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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聞名:我的父親聞一多
來源:作家文摘(微信公眾號) | 聞名  2019年08月20日07:56
關鍵詞:聞一多 聞名 詩人

清華園的清雅

1932年8月,父親應聘回到母校清華大學擔任中國文學系教授,他謝絕了中文系主任的職務。

1934年11月,新建的教授宿舍“新南院”落成。父親分得了其中最大的寓所之一——72號。這里有大小房間共14間。電燈、電話、冷熱水、衛(wèi)生設備一應俱全。環(huán)境也十分幽靜。寬敞的庭院由矮柏圍成院墻,一條甬道直通居室。

聞一多治印

 這是父親一生中住過的最好的居所了。他十分高興,再一次施展了藝術家的才能,對新居進行了精心的設計和布置。母親說,“新南院”的住戶,大多在院內栽種各種花卉。父親卻在甬道兩旁植上碧綠的草坪。草坪上只各點綴一個魚缸,里面幾枝淡雅的荷花,幾條金魚在其間悠然游弋。放眼望去,別人家院里五彩繽紛,我們院中卻滿目青翠。

最令父親自己滿意的,大概要算他親手在書齋窗前栽種的那幾叢竹子了。他愛竹如寶,精心伺弄,使它們生長得枝繁葉茂,后來在昆明還時常念起來呢。

這瀟瀟翠竹、茸茸綠茵,透過書齋紗窗,與齋內滿壁的古書、根雕的太師椅渾然一氣,構成了一幅清新高逸、充滿詩意的畫面,人在其中,不由不勾起無窮的雅興。

“聞亭”是清華建筑系主任梁思成為紀念聞一多而建

回到母校,父親倍感親切。清華園學術氣氛濃厚,校內環(huán)境清靜,父親埋頭書案潛心治學,正如他在《園內》一詩中所寫的那樣,像蒼松一般“猛烈地”,像西山一般“靜默地”工作。

真名士的熏陶

自武大以來,父親便潛心古典文學。回清華后,完全沉迷于古籍并樂而忘返。這種癡情也和他近年來內心的苦悶矛盾不無關系。到清華的第二年,父親在給老友饒孟侃的信中傾訴道:

我近來最痛苦的是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缺限,一種最根本的缺憾——不能適應環(huán)境。因為這樣,向外發(fā)展的路既走不通,我就不能不轉向內走。

“向內”的路果然越走越寬,他的研究不斷拓展、深化,新的成果也不斷涌現(xiàn)。除許多唐詩研究的成果外,從青大開始的《楚辭》研究,這時也多有所獲;而《詩經(jīng)》研究也碩果累累。馮友蘭與葉公超后來談起當代文人,都認為“由學西洋文學而轉入中國文學,一多是當時的唯一底成功者”。

清華園內的聞一多雕像

父親也十分自信。他在對臧克家談到陳夢家的考古成績時說:

他也是受了我的一點影響。我覺得一個能寫得出好詩來的人,可以考古,也可以做別的,因為心被磨得又尖銳又精煉了。

這顆詩人的心用在學術研究上,的確非同一般。郭沫若在父親遇難后編《聞一多全集》,曾驚嘆父親治理古代文獻:

那眼光的犀利、考索的賅博,立說的新穎而翔實,不僅是前無古人,恐怕還要后無來者的。

朱自清先生在談到“學者中有詩人的聞一多”時,也特別指出了他治學的特色和獨到之處,盛贊父親的學術散文“簡直是詩”。

有這樣一顆詩人的心,講課也非同凡響。這個時期,父親開的課程有《詩經(jīng)》《楚辭》《唐詩》《國學要籍》《中國古代神話》等,都非常受學生歡迎。趙儷生后來還生動地描述了老師對講授氣氛和意境的追求:

七點鐘,電燈已經(jīng)來了,聞先生高梳著他那濃厚的黑發(fā),架著銀邊眼鏡,穿著黑色的長衫,抱著他那數(shù)年來鉆研所得的大疊大疊的手抄稿本,像一位道士樣地昂然走進教室里來。當同學們亂七八糟地起立致敬又復坐下之后,他也坐下了;但并不立即開講,卻慢條斯理地掏出自己的紙煙匣,打開來,對著學生露出他那潔白的牙齒作藹然地一笑,問道:“哪位吸?”學生們笑了,自然并沒有誰坦真地接受這風味的禮讓。

于是,聞先生自己擦火吸了一支,使一陣煙霧在電燈光下更濃重了他道士般神秘的面容。于是,像念“坐場詩”一樣,他搭著極其迂緩的腔調念道:“痛—飲—酒—,熟讀—離騷—,方得為真—名—士!”這樣地,他便開講起來。顯然,他像舊中國的許多舊名士一樣,在夜間比在上午講得精彩,這也就是他為什么不憚其煩向注冊課交涉把上午的課移到黃昏以后的理由。有時,講到興致盎然時,他會把時間延長下去,直到“月出皎兮”的時候,這才在“涼露霏霏沾衣”中回到他的新南院住宅。

文研所的書香

1941年10月初,清華大學文科研究所在昆明北郊的龍泉村(即龍頭村)司家營成立。文學部的工作由父親主持,我們也隨遷到所內居住。司家營離昆明城約20里,不受敵機干擾,村內常年綠蔭掩映,花香飄逸,抗戰(zhàn)中能有這樣一個寧靜美麗的處所治學,十分難得。

1946年聞一多全家在昆明西倉坡合影留念

文研所的老師治學及住宿主要在二樓。那里的正房未經(jīng)隔斷,相當寬敞,是大家的工作室。我們習慣叫它“大樓”。“大樓”里擺了許多書架,除靠墻的一大溜兒,還有幾架書橫放著,把房間隔成了幾個小空間。父親他們就在這書海的空間里埋首伏案,潛心治學。我們后來常利用大人午休的時間悄悄去書架間玩捉迷藏。那高大的書架,那滿架的古書,似乎永遠在靜靜地散發(fā)著一種莊嚴神圣之氣,吸引和震撼著我們幼小的心靈。

聞一多發(fā)表《最后一次的講演》

二樓西廂房是朱自清、浦江清、許維遹、李嘉言(后離去)、何善周諸位先生的臥室。那里我們沒有進去過,但晚飯后常聽到從里面?zhèn)鞒龅崖暫鸵环N輕柔婉轉的戲曲聲調,聽大人們說,那是浦先生在哼昆曲呢,那還是我第一次聽到昆曲,覺得它是那么新奇美妙。

長時間伏案后,父親總喜歡在晚飯后靠在床上小憩一會兒,他也常在這時檢查我們的作業(yè)。但就在這短暫的休息時間里,他腦袋里盤旋的也多是研究的那些內容。

1943年暑期,我和三哥小學畢業(yè),考上了西南聯(lián)大附中。父親怕我們在入學前的長假里荒廢了學業(yè),給我們布置了一些作業(yè),還要求每天寫一篇日記。我如今還保存有一本當時的日記,里面就記著這樣一件事——

八月二十日 星期五

爸爸躺在床上說:“這幾天,你們看見田里有男女各一人在唱山歌嗎?你們猜這是為什么?”我們都猜不出。爸爸便說:“是在戀愛呀!”我們都很奇怪。

許多年后才漸漸明白,這不是隨意閑聊,而是父親學術研究有所得的一種興奮流露。這也是借此在為我們長知識。

青島中國海洋大學校內的聞一多先生故居

父親研究古代文學,從不局限于具體的作品,而是將它們擺在歷史發(fā)展的長河中,從宏觀上去認識。因此,他不僅運用前人的考據(jù)方法,也運用近代的社會學等方法。

比如研究《詩經(jīng)》,便在考據(jù)的同時也采用民俗學的方法,他也十分注意尋找現(xiàn)實生活中與《詩經(jīng)》時代文化狀態(tài)略同的有關材料來加以印證。當時司家營田間的男女對歌,也正可以印證《詩經(jīng)》等古代作品中男女對唱傳情這一原始風習,難怪他竟興奮得忍不住要對我們這幾個小孩子一吐為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