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時間帶走了所有的岸
嚴英秀,藏族,甘肅省舟曲縣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七屆高研班學員,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甘肅省“四個一批”人才,“甘肅小說八駿”之一。出版《紙飛機》(中、英)《嚴英秀的小說》《芳菲歇》《一直很安靜》等中短篇小說集。獲國內(nèi)多種小說、評論獎項。
我從不曾預料到2018年在我生命中的特殊性。一本書的即將問世,一個人的遽然離世。這看上去是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兩件事,而且根本不具備等量齊觀性。但在2018年,它們接踵而至,纏雜交錯,橫亙在我的今天,并且漫延不絕,正在構(gòu)成更長的將來。
一本書,就是這本《就連河流都不能帶她回家》。我已經(jīng)有五部書了,都是小說集。很久以來,我想有一部散文集。我一次次地想象那些散文結(jié)集出版的樣子,它的顏色,芳香,它敝帚自珍的重量。但人們已習慣了我是一個寫小說的人。所以,在2018年,當我以散文入選“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之星”,那簡直是一個意外。卻原來,念念不忘,真有回響。
然而,得知這意義非凡的喜訊是在母親的病床邊。我的母親,一個生于上世紀30年代的藏族婦女,她不曾留下陪我吟詩涂鴉的親子記憶,但當我拿起筆,她始終是我所有文字中那個最強大的存在,尤其在散文這種極自我的文體里。暮年時分,她常常摩挲著我的小說集,雙眼閃亮。事實上,她并不知道書里寫著什么,單是女兒寫了書這件事本身就足以讓她無限欣慰。她是那么驕傲于自己的女兒成了“寫書的人”。我曾告訴她,這些書是別人的故事,將來我會出一本書,那本書里有她。
就是這樣。知道我可以出這本“有她的書”之后14天,母親走了。然后,在她出殯的第二天,我赴京參加了散文集的改稿會。再然后,在她七七祭奠的第二天,因著這本散文集我隨中國作協(xié)采訪團去了南海三沙市永興島。天涯海角,心神迢遙,今夕何夕。我以為我已飽經(jīng)滄桑,我以為我已被生活擄掠太多,可是,當比遼闊更遼闊的大海涌向我的眼睛,當比激蕩更激蕩的大風吹起我的頭發(fā),當比孤獨更孤獨的風景靠近我的足跡,我突然于身心深處感到了一雙無處不在的撫慰之手。那樣的手,那樣的溫熱,此生已然別過,為何會在某一刻悄然相逢?
大海無邊無際,消釋一切,包容所有。大海讓一個剛剛痛失母親的人,失而復得了唯有在母親面前才能感到的大歡喜、大善意和大委屈。海岸線上,萬道霞光,一輪嶄新的日出。生命的登場有著那般磅礴的歡喜,如同它謝幕時莊嚴的靜穆。我仿佛第一次真正懂得了關(guān)于自然萬物的那些樸素真理,諦聽到了天籟交響。我是那么真實地觸摸到了自己。我已失去了世間最珍貴的,我還要遭遇更多的失去,但我正在路上,我必將不斷地被饋贈,被壯大,被豐盈。
很大的風。風從海上來,吹起了無窮大無窮遠的蔚藍。海藍到剔透如鏡,藍到深不見底,仿佛全世界的藍都集中在這里,仿佛這無邊無際的海域也盛不下如許多的藍,眼看著這藍沖溢到了天邊,眼看著這藍侵占了全部的天空,海天渾然一色,海天藍到讓我無語哭泣。無與倫比的2018年,所有的歲月之殤,終于在南中國一碧萬頃的長風中,哭出了海也似的淚。
我知道在這樣一篇創(chuàng)作談里,拋開創(chuàng)作話題回述如此私人的生活境遇,是不適宜的。我一己的執(zhí)念,我的褊狹之筆,沒有沉淀和提煉,缺乏結(jié)晶和升華,尚未掘進到人類公共情感和經(jīng)驗的幽深,尚未抵達文學性的高度。但關(guān)于這本書,我最想說的就是這些。僅僅是在去年,我還在《致母親》中詠嘆:“走進榆葉梅的花海,我猝不及防跌進了修辭的包圍中——它多么像你的一生。那么多的春天,那么多的捧出?!倍丝蹋忠粋€春天呼啦啦全開了,我卻被一枚釘子釘住了心和口。
如此,也必須重新啟程。走下去,寫下去。是的,不能被述說的生活,在經(jīng)歷了這么多之后,依然是無法想象的。寫散文還是小說,從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這個如此美麗如此傷痛的人世,我怎么可以停止歌唱和哭泣。我怎么可以說:我一無所有,我兩手空空。
而這本《就連河流都不能帶她回家》之于我,是永遠的,唯一的。時間帶走了所有的岸,那個曾經(jīng)的港灣已徹底湮滅,但塵歸于塵,土歸于土,我在這本書里,在文字的救贖中歸于和母親十指緊握,永不分手。這浩蕩的悲喜人生,這紛紜而至的命運,從此我不再輕言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