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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沈從文與松枝茂夫的友誼
來源:北京晚報 | 王道  2019年08月02日07:27

1982年沈從文在東京與日本學界座談

近日到揚州辦事,順路去了邊城書店,進門就看見了日文版的《邊城》,日本文學研究家及漢學家松枝茂夫翻譯的。這本書我早就知道了,卻一直買不到,圖書館也借閱不到。終于在這家同名書店見到了,我迫不及待地問店員多少錢,但被告知不賣。是啊,同名書店理應有幾本鎮(zhèn)店之寶。我隨手打開翻閱到了后記,征得店員同意后我拍攝了后記內(nèi)容,并很快發(fā)給了在日本留學的好友陳麗萍,請她幫我做了翻譯。

作為沈從文與松枝茂夫的友誼見證,這本書可以說太重要了。此書出版于1938年,當時正值中國“抗戰(zhàn)”時期,沈從文已經(jīng)到了云南在西南聯(lián)大任教。但是此書直到近十年后,也就是1948年1月份,松枝茂夫才通過在日本的作家冰心轉(zhuǎn)交給沈從文。冰心則托人轉(zhuǎn)交給了沈從文。與此同時,沈從文還接到了在日本東京參加遠東國際法庭審判戰(zhàn)犯工作的好友吳學義寄來的日本版《邊城》。

1948年1月27日,沈從文在回復吳學義的信中寫道:“得示并寄書,極感謝。適同時得冰心女士托人帶來一松枝茂夫譯《邊城》,改造社大陸文學叢書,近四百頁,似尚系八年前譯印,并附一短論,可惜不懂日文,看不懂意思。松枝氏工作似較謹嚴,如知道住處,盼便中一示,弟還想送他幾本新書。”

該書中除了《邊城》外,還包含了《丈夫》、《夫婦》、《燈》、《會明》、《柏子》、《龍朱》、《月下小景》等7篇小說。

或許是從吳學義處得了松枝茂夫的地址,也或許是接到了松枝茂夫的來信。1948年5月31日,沈從文回復了松枝茂夫:“囑書件附函寄回。第三種拙著,鄙意用《湘行散記》或比較妥當。拙著文章有問題處,多在引用土語多雙關意思,譯時或較麻煩,因生長本國都市中人即不甚懂解也?!?/p>

松枝茂夫出生于九州佐賀縣。從讀中學時就對文學非常有興趣。后來讀了京都大學出版的《中國學》雜志,以及青木正兒寫的有關中國的文學后,決定把未來方向定在了中國文學。于是報考了東京大學中國文學科。畢業(yè)后,癡迷于《紅樓夢》,曾做多次翻譯。后又翻譯了《浮生六記》、《陶庵夢憶》、《陶淵明全集》、《聊齋志異》等以及周氏兄弟的文字。直到1938年,他接觸了沈從文的作品后,感到心靈受到震顫,非常感動,由此很快譯出了《邊城》集。

在譯者后記中,松枝茂夫開頭就引用了沈從文那段有關造廟的理論:“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這神廟供奉的是人性?!边@也是1936年在上海出版的《從文小說習作選》序言內(nèi)容。

隨后松枝茂夫引用了日本文學評論家岡崎俊夫的《沈從文小論》一文內(nèi)容,對書中收集的中短篇一一作了解讀。據(jù)悉,1935年4月,岡崎俊夫在一次演講中評價沈從文是位天才作家,尤其專注于對沈從文獨特文體的解讀,據(jù)說這也是日本最早對于沈從文作品的研究。

松枝茂夫同時還提到他非常喜歡讀《從文自傳》,對于沈從文的成長經(jīng)歷非常感興趣。他說這部作品文筆頗佳,希望有機會把它翻譯成日文。他還提到了沈從文的《記丁玲》和《記胡也頻》兩篇,認為“不單是傳記文學的杰作,部分內(nèi)容也可以當作《從文自傳》的續(xù)作,是非常有趣的作品。”

松枝茂夫自述:“最開始接觸沈從文作品已經(jīng)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一方面也因為當時自己中文讀得比較吃力,另一方面也許是因為那個時期尚不是一個他能忘我沉浸其中,落筆酣暢恣意的時代,感覺素材雖然比較有趣,但讀起來卻乏味得很,沒有一個能給人留下印象的。之后便沒有再讀(他的作品)。”

但是讀到《邊城》,使得松枝茂夫徹底迷上了沈從文的作品?!白罱x到《邊城》,一下子被那暢達、自在、唯美的筆觸所吸引,(不禁感嘆)這個人的寫作水平什么時候變得如此之高。難怪他被冠以‘筆生花’——文字魔術師的評語,想來也是有理由的……”“特別是通過小說中所講述的宛如完美詩般的故事,我明白了這個民族是多么應該得到純粹愛戴,這令我十分開心。通常,我們觀念中的中國人,都是被末法文明所毒害的墮落的中國人。而那個臉上漾著柔和微笑的像六朝佛一樣的中國人,既然雕刻那些石佛像的人是中國人的話,就說明未受到任何毒害的純潔無瑕的中國人是存在的。不,錯誤的是我們自己的觀念性認識,在墮落的當代中國人的內(nèi)心深處,肯定還潛藏著一個真正的中國人。我堅信這一點,也將探知和介紹這些真正的中國人,作為從事中國文學研究的重要目標,也正因如此,《邊城》令我感到無限喜悅?!薄爸笥肿x《從文小說習作選》,當中集結(jié)了他的作品精粹,感覺篇篇都很好。作為少有的那種多產(chǎn)作家,雖然不了解他具體的著作數(shù)目,似乎四五十冊是有的,而且因為他是情緒導向的作家,糟糕的作品也是有的,比如那些都市類作品。而在這個集子中,他也做了相應的修改……”

在翻譯沈從文的作品時,松枝茂夫說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樂:“在這之前我沒有做過像這樣愉快的工作,可以說喜愛至極。一個一個故事的展開,我?guī)е鴫艋冒愕男木橙シg。直到晚間躺在床上,我還在對明天要翻譯的部分一字一字地考慮和琢磨,每天夜里總是帶著這樣的心情進入夢鄉(xiāng)。但到次日執(zhí)筆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之前準備好的語言,大抵派不上用場。那仿佛帶有某種韻律的如珠璣般的文字,似乎都被我變成了糞土。頓感自己語言之貧乏,幾度甚至想棄筆作罷。從內(nèi)心感覺講,我并非是沈從文作品最好的譯者。但是,不管怎樣,看著他的大部分被稱為杰作的作品經(jīng)過我親手翻出來,還是再幸福不過的事情?!?/p>

對于松枝茂夫翻譯的作品集,沈從文曾在拿到日文版后,在扉頁上作題記:“選擇的還有道理,不盡恰當。”

沈從文一直珍藏著這本日譯本,但是后來多次接到松枝茂夫的來信,沈從文都迫于當時現(xiàn)實形勢未做回復?!傲濉⒘陙硪恍?,擬譯全集,不便作復。七五年復來一信,或?qū)⒆g《湘行散記》,為此作復。并寄所譯《紅樓夢》三冊,及筆記小說一厚冊。已七十二歲,任早稻田中文教授。信中說每與二三友好談及,不寫小說極可惋惜?!边@是沈從文后來在日本版《邊城》上的跋記。

從兩人第一次通信到1982年,也就是沈從文隨中日邦交正?;苣甏韴F出訪日本,在時隔34年后,兩人終于迎來了第一次見面。這年的初秋,得知沈從文訪問日本,松枝茂夫特地趕到旅館去看望沈從文,兩人一見如故。后來松枝茂夫還邀請沈從文到他曾任教的東京都立大學去演講。聽說沈從文喜歡古典音樂,松枝茂夫還托人給沈從文帶去幾盤肖邦音樂的磁帶。1988年5月,在接到沈從文去世的消息后,松枝茂夫頗為悲痛,并向沈家發(fā)去唁電。

曾在網(wǎng)上看到一件拍品說是日本漢學家松枝茂夫《節(jié)臨〈蘭亭序〉》,其后有沈從文的題跋:“松枝先生熟諳漢學,慕中華文化,閑晦好筆墨,與余神交四十余年矣,今見其舊時所書蘭亭,融北碑入晉帖……”看落款日期為1982年,正是沈從文訪日之時,我不懂書法,因此不辨真?zhèn)危蚁胝f的是,沈從文對松枝茂夫于漢學的癡迷一定是支持的,并且是感到佩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