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不久前，兒童文學作家、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湯素蘭來到“齊魯大講壇”，以“文學的力量”為題，講述在經(jīng)濟飛速發(fā)展的當下，文學之于我們的意義。

我們都是“吃”故事長大的

在北京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門前有一塊石頭，上面刻著巴金先生的一段話：“我們有一個豐富的文學寶庫，那就是多少代作家留下的杰作，他們教育我們，鼓勵我們，讓我們做得更好、更善良、更純潔、對別人更有用。文學的目的是使人變得更好。”

我想，這就是為什么在經(jīng)濟飛速發(fā)展的當下，還會有那么多人愿意去閱讀文學作品，還會有那么多作家愿意從事寫作的原因。

文學為什么會讓我們變得更好？因為作家是會講故事的人。故事像面包一樣，我們吃了面包會長身體，而我們“吃”了故事則會增長智慧。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們就聽故事，并沉浸其中，是故事哺育了我們，讓我們弄懂了這個世界。在建構(gòu)世界的過程中，故事也建構(gòu)了作為其中的存在者的我們，然后我們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通過故事塑造出一個自我。所以，我們都是“吃”故事長大的。

在很小的時候，家長告訴你不要說謊，你可能記不住這句話，但當家長告訴你《狼來了》的故事時，你一下子就記住了。而故事如何塑造了我們自己呢？有一部文學作品很形象地說明了這個問題，那就是《一千零一夜》。故事說的是有一個非常殘暴的國王，每天晚上要殺一個姑娘。后來，一個勇敢的女孩進了王宮，每天晚上給國王講故事，而每當講到故事最精彩的時候正好天亮了，國王想知道故事的結(jié)局，得第二天晚上繼續(xù)聽。就這樣，她一直講了一千零一夜的故事。這些故事都是懲惡揚善的故事，最后國王被感化了，娶了這個姑娘做他的王后?！兑磺Я阋灰埂肥前⒗耖g故事的全集，而民間故事正是代表了我們?nèi)祟愖陨?、我們集體的一種道德和情感。其實這個故事就是告訴我們，文學可以塑造我們的文化，文學可以塑造我們自己。

觀察就是“眼睛的采訪”

我想說說文學的“七種力量”。

文學的第一種力量，是讓我們擁有一雙能夠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有這樣一句耳熟能詳?shù)脑挘骸吧钪胁皇侨鄙倜溃侨鄙侔l(fā)現(xiàn)美的眼睛。”文學作品正是作家用自己的眼睛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然后再把這些發(fā)現(xiàn)寫出來。作家格非說過，作家就是觀察者。當然，這個觀察者要有足夠的敏感性，需要有一定的學識，也需要有自己的思想。

當你學會了像作家那樣觀察時，你也就有了一雙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的慧眼。觀察應該是有目的的、有計劃的、有方向的，也是比較持久的。所以，我們把觀察叫作“眼睛的采訪”。

比如，一位小學四年級的小朋友這樣寫《躲貓貓》：“太陽，是我們的好朋友，我們和他一起躲貓貓。晴天的時候，我們躲他，陰天的時候，他躲我們。雨天的時候，噓，我們都躲了起來?！边@是小朋友對世界的發(fā)現(xiàn)，對人和太陽之間關(guān)系的一種發(fā)現(xiàn)。

每家門前都有一個鞋墊，我們通常回到家的第一個動作就是脫鞋。但是，有一位臺灣作家卻發(fā)現(xiàn)了鞋墊的“秘密”。他寫道：“我回家把鞋脫下，姐姐回家把鞋脫下，哥哥、爸爸回家也都把鞋脫下。大大小小的鞋是一家人，依偎在一起，說這一天的見聞。大大小小的鞋，就像大大小小的船，回到安靜的港灣，享受家的溫暖。”作家用他的眼睛發(fā)現(xiàn)，門前的鞋其實就是一家人。所以，文學讓我們擁有一雙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有了對生活的發(fā)現(xiàn)，你才能用心去感受。沒有了發(fā)現(xiàn)，生活是索然無味的；而你有了發(fā)現(xiàn)，生活就變得充滿滋味。

要有一雙善于發(fā)現(xiàn)的眼睛，一定要有好奇心，所以，像孩子那樣保持好奇心是極其重要的。任溶溶先生今年已經(jīng)96歲了，他曾經(jīng)寫過一首詩《狗叫》，寫他到香港講學時的經(jīng)歷。“我對門是一排別墅，偶然一聲狗叫： ！猛一下子到處狗叫，從別墅這頭到那頭。難道對門家家養(yǎng)狗？我忍不住往外瞅瞅。不不，養(yǎng)狗的只有一家，其他叫的，是小朋友。你看他們伸長脖子，大叫特叫，把狗來逗。他們越叫越是來勁，汪汪汪汪， ！大家倒是看看那狗，它好奇地側(cè)轉(zhuǎn)了頭，干脆靜下來‘聽’熱鬧，豎起耳朵，閉上了口?！比稳苋芟壬虝宋覀円泻闷嫘模拍馨l(fā)現(xiàn)生活的豐富多彩。

在書里讀到新鮮的想象

文學的第二種力量，是它可以激發(fā)我們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

想象力是五官之外的第六感官，想象是人在以往認識的基礎上創(chuàng)造形象的心理過程。有想象力的人，就有創(chuàng)造力。但想象不是無中生有的，閱讀是最好的方式，尤其是文學閱讀，能夠激發(fā)我們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

我是一個童話作家，大家經(jīng)常問我：為什么你有那么豐富的想象力？因為我喜歡閱讀，我在書里讀到那些新鮮的想象，就經(jīng)常會思考作者是怎么想出來的，然后我會去學習。而且，我特別愛做“白日夢”，我的很多童話故事都是做“白日夢”時想象出來的。

比如，去年一位東北的朋友給我寄來了榛子。我一邊吃一邊想：要是有一天我的牙都掉光了，我該怎么吃榛子？我想這個世界上最愛吃榛子的就是松鼠了，如果我朋友給我寄榛子時，同時快遞來一只松鼠，當我打開箱子，一只松鼠從里面跳出來幫我剝榛子，那該多好啊。后來我根據(jù)這個想象寫了一篇童話故事。

這是一位小學四年級小朋友寫的《鋸春風》：“春天，我在家里種鳳仙花。種子，那么小，過了幾天，小種子長出了小苗，葉子的邊緣長著鋸齒。原來小苗用自己的鋸子把大風鋸成了小小的春風。”讀了這篇短文，我每次看到鳳仙花，都會想到那些葉子上的鋸齒。

在我看來，想象力的來源其實有三個，第一是書籍，第二是生活，第三是大自然。而文學閱讀是激發(fā)想象力、創(chuàng)造力的一個重要來源。

閱讀讓心靈得到熏陶

文學的第三種力量，是能讓我們的心靈更加豐富。

我們?nèi)祟惖纳L度都差不多，哪怕科學技術(shù)再發(fā)達，人類的預期壽命也不過150歲。但是，人的心靈寬度是無限的，我們每個人都可以擁有一個非常豐富的心靈世界。通過閱讀文學作品，通過閱讀別人的故事，我們恰恰可以豐富自己的精神世界。

閱讀是讓心靈得到熏陶的過程。什么叫熏陶？熏陶是一個接觸的過程，是被一種思想、品行或習慣所濡染而漸趨同化的過程。我們在書里會尋找到很多共鳴。

曾經(jīng)有一個9歲的小朋友讀了安徒生的《賣火柴的小女孩》后寫了一首小詩，當年在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一次比賽中獲得了大獎，題目叫《別問我這是為什么》。詩里寫道：“媽媽給我兩塊蛋糕，我悄悄地留下一塊，你別問這是為了什么。爸爸給我穿上棉衣，我一定不把它弄破，你別問這是為了什么。哥哥給我一盒歌片，我選出了最美的一頁，你別問這是為了什么。晚上我把它們放到床頭邊，讓夢趕快飛出我的被窩，你別問這是為了什么。我要把蛋糕送給她吃，把棉衣送給她去擋風雪，再和她一起唱那最美麗的歌。你想知道她是誰嗎？請你去問問安徒生爺爺，她就是賣火柴的小姐姐?！?/p>

閱讀，讓我們的心變得更加柔軟，更有同情心、更有愛心，讓我們的心靈世界變得更加豐富。

好的故事會讓我們反省

文學的第四種力量，是能讓我們獲得智慧。智慧和知識是完全不一樣的，有的人有很多知識，卻沒有多少智慧。

作家沈從文先生的墓非常樸素，只有一塊小小的石頭，石頭上刻著這么幾個字：“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币簿褪钦f，像他一樣思考，可以認識自我，也可以認識他人。所以，在閱讀的過程中，我們可以學會認識世界、認識生活，獲得智慧。

有一個故事叫《愛心樹》，講的是一個男孩和一棵樹的故事。一個男孩和一棵樹是特別好的朋友，男孩和樹一起慢慢長大。男孩要到遠方去，樹有什么可以給男孩呢？樹說，你把我的果子拿走吧。于是男孩摘下了所有的果子。男孩需要房子，樹說，你把我的樹枝都拿走吧，于是男孩用樹枝建了房子。男孩想到更遠的地方去，離開故鄉(xiāng)。樹說，你用我的樹干做一艘船吧。于是男孩拿走了樹干。多年以后男孩回來了，回到了樹的身邊。樹說，我已經(jīng)沒有什么東西可以給你了，我只有一個樹墩子，你可以坐下來。男孩說，我也不需要什么，我恰恰需要一個樹墩坐下來休息。

在閱讀這個故事的過程中，我們是否會不斷問自己：你是那個男孩還是那棵樹？對于家長、對于長輩、對于這個社會，你索取了什么？又有多少回報？這樣的故事會讓我們反省，會讓我們認識這個世界，然后探究真理和真相。

“從歧路上觀察到正路上去”

文學的第五種力量，是讓我們變得更加勇敢和正義。

我們的世界要變得更好，需要勇敢和正義，而且要敢于批判，促進變革。文學往往就有這樣的作用。雖然文學家不是歷史學家，也不是社會學家，但他們可能更敏銳地感覺到社會的變化。所以，法國作家巴爾扎克說：“教育他的時代，是每一個作家應該向自己提出的任務，否則他只是一個逗樂的人罷了?！庇暨_夫也說過：“善于觀察的人，雖不是神仙，雖不是預言家，但他卻能從現(xiàn)在觀察到將來，從歧路上觀察到正路上去?！?/p>

安妮是一個猶太女孩，她用短暫的生命寫下了《安妮日記》。所有知道她故事的人，沒有不對納粹的殘暴表示憤慨的。這就是文學的力量。

美國南北戰(zhàn)爭結(jié)束的時候，林肯總統(tǒng)說：引發(fā)這場戰(zhàn)爭的不是他，而是一個女人。她就是《湯姆大叔的小屋》的作者斯陀夫人?！稖反笫宓男∥荨返谝淮伟衙绹谂谋瘧K生活呈現(xiàn)出來，激起了很多人的憤怒，同時也激起了北方很多人對黑奴的同情。所以，好的作家總是以敏銳的洞察力捕捉時代精神，推動社會進步，甚至超越時代、預見未來。

正因為作家的作品里有這樣一種力量存在，所以它會教我們?nèi)リP(guān)心社會和他人，同時學會思考，去承擔責任，改變社會。

讓我們感受語言的魅力

文學的第六種力量，是讓我們感受語言的魅力。

文學終究是語言的藝術(shù)。而我們的存在和思索，都會以語言的形式反映出來。

看上去寫作是最不需要天賦的，因為會說話就會寫作，但恰恰文學是最難的。英國作家康拉德說，一個作家“必須力求達到雕塑的造型，達到繪畫的色彩，達到最高的一種藝術(shù)，就是音樂所能激發(fā)聯(lián)想的魔力。也只有堅決徹底地致力于形式和內(nèi)容的融為一體，只有毫不懈怠、永不氣餒地注意詞句的結(jié)構(gòu)和音調(diào)，才能接近造型、色彩之美，才可以迫使千百年來被人隨意濫用，以致棱角磨盡、面目全非的老詞舊字，暫時在平庸的字面上閃現(xiàn)一下神奇聯(lián)想的光輝。”所以，文學是語言的藝術(shù)，但不是所有的語言都能成為文學。只有語言表達得夠藝術(shù)，才能成為文學。

臺灣詩人林良有一首詩叫《公共汽車》，詩是這樣寫的：“這個有輪子的藝廊，掛滿了一幅幅充滿個性的人像畫。這個巡回圖書館，裝滿了一本本人的故事。民俗學社會學現(xiàn)代文學，這個旅行學府為你開了好幾門課。只要繳上小小的一張申請書，你就能得到最平等的接待，成為這個鋁房子里的人。沙丁魚罐頭的想法，是錯誤的?！痹娙税盐覀兞曇詾槌５墓财?，用特別藝術(shù)的文字描述出來，但是一般人想不到。這就是語言的藝術(shù)。

文學能夠讓生命永恒

我認為，我們的文學寫作和藝術(shù)表達，最終是為了讓我們的生命能夠存留下來，讓生命能夠永恒，因為我們的生命注定是要消失的，但是通過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通過對生命存在意義的解讀，那些曾經(jīng)存在過的生命會一直留在我們的文化中。比如明代于謙的《石灰吟》，借石灰表達了自己的人生態(tài)度：“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粉骨碎身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彼裕膶W的第七種力量，是讓我們的生命能夠擁有永恒的力量。

我自己寫過一個童話，叫作《長生不老的故事》，也是來自于自己對生命的感受。故事講的是三個姐妹都渴望長生不老，大姐聽說生命在于運動，就不停奔跑，最后她成了風的一部分。二姐聽說生命是靜止的，最后成了山上的化石。最小的妹妹在家里等姐姐們歸來，她就結(jié)婚生子，把大姐、二姐的故事告訴她的孫女，這樣故事代代流傳了下來。在我看來，故事才是長生不老的，因為故事代代相傳，所以他們的生命才流傳下來。

什么樣的故事最具有撼動心靈的力量？英國作家錢伯斯說，沒有哪一本教科書可以教會我們?nèi)绾螌懽?，但是一個15歲的猶太女孩卻教會了所有人如何寫作，她就是安妮。第一，她是一個出色的講故事的人，她當年為了逃避納粹的追捕，被關(guān)在一個狹小的密室里，記錄了自己充滿恐怖的25個月的密室生活。第二，她寫自己的故事，以自己為標本來研究生命。她熱愛寫作，因為寫《安妮日記》，她忘記了恐懼，忘記了密室外面是一個多么可怕的世界。所以《安妮日記》才具有如此震撼心靈的力量。如果說故事的根是真實的生活和真切的體驗，那么故事的生命取決于作家在故事中所彰顯的生活信仰和價值觀念。

長沙有一座洗心禪寺，寺里的一位和尚寫了一首《炭火》。詩是這樣寫的：“燃燒一夜，灰燼如雪。只需一吹，熾熱如昨。誰會心上，撥灰覓火。”我相信文學也是一樣，它是一個用心靈點亮心靈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