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叢治辰:五部作品與七十年 | 評委談第十屆茅盾文學獎
來源:《中華文學選刊》 | 叢治辰  2019年09月03日08:17

第十屆茅盾文學獎的評選正當中華人民共和國七十周年華誕;在一般的概念中,1949年同時也是中國當代文學的開端。因此作為國家最高文學獎項之一,無論就哪一層面而言,本屆茅盾文學獎都具有重要意義。長篇小說這一文體有著最強大的胃口,能夠全景式地展現(xiàn)時代變遷與個人命運,表達最豐富與深邃的思考,也能夠最寬容大度地接納各種文學探索的技術成果。因此,在這一特殊時刻評選出來的五部作品,自然而然地承載著相應的期待:它們能不能在最大程度上與七十年來我們國家的歷史重量相匹配,與七十年來我們國家的思考能力相匹配,與七十年來我們國家的文學成就相匹配?在我看來,《牽風記》《人世間》《主角》《應物兄》與《北上》極為出色地給出了肯定的答案,并且各具特色,每一部都有充分的代表性。

徐懷中是上世紀二十年代末出生的老作家,早在建國之初,他就寫出了極為動人的作品?!段覀儾シN愛情》是徐懷中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也是以西藏為題材的第一部漢語長篇小說,在革命歷史小說或曰“紅色經(jīng)典”的光輝譜系中,這無疑是相當富有特色的作品,恐怕也是在相當程度上長期被低估和忽視的作品。當同時代作品都在圍繞戰(zhàn)爭和階級講述歷史的時候,徐懷中著重強調(diào)我們黨是一個現(xiàn)代的政黨,代表著生產(chǎn)力發(fā)展的方向:我們黨之所以能夠得到藏族同胞的熱烈歡迎,是因為我們?yōu)楦咴瓗砹爽F(xiàn)代的生產(chǎn)方式、現(xiàn)代的生活面貌與古老民族走向現(xiàn)代的希望。這樣的書寫角度固然與當時的政策有關,卻也足以證明徐懷中的歷史洞見。而小說中的雪域風情與情感線索,也讓我們見識到了徐懷中異于同儕的柔美筆觸。在九十高齡,他又寫出《牽風記》這樣的明凈之作,像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文學經(jīng)典在新世紀的一聲悠遠的召喚,將我們帶回整個二十世紀上半期的戰(zhàn)火硝煙當中。但是徐懷中告訴我們,戰(zhàn)爭不僅僅有鐵和血的現(xiàn)實殘酷,也有琴聲與愛情的浪漫色調(diào);革命不僅僅是堅定不移的真理大道,也包含著人性之美和藝術之美。小說當中的信念是那么堂正,但是小說的敘述卻那么輕盈,似乎在提醒著我們,往事沉重的痕跡也許在幸福的歲月里已經(jīng)變得輕淡,但與之相關的力量和美卻可以在文學里永遠新鮮。

梁曉聲與共和國同齡,今年正好也是七十周歲??梢韵胍?,在他的青年時代,或許正是那些來自蘇聯(lián)和西歐的偉大現(xiàn)實主義經(jīng)典,以公開或隱秘的方式,滋養(yǎng)了他的精神,也塑造了他的趣味。在知青一代的作家當中,梁曉聲或許始終都不是最富有話題性的,卻保持了如北大荒廣闊土地一般堅忍沉默的力度。在他對那段青春歲月的書寫中,不是沒有懷舊,不是沒有苦難,但總有一種昂揚的激情超越了懷舊和苦難。尤為難能可貴的是,他總是善于在典型的東北平民日常生活中,在我們的國家步履最為沉重的時刻,發(fā)現(xiàn)那種親切而深沉的溫暖,這或許正是當年《年輪》能夠風靡大江南北的原因。而在那之后,他又轉向了對中國社會歷史與現(xiàn)實更為深沉的思考。這樣的精神趨向與寫作路徑,其實代表了與共和國年齡相仿佛的整整一代知識分子的普遍探索。那種舍我其誰的責任感,那種因坎坷而磨練出的意志力和思考力,很難讓人不產(chǎn)生由衷的敬意。于是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在閱讀《人世間》的時候,我們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狄更斯,想起司湯達,想起肖洛霍夫;為什么梁曉聲筆下的那些人物,哪怕在最惡劣的處境中,都在苦苦地思索著善和溫情;為什么這部作品不像是書寫了那些時代,而像是穿透了那些時代,從現(xiàn)實的表象指向更內(nèi)在的邏輯。這是梁曉聲代表他的同輩人,在向更久遠或許也更永恒的文學方式致敬。

陳彥的確可以算是一個文壇外高手,但在戲壇,他早已經(jīng)是大家了。2015年他出版的長篇小說《裝臺》,便足以令人驚艷,此次未能和《主角》一起參評茅盾文學獎,甚至讓很多人感到有些遺憾。戲里人生,身不由己,卻也可以光彩照人。在《主角》當中,陳彥用寫戲的筆法充分激活了文學中關于故事和人物的傳統(tǒng),他沒有像梁曉聲那樣從大時代著眼,而是貼著“角兒”走,讓她穿越改革開放四十年的時代變化。二十八年前,他的前輩鄉(xiāng)黨路遙以《平凡的世界》獲得第三屆茅盾文學獎,關注的也正是個人與時代的摩擦互動與共同向前。作為女性,《主角》里的憶秦娥或許不像《平凡的世界》中孫氏兄弟那樣具有剛健的推動力,但那種低徊隱忍的力量,或許能讓更多人心同此感。我愿意大膽預測,在本屆茅盾文學獎評出的五部作品中,或許《主角》會受到普通讀者最廣泛的歡迎。

李洱和陳彥一樣,是60后,在他讀大學的時候,先鋒文學正在醞釀,并很快風行一時,豐富了我們的文學趣味。《應物兄》純熟的寫作技藝和富有開創(chuàng)性的文學探索,因此也就不難理解。且不說小說當中令人眼花繚亂的知識碎片,讓這部作品像是一本被重新組合的百科全書,也不說其中時常叫人不得不中止閱讀,掩卷思索的理論探討,單說李洱能夠將有故事寫得像是沒有故事,卻還能讓人讀得欲罷不能,就足夠叫人驚嘆了。正是借助高超的小說技術,李洱將不可能寫盡的廣闊世界和歷史,壓進一千余頁的篇幅當中——那厚厚的兩本大書,實際上已經(jīng)是化繁為簡的結果。李洱的敘述聚焦在學院的圍墻之內(nèi),卻寫出了圍墻之外的世態(tài)萬象;李洱的主人公是與其同齡的應物兄,卻帶出了三四代知識分子的群像,而且個個面目清晰——譬如“兩彈一星”元勛雙林院士,盡管出場不多,卻貫穿始終,令人對中國知識分子里這樣的脊梁式人物印象深刻。但較之技藝與內(nèi)容,我更感動于小說中那種誠摯的知識分子反思姿態(tài)。和很多表現(xiàn)知識分子的小說不同,《應物兄》既不自戀,也不自傷,而有一種相當理性的自我反省態(tài)度,以及由此而產(chǎn)生的深切抒情。知識分子擔負著思考的責任,但這種思考首先是針對自己,而不是針對外界。我們在《應物兄》中看不到張牙舞爪的憤世嫉俗,而是首先反求諸己的誠意?!稇镄帧返碾y能可貴,正在于它偶爾的自嘲式玩笑背后之莊嚴雅正。

而本屆最年輕的獲獎者徐則臣,出生在1978年,70后的尾巴,80后的前奏。無疑,他和此屆參評的很多青年作家一起,代表著我們文學的未來。在《北上》當中,我們看到的是作家全景式表現(xiàn)以大運河為代表的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宏大抱負,看到的是作家復雜而立體的國際化視野,看到的是嫻熟而現(xiàn)代的小說操作技藝。相關問題,已有舊文(《一部關于京杭大運河的〈清明上河圖〉》)論及,篇幅所限,此不贅述。但很顯然,徐則臣已經(jīng)代表他的同代人和后輩們發(fā)出了宣告:我們的文學是像京杭大運河一樣,向著開闊宏大處去的。

五年前的北京文藝座談會上,習近平總書記提出了中國當代文學要從高原到高峰的期待。高峰的聳起,是依靠著世代層疊的努力。而現(xiàn)在,徐則臣和徐懷中、梁曉聲、陳彥、李洱站在一起,向我們展示了堅實的地質(zhì)累積。在此意義上,獲得第十屆茅盾文學獎的五部作品和五位作家,既是新中國七十年歷史與文學成就最好的見證,也是為北京文藝座談會五周年提交的一份漂亮答卷。

(本刊特約專稿)

 

叢治辰

現(xiàn)為中央黨校文史部副教授,第十屆茅盾文學獎評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