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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19年第8期|麥家:浮冰
來源:《上海文學》2019年第8期 | 麥家  2019年08月01日08:48
關(guān)鍵詞:麥家 浮冰

星期天,晚上的早些時候,對門老黃家已吃了晚飯,一家三口說說笑笑,出了門,下了樓,一定是又去操場散步了。楊林看墻上的大表:六點半,心想是該吃晚飯了??伤恢涝趺磥沓赃@頓晚飯,是自己燒,還是去外面吃?去外面吃,又去哪里吃?附近的飯館少說十幾家,可哪一家楊林都像結(jié)了仇似的,不想光顧。不是口味的問題,口味楊林是不挑的,也沒條件挑。主要是那些飯館的人都認識他,見他又是一個人去吃飯,免不了問東問西,叫他煩。

楊林是一個離了婚的男人。

離了婚的男人一到吃飯時間總是有點煩。楊林現(xiàn)在就是這樣,一個人在房間走來走去,從客廳走到廚房,又從廚房走到客廳,走到哪里都覺得沒走對地方,像沒走在自己家里——像在一位領(lǐng)導(dǎo)家里,魂不守舍的。自從離婚后,楊林其實是很少想念過去的,只是到周末,到吃飯時間,才偶爾會想,還是有個家的好。但等周末一過,一上班,一忙乎,單位食堂一開伙,楊林就又沒了這念頭,一天三頓,一只調(diào)羹,一只碗——是一只碩大的搪瓷碗,叮叮當當去,又叮叮當當回,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那份自在總是叫楊林把周末的難過忘干凈。

現(xiàn)在,楊林像在領(lǐng)導(dǎo)家里一樣坐立不安,無聲無息,無頭無腦,只有一只咕咕叫得響的胃。

肚子實在有些餓,如果自己動手燒,買菜,洗菜,動鍋動灶,少說得個把鐘頭。楊林聽著咕咕叫的肚皮,仿佛是在說,

看來只有去外頭吃了。他把手伸到屁股后面,摸了口袋,癟的,想起上午去郵局交過電話費,身上只剩下十幾塊小鈔。便去臥室,拉開床頭柜抽屜,抽出五張百元鈔,塞進屁股口袋。這是他的零花錢,每次都這樣,花得差不多了,放五百元在身上,一般可以花一個月。到客廳,又摸了下褲子右邊口袋,鑰匙在身上,就去門口換鞋。鞋子是一腳蹬的圓口皮鞋,他一邊用腳蹬鞋,一邊手已經(jīng)搭在門把上往右擰。這時,電話突然不知趣地響起來,楊林趕緊把穿上的鞋又褪下來。一個人生活,打掃衛(wèi)生跟填飽肚子一樣煩。

電話響過三下,楊林抓起話筒,貼在耳朵上。剛喂一聲,頓時感到渾身酥軟下來,因為話筒里鉆出一個女人的聲音:

“你在干嗎?”

聲音不那么溫柔,甚至有點尖厲,但楊林還是感到一種被召喚的沖動。自從離婚后,這只聽筒似乎從未有女聲鉆進來過,突然來了,讓楊林感到既不安又好奇。盡管他在答話之前及時清了清嗓子,但說出來的話還有些受驚的慌亂。

“我、我、正準備去吃晚飯?!?/p>

“一個人吃嗎?”

“嗯?!鳖D了頓,楊林又擠出一句,“難道還有第二個人嗎?”

“行了,不跟你廢話了,東西準備好了吧?”

“什么東西?”楊林嘴上這么說,心里在嘀咕:這人是誰啊?

“少跟我來這一套,我沒閑心跟你斗嘴。這樣吧,我知道你是個爽快人,我也給你爽快一下。明天起個早,九點半,我在老地方東方證券門口等你。記好了,九點半,拿十萬來,只要十萬,多的不要了,給你討個便宜?!备救莶坏貌遄欤豢跉庹f完,掛了電話,連個再見也不說。

楊林放下話筒,問自己,這人到底是誰?開始還以為是老鐘的妻子,因為聲音有點像。但后來很快否定,因為老鐘妻子沒跟他隨便到這等地步,再說他也沒有什么東西要交給老鐘妻子。什么“十萬”,是錢嗎?在自己少有的幾個有交往的女人中間過濾一遍,楊林肯定,這是個打錯的電話。

這是2006年仲春的一個星期天,下午的晚些時候,晚上的早些時候,空軍氣象研究所少校軍官楊林接到一個可能是打錯的電話。這樣的事我們每個人都遇到過,楊林也是這樣,接聽打錯的電話,今天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后一次。所以,他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如果要把這些事放在心上,你又怎么有精神去應(yīng)付錯綜復(fù)雜的生活呢?

空軍氣象研究所是空軍司令部的一支直屬隊,行政編制是個副師級單位,但人還沒有一個連隊多,戰(zhàn)士干部加起來不足百人。其中以干部居多,當兵的只有二十余人,主要負責大門警衛(wèi)、炊事和后勤服務(wù)工作;干部又以科研人員居多,有將近總?cè)藬?shù)的一半。這些人個個都有大學以上的文憑,論級別有一半以上都是團以上干部,還有個別軍級的。但平時,他們管不了一兵一卒,只管自己。管自己,也只能管個沉甸甸的腦袋,身體的更多部分、一天的很多時間、生活的不少內(nèi)容,甚至還要接受一個新兵蛋子的管理、監(jiān)督。比如出大門時,你如若忘戴軍帽或者冬夏裝混穿什么的,哨兵就會上前來跟你理論,讓你回家糾正后再出門。

一次,總工程師張老——1956年入伍,技術(shù)四級,相當于正軍級——抱著孫子準備去逛夜市,走到大門口,見到哨兵,嚇得又逃回家。為什么?因為張老想起前次不戴軍帽被哨兵拒之門外的不愉快經(jīng)歷,繼之又想起《條令》上有一條專門說到,穿軍裝時不能抱小孩出現(xiàn)在公共場合。那天,張老穿著筆挺的軍裝——雖然是無軍銜的。

盡管是個科研單位,但因為科研前面有個“軍”字,軍隊的一套自然少不得。按照新上任的呂所長的話說:“空軍氣象研究所姓‘軍’不姓‘研’,‘研’是名,無姓就無名。”所以,想要有其名,名正言順,首先得把姓寫端正了。誰能說所長的話不對?對的,尤其是如今研究所已從大山里頭遷出來,來到人山人海的大城市。

以前,研究所在離成都一百八十公里的莽莽林海間,四周人跡罕至,鳥獸成群。應(yīng)該說,作為一個氣象研究所,轄下有氣象觀測站,那是個上好的地方,沒有工業(yè)和人為因素對原始氣候進行破壞,觀測得來的各類數(shù)據(jù)更接近自然本身,做研究也就有更可靠的資料。從人的角度講,干擾少,心思定,氧氣足,頭腦清醒,也是有益研究的。

但是,長年廝守在人跡少至的深山里,問題也是有的——越來越多,老的嫌山高天寒,氣候潮濕,傷身體;年輕的耐不住寂寞,又要接受找不到對象的嚴峻考驗。人心不安,此為最大不利。眼看著一些優(yōu)秀人才相繼出走,或調(diào)走,或轉(zhuǎn)業(yè),或抱病在家,上級領(lǐng)導(dǎo)終于下定決心:撤!

就這樣,上世紀80年代中期,研究所一分為二,大部隊從山里頭遷到成都市郊區(qū),山上只留一個觀測站。山上人員是流動的,一部分是新分來的同志,一般干個一至兩年;一部分是大伙輪換著來,一般一個人三年輪到一次,一次時間為半年。這樣,大伙兒的心總算安定下來,新的有盼頭,輪的有時限。尤其是這些年,大家在城里頭待久了,也覺出城市各種各樣的問題,偶爾上個山,吸呼吸呼干凈空氣,聽聽深山靜音,沒哪個不愿意的。

現(xiàn)在,十多年過去,隨著城市的日益發(fā)展,研究所所處的地段也由原先的郊區(qū)變成市區(qū),十幾二十層的高樓大廈散落四周,商場、超市、學校、醫(yī)院,以及各種娛樂場所成龍配套,生活十分方便。研究所本身營院建設(shè)也日趨完善,雖說院子不是很大,但布局合理,內(nèi)有家屬區(qū)、工作區(qū)、操場三大塊,當中為操場,把工作區(qū)和家屬區(qū)隔個涇渭分明。閑暇了,上操場走走,散心,健身,談心,交友,動靜皆宜;上班了,就去工作區(qū),一幢六層辦公大樓,屋頂有花園,室內(nèi)有國內(nèi)最先進的計算機系統(tǒng),和各種現(xiàn)代化辦公設(shè)施,步話機,寬帶網(wǎng),衛(wèi)星電話,大屏閉路電視,全世界觸手可及;忙累了,回家屬區(qū)吃飯,睡覺,做愛,隨你的便。

更讓人羨慕的是,這些年城市安全問題不斷突出,小偷,騙子,搶劫,時時處處上演,防不勝防。生活在這院子中,卻不需為這些擔驚受怕,那些制造不安全因素的小鬼壞蛋,看了一天二十四小時都一動不動筆挺在大門口的哨兵,躲還來不及。好人怕鬼,壞人怕槍。哨兵的槍殼據(jù)說是空的,但誰知道呢。知道是空的也不想來惹,當兵的都練過的,擒拿格斗,看家本領(lǐng)。哪里不能偷不能搶,非要鋌而走險?壞人是心壞,腦子是不壞的,他們上天入地、飛檐走壁也不想到這里——軍營——來逞能。這不,所里兩幢新老單元式家屬樓,新的那幢前后都有陽臺,老的一幢也有前陽臺。但一眼看去,不論是老樓還是新樓,沒有誰家的陽臺上裝防護欄的。

這樣的景象,如今在偌大的市區(qū)是不大容易見到的。

南京大學大氣科學系九一屆高材生楊林,就住在這兩棟家屬樓的一棟里。是院子北邊的、沒有后陽臺的那棟老樓,一單元,五樓,左手邊,502。這是一套已經(jīng)落伍的二室一廳,客廳很小,只有八平米。所謂落伍,指的就是這個,客廳小?,F(xiàn)在的房子都講究大客廳,臥室可以小。五年前,結(jié)婚時,楊林把幾個房廳的功能進行改造,將客廳改為餐廳,最大的臥室做了客廳。當時妻子有意見,認為這樣沒有客房,老人來只能住在客廳里,不方便?,F(xiàn)在他一點也沒覺得這樣改造有什么不好,當然也沒什么好,因為就一個人,怎么都是住,什么客廳,什么客房,都沒意義。事實上,他更多時間是在辦公室里度過的,那里窗明幾凈,做個事要資料有資料,要工具有工具,打電話不收費,衛(wèi)生臟了有人打掃。

在辦公室和家中間,如果讓楊林選擇,他肯定更喜歡待在辦公室里。在他看來,辦公室唯一不好,就是沒有睡覺的地方。也就是為了睡覺,楊林才回家來。這個家里,總的說來,有股子缺了女人的霉味和混亂。

六點半起床。

六點四十下樓出操。

七點十分回家洗漱。

七點半上食堂吃早飯。

七點五十五分到辦公室上班……

除了周末和一些突然變故,楊林的每一天都是這樣開始,并向前發(fā)展。

生活中,有的人是以事情來串聯(lián)時間的,有的人則相反,是以時間來串聯(lián)事情的。楊林屬于后面那種人,每一件事都被他有意無意地框在一定的起始和終止時間內(nèi)。楊林給人一個明顯的印象,就是對時間特別敏感,特別講信用?;蛟S這是他的職業(yè)病。

時間說到底是一組數(shù)字,而楊林的工作就是和數(shù)字打交道。天氣晴雨,風向南北,氣溫高低,其實都是由數(shù)字演變來的。楊林的工作就是每天搓揉著這些數(shù)字,一會兒搓揉個大太陽出來,一會兒搓揉個暴風雨出來,一會兒又搓揉個梅雨天出來。搓揉來,搓揉去,結(jié)果是把楊林搓揉得滿腦子都是數(shù)字,和對數(shù)字過度的敏感。

這天,楊林照例比其他人提前五分鐘到辦公室。按往常,這五分鐘,楊林總是一邊收拾辦公室,一邊等樓道內(nèi)響起腳步聲。這五分鐘,說明楊林不是個驕傲的人;這五分鐘,說明楊林不但沒有家庭生活也缺乏其他生活;因為這五分鐘,楊林一直受到同仁的好評。但今天,楊林一邊收拾著辦公室,心里頭卻被九點三十這個數(shù)字塞滿。

“九點半,東方證券門口……”

楊林自己也不知道,這個打錯的電話怎么會在此刻間突然擁堵在心間。而且,更奇怪的是,他幾乎突然決定,要去見識一下這個陌生女人。這決定下得讓他自己也莫名其妙,好像昨晚的楊林,睡了一覺之后變成了另外一個楊林。這個楊林非常好奇多事,明知是個打錯的電話,卻想拿它玩味什么,也許是尋個開心吧。

這么說來,這個楊林還真有點無聊。當然,離了婚的男人總是無聊的,尤其是在女人面前。

過一會,楊林的科長來上班了。楊林正一時想不好撒個什么謊告假,科長卻告訴了他??崎L說:“怎么了,臉色不對嘛?!?/p>

那肯定是心中有鬼,緊張吧。

“啊……”楊林猶豫著說,“可能夜里受涼了,大清早就拉肚子?!?/p>

“那要去醫(yī)院看看,”科長顯得很關(guān)心,“拉肚子的病要治得快,越快越好,不要拖。”

楊林順水推舟:“正等著跟你請假呢?!?/p>

“手頭沒事吧?”

“沒事?!?/p>

“那快走吧。”

就走了。

下樓去車棚取自行車,騎上,風便上了身,卻不冷,很舒服??磿r間,夠的,楊林又繞回家去換了套便裝。這不是一次正常約會,有點冒昧,似乎還有點冒險,有必要隱瞞一下身份。只是離婚兩年多,楊林的生活被壓縮在有限的空間(辦公室為主),沒有跟哪個陌生女人約過會,沒有像樣的便裝。翻箱子找了一套,是幾年前的一套老式西服,領(lǐng)口小,料子差,穿在身上,像個進城來作客的小鎮(zhèn)市民。小鎮(zhèn)就小鎮(zhèn)吧,市民就市民吧,反正也不是真的約會,被人輕看了也無所謂。這樣想著,就掃去猶豫,挺直胸脯,大膽出發(fā)了。

到東方證券門口,將自行車找個地方停好,又特地繞到對門超市門口,暗中觀察,左右打量,目光就停落在一件風衣上:一個穿沙灘色風衣的女人,左顧右盼,獨立在稀落的行人中。因為沒有第二個這樣的女性,楊林想,就是她了。

雖說時間已經(jīng)過去幾分鐘,但楊林沒有馬上去跟她搭話,一是沒想好該說什么,二是擔心真正該來的人也許會馬上出現(xiàn)。有多種可能使這個女人后來發(fā)現(xiàn)自己打錯電話,比如那個男的主動跟他聯(lián)系過,或者女的后來因為另外的事跟他聯(lián)系過。這樣,錯誤被及時更正,真正該來的人一定會來——隨時可能大駕光臨。他一邊琢磨著莫測的情況,一邊觀察著眼前的女人。

總的說,女人打扮很入時,黃色風衣,七寸褲,紅色高跟鞋,褐色卷發(fā),口紅。一目了然,她臉上化妝很明顯,尤其是那張嘴,紅得跟轉(zhuǎn)眼就要燃起來似的。時髦,是這女人給楊林最強烈的印象。然后是她的神色,似乎有點兇女人的味道,目光掃來掃去,像刀子似的。這可能因為等人心焦的緣故,但也可能不是,楊林不知道。楊林對女人從來都不是太了解。

她漂亮嗎?現(xiàn)在看是漂亮的,但不知道走近了是什么感覺。楊林總覺得,她的漂亮是一種修飾出來的漂亮,保持一定距離也是修飾的方式之一。她的前妻就這樣,隔一條街看,身材高挑修長,亭亭玉立的感覺,鎖得住大多數(shù)男人的眼睛。但走近了,隔一張桌子看,嘴巴、鼻子都大了一號,眉線又短,凌亂的比例,看著讓眼睛累。當然,這跟他們離婚沒關(guān)系。楊林想,你會因為對方不漂亮不跟她結(jié)婚,但不會因為不漂亮跟她離婚。你們是為什么離婚的?楊林發(fā)現(xiàn)自己在問這個問題,很厭倦。他熟悉這種厭倦感,像看到有人在大街上肆無忌憚地吐痰,他下意識地扭開頭去。

頭扭開去,又扭回來,視線里又全是那個女的。已經(jīng)過去五六分鐘,女人還在左顧右盼,過一會看看表,過一會嘖嘖嘴,明顯流露出煩躁。楊林看她這樣子,覺得心里有些過意不去。他想,雖然上去跟她搭話不是那么好受,但看她這樣子也不好受,既然這樣就去告訴她吧。

“嗨。”楊林故意讓自己隨隨便便地走過去,“你好……”本來是想喊她一聲“小姐”,走近后發(fā)覺她年齡似乎已不太適合喊小姐,就索性省略。她至少在三十歲上,不會下,生過孩子,一定的!姑娘和女人,像晴天和雨天,很容易測出來的。也許是職業(yè)病吧,楊林在預(yù)測一些事情上從來是肯定的態(tài)度,不含糊。

她看他一眼:“干嗎?”

“你在等人?”楊林注意到,對方挺拔的鼻梁上有幾粒沒有被粉底壓住的雀斑,如果不打粉,一定會看到更多。據(jù)說這是吃避孕藥的后遺癥,楊林前妻就因為這個據(jù)說,一直拒絕吃避孕藥。

“是又怎么了?”她不耐煩地看了楊林一眼,揶揄地說,“你是警察嗎,是不是這兒不能站人?”

“不是,”楊林笑笑說,“我不是警察,我也在等人。”

“那你等著唄,話那么多干嗎?!闭f著往一邊移了移。

其實兩人離得有兩米遠,安全距離,不需要移,移是一種態(tài)度,離我遠一點。

楊林明顯感到對方的敵意,想走,但目光不聽腳步的話。他一直盯著對方臉看,似乎是為了確認一下她五官比例亂不亂。不亂的,眼睛明亮又大,閃爍著某種光,是威嚴嗎?鼻梁上雖然跳躍著幾粒雀斑,但整個鼻子挺拔又玲瓏——也許正因為挺拔才難以著粉,所以雀斑要跳出來。那鮮艷奪目的雙唇,柔美的曲線,即使沒有唇膏畫線,一定依然是有款有型的。她一只手插在風衣口袋里,另一只手握著一部紅色翻蓋的諾基亞手機,皙白、纖長的手指,在紅色的映襯下,似乎碰了就會碎。楊林在注視她時,深感自己是那么土氣,那么粗笨,像一把鋤頭和一把精致、毫光四射的匕首放在一起。

“你干什么,這么看我!”這聲音鋒利,充滿威脅,讓楊林更覺得她像一把匕首。

“我想你等的會不會就是我?”楊林說。他決定不走了,似乎是想見識一下她有多厲害。楊林覺得,她五官比例是和諧的,但身體透出來的那份柔美和聲音里藏的威嚴是不和諧的。他想見識一下,這種不和諧到底有多大,是真的,還是假的?

“你是誰?”

“我叫楊林?!?/p>

“你認識我?”雖然比楊林矮,但感覺她是在居高臨下看他。

“也許吧,”楊林說,“如果通過電話也算認識的話。”

“你和我通過電話?”她居高不下地看著他。

“昨天下午六點半鐘,”說著楊林往前走一步,似乎是為了取消她的高度,“你是不是跟人通過電話?”

“是啊,你怎么知道?”她沒有往后退,目光明顯是逼近了。

“你讓他今天九點半鐘帶上東西到這兒來等你?”

“你是老金的朋友,是老金讓你來的?”女人像一下子明白什么似的,眼睛里透出一種猶豫又大膽的目光,“老金讓你把錢帶來了嗎?”

“什么錢?老金是誰?”楊林又問又說,“我不認識什么老金?!?/p>

“那你是誰?”目光里沒有猶豫,只有大膽,幾乎是責問,“你怎么知道我跟老金通電話的事?”

“電話是我接的?!睏盍中π?,“我想你是不是打錯電話了?”

“你電話號碼是多少?”女人瞪圓了眼睛,卻蒼白無光。

楊林報出電話號碼,又后悔了,希望她忘掉這個號碼。

“這是成都的電話?”

“是啊,”楊林說,“我就住在成華區(qū)。”

“可我打的是重慶的電話,怎么會弄到你那兒去?”

“你是不是忘記撥區(qū)號了?”楊林攤攤手說,很無奈的樣子。但無奈不是因為他嘴上說的,而是心里想的。該死,她不可能忘掉我的號碼。楊林想,也許我和那個老金是同一個號碼,這個號碼就趴在她手機或者電話本里。

“你……”女人氣急地舉起拳,像要打楊林,結(jié)果是啪一聲落在自己大腿上,“你怎么不早告訴我!”手指沒有斷,也沒有碎,似乎還蠻有勁,啪聲響亮。

“我怎么告訴你,”楊林說,“我又不知道你電話?!?/p>

“你當時就應(yīng)該告訴我!”

“當時?”楊林看著她,兩只手神經(jīng)質(zhì)地拉拉土西裝說,“當時我也沒法告訴你啊,我拿起電話你就問我在干嗎,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找我,是找什么老金。后來我雖然感覺到你可能打錯電話了,想跟你說,可你根本沒給我說話的機會,你甚至連話都沒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楊林說話時,女人已經(jīng)翻開紅色的手機翻蓋,撥起電話。電話應(yīng)該通了,她一邊茫然聽著,一邊自言自道:“幾點了?”抬起另只手,想看時間。

楊林告訴她:“九點四十三分?!?/p>

女人一下啪一聲關(guān)掉機子,焦躁地團團轉(zhuǎn),一邊沖著大街發(fā)起牢騷:“真是見了大頭鬼了,怎么會有這種事,你……你……啊喲,我怎么會這么倒霉!”

楊林跟著她轉(zhuǎn),一邊小心地勸慰她:“不要急,好事多磨,再打打看,說不定就有人接了?!?/p>

“有人接也沒用?!苯乖瓯稽c了火,女人沖楊林瞪圓了眼,眼里冒著火星子,“都快十點了,他就是現(xiàn)在給我趕來也來不及了。坐飛機都來不及了!”

其實重慶到成都沒有飛機,成渝高速開通后,沒人坐飛機,飛機就取消了。

楊林也替她著急,“那怎么辦?”楊林覺得她著急的樣子很像他大學的一個女同學,手腳不停地動,嘴上罵罵咧咧,眼眶卻漸漸發(fā)紅,很生動,生動得讓人同情。那個女同學是個刀子嘴,豆腐心,楊林對她印象很好,一度想走近她??伤蠖r就跟物理系的一個老師公開戀愛,大學一畢業(yè),兩人就結(jié)婚,然后就出國,走的是成功人士的成功捷徑。

“怎么辦?”女人像被他的同情撥醒了,冷靜地說,“我倒有個辦法?!?/p>

“什么?”楊林問。

“你……”女人伸手一指,手指頭幾乎點在楊林鼻子上。

楊林像被燙著似的,一下跳開一步,“我怎么了?”

“幫我個忙。”

“我能幫你什么忙?”

“借我錢?!?/p>

“跟我借錢?”楊林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但嘴上卻荒唐地發(fā)問,“多少?”一說出口才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聽錯,而是說錯了。

“越多越好?!笨戳丝礂盍?,又說,“就借一萬吧?!?/p>

楊林愣了好久,才說:“你把我當什么人啦?!?/p>

“好人?!迸撕苷J真地說,“我有種預(yù)感,你是個好人,實在人,我愿意和你交個朋友?!?/p>

“那要看我是怎么想的,我要不愿意呢?”

“那沒有辦法。”女人像外國電影中的人一樣,聳聳肩,攤開手說,“但你不要因為我跟你借錢,把我當騙子看。你當然不愿跟一個騙子交朋友,可我不是騙子,絕對不是!你看我像騙子嗎?我現(xiàn)在是一個遇到困難需要幫助的人。時間很緊,”看了看手表,“還有四個小時,我找誰都晚了,只有你,要不我也不會這么貿(mào)然的?!?/p>

“可我哪來這么多錢,”楊林大膽地瞟她一眼,“我又不是做生意的?!?/p>

“你有的,”女人肯定地說,“你不是做生意的,但一萬塊錢肯定有,只是你怕借給我。這樣吧,我們還是長話短說,因為我時間很緊,第一,我希望你幫我這個忙,這樣以后我們就是朋友,我想你生活中一定缺少我這樣的朋友,我這人有點特別,但不壞。第二,借的錢一個月之內(nèi)一定還你,同時支付二分的月利息。第三,為了讓你放心,我把手機號留給你,還有這手表。”她摘下手表,要塞給楊林,“這手表是我在香港花二十萬港幣買的,戴了還不到一年半,現(xiàn)在少說也值十萬?!?/p>

“你很有錢嘛。”楊林說。

“所以你別擔心我不還你錢?!迸肆嘀直?,像個兜售臟物的。

“我不擔心?!睏盍终f,“因為你沒有欠我錢?!?/p>

“但你必須借我錢!”命令的口氣,“拿著表,別啰唆,快去給我取錢,保證還你?!?/p>

楊林躲開,不要表,想說你怎么來保證,但說出口的是:“我沒錢,快想辦法另外找人吧?!?/p>

女人說:“沒人可找了,時間不允許,只有找你了?!闭f著攔住一輛出租車,打開車門,生拉硬扯把楊林拖上車。司機問去哪里。女人說:“成華區(qū)?!彼緳C說成華區(qū)大著呢,具體點。女人用手捅著楊林的腰眼:“說啊,哪里?”

腰部很敏感,哪受得了這樣捅。楊林一邊啊啊地叫著,躲閃著,一邊不可抗拒地回答說是哪里,感覺不是嘴里說出來的,而是腰眼里笑出來的。

“這就對了,”女人吩咐司機走,“我有急事師傅,給我開快一點。”然后對楊林說,“我知道這樣很荒唐,素不相識就向你張口借錢,太荒唐了。你心里一定在想,我不是騙子就是神經(jīng)病,可你看我像個騙子嗎?我要是騙子不會來騙你的錢,你這人一看就是個對女人沒幻想和欲望的人。我要行騙一定會去找那些對女人有幻想和欲望的人,這種人現(xiàn)在滿大街都是,輪不到你。神經(jīng)病?肯定就更不像了,不瞞你說我是川大化工系碩士研究生,也是尖子生,有工科男的智商,英語八級,有同聲傳譯的資質(zhì),不信可以給你來一段?!?/p>

真來了,像念口訣,抑揚頓挫,口若懸河,不絕于耳。楊林聽著,雖然內(nèi)容空洞,像聽天書,但形式就是內(nèi)容,這樣子就是不同凡響。楊林在一通鳥語中似乎聞見了花香,對她的戒備像陽光下的雪水,開始松軟、融化。

她的名字叫吳蕾,有身份證和護照作證,今年三十三歲,家住本市青羊區(qū)光華村。她父親是個外科醫(yī)生,十多年前乘一輛北京吉普去藏區(qū)康定出診,路上遇到塌方,一塊比吉普車還要巨大的巖石拖著一棵小樹壓在車頂,車里四個人沒留一具完整的尸體,她父親連放在皮夾里的身份證上的照片都被壓碎了。那時她剛拿到大學通知書,人生還沒開始。她母親是父親的同事,在醫(yī)院放射科,負責拍X光片,工作很輕松,但拿不到紅包,收入只有干巴巴的工資。她有個弟弟,當然還有老人,一方兩個,加起來四個,一份死薪水,只夠一家人吃飽稀飯。大學四年,她給二十七個孩子做過家教,沒有花過家里一分錢。讀研究生時,經(jīng)導(dǎo)師介紹,她和現(xiàn)在的丈夫確定了戀愛關(guān)系。她丈夫是她導(dǎo)師的同班同學,畢業(yè)被分到省化工廳工作,后來辭職下海,自己辦廠,生產(chǎn)絳綸,生意不錯,有錢賺。她導(dǎo)師名義上是廠里科技顧問,實際上是合伙人,隱形股東。讀研究生后,導(dǎo)師把她介紹到廠里去做銷售員,結(jié)果她把自己也銷出去了,徹底銷了出去,做了老板娘。

她丈夫什么都好,聰明,能干,有頭腦,懂管理,就是個子矮,人黑,不大注意個人衛(wèi)生,冬天一個月不洗澡,像個老農(nóng)民。她開始不愿意跟他談戀愛,女孩子嘛,都有虛榮心,都愛周潤發(fā)。后來導(dǎo)師一句話改變了她,導(dǎo)師說:“一個女人成不成熟就看她擇偶時,是看男人的臉蛋還是腰桿。”這年月,有錢就是腰桿硬。她想起曾經(jīng)給二十七個孩子做家教時的辛酸,覺得自己這輩子被錢奚落得好苦,找個腰桿硬的有錢人是明智的。人讀了書,就要克服小女人的虛榮心。她勸自己,人黑沒關(guān)系,只要心不黑。個子矮也沒關(guān)系,因為自己個子高,下一代按照優(yōu)生原則應(yīng)該不會矮到哪里去。至于個人衛(wèi)生,有錢可以買大房子,裝大浴缸,每天敦促他洗澡,堅持一個月一定可以改變他。就這樣,她想通了,就猶豫又大膽地從了他。她年輕,漂亮,敢闖,肯干,做銷售,一個人頂十個。丈夫如虎添翼,工廠效益越發(fā)好。登記時,丈夫黝黑的手從皮夾里挖出一本藍色存折給她,她不好意思問有多少錢,心里想,至少是幾十萬吧。

實際是五百萬。

當看到這個數(shù)字時,她決定要給他生三個小孩。就是說,要超生兩個。但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只有沒錢的人才怕超生。她不怕,她有五百萬,一年利息就可以打發(fā)超生罰款——這筆款可以讓母親過一輩子。生完第一個孩子——運氣不錯,是個男孩,丈夫把她的錢都借走,因為要做大生意,做房產(chǎn),掙大款。丈夫給她算了一本賬,怎么算這個錢都要成倍地回來。有時候,她不信任丈夫的床上功夫,正常情況下總是速戰(zhàn)速決,只有吞下一顆藥才能打持久戰(zhàn)。但她從來信任丈夫在生意上的嗅覺,像鯊魚,老遠能聞到血腥味。她拖沓兩星期,前思后想,四方咨詢,最后像愛他時一樣,猶豫又大膽地從了他:五百萬,加上利息,共計六百萬,一次性交給丈夫。

五年后,丈夫已掙到一個億,并且保證再過五年掙到十個億。那時她對錢已經(jīng)失去興趣,感覺錢不是錢,只是數(shù)字,在銀行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像兒子玩樂高。兒子的樂高有一半是干爹送的,干爹是管房產(chǎn)的副市長的弟弟,著名的攝影家,以拍攝冰山揚名圈內(nèi)。拍雪山去西藏,只要有臺不錯的越野車就行,拍冰山去北極,破冰船,直升機,一般人玩不起。干爹每年兩次去北極,途經(jīng)丹麥或者瑞典,或者哪國,總之是北歐五國,大街上遍地是樂高玩具,就買回來送給干兒子。兒子躺在用樂高搭的彩色屋子說,干爹真好!有一次丈夫說,羊毛出在羊身上,這間玩具屋是金子造的。

她知道丈夫這話的意思,卻不知道他們的好日子將盡。去年四月,副市長在希來頓酒店跟別人老婆睡覺,被人家男的捉現(xiàn)行,告到紀委。紀委例行公事,抓進去“雙規(guī)”,必須的!隨后一個月,有人相繼被抓進去,包括副市長弟弟。丈夫如坐針氈,夜不能眠。風聲越來越緊,進去的人越來越多。終于,丈夫熬不住了,趁著“五一”長假,帶著兒子和能帶的錢財,取道香港,去了美國。她沒走,斷后。她要掩護丈夫安全撤走,還要保護丈夫留下的錢財。很多帶不走的錢財要轉(zhuǎn)移,要消化,要消災(zāi),總之是要處理:既要化險為夷,又要暗渡陳倉。一年來,她頂著壓力,上躥下跳,左沖右撞,好不容易挺過一關(guān)又一關(guān),眼看錢財源源不斷走出國門,走向世界,她有一種終于熬出頭的喜悅。殊不知,昨天上午,噩耗像霹靂一樣從美利堅傳來:有人親眼看見,一個比花漂亮的女人時常出入丈夫寓所,趁黑而來,舉著高腳杯喝紅酒,穿著薄如蟬翼的真絲睡衣嬉笑怒罵,天一亮分手。

她氣死了!

混賬東西,你還有沒有良心,老娘在前線浴血奮戰(zhàn),你狗日的在大后方劈腿!她一分鐘都熬不過,恨不得插翅飛上天。她要去搧丈夫耳光,去捉奸!當然不能驚動公公、婆婆,錢包、皮夾、拎包,樣樣放在最顯眼的地方,只帶幾本證件,連換洗衣服都沒帶。路費嘛,重慶老金還欠三十萬。她“斷后”一年來,大部分流浪在外的欠債已陸續(xù)回到手上,這是少有的幾筆還在流浪的款子。老金答應(yīng)這個月一定如數(shù)奉還。好了,現(xiàn)在錢已變成豬糞,不要三十萬,給十萬就行,但必須快。因為今天下午三點有一班直飛紐約的飛機,她要搭這班飛機,所以約好這個時間:九點半。她覺得老金一定開心死了,只要起個早,三十萬一下減到十萬,哪里去找這種好事。她篤定,老金一定會心花怒放地趕來,哪想到自己心亂如麻,出錯了??娠w機不會出錯,國際航班準得很,下午三點一定準時飛,她必須要有一張機票錢。借錢就是要上飛機,以最快的速度去捉奸。一萬塊錢只能坐經(jīng)濟艙。無所謂啦,和心里的痛苦比,站著去紐約也無所謂。

一路上,楊林一句話沒說,只聽她前前后后說。他不知道她說的是真是假,好像是假的,又好像是真的。邏輯上是假的,感覺上是真的。邏輯上,這人跟自己沒一個屁關(guān)系,感覺上,她的遭遇似乎感染了自己。兩人并排而坐,女人比他預(yù)想的要拘謹,一直縮在一邊,憤怒時也沒有張開身體,只是舞著雙手,可以讓他更加清楚地看到她纖細、瓷白的手指。開始,楊林有種被緝拿的感覺,過分的緊張把他弄得茫然無知。后來,楊林還是茫然,但感覺被緝拿的不是自己,而是她。她縮在一邊的樣子,像只餓軟了身子的小貓,只有目光一閃一閃地發(fā)亮。

車子停在空軍氣象所門口,楊林下了車,遲疑一會,毅然朝哨兵走去,邁進院門。女人想跟進去,卻被哨兵攔住。

女人指著楊林說:“我是跟他一起的?!?/p>

哨兵望著楊林。女人也望著楊林。

“我要進去。”女人說。

“算了吧?!睏盍终f,掉頭走去,聽見女人在背后喊道:

“你要出來,我等著你的?!?/p>

楊林沒理會,一直走去,又聽見女人喊道:

“你要不出來,我會恨你的!”

楊林仍是不理,繼續(xù)走,背上卻被潑了冷水似的發(fā)涼。仲春的溫暖在這個上午被這個莫名其妙的女人揉碎了。事情到這地步,楊林著實后悔了,他恨自己多事,去見了這女人。他只是好奇,只是無聊才去見她的,想不到生出一堆事來。這樣的女人楊林從來沒見過,想都沒想過。他想拂去這個人,這些事。但拂不掉,甚至越是拂,越清晰。像在擦拭一塊臟玻璃,擦拭后,她的樣子、她說的話、求的事,變得更加清晰、明亮,而且是有重量的,壓在他心上,身上。

楊林步履沉重地回到家里,心里悸動得像一個小偷走進了別人家里。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會回來,為什么回來,難道是要給她錢嗎?家里是有一萬塊錢的,就在床頭柜的抽屜里,一只工商銀行專用的裝錢的白色信封里。他走進臥室,坐在床上,像個老人一樣,緩緩地彎下身子,扶住床頭柜,拉開抽屜,看到那只信封,鼓鼓的,明顯是有錢的樣子。多少錢?不知道。以前他領(lǐng)了工資都交給妻子,妻子存到銀行里,家里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錢。離婚后,他把錢都放在這只信封里,需要時拿一點,現(xiàn)在到底有多少,他不知道。他拿起信封,掂了掂,摸了摸,知道一萬肯定有。但不知道,是拿出去交給那女人——她叫吳蕾——還是重新放回抽屜?他知道天上的事,觀云識雨,風力大小,氣溫高低,量測的儀器設(shè)備一大堆,且越來越先進,但地上的事,身邊的事,人心的事,是越來越不知道了。他捏著信封,感到是捏著自己的一個笑柄,興許也是所有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