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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青年靳以:根在復旦,終有“收獲”
來源:解放日報 | 讀史老張  2019年09月05日06:43
關鍵詞:靳以 復旦 收獲

原標題:根在復旦,終有“收獲”——大學時代的文學青年靳以先生

梳理復旦大學校史,“靳以”是繞不開的名字。不過,過去人們談到“靳以與復旦”,大多聚焦于他的任教階段,他早年在復旦的求學經(jīng)歷是一個空白。今年是靳以先生誕生110周年、逝世60周年,我決定寫一寫靳以在復旦求學的若干細節(jié)。

1931年6月,靳以(左)與學友在江灣復旦

在校園里“偷偷地”寫作

十多年前,我在一份檔案中偶然看到,復旦大學工會首任主席,是著名作家、編輯家靳以先生。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有點驚喜,復旦工會的朋友們知道后也深感榮幸。

靳以在復旦求學的史料不多。復旦檔案館收藏的《復旦大學同學錄》顯示:章方敘(靳以)于1927年秋入讀復旦預科,1928年秋從預科畢業(yè)后升入商科(后改為商學院),1929年秋在商學院國際貿(mào)易學系就讀。他學習商科是遵從父命——靳以的父親章皋是五金行老板,他盼望他的長子能子承父業(yè)。然而,靳以從小志在文學,并不喜歡商科,據(jù)他后來回憶:“……離開學校的時候,我就和一切的商科知識絕了緣,不但沒有做過一文錢的生意,也不曾在任何商業(yè)機構中服務過一天?!保ń浴稄膫€人到眾人》)

因為排斥商科,靳以本人很少提及他學習的系科。在他的自述中,他對商科專業(yè)一筆帶過,卻對從讀大學起就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著墨頗多:“我總是深夜里一個人偷偷地寫,寫好就藏在自己的枕下,第二天再偷偷地取出來看。不知道是怎么一股力量使我竟想到寄出去,我就署了一個假名字,偷偷地寄出去了。這一切都好像見不得人的,不知是幸運或是不幸運,居然被編者采用,印在刊物上,讓那見不得人的作品和許多讀者見面?!?/p>

1928年,靳以在《語絲》第4卷第46期上發(fā)表了處女詩作《明天啊,明天——》,署名“章依”;1930年,他的短篇小說《偕奔》在《小說月報》第21卷第3號上刊登,署名“靳以”。靳以正是在復旦求學時,一步一步走向了文壇,但他的商科背景卻少有人知道。

靳以大學時代照片

商科生的偏好與渴望

為了掌握更多靳以的求學史料,我決定拜訪靳以的女兒章潔思老師。那天到章潔思家時,她正在校訂即將由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的《靳以日記書信集》。她告訴我,該書披露了不少新發(fā)現(xiàn)的靳以資料,其中,靳以《致康嗣群》64封信稿,就是她從上海圖書館未公開的珍藏文檔里抄錄下來的。在64封信中,有11封寫于靳以求學時期。

我仔細閱讀后發(fā)現(xiàn),它們雖然透露了靳以在復旦讀書的一些線索,但幾乎沒有一封談及商科專業(yè)與功課。1929年2月,靳以回天津度寒假,他寄往上海復旦的信中,與康嗣群交流最多的是文學與寫作,如第一封信(2月5日):“小石(指靳以的南開中學同學曹禺——引者注)近來頗注意文學讀外國書,暢談數(shù)次,快極!”第二封信(2月13日):“我所寫的詩,實不高明,此為弟所深知,但又不能不勉強抄去一首,即請收之?!钡谌庑牛?月15日):“假中除寫幾首小詩,一無所成,可嘆殊甚!……‘毒酒頌’已寫就,寫至‘任寒風凄凄的長吹’,幾天沒有想起如何去續(xù)下去。昨晚夜中,才得到最后兩句,心中高興非常,用寄老友,尚望指正。”

值得注意的是第六封信。此信是靳以從復旦校內(nèi)寄給在北平逗留的康嗣群的,具體日期不詳。從信中告訴康嗣群復旦開課時間和注冊方法來看,似應寫于開學前夕。靳以在信中寫道:“這半年聽說中國文學系請了魯迅、徐志摩、鄭振鐸、傅東華等來做教授,不知確否?真要是這樣很可以旁聽一氣!”這是《致康嗣群》中唯一一處談到復旦教學課程的地方,但與商科專業(yè)無關??吹贸鰜?,對于文學名家,靳以充滿了仰慕之情。作為商科生,他渴望他們的到來,以期能夠“旁聽一氣”。

1945年,靳以與妻女在北碚夏壩復旦新村

見到久仰的鄭振鐸

事實上,魯迅、徐志摩都未曾在復旦執(zhí)教,鄭振鐸、傅東華倒是在復旦中文系擔任過兼任或?qū)H谓淌?。尤其是著名作家、翻譯家鄭振鐸先生的到來,給靳以留下了深刻印象。

鄭振鐸比靳以大10歲,成名較早。1920年起,他就與茅盾等人發(fā)起成立文學研究會,先后創(chuàng)辦《文學周刊》與《小說月報》,曾任《小說月報》主編。1928年他旅歐回滬后,于9月間到復旦中文系任教。

靳以這樣描寫第一次見到鄭振鐸時的情景:“……他坐在大學的教員休息室里,裹著一件破舊單薄的大衣,掩住半個臉,好像畏寒一樣地蜷縮著身軀,坐在墻角的一只椅子上。他的臉是長的,那中間是一條高長的鼻子,一副希臘人的臉型;頭發(fā)天生是卷曲的,初看給人一種寒冷和嚴峻的印象??墒钱斘液退嘧R了,才認識到他有一顆火熱的心,滿腔激情,有時沖動得像一個孩子?!保ń浴恫皇潜瘋臅r候》)

1933年,大學畢業(yè)后的靳以來到北平,有人約他編一個大型文學刊物。他覺得難以勝任,得知鄭振鐸就住在燕京大學,“就在一天晚上去找他商談。這一次,我們好像老朋友在異地相見,他顯得很熱情;我說明來意,生怕他拒絕,沒想到他一口應承”。1934年1月,靳以與鄭振鐸共同主編的《文學季刊》正式創(chuàng)刊,從此,這對師生成了志同道合的朋友。1958年10月17日,鄭振鐸因飛機失事遇難,靳以接連寫下《與振鐸相處的日子》《不是悲傷的時候》等文章,回憶他與鄭振鐸的交往與情誼。

孫寒冰的外國文學課

靳以深情回憶的另一位復旦老師,是孫寒冰先生。孫寒冰1922年畢業(yè)于復旦商科,后赴美就讀于華盛頓大學,畢業(yè)后到復旦任教,先后擔任過社會學系主任、法學院院長和教務長。他還是《文摘》月刊的創(chuàng)辦者,1937年,《文摘》因刊載譯自埃德加·斯諾《西行漫記》中的《毛澤東自傳》而轟動海內(nèi)外。

孫寒冰雖是著名的社會學、法學教授,但他初到復旦時教的卻是外國文學。靳以清晰地記得自己讀預科時的那一天,“那個清早我很早地爬起來了,因為昨天的通告說英國文學的教授孫寒冰先生已經(jīng)到校,今天就要上課的。搖過鈴的時候,果然他來了,他竟是那么年青(當時的教授都是年青的,他是顯得更年青些!)……”確實,孫寒冰只比靳以大六七歲,但是他的文學素養(yǎng)很高,“對于文學好像他的學識很博,雖然他沒有十分確定的見解,對于我們那些預科生,他引起我們莫大的驚喜和對于文學的興趣,甚至對本科的英文學課程也持著一種傲然的態(tài)度”。孫寒冰上課選用濟慈、盧梭、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歌德、雪萊、王爾德和高爾基等世界文學名篇,讓初學寫作的靳以眼界大開,“每一篇作品都有真實的情感和真實的故事”(靳以《孫寒冰先生》)。

1938年靳以到重慶北碚復旦任教后,孫寒冰成了他的同事和好友。1940年5月27日,日機轟炸北碚,孫寒冰不幸罹難。靳以聞聽噩耗,扼腕慨嘆:“在我大學時代少數(shù)我服膺的教授之中,他占了一個極重要的地位?!?/p>

尷尬的商科教授形象

與上述回憶形成強烈對比的是,靳以很少提及商科專業(yè)老師。1917年,復旦首創(chuàng)商科,與文科、理科鼎足而三。李炳煥、李權時和朱斯煌等著名教授先后在商科任教。靳以的商科專業(yè)老師是誰?這些老師給他留下了怎樣的印象?我在他的學籍檔案中沒有找到答案,《致康嗣群》中也沒留下只言片字。

后來,我從靳以的短篇小說《教授》中,才模糊找到他眼中的專業(yè)老師影子:小說開頭,寫一位教國際貿(mào)易的教授,每次上課總是讓學生心生困惑,下課鐘聲響過,“學生們都無精打采地站起來,靜靜走出去,好像沉下心去聽過他一小時的講授之后,那熱烈的求知欲,沒有得到一點滿足似的”。課后,“那個戴著闊邊眼鏡,瘦長長的,常是把許多難以解答的問題提出來的學生又來了”,他追著教授提出疑問,“在疑問中懷了不少譏諷的態(tài)度”。教授答非所問,“背上好像滲出汗來了,癢癢地像一只只針尖輕刺著”。小說結尾,寫教授被家庭瑣事攪得精疲力盡、心思雜亂,“像有無數(shù)譏諷,惡意的眼睛逼視著”,去學校上課的路上,“他一個人提著皮包走著,瘦長的身影寂寞地投在地上……”

我無法斷定《教授》的人物原型是誰,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位國際貿(mào)易系教授形象不佳,是被“譏諷”的尷尬對象。我甚至猜測,那位戴著闊邊眼鏡、懷著譏諷態(tài)度提問的學生,會不會是靳以自己?

“吳劍嵐也來了”

《致康嗣群》中,靳以唯一提到的復旦在任老師,是吳劍嵐先生。如第六封信,靳以在提及魯迅、徐志摩、鄭振鐸和傅東華要來復旦任教的傳言后,用肯定的口吻寫道:“吳劍嵐也來了?!?/p>

吳劍嵐是一位傳奇人物,少習武功、熟諳詩畫,并識岐黃之術,是當年中文系最年輕的教授之一。吳劍嵐早年翻譯過波斯詩人莪默的四行詩集《魯拜集》,也教過大一國文課,靳以很可能聽過他的課。據(jù)許道明先生回憶,晚年吳劍嵐曾向他談過學生時代的靳以:“老人家說到章靳以,每每有說不出的得意。某次,他侃勁來了,對我說:‘方敘(靳以的原名)同學喜歡搗蛋,別人怕他,唯有我能讓他低頭!……那時我也年輕,他搗我的蛋,我才不予理睬呢。私下里找到他,投其所好,抱成一團地擺龍門陣,他到東我跟到東,他到西我追到西,像影子一樣,玩什么都行,打牌下館子也可以,慢慢搞熟了,他就不好意思再找我麻煩了?!保ㄔS道明《難忘吳劍嵐先生》)這段回憶,生動地刻畫了酷愛文學的商科生靳以的另一面。

吳劍嵐后來成了靳以的摯友。靳以曾在《孫寒冰先生》一文中,記述過他在北碚復旦時與吳劍嵐等人親密無間的交往:他們一起“跑到醪糟店去吃一碗,就是下著大雨的時候,也冒雨去過”;一起“躲警報”,“在警報的夜中,看不見人,除開抽煙的人一張模糊的臉的輪廓,可是高的低的笑音起在這里那里,整個房子好像微微地在搖動了……”

相比之下,靳以小說《教授》中的那位教國際貿(mào)易的教授,“每次走上講臺就像一個罪犯”,聽到學生提問就要“打一個寒戰(zhàn),心不自主地怦怦跳著”,缺乏的正是吳劍嵐的魅力與智慧。

陳鼎如照片(章潔思提供)

與“?;ā标惗θ绶质?/strong>

在《致康嗣群》中,有一個名字頻頻出現(xiàn)——“陳鼎如”。陳鼎如是誰?《復旦大學同學錄》中“1927年預科名錄”這樣記載——“姓名:陳鼎如(Miss);年齡:二十;籍貫:浙江諸暨;通訊處:杭州元寶街14號”。陳鼎如比靳以大一歲,但兩人是同屆學生。1927年秋她入讀預科,1928年秋升入社會科學科,1929年秋入讀政治學系,1932年冬畢業(yè)。

陳鼎如曾是復旦“?;ā?,也是靳以讀書時熱戀的女友。我在幾位老校友的回憶錄中,找到了如下信息:“女生籃球隊隊員陳鼎如,姿色秀麗,當時被譽為東宮(指復旦女生宿舍——引者注)‘皇后’,拜倒石榴裙下者大有人在?!保ㄟB鼎元《憶一九二七年時的三位女生》)“……陳鼎如比‘愛的花’(指首位復旦?;▏烙醉崱咦ⅲ└∶?,每次籃球比賽,她們更是風頭十足,不少人來打聽她們的消息,我們引以為傲。”(章宗鈺《最憶是復旦》)最值得注意的是臺灣教育家邵夢蘭的評論:“陳鼎如是我杭女中的同學,比我高幾屆,她被稱為‘皇后’,雖然不怎么打扮,但是很有風韻,最漂亮?!保ㄓ舞b明《春蠶到死絲方盡——邵夢蘭女士訪問記錄》)

據(jù)邵夢蘭回憶,陳鼎如“有個哈爾濱男友,大家叫他‘皇帝’,不過后來兩人并沒有結婚。每次晚飯后他們從外面散步回家,‘皇帝’送陳回女生宿舍,兩人有時坐在宿舍前草地上聊天,很引人注目”(游鑒明《春蠶到死絲方盡——邵夢蘭女士訪問記錄》)。邵夢蘭說的那位“哈爾濱男友”,會不會就是靳以?我以為完全有可能——靳以的父親常年在哈爾濱經(jīng)商,誤把靳以當成哈爾濱人似在情理之中。靳以曾經(jīng)深愛著陳鼎如,有一次,他致信慰問病中的康嗣群,信末署“鼎如囑筆問候”,可見靳以與陳鼎如之間如膠似漆的關系。靳以有過一個筆名“陳涓”,我以為也與陳鼎如有關——1932年畢業(yè)前后,他倆感情破裂,分道揚鑣,陳鼎如嫁給了一個銀行家。靳以后來為此寫成短篇小說《青的花》,小說以一位失戀男人“依”的口吻,傾訴了對曾經(jīng)愛過的女人的肺腑之言,那個女人的名字就叫“涓”。

他倆的分手也許是必然的。據(jù)張充和先生回憶,靳以曾告訴她,“在這個?;依铮瑯巧蠘窍露颊也坏揭恢сU筆”(章小東《知音——〈歸去來辭〉》)。我想,這大概是靳以與陳鼎如分手好多年后才說的話。而在當時,靳以為失戀痛苦了很長時間。1934年6月4日,靳以在給康嗣群信中說:“相處三年,相思兩年,這期間我保持著我的真情……沒有一個時候我不是想著她的?!敝钡?935年4月13日,他還致信康嗣群,說昨晚夢中見到了陳鼎如,“好像都已到了中年,追傷往事,抱頭大哭……”

然而,這場失敗的校園戀情,卻促成了靳以不少作品問世。除《青的花》外,靳以的短篇小說《圣型》《沉》《蟲蝕》等,都描寫過愛情的誤會與掙扎、迷茫與苦澀……巴金先生曾評論說,靳以的早期作品,有一種很濃的“憂郁氣”。聯(lián)想到靳以求學時的細節(jié),我忽然明白,這種“憂郁氣”,正是源于靳以大學時代的執(zhí)著、愛憎與情感遭遇。

(本版照片除署名外,皆選自《靳以影像》)

靳以(1909-1959),原名章方敘,天津人。他一生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先后出版過30多部小說、散文集,并主編過十多種文學期刊。蜚聲文壇的《收獲》雜志,就是他與巴金先生共同創(chuàng)辦的。靳以也是復旦名教授之一,他于1927年至1932年在復旦就讀。1938年起,他到復旦中文系任教(其間曾有兩次短暫離開),直到1953年正式調(diào)離(調(diào)離前的行政職務是校工會主席)——在靳以50年的生命中,有16年是在復旦度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