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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應物兄》:寫在實處,歸于哲思
來源:解放日報 | 謝有順  2019年08月29日08:22
關鍵詞:《應物兄》

獲得第十屆“茅盾文學獎”的五部作品,代表了過去四年中國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成就。其中,由上海的文學雜志《收獲》三度北上約稿、完成全國首發(fā)并率先舉行研討會的《應物兄》榮列于榜單,既為廣大讀者和寫作者呈現(xiàn)了中國文學寫作的開放性與可能性,也體現(xiàn)了上海為中國當代文學的高峰作品灌注熱情、傾力扶持與提供舉薦平臺的眼光、作為與魄力?!稇镄帧吩陂L篇小說藝術上作出了怎樣的探索?它的獲獎是否體現(xiàn)了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先鋒性?對未來寫作可能產(chǎn)生怎樣的影響?幾位文學評論家有話說。

“雜語小說”與“換韻”解讀

謝有順(中山大學教授)

李洱善寫知識分子,《應物兄》也是如此。但這部85萬字的長篇小說,不同于《儒林外史》《紅樓夢》,不同于《圍城》《廢都》,也不同于索爾·貝婁、戴維·洛奇、約翰·威廉斯、翁貝托·埃科等人的作品。這種不同,并非只是出于作家的個性差異,更在于他們處理問題、思考路徑、敘事方式的巨大差異。李洱面對的是此時、此地,是一群自己非常熟悉而又極其復雜的中國知識分子,還有同時代的各色人等。他試圖在一種巨變的現(xiàn)實面前,把握住一個群體的精神肖像,進而辨識出一個時代的面影——小說看著像是由許多細小的碎片構(gòu)成,拼接起來卻是一幅有清晰輪廓的當代生活圖像。

這樣的寫作,暗藏著一種寫作雄心,也昭示了一種寫作難度。

要寫好當下中國的社會現(xiàn)狀和精神議題,談何容易。這些年,社會的急劇變動、人群的大規(guī)模遷徙所帶來的經(jīng)驗的流動、思想的裂變,是中國歷史上所未有的;而這種流動著的“現(xiàn)在”,是我們正在經(jīng)歷的新現(xiàn)實,也是文學所面對的新問題。中國作家長于寫歷史,寫家族史,寫有一定時間距離感的生活,而很少有作家能處理好直接進入小說的此時、此地的經(jīng)驗。因此,必須要充分肯定敢于直面“現(xiàn)在”的作家。那些蕪雜、豐盛的現(xiàn)實事象,未經(jīng)時間淘洗,作家若沒有良好的思想能力,找到自己的角度來梳理、擇取,并出示自己面對現(xiàn)實的態(tài)度,便只會迷失在經(jīng)驗的海洋中。人的主體性的建構(gòu)并非只由他所經(jīng)歷的事、走過的路、思考的問題所決定,除了歷史,“現(xiàn)在”對于一個人的自我確證同樣重要。??抡f,一切哲學問題中最確定無疑的是此時此刻我們是什么的問題,“當康德在1784年問‘什么是啟蒙’的時候,他真正要問的意思是,‘現(xiàn)在在發(fā)生什么?我們身上發(fā)生了什么?我們正生活在其中的這個世界,這個階段,這個時刻是什么?’”文學是時間的藝術,它對“曾經(jīng)”“現(xiàn)在”“將來”這三種時間形態(tài)之生活的講述,由“現(xiàn)在”所統(tǒng)攝;文學看起來是在講述任何時間、任何地點的人與事,其實真正探索的,一直是此時此刻“我是誰”以及“我是什么”的問題。

李洱似乎想創(chuàng)造一種以“言”為中心的敘事,至少,他想把小說改造為一種雜語,把敘與論,把事情與認知融匯在一起。所以,《應物兄》里許多地方是反敘事的,敘事會不斷停頓下來,插入很多知識講述、思想分析、學術探討。很多人為這種小說寫法感到驚異,我倒覺得,這種雜語小說更像是對日常說話的模仿。日常說話中,沒有誰是專門敘事,也沒有誰是專門議論或抒情的,他的語體往往是混雜的——說一些事情,發(fā)一些感慨,同時夾雜著一些抒情,幾種語體交替出現(xiàn),說話才顯得自然、駁雜、豐富。很多早期的典籍都還原了這種日常說話的特征,比如《論語》,是由門徒記錄的孔子的言與行,多是真實的日常說話;講一件事情,說一個道理,記述一次出行,交織在一起。這種雜語體本是文體分隔之前作文的基本方式,在文體嚴格區(qū)分之后,才有清晰的小說、詩歌、散文、評論等文體的邊界。但這個邊界是否合理?能否逾越?許多文體探索的實踐已經(jīng)回答了這個問題?!稇镄帧钒l(fā)表之后,不少人認為這是一部向《紅樓夢》致敬的作品,而我以為,就文本話語方式而言,《應物兄》更像一本向一種古老說話體典籍致敬的大書。

李洱在《應物兄》里這樣寫道:“傳統(tǒng)一直在變化,每個變化都是一次斷裂,都是一次暫時的終結(jié)。傳統(tǒng)的變化、斷裂,如同詩歌的換韻。任何一首長詩,都需要不斷換韻,兩句一換,四句一換,六句一換。換韻就是暫時斷裂,然后重新開始。換韻之后,它還會再次轉(zhuǎn)成原韻,回到它的連續(xù)性,然后再次換韻,并最終形成歷史的韻律。正是因為不停地換韻、換韻、換韻,詩歌才有了錯落有致的風韻。每個中國人,都處于這種斷裂和連續(xù)的歷史韻律之中。”“換韻”一說,頗為委婉而優(yōu)雅,它是對歷史演進的一種正面解讀,旨在激發(fā)我們的信心。淺薄、混亂、悲哀、痛苦之后,會有新的精神迎風站立,因為在一個文化巨變的時代,一種絕望從哪里誕生,一種希望也會從哪里萌發(fā)出來。這是李洱留給我們的一絲真實的暖意,正如《應物兄》的末了,應物兄遭遇車禍之后發(fā)現(xiàn)“我還活著”,讀來令人百感交集,看起來已經(jīng)命若游絲,其實還堅韌地活著。我想,在任何時候,人類都不該失去這份堅韌和希望。

以出世精神成就入世關懷

吳?。暇┐髮W教授)

我把《應物兄》讀成一部當世的寓言之作。

寓言之作的要義,是以出世的精神寫出俗世的故事而成就入世的關懷。我曾經(jīng)也是這樣來看莊子寓言的。寓言性決定了《應物兄》的思想境界和審美趣味,說它寫的是俗世故事,它的故事就是我們的日常;但寓言性的故事顯然并非現(xiàn)實,而具有超現(xiàn)實的架構(gòu)和走向,比如“農(nóng)夫與蛇”的故事,既是日常的,卻又非現(xiàn)實,所以太對照實際地讀這樣的書,在故事理解和修辭上恐怕就會陷于誤讀。

出世的精神,是指作家的思考思辨,更多是指他的想象。他的想象在于如何擺脫故事的俗世面,不失故事的真切性而又具有空靈超然之思,這在敘事上同時提出了一個修辭美學上的挑戰(zhàn)——寫在實處,歸于哲思。這也就是我所理解的莊子寓言的美學。這種美學對一個作家而言,就是他的文學觀和世界觀。這樣的作家不純是一個寫故事的人,也不是一個高蹈玄思的世外哲人,之所以要以出世的精神寫出俗世的故事,根源仍在他的入世情懷。

李洱寫出了《應物兄》,僅在于表面上像莊子一樣,用恣肆放蕩的文辭寫一個寓言,以顯示自己的博學或敘事才華嗎?或者,只是像“農(nóng)夫與蛇”一樣,寫了一個精簡生動又能充分闡明道理的小品?還是猶如伊索寓言,體現(xiàn)了俗世高人的智慧?能寫俗世故事,能成為小說家;能以俗世故事體現(xiàn)入世關懷,則是一個出色的小說家;能以出世精神寫出俗世故事而不失其入世關懷的內(nèi)衷情懷,那就是杰出的小說家。按此要求,提到古代小說,我們就會想到《金瓶梅》和《紅樓夢》,這兩部書堪稱具有大俗大雅趣味、以出世精神寫出俗世故事而不失其入世關懷的杰作。我不敢說《應物兄》就在《金》《紅》兩書之間,但李洱的企圖和野心或就在此。為什么要謙虛呢?《應物兄》實際就是想擠在上述兩書間,成為一部當世寓言之作,或成為一部寫盡了荒唐的荒唐之書。我以為李洱真的得了這兩部書的神髓。

當代文化人從精神到日常世界的全景式圖譜

李掖平(山東師范大學教授)

評委們在閱讀討論中涉及的話題非常廣泛。從長篇小說的題材選擇到主題指向,從結(jié)構(gòu)形式到情節(jié)鋪設,從人物形象塑造到語言修辭表達,從題材處理的難度、深度到故事的縫合與完成,從寫作的當下意義到對未來文學走向的引領,可以說方方面面都有人發(fā)表意見。“茅獎”的評選,真的是一次認真嚴謹?shù)脑u審活動。

李洱的《應物兄》以具有真誠和狡黠兩面性格的“應物兄”籌備儒學研究院為情節(jié)線索,從這個中心人物向外輻射,描畫了一幅當下社會生活和當代文化人從精神狀態(tài)到日常舉止的全景式圖譜。舉凡大千世界的方方面面都被作者勾連在一起,經(jīng)史子集式鄭重其事的敘述方式,加上荒腔走板調(diào)侃戲謔語調(diào)的交相輝映,再加上旁逸斜出各種細節(jié)的隨處可遇,造成了這部長篇小說明顯的戲劇化間離效果。

與其說作品由此拓開了一個具有百科全書式豐富意味的文本空間,倒不如說作者借此表達了內(nèi)心深處難以釋懷的一種廣邈浩遠的憂思或者說憂患。置身于這樣一種豐富而復雜的生活環(huán)境中的應物兄和你我他,到底應該如何自處、自省、自知、自醒、自潔?這種憂思和憂患,源自骨子里令人敬重的高貴,至少對我而言,小說是有這種鏡鑒作用的。

區(qū)分偏激攻擊與理性批評

陳曉明(北京大學教授)

《應物兄》此次獲得“茅盾文學獎”,是實至名歸。

一開始,大家對《應物兄》的評價就非常好、非常高。它確實是一部重要作品,也引起過爭議,我覺得是好事。一部作品如果沒有反響,說明無足輕重,沒有產(chǎn)生沖擊力。在評審過程中,評委們對《應物兄》的評價是非常一致的。

我稍加關注過人們在評價中的分歧。絕大多數(shù)評價是非常積極非常正面的,也有極個別人以非常偏激的方式來評價這部作品,摘文摘句地用一些片面而極端,甚至于非??潭镜脑~來表述它,我覺得這都不是——至少來說不是作為常年研究文學的人會認同的態(tài)度和方式。那種方式會極大地傷害到文學和文學生態(tài)。不是說作品不能批評,批評是在一個實事求是的基礎上,在合情合理的意義上展開,不能牽強附會,不該望文生義,更不能脫離上下文的語境。

比如,有一些批評純粹指向《應物兄》寫性。寫性是一個什么尺度呢?許多文學作品里都寫到性,中國古代小說、西方小說中都有。也有人說到《應物兄》的語言問題,我們應當看到作家對語言有各自不同的處理方式。當年對莎士比亞作品的語言也有各種批評,比如托爾斯泰對莎士比亞就有過很多批評,而“白銀時代”的作家又對托爾斯泰有過一些批評。這些批評,時過境遷再看,有些是苛求了,有些是基于不同的文學觀念。有分歧是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可以用探討的方式,但是不要人身攻擊,不要擺出要把作品“整”死、把作家打入另冊的架勢,我覺得這種批評是不可取的。如果一種批評一看就是被仇恨所占滿,那么它是很難讓人認同和理解的。

我想,評委們的投票、選擇以及評價,也表明了非常人性、客觀、公正、全面地來評價文學作品的態(tài)度。我覺得這個態(tài)度是積極的、正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