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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19年第8期|林那北:張飛老師(節(jié)選)
來源:《上海文學》2019年第8期 | 林那北  2019年08月13日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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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奇看到于大童的微博,是一張照片:一個穿黑衣黑褲黑鞋、頭上綁條皂巾、臉上涂成黑色的大塊頭男人正低頭看手機。照片是手機拍的,像素不太高,并且因頭低著,看不出他的長相和年紀,不過杜奇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照片中的人就是自己。

圖片配文這樣寫著:“碰到張飛老師,他賣豬肉脯中?!?/p>

一點不假,當時杜奇確實正坐在店門口的石鼓上,店名就叫“張飛豬肉脯”。他猛地抬起頭,把臉從與手機屏幕面對面中拉開,頭左右轉(zhuǎn)動,眼睜大,卻沒看出什么端倪。翡翠街是鎮(zhèn)上重點打造的仿古一條街,兩旁夾道建著密集店鋪,中間是一條青石鋪出的路,有十五六米寬,看著卻窄得像根筆直的腸子。每天上午這里是冷清的,“腸子”像剛被藥灌洗過一樣,一般過了午游客才漸漸多起來,最熱鬧的是入夜天黑下來后,黑乎乎塞滿人頭,整條街就便秘般淤滯,流動緩慢。而現(xiàn)在剛剛下午三點多,踩在青石板上的腳還非常有限。杜奇盯著每個經(jīng)過的人臉上看,不知哪個是于大童。

按微博認證的資料,于大童是寫官場小說的作家,開了微店,賣些茶葉、茶罐之類的清雅貨,生意不大,他好像做得也不太認真,隔三岔五的才會在微博上推送一次,也沒用上什么煽動性的廣告語,一副愛買不買的勁頭。對于那些微博加V的人在淘寶、微店上賣東西,杜奇并不反感,有時候甚至希望他們生意做大,財源廣進,這樣他們有利可圖,才不至于離開微博。有他們在很好啊,國際國內(nèi)大事可以隨時批閱,即使是一些小事,比如明星吸毒或公開戀情,再就是哪里強拆死人,哪里霧霾籠罩或大雪封路等等,都可以從各個角落及時發(fā)布出來,反正就是足不出戶天下盡覽了。

讀中學時杜奇打過一陣籃球,還進過校田徑隊練跳高跳遠。一開始老師都很激動,盯著他的個子兩眼放光,但最終都不了了之,連縣運動會都沒參加過。他是平足,移動慢,缺彈跳力和爆發(fā)力,跑動起來整個腳板笨重地“啪嗒啪嗒”拍打地面,老師連連搖著頭說可惜了這個身高啊。一米九四,算鎮(zhèn)上個子最高的一個,但既然派不上用場,個子再高都不過是一堆廢柴。離開學校后他再沒有參加過任何運動,尤其是來賣豬肉脯后,每天從家里騎電動車匆匆來去,連走路都不多,但他對國際國內(nèi)各種體育比賽反而了如指掌,很多體育明星和與體育有關的微博他都關注了。不花力氣,不流汗,不用吃半點苦,卻爽爽地啥比賽都沒落下,這還是挺有意思的。只要手指點一下,那些完全不認識的名人,就一下子收入囊中,每天看他們發(fā)各種消息,吃什么,去哪里玩,做什么事,為什么高興或者憤怒,慢慢地就覺得都成了熟人,他們的事也都跟自己多少有點關系了。

他開微博已經(jīng)兩年多,是到這家肉脯店上班后老板常天兵逼他開的。今天上了一批豬肉脯,今天又上了一批豬肉脯。豬肉脯又不是他的,他無非當個小伙計而已,但常天兵逼他發(fā),至少得轉(zhuǎn)發(fā),發(fā)一條給一元錢,不過設了上限,每個月五十元封頂。蒼蠅肉也是肉,五十元當然是錢,他的微博就被豬肉脯所充填。至于其他,就很少發(fā)了,沒什么可發(fā)。從早上十點到晚上十點,他都在店里,周末休息一天。所謂的休息,在他就是睡覺,可以從前一晚到第二天中午一口氣睡上十幾個小時,起來后吃個飯再打打游戲,然后就又到了可以睡覺的時候了,所以真沒什么可發(fā)的。

看一下主頁面,他關注的人有三千六百五十一人,但關注他的卻只有六十三人,其中大部分還是做淘寶、賣假名牌包或者海淘代購之類的人。這一點杜奇倒不著急,著急的人是常天兵??堪l(fā)或者轉(zhuǎn)發(fā)豬肉脯微博,杜奇每月多收入五十元,卻未必能多賣五十元豬肉脯,常天兵惱火的就在這里。上個月常天兵拿來一套黑衣黑褲,又帶來一盒黑泥狀的什么膏,說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要出奇制勝。杜奇半晌才明白過來,常天兵說的出奇制勝是讓他打扮成張飛。張飛黑臉嗎?杜奇在手機上搜了一下:“燕頷虎須,豹頭環(huán)眼,聲若巨雷,勢如烈馬,手提丈八點蛇矛,好不威風。”并不是黑臉,黑臉的是包公。

常天兵瞪了他一眼說:“這店注冊時就叫張飛豬肉脯,改包公豬肉脯?重新注冊你幫我做推廣炒名氣???”

杜奇說:“我不是這意思……”

常天兵打斷他:“意思個屁,從今天起你就必須這么來著。他媽的你就是張飛了。讓你當正面人物啊,別給臉不要臉。就這么定了,廢話少說!”

杜奇那一刻動了辭職的念頭,老子不干了還不行?他真辭了,第二天就不來,但第三天卻重新出現(xiàn)在店里,一身的黑衣黑褲,臉也老老實實抹上黑。

在家閑待的一天時間里,他像過了一整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哪兒哪兒都轉(zhuǎn)不過身來。家里其實一點都不小,六年前父親把木構祖屋拆了,原址上建起三層樓,每層一百二十平方米左右,這無論放在北京還是南京,應該都可以算豪宅了,可他走來走去,還是心堵,快喘不上氣來了。

豬肉脯店在翡翠街,翡翠街是全鎮(zhèn)最熱鬧的地方,關鍵是熱鬧。原來熱鬧這么吸引人。

常天兵很高興他重回店里上班,見他進門,馬上哈哈笑著走過來,連拍幾下他肩膀,“你看你看,還是這里好是吧?你是我小舅子哩,怎么能不來?”

杜奇當然不是常天兵的小舅子,但常天兵一直這么喊他。愛喊就喊唄,反正無所謂。店里之前全是女店員,女店員就是抹黑臉也當不成張飛,所以杜奇回來,常天兵很高興,說:“我是為你好哩小舅子,哪天要是紅了,得感謝我十八代祖宗!”常天兵的意思是,一個賣豬肉脯的張飛是很有意思的事,要利用這種有意思炒作一下。這年頭網(wǎng)紅都是從天而降的,說降就降,怎么保證哪天不會輪到杜奇?

他當時硬硬地頂了一句:“狗才后悔哩?!眻髴褪牵呀?jīng)有好幾年了,他都是狗。果然,他的照片突然就出現(xiàn)在于大童的微博上了。

2

有一次南京出了場車禍,紅燈亮時,一個女孩沿斑馬線過馬路,被一輛急速駛來的皮卡車撞飛了,血肉模糊。于大童是南京人,當時剛好在現(xiàn)場,便拍下傷者照片發(fā)微博,被很多人轉(zhuǎn)發(fā)。杜奇從來沒去過南京,但他姐姐杜薇在那邊。被撞的人從身高到發(fā)型都很像杜薇,他捏一把汗,馬上打電話給杜薇。杜薇在那頭接起,說什么事呀我正忙著哩。杜奇喘一口氣結束通話,順便就把于大童微博關注了。

因為不看小說,鎮(zhèn)上又到處是又便宜又地道的好茶,于大童的微博本來吸引不了杜奇太久。很多大V關注一陣,沒意思了他就會刪掉。這感覺挺奇怪的,就好像提著一個籃筐去超市,任意挑挑揀揀,有些東西已經(jīng)放進筐了,回頭再看,不順眼,又一把棄掉,既不留戀,也不惋惜,緣分不夠而已,轉(zhuǎn)身丟到腦后去。不過于大童并不是坐在家里當作家,他經(jīng)常出去開會、采風,今天到這里明天去那里,個人照片、一群人合影以及各地風光輪番曬到微博上。正是后面這一點吸引了杜奇。以前進田徑和籃球隊時,平足歸平足,他練得還是非常賣力的。倒不是為了得名次,有比得冠軍更吸引他的,就是出遠門。到縣里比賽可以去縣城一趟,到市里比賽可以進城一次,但進籃球隊沒多久,剛學會運球、傳球、三步上籃,還根本來不及練到可以出去比賽,他就被清出去了。田徑隊也一樣,連高抬腿這么基本的動作都練得吃力,釘鞋根本沒法穿,沒腳弓前掌就廢了,不能像別人那樣身子前傾發(fā)力。老師對他失望地搖頭時,他心里對自己有勝過老師一千萬倍的失望。退出籃球隊或田徑隊,意味著他失去外出的機會。他不想退,但這事由不得他。老師說,沒辦法,你跑不快啊,沒有速度練也白練,還是趁早。

脫下隊衣后,杜奇抱著自己的腳板看了很久,恨不得拿個刀子,像挖西瓜瓤似的在腳腰那里挖出一個深深的凹陷。

桃花鎮(zhèn)其實是個島,四面環(huán)水,十幾年前才修起一座鋼筋水泥橋,不寬,但可以通車。橋沒出現(xiàn)前,出行只能靠船,都是窄窄的小木船,反正多少代都沒有急著往外跑的人,種點田,捕點魚,織點布,天災沒有,兵患也少,日子就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下來了,連婚嫁也習慣東家西家就近解決。變化是這些年才有的,大多是出去打工,個別則是考上大學。杜薇是后者。

杜薇比杜奇大十歲,也是在鎮(zhèn)上讀的小學和中學。包括體育老師在內(nèi),這里從來沒出現(xiàn)過像樣的老師,大家都習慣認幾個字混張畢業(yè)證書了事,杜薇卻倏地考上了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后就留在那里,在一家私企當文秘,然后出嫁,丈夫是市直機關的公務員。同一個爹媽生的,但杜薇走路一蹦一跳地很輕盈,杜薇不是平足。

小時候有可能離開桃花鎮(zhèn)到遠方的人明明是杜奇而不是杜薇,但杜奇不僅運動能力不行,書讀得更不行,上到初二那年就輟了學。倒不是家里多需要他幫個手,是他對自己成績單上各科紅色分數(shù)很煩躁,背英語單詞和數(shù)學運算確實比跟在父母身后去市場賣魚干讓他不順心。杜薇曾反對,說了一些很難聽的話羞辱他。他無所謂,反正各科老師給他的羞恥早就比河水還多了,而且每次都當著那么多同學的面,他的臉皮已經(jīng)練得又厚又韌。杜薇最后說:“那隨你便,一輩子都只能待在這個破地方,以后別后悔??!”

以前魚干是父母一起賣,既然杜奇不想上學,家里多出一個人可以幫忙,恰好有熟人在廈門開家貿(mào)易公司,把父親喊去看倉庫。父親當時才五十歲,家里因為蓋房子欠下親戚一些錢,能出去多掙點當然好,就去了。結果人還沒到廈門,離五緣灣大橋還有四五公里,客車就跟一輛貨車迎面撞上,全車死了兩個,父親是其中之一。本來說好父親先去,過幾年母親再去,如果能掙到錢,就在廈門買房子,然后杜奇也去那里找份工作,好歹能改變身份成為城里人。但人算不如天算,父親死在去廈門的路上,母親一番哭天搶地,恨死了那地方,自然就不會再前往,更不會讓杜奇也去。杜奇干脆哪里都別去,就守在鎮(zhèn)上,守著她,或者是她天天把他放在眼皮底下守著,每天一起去市場,賣了一天魚干,再一起回家。

母親哭了幾年后,淚干了,身上的肉也哭沒了,削瘦得像根竹子。她越瘦越擔心杜奇會離開家,比防賊還警覺——賊是不許進門,他則是不許出遠門,方向不一,但用力是一樣的。理論上如果杜奇不輟學,沒有人幫忙賣魚干,父親就不會離家去廈門,不去廈門父親就不會死。所以杜奇怎么辦?他真的哪里都不能去。母親說:“除非也考上大學,你才能走。”這話把他一口氣堵死了,別說大學,連高中他都考不上。

杜薇大學四年只回來兩次,工作后也只在結婚時帶著丈夫回來過一次。桃花鎮(zhèn)這些年其實跟從前大不一樣了,主要是鎮(zhèn)領導被高人點撥,說旅游是無煙工業(yè),客源一開,財源就廣進。有了錢做什么不好?修路建學校都是有目共睹的政績。

宋末元初,很多從臨安南遷的趙氏皇族和一些不愿歸降的舊臣曾在此匯聚,修起結實的濠溝,建起冶煉刀劍的大爐;明朝嘉靖年間,為防倭寇來襲,鎮(zhèn)上又建起綿延兩三公里的一人多高青石墻;到了明末清初,鄭成功也曾率部駐扎在這里,兵營的青石礎柱和幾個長條形的戰(zhàn)馬飲水石槽猶存……遺跡就是寶啊,針尖大的一點遺跡都可以擴展成山那么大的概念,把遠近城市里的有錢人釣過來,至少來吸吸好空氣、吃一口無污染的青菜也值得啊,鎮(zhèn)子于是就熱鬧了。

三年前杜薇回來結婚時,杜奇跟她說自己想出去打工,意思是讓她幫忙勸勸母親,杜薇卻馬上翻了幾個白眼給他。杜薇說:“前幾年鎮(zhèn)上靜得像個死人,你都那么受用,現(xiàn)在又何必?”杜奇不想承認以前自己傻,他說:“以前我小,對外面沒興趣,現(xiàn)在不一樣了嘛?!倍呸辈荒蜔┑卣f:“現(xiàn)在哪里都一樣,沒什么好興趣的!”

正是這次回家,杜薇見到了常天兵,他們是中學同學。鎮(zhèn)中學一直拿杜薇貼金,把她的照片掛在杰出校友欄上。杜薇對中學卻沒有同等喜歡,連帶著對中學同學也提不起勁。以前她回來總是悄無聲息,這次是結婚,動靜好歹有?;槎Y后她出去參加了一次同學會,回家就讓杜奇去張飛豬肉脯店上班。常天兵的店開在翡翠街,是游客去明城墻的必經(jīng)之路,晚上游客如果住下,新修起來的所謂特色農(nóng)家酒店都聚集在那條街上,霓虹燈一路亮到底,夸張的紅光刺得人眼都睜不大。常天兵這幾年掙了不少錢,這是杜薇聽到的,至少同學會幾十號人吃喝就是他做的東,好酒好肉,散去時還每人兩盒豬肉脯當禮物。

鎮(zhèn)上人的姓據(jù)說宋朝以前一直很單一,每家戶主都姓杜,族譜上說是西晉時中原一個叫杜源的人,為避戰(zhàn)亂帶著一家老小南渡到這里,發(fā)現(xiàn)島上土地肥沃,四季安詳,就歇下不走了,然后分枝散葉繁衍下來,女可以外嫁,男可以外娶,只要生在島上的子女姓杜就行。后來戰(zhàn)亂頻繁,避過來的人多了,才漸漸出現(xiàn)雜姓。常家應該是民國中后期逃難到這里的,種點地,沒波沒浪地老實謀生,總之幾十年都無聲無息。如果不是前幾年常天兵開了張飛豬肉脯店,反復宣傳說自己祖父當年是避日本兵患從南洋逃回來,帶回新加坡的秘制肉脯配方,三代秘不外傳云云,島上早就沒人想起他們的來處了。也許真是從南洋來的,誰在乎呢?至于所有的肉脯是不是像他家廣告上說的,是用農(nóng)家土豬后腿精肉做的,配上特級白糖和魚露,以及新鮮土雞蛋等十多種佐料特殊調(diào)理,并且放在特制的篩匾上烘烤出來的,鎮(zhèn)上之前也沒人相信,反正都是用來騙旅游的人,吹吧吹吧,牛皮別吹破就行。

常天兵的店是高中畢業(yè)第二年開起來的,已經(jīng)風光了十來年,但母親之前從來沒吃過他家的豬肉脯。杜薇從同學會上帶回兩盒,她這才嘗了嘗,咸中帶甜,越嚼越香。哎呀,確實不錯啊。母親就夸起常天兵,說沒想到轉(zhuǎn)眼間人家就那么有錢了。杜薇鼻孔哼了一聲,眼皮又一耷拉。“土包子!”她說。

接著她又說:“我跟他說了,讓阿奇到他店里上班。一輩子在那個小攤上賣魚干能有什么出息?不如去學做生意吧?!?/p>

母親很意外:“???人家那么大的老板會同意?”

杜薇嘴一抿,淡淡地說:“當然,他還能不同意?”

杜奇說:“那不行,魚干也是生意,進貨出貨需要人手?!?/p>

母親馬上說:“算了,魚干跟豬肉脯怎么比?掙的錢只夠付攤位租金哩。下個月就把攤位退了?!?/p>

這樣,杜奇就離開魚干攤賣起了豬肉脯。一開始只是普通店員,后來才成了張飛。

3

原先店里雇有三個女孩,加上杜奇,四個人八只手,還常常忙得廁所都沒空上。那時生意非常好,來買東西都像白搶不用錢似的。常天兵平時在加工廠那邊忙著,片肉、拌料、攤篩、脫水、烘烤、壓平、修剪,做肉脯的每一道工序都瞪大眼守著,料的配制更是自己動手調(diào),調(diào)時別人都得回避,連在旁邊看著都不行。秘方嘛,無論是不是真的,反正就要弄得玄乎一些,做得跟真的一樣。有時店里實在太忙了,常天兵也趕過來幫忙。翡翠街被政府設為步行街,常天兵雖然很多年前就買了汽車,但開不進來,只能跟杜奇一樣騎著電動車,在店里也跟杜奇一樣忙進忙出,累得一邊額上溢出汗,一邊笑得嘴咧到耳根。但從去年起游客開始少了,店就慢慢冷清下來,來的人少了,買的人更少。生意不好,營業(yè)額下降,常天兵嘴上雖然還是很牛逼的樣子,心里大約未必。老板嘛,店租、稅收、人頭工資就擺在眼前,入即使仍然比出的多,但跟以前一比,還是差一大截。常天兵先是把店員辭掉一個,接著又有人跳槽走了,店里最后就剩下杜奇和店長雅玲了。

雅玲說:“我們要把網(wǎng)店開起來?!?/p>

常天兵說:“開吧?!?/p>

雅玲就開了淘寶和微店。

雅玲說:“我們宣傳不夠?!?/p>

常天兵說:“宣吧?!?/p>

雅玲就給店里弄個公眾號,叫“張飛哥哥”,整天東拼西湊些軟文,夸豬肉脯的營養(yǎng)價值或者吹常家祖上在新加坡的傳奇軼事。接著自己又開了抖音,用美顏相機拍小視頻上傳,視頻里她永遠又白又嫩又嬌媚地在吃豬肉脯,嘴里叼著一塊,頭歪左邊,又歪右邊,唱著歌,扭著屁股,又美又仙。

雅玲家也在鎮(zhèn)上,但杜奇原先并不認識她。店長這個職位,在店里是一人之下,但常天兵并沒有給她多開工資。底薪每個人每個月都是一千三,其余的就看各自的銷售抽成了。以前雅玲賣的總是最多,拿最多提成是理所應該的,但她自己好像有點不好意思。店的后面附有一個衛(wèi)生間和一個六平方米左右的小辦公室,除了電腦,還放著一臺烤箱,那是雅玲的用武之地,今天烤牛排,明天烘焙餅干,總之就是給大家分福利。店員越來越少,只剩下杜奇了,雅玲仍然手不停,直至她進醫(yī)院生兒子。

兒子是常天兵的。常天兵是老板,雅玲是店長;常天兵是單身,雅玲也是單身。兩人的故事不知什么時候開始的,她二十二歲,比常天兵小八歲,個子不高,骨架很小,看上去像還沒發(fā)育的中學生,總之兩人根本不搭,簡直難以置信。平時到店里,常天兵并沒給雅玲好臉色,當著大家的面也常呵斥雅玲。雅玲鼻子一皺弄個鬼臉就過去了,或者笑嘻嘻地把身子往常天兵身上貼,細白的臉上連紅暈都不會泛起。曖昧信息都是她自己透出來的:她和常天兵睡了,她和常天兵又睡了。睡了之后,懷孕就是遲早的事,再接下去,婚禮還沒辦,十幾天就分娩了。

常天兵家很大,三層樓高的自建別墅,面積不下四百平方米,但常天兵嫌嬰兒吵,雅玲就在自己娘家做月子。店里這些天因此只剩下杜奇了。常天兵一直說再去雇個人,卻又一天天拖著沒去雇。其實也無所謂,雅玲坐著月子,似乎什么都沒耽誤,公眾號繼續(xù)推,淘寶和微店的客服也在手機上做著,杜奇只要按地址叫快遞發(fā)個貨就行,反正量不大。只要不碰到長假,來旅游的人都很少,越來越少,最冷清時,整整一天進店的客人都不會超過二十個,肯花錢買豬肉脯的還只有一半多點。所以杜奇一個人現(xiàn)在也應付得過來,錢來貨去,微信和支付寶收款都直接關聯(lián)到常天兵的銀行卡上,不用費什么周折。等閑下來了,他就坐到門口的石鼓上,微博微信輪番刷。店里沒裝電視,他也沒有看書的習慣,至于辦公室里的那臺電腦,上著鎖哩,密碼雅玲管著,他從來沒有碰過。如果能玩玩PSP,也就是掌上游戲機,時間倒是好過些,他家里就有一臺,但上班是鐵定不允許玩的,就是帶在身上也不敢拿出來玩。幸虧有手機,手機真是好東西啊。

結果他就在手機里看到于大童的“張飛老師”了。

他馬上把這條微博截屏轉(zhuǎn)發(fā)給常天兵,邀功得賞錢還在其次,關鍵是此時他挺興奮的,需要跟人分享一下。所謂分享無非就是想讓更多的人看到,還不等常天兵回復,杜奇又轉(zhuǎn)發(fā)到“張飛豬肉”群里了。

“張飛豬肉”微信群的群主就是常天兵。除了新舊店員外,群里還有加工廠的十幾號人。杜奇去加工廠取過幾次貨,但廠里人上班時都白圍裙、白帽子、白口罩,他匆匆轉(zhuǎn)一圈,裝了貨轉(zhuǎn)身就走,所以真正認識的并不多,卻也不陌生,平時在群里搶搶紅包斗斗嘴,或評一評轉(zhuǎn)發(fā)的段子,彼此早就是熟人了,他們每個人都與“張飛豬肉”有關,杜奇上了網(wǎng),也等于他們上網(wǎng)。果然群里很快就熱鬧起來,第一個冒出來的人是雅玲,她“艾特”了群里所有人,然后說:“大家馬上轉(zhuǎn)發(fā)這條微博!”幾乎同時,常天兵也冒泡了,常天兵“艾特”了杜奇,說:“快讓于大童到店里坐坐!”

杜奇這才想起,剛才自己只匆匆留下一句評論,就立即轉(zhuǎn)到微信里瞎掰這么久,卻忘了轉(zhuǎn)發(fā)微博。他重新回到微博頁面時,眼眶一下子瞪大了。手機屏幕下方信封狀的“消息”那里,小紅圈現(xiàn)著“680”的字樣。點開了,回復一百二十條,點贊三百二十個,新增關注兩百四十人。

他當時的評論是這樣寫的:“我就是張飛啊。”

沒有人會懷疑這句話,他的頭像就是涂成黑臉后常天兵讓他自拍上傳的,雖抿著嘴,皺著眉,但五官擺在那里,還有醒目的黑頭巾。如果再點開他微博,肉脯、肉脯、肉脯,還是肉脯。賣豬肉脯的張飛老師毫無疑問就是他。

于大童的那條微博已經(jīng)有八百六十七次轉(zhuǎn)發(fā)。杜奇仰起頭長吸一口氣,這事太突如其來了,他活到二十歲才第一次碰到。他先再留個評論:“歡迎于老師來店里坐坐。”然后點了轉(zhuǎn)發(fā)鍵。如有神助,他寫下一句至關重要的話:“我家豬肉脯吃過就知道好?!?/p>

在店里賣了三年豬肉脯,三年,一千多個日子了,轉(zhuǎn)了那么多微博,跟自己密切有關的卻是第一條。他也是第一次跟陌生人在網(wǎng)上互動,而且,這個人還是桃花鎮(zhèn)以外的大V。

他舉起巴掌想在臉上抹一下,馬上又收住了。裝張飛的第一天起,常天兵就吩咐過他,上妝后不能碰,一碰妝就花了。抹到臉上的到底是什么東西啊?膏狀的,裝在一個口有巴掌大的塑料罐里,隱約飄著股花生油的香味。是常天兵拿來的,常天兵說:“它叫張飛霜。”第一天也是常天兵幫他抹上的,之后他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先到衛(wèi)生間換上黑衣黑褲黑鞋,再對著鏡子把自己的臉抹黑,一直到夜里下班前,才能用洗面奶清洗掉。

心跳非???。緊張?不知道。激動?也不知道。在店里他一直臉部平板。常天兵嫌他太晦氣了,對他說:“笑啊,小舅子你他媽整天吊著一張臭臉干嘛?老子欠你了嗎?”沒有,誰也沒欠他,他是自己越來越笑不起來。沒什么好笑的,涂黑臉變成張飛后,更沒有笑的必要了吧?

他重重吁一口氣,抬頭往街上打量著。于大童會不會真的來店里?開店來陌生人是常事,越陌生越好,熟人來往往只是因為嘴癢想試吃肉脯,試一百遍也不見得能買一回。但于大童不是一般的陌生人,杜奇每天看他在微博上曬到這里去那里,吃什么菜、睡哪家賓館,甚至開什么車、加哪號汽油等等,熟悉得像一家人,卻隔著一塊屏幕,他在明處,杜奇在暗處。杜奇知道他,他卻不知道杜奇。

終于一張照片,一條微博,兩人竟撞到一起。像一場奇怪的夢。

杜奇拿起手機。這時候于大童該看到評論,然后回復了吧?

轉(zhuǎn)發(fā)、點贊、評論又增加了幾百條,卻沒有哪條出自于大童。于大童還沒看到他的評論?

于大童這時候在哪里?

4

上午十點上班,晚上十點下班,偶爾碰到客人多,打烊的時間會往后拖一拖,但那是以前生意好的時候,如今早就沒有了,如今吃過晚飯后店里就一點點冷清下來。挨到十點,杜奇往往開始換掉衣服,清洗臉上油彩,然后獨自悻悻關門走人。

但今天不一樣,天色灰下來后,杜奇正打算叫外賣,外面一輛電動車駛來,停下,是常天兵。常天兵來杜奇不意外,沒料到電動車后竟載著仍在坐月子的雅玲。常天兵還在停車,雅玲就先走進來了。她胖了一圈,素顏,臉泛著一層油光,胸口那里鼓鼓囊囊的,走一步晃幾下,身上的味道也變了,都是奶香。

雅玲不是空手的,她手里提著兩個白色塑料袋,走到杜奇跟前,把袋子往前一遞,說:“奇奇,給,吃吧?!倍牌婵戳丝?,袋子里有三樣東西,一盒炒白粿,一只鹵鴨腿,一袋雪花酥。

很奇怪,來店里第一天起,雅玲就對杜奇特別好,做了烘焙也拚命讓他吃下?!叭思移嫫孀钚÷铩?,她總是這么說。沒有其他人叫他“奇奇”,這個稱呼是雅玲自作主張取的。他一開始聽著別扭,久了也習慣了。作為店長,雅玲以前想著他,給他弄吃的似還情有可原,但現(xiàn)在她是一個坐月子的女人,居然還動手下廚房,這讓他多少還是有點不好意思。他說:“哎呀,這……”

常天兵停好電動車也進來了,揚著手說:“吃吧吃吧,小舅子今天辛苦了!”

常天兵個子也不矮,接近一米八,后背格外闊大,肚子也往前拱,都橫七豎八堆著肉,但兩條腿卻是纖細的,也就是說他其實未必是個胖子,只是沒把身上的肉勻稱鋪好,肉不聽使喚地都往上擠,使他看上去頭重腳輕,上下脫節(jié),腿像兩根小螺絲,被不明不白地安在一個碩大的機器上。主要是按比例螺絲還偏短了,這沒辦法,人種問題,大部分亞洲人腿都不長,包括杜奇,杜奇?zhèn)€子再高也沒高在兩條腿上。站在常天兵面前,杜奇每次都下意識緊起肚子,把身子往下壓一壓。他比常天兵高,但腰包沒常天兵鼓。常天兵有錢雅玲才會死乞白賴地往上趕,但如果真有個女人也像雅玲一樣開足馬力撲過來,杜奇第一個反應肯定是逃。常天兵似乎也逃了,只是沒逃成,連兒子都生下來了,杜奇認為這就是錢惹的禍。豬肉脯店剛開時,開店辦廠的錢據(jù)說是銀行貸的款,那時常天兵還窮,但沒幾年就很快牛逼起來了,被夸成年輕有為的企業(yè)家,買了寶馬,建了別墅,動不動就上鎮(zhèn)里的報紙。一個又有錢又不老的男人,上下身再不勻稱,有雅玲這樣的女孩死命往上黏又算得了什么?

杜奇從雅玲手里接過袋子,返身就擱到柜臺上。不餓,吃不吃無所謂。常天兵突然來店里,把坐月子的雅玲一起帶來,絕不單單為了給他送點吃的。他不能接過就吃。

常天兵肯定也沒覺得吃飯多重要,他探過身子,頭抵向杜奇的胸前。

杜奇一怔,很快又明白了過來。常天兵不是要用腦袋蹭他胸,而是手已經(jīng)伸向他的巴掌,他的手機正握在巴掌里。常天兵說:“那個什么童的微博讓我看看?!痹捯粑绰?,手機已經(jīng)到常天兵手中。手機沒有加密,常天兵食指在屏幕上快速地劃動著,又側(cè)過頭看著杜奇。杜奇就把手機取回,往下拉,找到于大童的微博,遞給常天兵。

常天兵視力不太好,初中時他跟杜薇就是同班,高中還是,所以杜奇看到,杜薇初中和高中全班畢業(yè)合影里,常天兵都戴著厚厚的黑框眼鏡。那一屆全校只有杜薇一個考上正規(guī)大學,另有三五個考上花錢讀的民辦大學,而常天兵離最低錄取線還有一大截的距離。這不算什么,一屆共有兩班,兩班有九十六人,常天兵不過是絕大部分與大學無緣的人之一,大家都覺得正常,他卻呆滯著眼,嘴里囔囔著走來走去,接著就失蹤了幾天,再出現(xiàn)時臉上突然變得光禿禿的,兩眼和鼻梁都從鏡片后面走出來,眼皮不免顯得蒼白浮腫,像在水里長時間浸泡過的。有人覺得這樣的常天兵不像以前的常天兵,就好奇問起。常天兵應該很不樂意被人問,嘴一撇,重重地說:“戴眼鏡裝逼?裝逼被雷劈?!?/p>

他不戴眼鏡,看東西卻不受影響,大家猜可能是戴了隱形眼鏡。

這會兒他捧著手機,低著頭,邊看手指頭邊劃動屏幕。雅玲也湊近了,想一起看,被常天兵胳膊一推擋開了。幾分鐘后,常天兵又把手機遞給雅玲,可見剛才他不是不愿意雅玲看,只是不想雅玲與他一起看。雅玲個子太矮了,為了她能看清,手機得往下放,那常天兵也許就沒法看清了。常天兵要看的其實不是于大童的微博,于大童與豬肉脯店有關的微博僅僅只有一條,匆匆?guī)讉€字,但這條微博下面不是還有幾百條評論嗎?嬉鬧也罷,諷刺也罷,反正所有的評論都圍繞著張飛和豬肉脯。涂個黑臉竟這么多人覺得有意思嗎?真是難以置信。

常天兵臉朝向店門外的大街,抿緊嘴,很久不開口。他臉圓圓的,腮幫鼓起,細眼,塌鼻梁,眉是微微八字形的。是因為胖,臉頰上的肉向下墜,把眉梢也一并帶下去了?看著反正有幾分喜感。終于等著雅玲把那些評論都瀏覽過了,常天兵才收回眼光,扭頭看著雅玲。雅玲也仰起臉看他,兩人都不說話,就這樣沉默地看來看去。杜奇吸吸鼻子,發(fā)出“哧”的一聲輕響。他不是鄙視這兩人,只是對他們突然恩愛得仿佛情深入骨不習慣。他往旁走兩步。食欲突然有了,既然雅玲拿來吃的,他就不必客氣了。

但常天兵叫住他。常天兵說:“你給他微博發(fā)個私信?!?/p>

杜奇站住,回頭看他。

常天兵說:“或者你也發(fā)一條微博,然后艾特他?!?/p>

“發(fā)什么?”杜奇不得不問,他確實沒弄明白。

常天兵看了雅玲一眼,雅玲馬上走過來。她手里還抓著杜奇的手機,用這手機她先沖著杜奇拍幾張照,然后把白粿、鹵鴨腿和雪花酥逐一放到靠近門口的玻璃柜臺上,擺好,左右動一動挪一挪,后退兩步看了看,又挪動幾下,仿佛那都是藝術品。然后她沖著杜奇兩眼一瞇,嫵媚笑起。她說:“吃呀?!?/p>

杜奇不敢吃了。這是要干什么?

常天兵巴掌按在他背上推一下,說:“有好吃的還裝騷啊,快吃!”

杜奇冷不防被推得前沖幾步,就站到柜臺前了。常天兵說:“吃。”他想,吃就吃吧,先抓起筷子,把白粿往嘴里扒,然后拎起鴨腿啃,咬得啪嗞啪嗞響。鎮(zhèn)上的女人都有把食物弄得又香又美的能力,這可能是姓杜的家族從西晉開始一直流傳下來的。一家大小帶著細軟從中原一路逃到這里,再沒什么功名利祿可期待,閑著也閑著,功夫就下在吃的方面了。男人想吃好的,女人就生著法子喂養(yǎng)。杜薇可能是鎮(zhèn)上唯一討厭廚房的女人,她考上大學,有了討厭的資格,雅玲卻沒有,她甚至樂在其中。她去生兒子,烤牛排停了,烘焙停了,杜奇的胃都有點不適應了。突然還在坐月子的雅玲又提來東西給他吃,他其實心里還是有點小波瀾的。吞下白粿和鴨腿,他把雪花酥也很快吃光。真的好吃,他不能否認這個。

這個過程,雅玲一直拿著他手機一會兒左邊一會兒右邊反復拍照,拍的都是他。然后雅玲低著頭在手機屏幕上寫著什么。把手機還過來時,雅玲還是笑瞇瞇盯著他,柔聲說:“我?guī)湍惆l(fā)了一條微博?!?/p>

他打了一個嗝,突然回過神來,連忙點開微博。

“張飛老師是個吃貨?!边@一行文字后面艾特了于大童,下面則是九宮格,全是他的照片:他的正面照、側(cè)面照;他吃驚的表情、發(fā)呆的表情;他在吃白粿,吃鴨腿,吃雪花酥。小小的白粿和雪花酥把一張黑臉反襯得格外碩大醒目。

他的臉原來這么難看,比鹵鴨腿還油膩不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