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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文學(xué)》2019年第8期|楊揚(yáng):菜地日記
來源:《福建文學(xué)》2019年第8期 | 楊揚(yáng)  2019年08月05日08:55

一段冬去春來的瑣事。每一個日子,是昨天, 也是今天。我把它們叫日記。

今天,暴雨一場接一場,沒有一點(diǎn)兒空隙讓人去一趟菜地。昨天早上太陽升得早,金燦燦地映在臥室的窗簾上,丈夫換了一套棉布舊衣服要出門,他說:我去菜地。芋子便是昨天早上種下的。

在家里常常會想到菜地,雨像瓢潑一般,菜們一定很暢快。想到這些,心緒頓時舒暢了很多, 仿佛回到年少,走了很長的路,又累又渴,恰又逢著一處甘泉。

家是20世紀(jì)80年代搬到城里的,可能注定要與土地廝守,到底在城郊一處有十年建筑歷史的青磚小樓里安頓下來,陽臺后面就是人家的田地。那時候,也是午后或者傍晚,往往就有一陣暴雨襲來,裹挾著大風(fēng),風(fēng)往往又分成兩股,在田地中央交匯,拼命地相互擠對,田里眼看就可以收割的早稻被吹得七零八落,一片片完全伏在地上,過不了幾天,大部分就爛了。到了90年代末,大部分的稻田都改種菜了,一片碧青,雨下來的時候,也不用心疼早稻。當(dāng)時沒有想到,這些菜地中有一小塊十多年后成了自己日日守拙之地。

中午和傍晚

冬日的中午,菜地寂寂無人。這一帶的農(nóng)民都有午休的習(xí)慣,下午三四點(diǎn)后才來。所以整個中午,菜地就只有一兩個人在那里,手上或多或少地忙著些事,又仿佛很悠閑的樣子。自己親身體會了才知道是午后的困在作怪。中午是不能移種菜苗的,只好鋤草、松地、捉蟲、施肥。肥從附近的養(yǎng)雞場里取,還要趕巧。丈夫和我都上班, 常常趕巧不可能,只好做一些無事忙的事,可有可無,更有甚者如我,居然就坐在菜地里埋頭打起了盹。有時候,丈夫還是在更遠(yuǎn)的那塊田里找到一堆稻草灰,興沖沖地提了一土箕,一堆堆地往各種菜上撒,全然不管這種菜合不合適草灰。有時候趕巧有肥,就施肥。我們的芳鄰——一位半老的大嬸,就說施了肥,再給菜葉洗個澡,這樣的菜顯得干凈一些。我在蒙眬里抬眼,果然看到那邊輕輕飄灑的水霧,陽光下亮亮的。午后的菜地很靜,她的話穿透陽光,清脆響亮。我聽見了,便起身,拎了水壺,到附近的小渠溝里打水, 晃著身體,過來給菜們洗澡,亮晶晶的一片菜就呈現(xiàn)在眼前了。

捉蟲則需要很大的耐心,菜長了蟲,不到不得已不用農(nóng)藥,只好手抓。丈夫一棵菜一棵菜地檢查,我就干脆在一邊打盹。直到他提醒:該上班了!我才睡眼惺忪地站起來,稀里糊涂地往上班路上走。

有一次聽德彪西的《牧神午后序曲》,原來牧神午后也是要打盹的,睡意飄蕩在草地、樹林還有湖面上,牛羊靜靜地吃著草,悠閑自在……

與丈夫在同單位。傍晚下班時,他總來問: 要不要上菜地?一副呼朋引伴的樣子。我呢,自然欣然前往。我對農(nóng)事一竅不通,只會澆水。到收獲時節(jié)也忙,比如摘豆。澆水是重要的,除了寒冬多隔幾天,雨季理所當(dāng)然偷懶外,灌溉是日日的功課。菜地一帶空曠,即使這樣的冬天的傍晚,日照風(fēng)吹一整天,到了傍晚菜也是蔫的。臨近菜地已經(jīng)看到別人忙碌的景象:全無中午的悠閑,一壺帶一桶,腳底生風(fēng),步步扎實(shí),發(fā)絲在晚風(fēng)中飄動,手上的水漾漾的。滴下的水,已經(jīng)把地面濡濕。這景象催促我提了桶到渠溝里去, 一畦兩壺,噴下去,泥土里升騰起一陣陽光的味道,仿佛菜們對灌溉的一種回應(yīng)。我想,應(yīng)該告訴林黛玉,報答灌溉之恩不僅限于眼淚,也可以很陽光。

菜地里的人是很負(fù)責(zé)的,不僅對自己的菜, 也對別人的菜。他們常常傳授給我“菜經(jīng)”。比如澆水,他們就告訴我應(yīng)該一勺勺把菜根澆濕, “你這樣澆光圖好看,浪費(fèi)水。”水是要力氣的, 何況春秋兩季渠溝里的水不多。我在這上面似聽非聽,我就愿意把菜澆得好看。水淋在菜葉上, 菜色碧青油綠,菜在夕陽中熠熠生輝,在晚風(fēng)中徐徐舒展,舒暢到感同身受。我們?nèi)サ眠t也歸得遲,及至要回家時,望望斜陽的方向,太陽淡白色,仿佛一鍋煮成稀糊的粥。

經(jīng)歷一場寒冬

去年冬天,父親剛好退休,攜了早退休幾年的母親一起赴京去迎接長孫,我們這個家庭的新生代,丟下一地青菜。母親看著蓬勃生長的菜們依依不舍,特意交代給我們——女兒和女婿去經(jīng)營。臨行前的幾個中午她都沉浸在施肥勞作里, 仿佛與菜也有一番惜別。

母親的菜地來之不易。一部分向鄰居討得, 在河畔。讓出地的人是母親的老閨蜜,管不過來許多地,于是商量兩家一起種地,一起吃菜。一部分向當(dāng)?shù)剞r(nóng)民租,在河堤內(nèi)——站在我家陽臺可以望見的幾畦。租金按年底70斤谷子的價錢折合。唉,不知不覺中倒成了佃農(nóng)。沒有退休之前母親已經(jīng)念叨種菜,但小學(xué)教師課程重,她的身體常常不適,就耽擱了。剛退休,她就一刻不閑地向人家要好了地,第二年又租了幾畦。

我感覺生活仿佛又回到20多年前住在鄉(xiāng)下的日子,當(dāng)小學(xué)校長的父親向當(dāng)時的生產(chǎn)隊(duì)要了一些地,交給住校的老師種,以便自力更生,改善生活。老師們大多是看著農(nóng)民種什么便跟著種什么。但母親卻常常非常有創(chuàng)意地從省城福州帶來一些玉米、西紅柿種子。母親把菜地打理得興旺發(fā)達(dá),金黃、彤紅,果實(shí)累累,讓當(dāng)?shù)剞r(nóng)民們大開眼界。但只有贊嘆的,沒有嘗試的。可能是沒有閑心和閑地,也怕種不好吧。

晚年的母親又一次種菜,很快就種得十分順手。家里的青菜多得吃不完時,便滿大院地送。我一再警告她不可以這樣,因?yàn)榇箝T外的街上有好多人靠賣菜為生,我指責(zé)母親的行動是“破壞流通”,罪名還不輕。母親似乎沒有在意,還是常常在院子里給張三給李四給王五送菜,鄰里的關(guān)系融洽了不少。母親去北京以后,我常在不經(jīng)意間得到別人的關(guān)心與照顧,大概也和菜有關(guān)吧。所以,我和丈夫無論如何須代替母親管好菜地,種好菜。

初冬時節(jié),我們在母親的菜地上收獲了一大桶黃豆、少許黑豆、兩大土箕地瓜。當(dāng)走廊上晾滿沒有打下的豆子的豆莢,堆滿沾著泥土的地瓜,心里多么滿足啊。收獲真好,一種真實(shí)的收獲,我無法用語言來形容我的心情,我用手指、用目光一遍遍地?fù)崮λ鼈?,想不出一句話?/p>

進(jìn)入冬天,菜的長勢非常慢,一畦號稱20天收獲的小白菜長了一個月還是矮瘦的菜秧,終于到了勉強(qiáng)可以吃的時候,才吃了一次,就全被附近人家的鴨子飽了口福,只剩下菜茬。我一怒之下,提起兩只鴨子,像甩鉛球一樣遠(yuǎn)遠(yuǎn)地扔了出去,我想它們這下肯定非死即傷,我才管不了那么多。這樣的脾氣,回想起來實(shí)在太過分了!

最糟糕的是沒有水澆菜。河里的水快干了, 不好用桶直接打,只能用長勺一勺勺盛水。河邊的還好,河堤內(nèi)的地就要繞好遠(yuǎn)的路才能打到水。因此,整個冬天,澆水變成一件非常繁重又耗時的事。菜卻總不見長,盡管也下了不少肥, 菜好像是呆滯在地里的,逢著傍晚又濕又冷的風(fēng),我甚至有些凄惶起來。中午我仍然坐在壟上打盹,丈夫說:上班吧。他拉起我,我迷迷糊糊, 離開那些呆滯的菜。

一日,大凍,后陽臺的水表玻璃面也凍爆了。趕到地里一看,原來長得最好的菊花菜全部凍焦了,一棵也不留給我們。看看菜農(nóng)們的菜, 原來是蓋了塑料薄膜的。這次霜凍以后,菜沒有再遭到什么損失。我們也不再去澆水,春節(jié)前幾天,到地里拔了大把香菜、芹菜、大蒜以及蔥, 打算整個春節(jié)不再去菜地。

春天終于來了,感覺風(fēng)已經(jīng)有一些柔軟的時候,我就去了菜地,嚇我一跳,所有的菜一下子竄高,兔子耳朵一樣!開花的開花,抽芯的抽芯,一時間,教人不知所措。麥豆的花淡紫的, 顫顫地,輕盈美麗,早開的花已經(jīng)結(jié)了小豆角。

真傻,我想,去年冬天我的心情真傻。應(yīng)該想到雪萊:冬天已經(jīng)來了,春天還會遠(yuǎn)嗎?

綿長的雨季

春天就是這樣煩人,連續(xù)下了幾天的雨,菜地也淹了。好不容易晴一日,日日泡在水里的菜終于得到解救。接收菜地后眨眼就是半年,春天轉(zhuǎn)來,我們種在星溪河邊的菜終于不可避免地泡在了水里,到了這時候才相信了母親的話。

體驗(yàn)了辛勤便有了畏懼感,想退租。在電話中同母親說,她說,可以啊,也是,累啊。但一想母親原先說過,上半年河邊的地會被淹,基本上沒法種菜就猶豫了。記得《飄》里的思嘉麗的土地情結(jié),有時自己也荒唐到想擁有一個塔拉那樣的莊園。土地?zé)o疑是最牢靠的東西。許多復(fù)雜的情緒糾纏著,土地就在放手與把握之間。河邊的五畦地,已經(jīng)被人要去一畦最高處的,只有那一畦可以免于水淹。說是要,其實(shí)是騙走的。那人告訴我,這畦原本就是他的,如果不種可以還給他。我把目光轉(zhuǎn)向母親的老鄰居,他“嗯”的一聲,我便把地讓出了。后來才聽人家說,菜地根本就是那位老鄰居自己的。我這才想到他那天迷糊的態(tài)度,支吾的口氣,恐怕是兩頭都不愿意開罪的。想想人老了,大概都這樣,沒有了鮮明的態(tài)度。我在壟上打盹的時候也是迷糊著和無意識的,那是人生態(tài)度變化的前奏吧?也罷,不要那地,反正是管不過來的。于是,也下決心不退租了。

雨季來了,一天連一天,不用澆水,也就少去了菜地。有一天,丈夫告訴我,河水大了,河畔的地全淹了,堤內(nèi)的地也泡水了。過幾天水退了,河畔菜地的土也被水沖走了大半,只剩下很薄的一層。好在,只種了土豆,水退以后還好好地長那里。河堤內(nèi)的地里先是麥豆,然后是四季豆瘋長,每天一籃,生菜簡直是半采來吃半是爛在地里……

汛期遠(yuǎn)沒有過,我的心情處于蟄居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