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許茂和他的女兒們》嗎
近幾年，我去四川多一些，每年都去一次兩次，去一次換一個地方。不管去多少次，也不管去過多少地方，都和文學(xué)活動有關(guān)。一個從事寫作的人，是需要邁開雙腳，多走一走，看一看。人走多遠(yuǎn)，心就有多遠(yuǎn)?？吹牡胤蕉?，心靈的景觀就多，就有得寫。
《四川文學(xué)》的朋友給我發(fā)微信，邀我去簡陽看看，我馬上回復(fù)：我看可以。我第一次去四川，是1988年春天。那次爬了青城山、樂山和峨眉山，還游覽了著名的三蘇祠和都江堰，收獲頗豐。三十多年來，我以為自己已經(jīng)看盡了蜀地的美景，吃遍了四川的美食，可以不必再去四川?？膳笥阉f的簡陽，我卻從沒有去過。
求新求異，大概是人類的一種本能。凡是自己沒去過的地方，我都想去看看，仿佛看了才對得起自己，不看就缺少點什么。而且，你失去這次機會，也許永遠(yuǎn)都沒有去的機會了。去簡陽，我對其中的一項活動更感興趣，那就是走進周克芹故里，“再尋周克芹”。我?guī)资昵熬妥x過周克芹的書，當(dāng)然知道周克芹。但我只知道周克芹是四川作家，并不記得他的老家是在簡陽。我們要真正了解一個作家的來龍去脈，就應(yīng)該知曉他具體的家鄉(xiāng)在哪里。比如我們要了解和理解沈從文，不僅要知道他是湖南人，湘西人，還應(yīng)該知道他是古城鳳凰人。我不知周克芹是簡陽人，說明我對周克芹先生并不是真正了解。通過到周克芹故里走訪，我會補上這一課。
作為一個寫了幾十年小說的作者，我去尋找周克芹，同時也是在尋找自己。周克芹1990年8月5日辭世，離開我們已經(jīng)29年了。不必諱言，總有那么不可預(yù)知的一天，我們跟周克芹一樣，也會離開這個世界。不管是走訪周克芹生于斯長于斯的家鄉(xiāng)，還是拜謁周克芹長眠的墳?zāi)?，我們都會不可避免地?lián)想到自己，在心里數(shù)一下自己的來日，肅然默然之間，增加對時間的珍惜，對生命的敬畏。再想得遠(yuǎn)一點，我們還有可能想到自己的身后，自己的歸宿，自己的影響，以及人們對自己的評價，沉思之余，進一步提高對自己的要求。正是抱著這樣的想法，我才對“再尋周克芹”的活動充滿向往。
出于對文學(xué)的熱愛，我很早就讀過周克芹的小說。他的短篇小說，我讀過 《勿忘草》和 《山月不知心里事》。他的長篇小說，我讀過《許茂和他的女兒們》。《許茂和他的女兒們》獲得首屆茅盾文學(xué)獎之前，北京電影制片廠和八一電影制片廠不惜撞車，分別把這部小說拍成了電影。由于電影的強力覆蓋和傳播，使小說在全國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我沒看過電影，只看過小說。我歷來認(rèn)為，電影的人物形象是有限的，而小說帶給人們的想象是無限的，要保持想象的無限性，只看小說就夠了。
我的歲數(shù)雖說比周克芹小一些，但我們是同時代人，他所寫的上個世紀(jì)七十年代的那一段生活，我也非常熟悉。初中畢業(yè)后，我回鄉(xiāng)當(dāng)了農(nóng)民，天天參加生產(chǎn)隊的集體勞動，跟社員們一起掙工分。我也出過河工，在挖河工地上累得要死要活。周克芹在小說中所寫的很多場景和故事，我似乎都經(jīng)歷過。讀周克芹的小說，喚起了我許多在人民公社和“文革”時期的深刻記憶。如果說我跟周克芹的年齡有差距，周克芹所寫的那些女兒們，都跟我年齡相當(dāng)。讀著那些女兒們，我想到的是我的大姐、二姐，還有村里眾多的姐妹們。我對她們的命運感同身受，歷歷在目。
周克芹的長篇小說之所以在新時期文學(xué)的發(fā)軔之初就取得了成功，在于他調(diào)動了自己深厚的生活積累，寫了自己最熟悉的生活，表達了最深切的生命體驗，并在所塑造的人物身上注入了自己的靈魂。說得直白一些，周克芹在寫許茂時，尋找的是自己，寫的也是自己。
小說總是要寫人生的艱難困苦，周克芹本人的生活經(jīng)歷就充滿了艱辛。作為一個貧苦農(nóng)家的孩子，他在1953年有幸考進了成都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學(xué)校，以為畢業(yè)后可以當(dāng)技術(shù)員，當(dāng)干部?？伤诩夹W(xué)了六年，畢業(yè)后連一份工作都沒得到。原因是他在“大鳴大放”時寫了一張大字報。周克芹回鄉(xiāng)當(dāng)農(nóng)民，一當(dāng)就是二十年。他的孩子多，自己的身體又不是很好，為了維持一家人的生計，只得風(fēng)里雨里拼命干活兒。對于普通農(nóng)民來說，在那個年代，所受的只是身體上的折磨。周克芹是一位讀過六年中專的文化人，他所受的折磨是雙重的，既有身體上的折磨，也有精神上的折磨。而精神上的折磨，給他造成的壓力和痛苦更大，留下的印象也更深刻。一旦動手寫小說，他的生活積累和精神儲備不容回避，難免會在他所塑造的人物身上呈現(xiàn)出來。我把這種創(chuàng)作方法叫作托身，或靈魂附體。就是托小說所創(chuàng)造的人物之身，將自己的靈魂附在虛構(gòu)的人物身上。我認(rèn)為周克芹就是這樣，他的小說托的是許茂之身，在許茂身上注入的卻是自己的靈魂。
不管任何藝術(shù)門類，凡是優(yōu)秀作品的出現(xiàn)，都是受心魂的逼使，都是靈魂附體之作。寫小說是這樣，演戲也是如此。京劇大師梅蘭芳，之所以把楊貴妃演得出神入化，讓人傾倒，就在于他把自己的靈魂與楊貴妃的靈魂融為一體，讓自己變成了活靈活現(xiàn)的楊貴妃。豫劇五大名旦之一，著名豫劇表演藝術(shù)家閻立品也是，她之所以把《秦雪梅吊孝》演得感天動地，令人回腸蕩氣，也是因為她把自己的身世和遭際所養(yǎng)成的悲憫情懷，貼近了秦雪梅的靈魂，演秦雪梅時，進入一種只有秦雪梅、沒有了自己的忘我狀態(tài)。我們知道了靈魂附體的重要，知道了靈魂附體對于作品成功的決定性作用，不是隨便逮住一個人，就可以把靈魂托付于他，這里面恐怕還有一個排異不排異、接受不接受、投合不投合的問題。也就是說，我們把自己的靈魂托付于文學(xué)形象，或藝術(shù)形象，不是靠一廂情愿就可完成，其中必定有一個契合點在起作用。找到了契合點，我們的靈魂才有可能與筆下的人物形象完美結(jié)合，才有望成為典型人物，或經(jīng)典形象。找不到契合點，我們所寫的人物就會與我們貌合神離，不能成立，更談不上傳世。作家一輩子要寫很多作品，我們寫作品的過程，也是尋找契合點的過程。要真正找到契合點，是很難的，一輩子苦苦追尋，能找到一兩個契合點就算不錯。每個表演藝術(shù)家，一生只有一兩個久演不衰的經(jīng)典劇目；許多作家，一生只有一兩部代表性作品，其原因大抵如此。有個說法叫“一本書主義”，這個說法是有道理的。
回過頭我們再說周克芹的《許茂和他的女兒們》，周克芹之所以成功地創(chuàng)造了許茂的形象，為中國的文學(xué)人物畫廊增添了新的亮點，根本的原因，在于他找到了許茂這個托魂之人，把自己的魂注入了許茂的魂。周克芹和許茂已密不可分，我們提到周克芹，必定想到許茂。同樣，我們一提到許茂，必想起周克芹。許茂幾乎成了周克芹的代名詞。據(jù)阿來說，周克芹還寫過一部長篇小說，但未及完成。有這一部“許茂”就可以了，足以使周克芹載入中國文學(xué)的史冊。
我們在簡陽活動了兩天，先后參觀了簡陽規(guī)劃院，聽取了簡陽歷史文化講座，看了現(xiàn)代化的電商物流，走訪了脫貧攻堅中的新農(nóng)村，在2019年7月10日下午，終于來到周克芹的故里，拜謁了周克芹的墓。周克芹在書中所寫的村莊叫葫蘆壩，他居住的村莊的名字確實就叫葫蘆壩。把自己所在村莊的名字直接寫進書中，這種情況還不多見，這表明周克芹的坦蕩，和對自己家鄉(xiāng)的熱愛。在拜謁周克芹的墓之前，我提出是否先到周克芹的故居看看。陪同我的當(dāng)?shù)嘏笥迅嬖V我，周克芹的故居沒有了，周克芹全家在1979年遷到成都后，房子先由他弟弟住，后來就找不到了。一個作家的故居，是作家生命的起點，也是作家創(chuàng)作的源頭，對作家來說是重要的。周克芹離開我們還不到30年，他的故居就沒有了，未免讓人感到遺憾?？床坏街芸饲鄣墓示樱覇柌恢袥]有周克芹紀(jì)念館，要是建有周克芹紀(jì)念館的話，去紀(jì)念館看看也可以。我被告知，周克芹紀(jì)念館還沒有建，鎮(zhèn)里的文化館原來倒是展覽過周克芹的一些資料，那些資料包括周克芹的照片、著作、文具和手稿等，不知怎么搞的，隨著文化館的功能變來變?nèi)?，那些資料都散失了，已不可尋覓。聽到這個結(jié)果，我心里一寒，禁不住感嘆：怎么會這樣呢，那太可惜了！
讓人欣慰的是，周克芹的墓和墓碑還在，我們這些從全國各地來的作家，可以到周克芹墓前憑吊一下。我們沿著山間一條用水泥預(yù)制板鋪成的小路，向周克芹的墓地走去。據(jù)介紹，這條小路原是一條雜草叢生的土路，一下雨滿是泥濘，很難通行。為便于人們拜謁周克芹的墓，上級撥了一些錢給村里，村里才墊高了路基，修了這條三尺來寬的水泥板路。周克芹的墓建在一座小山的半山坡，我們俯首拾階而上，到周克芹墓前肅立，三鞠躬，并獻花圈，致辭，以表達對周克芹先生的敬意。我注意到周克芹雕像下面所鐫刻的周先生的一段話，覺得這段話作為周克芹的墓志銘，的確反映了他的心志和心聲，不妨摘錄如下：
“做人應(yīng)該淡泊一些，甘于寂寞……只有把對物質(zhì)以及虛名的欲望壓制到最低標(biāo)準(zhǔn)，精神之花才得以最完美地開放。”
我環(huán)顧四周，滿目都是青山。靜謐之中，傳來陣陣蟲鳴。蟲鳴很繁密，像是在為周克芹唱挽歌，又像是在為周克芹唱頌歌。我想周克芹會聽到這些蟲鳴，因為他的魂是不散的。很多人死后，魂即煙消云散。周克芹的魂不會散，因為有他的書在，因為我們都記得《許茂和他的女兒們》。
2019年7月27日至29日于北京和平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