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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豈止橡樹,更有三角梅 ——舒婷的《致橡樹》兼及其他
來源:光明日報 | 謝冕  2019年08月16日07:20
關(guān)鍵詞:謝冕 舒婷 致橡樹

鼓浪嶼花蔭下一座小樓

東海到了這里,接上了南海,一座秀美的城市出現(xiàn)在海天之間。飛機正在下降,機艙里傳來親切的閩南鄉(xiāng)音:“人生路漫漫,白鷺常相伴,廈門航空是你永遠的朋友!”廈門到了。迎接我們的是陽光、浪花、海堤、帆影,還有星星點點的悠閑飛舞的白鷺。廈門被稱為白鷺之島。這城市出現(xiàn)過陳嘉庚,也出現(xiàn)過林巧稚,一個普通的男人和一個普通的女人。男人在東南亞種橡膠,一輩子省吃儉用,掙來的錢用來辦教育;女人是個婦產(chǎn)大夫,她終身不嫁,一雙手迎接過數(shù)不清的嬰兒誕生。他們是偉大的平凡,也是平凡的偉大,他們是這座城市的驕傲。

鷺島的南端隔著一道窄窄的內(nèi)海,幾分鐘一趟的輪渡可以把客人送到鼓浪嶼。詩人蔡其矯贊美說,鼓浪嶼是一座海上花園。我們現(xiàn)在談論的舒婷,就住在這座花園里。她的家被綠樹和鮮花所包圍。登島,沿著彎曲的山路,不用十多分鐘,便到了舒婷的小樓。朋友們調(diào)侃說,不用問門牌,島上的任何一個居民都知道舒婷的家。詩人的家很美、很靜、很溫馨。海浪是她晝夜伴奏的樂音,花香裝扮她綿延的夢境。

鼓浪嶼很多居民都是旅居海外的僑民,這些僑民從世界各地、特別是南洋——馬來亞或印尼帶回了不同的文化,其中包括房屋的建筑。鼓浪嶼的居民把家鄉(xiāng)建成了萬國民居博物館。舒婷的家是鼓浪嶼建筑博物館中的一座。中華路某號樓,山間一座僻靜的院落。那里住著詩人一家。房屋是先人留下的,西式,兩層,紅磚建成。歷經(jīng)動亂,所幸得以留存。

舒婷的童年有溫馨的母愛:“你蒼白的指尖理著我的雙鬢,/我禁不住像兒時一樣/緊緊拉住你的衣襟”,“為了一根刺我曾向你哭喊,/如今戴著荊冠,我不敢,/一聲也不敢呻吟”。童年如夢般消失,小小的女子到偏僻的山村“插隊”。閩西,上杭,太拔鄉(xiāng),硯田村。我到過她住過的小樓,樓梯窄狹,破舊,搖晃,窗口還曬著過冬的菜干。門前一道溪水,從遠山流過她的門前。山那邊還是山,她只能對著遠山想家。

正是做夢的小小年紀,卻是夢斷關(guān)山。工余,她悄悄開始寫詩。詩中有一只小船,擱淺在荒灘上,無望地望著大海,似乎是在寫她自己:“風帆已經(jīng)折斷/既沒有綠樹垂蔭/連青草也不肯生長”,“無垠的大海/縱有遼闊的疆域/咫尺之內(nèi)/卻喪失了最后的力量”。難道真摯的愛,將隨著船板一起腐爛?難道渴望飛翔的靈魂,將終生監(jiān)禁在荒灘?她對生活發(fā)出了懷疑和抗議。

黑暗的天空透露出一道明艷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獲準回鄉(xiāng)。她因失去升學的機會,只能做一名日夜守護在流水線上的女工。日子過得刻板而乏味,“我們從工廠的流水線撤下,又以流水線的隊伍回家來”。她是如此不甘,希望有一片屬于自己的天空。舒婷在詩中寫道:“不知有花朝月夕,/只因年來風雨見多”,“人在月光里容易夢游,/渴望得到也懂得溫柔”。她有幸與詩相遇,她為獲得這種表達內(nèi)心的方式而欣慰。如饑似渴的偷偷閱讀,還有蔡其矯先生開列的書單和筆記本上手抄的詩篇,聶魯達、惠特曼,這些中外古今優(yōu)秀的詩人,喚醒了她潛藏于心靈深處的詩情。幸而有了詩歌,那是她在寂寞無望中的一線生機。

新的轉(zhuǎn)機在向一代人招手。崛起的一代,還有歸來的一代,年輕的和年長的,他們在無邊的暗黑中劃出了一道閃電。閃電劃破天空,露出了云層外耀眼的陽光。一代人用黑色的眼睛尋找明媚的陽光,一代人決心告別黑暗,尋找丟失在草叢的鑰匙,還有夾在詩集中的三葉草。新的生活開始了,舒婷寫出她的名篇《致橡樹》。

偉大的時代尊重個人情感

20世紀70年代,劫后歸來的蔡其矯,痛定思痛,曾經(jīng)發(fā)出真誠的“祈求”:“我祈求炎夏有風,冬日少雨;/我祈求花開有紅有紫;/我祈求愛情不受譏笑,跌倒有人扶持”。曾經(jīng)有過一個年代,愛情被否定和受到輕蔑,兩性間美好的情感被踐踏和被侮辱。一個小說家以充滿反思的心情,尋找并重新確認“愛情的位置”。那年代,性別的差異受到扭曲和錯位,幾乎所有的女人都換上男人的裝束,性感幾乎等同于不潔,女人和男人沒有區(qū)別。愛情受到嘲弄,愛情不僅沒有位置,幾乎所有的判斷都指向:愛情有罪。

正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舒婷關(guān)于自我情感的系列詩篇引起了人們的關(guān)注。她的獨特的女性內(nèi)心獨白,以及私密性的情感的抒寫,包括她的獨特的審美風格——例如“美麗的憂傷”,被認為是脫離了“大我”大方向的、僅僅屬于自私的“小我”的情緒。依照當日的慣性和成見,人們對她的寫作發(fā)出了嚴厲的拷問,批判者指責她的創(chuàng)作失去了正確性。置身這樣大批判的疾風暴雨中,舒婷勇敢地向著她的批判者和更多的熱愛者發(fā)出了她的“愛情宣言”,這就是《致橡樹》。她說,如果我愛你,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你是橡樹,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你有你的銅枝鐵干

像刀,像劍,

也像戟;

我有我紅碩的花朵,

像沉重的嘆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們分擔寒潮、風雷、霹靂;

我們共享霧靄、流嵐、虹霓

困苦與共,休戚相關(guān),承擔,相愛,而且必須是一棵樹與另一株樹并肩站在一起。這樣,《致橡樹》就不僅是一曲無畏的“愛情宣言”,而更像是一份向著歧視婦女的異常年代宣戰(zhàn)的一紙檄文,亦可視為女性自尊、自愛的一份“自立宣言”。

一首詩概括了一個時代,也驚動了一個時代。對于詩歌表現(xiàn)“小我”傾向的批判,一直伴隨著對于朦朧詩長達數(shù)年的論爭,而舒婷始終處于漩渦的中心。幸好是我們所有的人都趕上了一個寬容和開放的時代,不僅寫作的自由受到尊重,而且書寫個人的情感也受到尊重。輿論的壓力得到緩解,詩人終于贏得了廣泛的認同與熱愛?!吨孪饦洹芬惨蚨蔀樾略姵钡慕?jīng)典之作。我們由此得知,所謂的文學和藝術(shù)的時代精神,并不特指作品的題材重大;即使是個人“私情”也應受到尊重?!吨孪饦洹窡o愧于誕生它的偉大的時代。

日光巖下的三角梅

現(xiàn)在,我們的目光還是回到美麗的鼓浪嶼。步出舒婷小樓的戶外扶梯,從菽莊花園的海上曲徑到日光巖,大約也就是半個小時的路程。鼓浪嶼用花香和琴聲,也用浪花和蝴蝶,用白鷺的快樂的飛舞引導我們登上了日光巖。這里有鄭成功的戰(zhàn)壘遺址,將軍的目光依然深邃地望著南部親愛的海疆。此刻,所有的窗戶都垂掛著鮮艷的三角梅,從花叢中飄出的是鋼琴的叮叮咚咚的聲音。

這座花叢中的小島,家家都有琴鍵敲打的聲音。這里走出了許多優(yōu)秀的鋼琴家,這里不僅是詩之島,也是琴之島、音樂之島。這里有遐邇聞名的鋼琴博物館。不久前,我再次訪問鷺島,在集美學村的一個集會上,我難以抑制內(nèi)心的激動,我贊美這座濃蔭籠罩的海上花園,我說,鼓浪嶼的琴鍵一敲,日光巖下的三角梅就開了!

舒婷寫作《致橡樹》僅僅是一個開始。她不僅找到了消失了的愛情,而且肯定了愛情的價值和位置,更確立了愛情中的女性的尊嚴?!吨孪饦洹分皇且粋€開始。隨后,1981年寫《惠安女子》:“天生不愛傾訴苦難/并非苦難已經(jīng)永遠絕跡/當洞簫和琵琶在晚照中/喚醒普遍的憂傷/你把頭巾一角輕輕咬在嘴里”。1983年寫《神女峰》:“美麗的夢留下美麗的憂傷/……沿著江岸/金光菊和女貞子的洪流/正煽動新的背叛/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

是艱難的歲月喚醒了她的詩情,是四季開花的多彩多姿的三角梅給了她美麗的靈感。她有美麗的憂傷,憂傷使她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