這些事。

有一天,她帶著電腦去咖啡館,在店內(nèi)碰到了Linda,Linda顯出一副熱情得過了頭的樣子,寒暄過程中不時發(fā)出她標志性的笑聲。

“說真的,做媒體不是挺好的嘛,雖說不比從前,但至少體面,還能到處走走。你是怎么想的?”

“對我來說,有點太安于現(xiàn)狀了,”李沅努力為自己不知來由的沖動命名?!拔掖蟾胖皇窍氪蚱埔幌履欠N狀態(tài)?!?/p>

“哎,你不是已經(jīng)打破了嘛?!盠inda突然在圓桌上交疊胳膊,往她身邊湊了湊?!澳憷蠈嵏艺f,那次去蘇格蘭,戴老師最后是不是跟你發(fā)生了什么?”

李沅呆住了:“你在說什么???”

“你就別瞞我了。”Linda朝她擠了擠眼睛?!澳翘煸诖蟀蜕?,我看到戴老師頸后的口紅印子了。而且那時候,我都給過他提示了?!?/p>

“提示什么?”

“你對他有好感啊,都寫在臉上呢,同為女人,我對我的直覺還是有自信的。”

“我對他——我們,”李沅在組織著措辭,“我們沒有什么關系?!边^了一會兒,她說:“不好意思,我有事可能得先走了。”接著她意識到,過去的幾分鐘里,她完全無法控制住自己的神色。

這就是她所經(jīng)歷的,她以為,她開始作為獨立的全新自我存在。但事實上,她是被一股不可抵擋的力量牽引著走到了今天。自從回到上海,她就沒有再與戴思洋聯(lián)系?,F(xiàn)在她忍不住想知道,他們分別之后,戴思洋是帶著對她和他們之間關系怎樣的認識在生活。

她決定回家住一段時間。

母親沒有對她的辭職發(fā)表太多意見,只說休息休息也好。她陪母親買菜,或者散步,仍然試著寫些東西,往往順利寫下一部分后,隔天就會把已有的部分都刪除。生活恢復到了學生時代的作息,每日午睡醒來,床頭都擺放著母親午飯前放入冰箱冰鎮(zhèn)的無花果蜂蜜水。她喝了一口,讓那股甜潤在口腔里慢慢滲透開來。有時候,她躺在床上,閉上眼,回想從斯凱島飛往艾雷島時,直升機上望下去的景觀——雪山如同一個巨型的撒了糖霜的梅干。海面上,孤島的形狀像浸在水中的巨人手掌。引擎的轟鳴隔絕了彼此的聲音,但她依舊聽見了自己發(fā)出的一聲介于“啊”和“呀”之間的、無意義的輕嘆。

為了那聲輕嘆,她愿意毀了一切。

何焜,九零后,小說、詩歌散見于《鯉》、《天涯》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