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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文學(xué)》2019年第9期|禾源:鋤頭在土地上的日記
來源:《福建文學(xué)》2019年第9期 | 禾源  2019年09月08日21:22

父親用鋤頭,翻著土地,追著日子走過。我嚼著土地收回的糧,填著肚子,浸在日子里成長。兩代人疊加的步履,不僅僅只是走在天地四時更替的行程里,還走在祖國發(fā)展的大運行程中。父親那把掛在太師壁后的鋤頭,仿佛記下了這一切。

01

村里有這么一句俗話:粗做人吃鋤頭,讀書人靠筆頭。父親有好幾把鋤頭,且每一把都閃閃發(fā)光,就是這個在我家什么都黑的老屋里折射出的幾道光耀,不僅讓那個黑色的灶,燃起紅紅的火苗,也讓那張黑色的八仙桌露出微黃的原木色。

父親的鋤頭本不應(yīng)該在這塊土地上起落,但機緣所賦,它還是跟著我外公來了。那是1950 年,也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第二年,我外公的戲班慶祝演出到父親的村,村里戲頭知道我外公膝下就一個女兒,便把村里一直跟著兄嫂長大,剛剛18歲的小后生保媒給我外公。我聽外公說過這事,他說起這件事時有點得意,那種得意是自我的贊賞,贊賞自己的好眼光。外公說:“第一眼見到你父親時有些失望,矮而瘦小,那件粗布衣穿在他的身上成了過膝的披風(fēng)大衣。可細看,人還機靈,雙眼有神。他問了聲‘你見我有什么事,快說,我哥還等著我下地’。聽到他說話,大嗓門,心想這粗嗓門的人,鬼不了,行! 便說:我想要你,到我村種地養(yǎng)家,你答應(yīng)嗎? 若你答應(yīng),后天就跟我走。”

就在那個后天早上,他換了件合身點的衣服,但依然破舊,扛著鋤頭,背上一串捕鼠器, 由他三哥陪著到了戲院。我外公說:“人跟我走, 那兩件家什就別帶了?!?/p>

“不行,這鋤頭我用得習(xí)慣,這串東西每件都是我親手做的,捕鼠厲害,鼠肉可是好菜!”

鄉(xiāng)村對于父親的差別大概就是人臉陌生,陽光、溪水、草木、田地,老鼠爬行軌跡……他樣樣熟悉。外公領(lǐng)著他走過要他一起打理的田地, 他記下田邊地界,嫻熟得如一個書法家看著面前一張宣紙,胸有成竹,拿起筆就能揮毫潑墨一樣。據(jù)爺爺說,村里人看他干活的拼命勁與利索勁,背地里說:你聽聽那鋤頭鋤地的聲音,唰唰唰快得如田鼠搶稻,這家伙一定像田鼠一般能生能養(yǎng)。

果然被人言中。外公說,父親與母親完婚是在他進村的第二年。那一年冬季,他邊種地邊捕鼠,熏有幾串鼠干時對我外公說:“大伯,今年的糧三口人吃不完,老鼠干也可炒上十幾盤,是不是把我婚事辦了?”外公應(yīng)許,并把這事給辦了。這一來,20多年,真生下了一窩仔。一共十個,夭折兩個,養(yǎng)活了八個,六女兩男,我排行第三,成為第一個繼承他血統(tǒng)的男孩。

我在識字之前先認識鋤頭,那是一把打鐵師傅拾的碎鐵,搭鐵爐的尾火給東家的饋贈品。我家沒請過木工、竹藝等師傅,唯獨請過打鐵師傅。我家沒做過一件像樣的木工家具,至于竹器也沒做過精工藝的,粗糙的竹用品,都是我父親在雨雪天或晚上自己做的,一些修修補補他全會。但鐵制的刀、鋤他只會使用,且磨損得總比別人家的快,每有打鐵師傅進村,我家必請。結(jié)果我家也就有了小鋤頭與小柴刀。我在村邊玩過家家時,就會帶上小鋤頭,開溝引水,挖草當菜, 自然成為兒童游戲里能鋤地的一家之主。雖每次游戲結(jié)束,我都拿到小溪邊洗個干凈,還拾起溪里的小石塊磨個不停,可就是不像父親的鋤頭, 鋤口白而锃亮,能耀出光芒。

我上學(xué)了,小鋤頭少玩了。佩戴起紅領(lǐng)巾時, 學(xué)唱了一首歌。“太陽出來紅艷艷紅艷艷,公社社員到田間到田間喲。我也扛起小鋤頭,跟著爸爸學(xué)種田。嗨喲嗨喲嗨喲,嗨喲嗨喲嗨喲。跟著爸爸學(xué)呀學(xué)種田喲?!备柽@么唱著,可我跟著父親下地并沒有扛著小鋤頭,而是父親挑糞我扛鋤,扛的是父親那把大鋤頭。那大鋤威風(fēng),一對犄角,硬邦邦的身子,鋤口如潔白利牙,緊緊地與它相連的那根鋤柄光滑無比,滑溜如田里的泥鰍。如是鋤頭,給我感覺有著威儀的慈祥。一到園地,父親肩上擔(dān)子一放,向手掌呸了呸口水, 掄起鋤頭就干了起來。那唰唰的聲響驚醒了園地,也驚醒了村莊,還驚醒了太陽,太陽常是在這個聲中慢慢升起。村里的炊煙冒起一刻鐘我便回家,取了蛋茶再送到園里。父親快速地喝下, 隨手遞過碗,顧不得與我說話,又讓鋤頭與土地說話了。父親趕過這一場,我去讀書,他又與社員們一起下地了,那把鋤頭啃起了另一塊土地。

02

1975年,我要到公社所在地念初中了,學(xué)校發(fā)來入學(xué)通知書,通知書中特別交代要帶兩樣勞動工具,鋤頭與柴刀。父親有點不相信,特意帶著我去小學(xué)問了校長,才知道初中生要學(xué)工學(xué)農(nóng),必須帶這些工具。他一連串地說:“好,好! 學(xué)工學(xué)農(nóng),學(xué)工學(xué)農(nóng)!就是不會讀書也學(xué)個手藝,手藝再學(xué)不成,也還能種地?!贝蟾盼覀兪寝r(nóng)村,沒什么工廠,沒上過學(xué)工的課,雖說公社也有一家農(nóng)具廠、一家碾米廠、一家發(fā)電廠。我們只是在公社領(lǐng)導(dǎo)安排下到各廠參觀過一回。感覺太厲害了,機床電閘一合上,飛轉(zhuǎn)速度快得不得了。碾米廠,一邊倒進谷子,一個口流出大米, 一個口流出米糠。發(fā)電廠,那發(fā)電機被水沖關(guān), 轟隆隆地轉(zhuǎn),幾根線牽出,那個玻璃燈泡就發(fā)出光??戳诉@些,我堅信的四個現(xiàn)代化離我很近。我回村里時,跟小伙伴用雙手在胸前拼命地轉(zhuǎn)個不停時,總加上一句“比這快一百倍”。他們呆呆地看著、聽著,大概想象不出多快的轉(zhuǎn)速。我還跟他們說,再干幾年就要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到時候犁田不用耕牛,由拖拉機來代替,插秧也有插秧機,割稻谷也有收割機。結(jié)果他們說:“那你父親的鋤頭再快,也快不過機械化了。”心想, 這倒是,到時候父親就不用起早貪黑了。

到了初二,開始農(nóng)田基本建設(shè),也就是平整土地。就此不僅學(xué)校半天讀書,半天勞動,各個村也都要集中勞力到公社,參加這個勞動。那段日子感覺也像這平整土地挖出的新土一樣,有許多新鮮感。同學(xué)們扛著紅旗,荷著鋤頭,拎著土箕,整整齊齊走向田地。晚上大家爭著寫表揚稿, 寫得好的會在公社廣播里播出。

我們村也來了許多人平整土地。一天,廣播里傳出表揚我的播音,我當時激動得只記得一句“人小志氣大”,別的全在我挖土搬土中弄丟了。

同村的一位同學(xué),在收工的路上跟我說: “你父親也來平整土地了。”我吃完晚飯,便去村里人住的民房看父親。我喜歡去他們那里走走, 聽聽他們說著平整土地中的見聞,聽聽他們說笑。他們都沒有抱怨,一樣樂呵呵賣力地干著。他們說一樣記工分,在哪兒都是干,做農(nóng)活的人,一輩子與土過不去,能站著與土斗,都是好日子。

想著自己要練練筆頭,看看能否寫出一份表揚稿在廣播里播出,就這樣有了好幾個傍晚沒去那座房子與村里人聊天,今晚又去了。

村里人一見到我,都向我蹺起拇指,“好樣的,有出息?!备赣H見到我,把我?guī)У介T口,悄悄告訴我:“擔(dān)心家里的幾塊地沒打理,明年會填不飽一家人的肚子,正好生產(chǎn)隊里有個社員喜歡來這里干活,跟他換工,大隊長同意了。你回學(xué)校去,我現(xiàn)在連夜回村?!蔽倚睦镟止局闶且粋€共產(chǎn)黨員,怎么會這么不上進,老顧著自己家的自留地?是不是太自私了?

他與大隊長道了別,扛起鋤頭就走,我陪父親走到巷口,本還想陪他走上一程,他交代了一句,回學(xué)校去,讀點書,鋤頭的活比起讀書易學(xué)。只見他肩上的鋤頭光一閃兩閃,走遠了。我原以為父親的鋤頭能跟我的鋤頭一樣,能在這里翻開新一頁。沒想到,他的鋤頭在家生了根,深深地扎在家里的幾塊自留地上。我沒回學(xué)校,而是回到那座民房,找大隊長,問他我父親會不會犯錯誤。大隊長說:“他是好黨員,不僅不誤生產(chǎn)隊的活,且生產(chǎn)隊的重活都是他帶頭干。秋收時, 社員們只顧自己下田,那臺打谷機從來都是他與隊長抬。生產(chǎn)隊的人說,給他加點工分,他從不要。你可要向你父親學(xué)習(xí)。”此時,我越發(fā)盼望四個現(xiàn)代化快點實現(xiàn),只要現(xiàn)代化實現(xiàn),父親就不必比別人起早兩個小時,不必趁月色比別人多干好幾個小時,他的世界也就會大起來。

“幸運兒”就是幸運,幸運在國家的命運與自己的命運緊緊相連。1976年公社所在地辦起了高中,大隊長還跟我說:“你努力點,高中畢業(yè)回鄉(xiāng)我讓你當村文書,以后保送你念大學(xué)?!蹦畲髮W(xué)是多么光榮,我記得當時村里有個知青去念大學(xué),與去當兵的人一樣,身戴紅花,村里敲鑼打鼓歡送,那是何等的榮耀。我把大隊長的話當成自己一生的希望。沒想到第二年,也就是1977 年恢復(fù)了高考制度,這一來大隊推薦念大學(xué)的心愿也就破滅了,我有些失望??赏瑢W(xué)告訴我,現(xiàn)在更好了,只要我們能考得上,都能念大學(xué),還有一年時間,我們共同努力,說不定我們還能在大學(xué)里再做同學(xué)。他果真在1978年考上了大學(xué), 可我名落孫山。心想,這下我的鋤頭也要在鄉(xiāng)村的土地上生根,也得像父親的鋤頭一樣,在啃土中啃出一行皓齒光芒。一天收工,父親說:“你下學(xué)期還是回學(xué)校復(fù)讀吧,也不差你掙的那點工分?!?/p>

03

1980年,生產(chǎn)隊土地分給了每家每戶,實行了包產(chǎn)到戶。每家每戶都有自己的責(zé)任田。種什么,怎么種,不用聽大隊與生產(chǎn)隊長的話,全憑責(zé)任人自主。地里產(chǎn)出的糧,除了交公糧,就全是自己的,產(chǎn)多得多。看著田里撅著屁股耘田的男人與女人,過路的人會開玩笑說:“阿土啊,你家田塝亮亮光,可你那老婆的屁股可被太陽曬得像猴屁股了。”田里的女人抬起頭,急忙拉拉褲頭,才發(fā)覺自己干得太賣勁,確實露腰露腚了??砂⑼林换亓寺暋白呗费劭绰?,莫管田間蛤蟆肚子黑與白”,又埋頭干起了自己的活?!罢f的是啊,今天褲帶脫,秋后腹肚飽。你們慢慢做, 我也要趕工了,也沒工夫跟你們聊?!?/p>

我就在這一年考上師范學(xué)校,村里人說: “幸運兒又走運了,這下真正扔了鋤頭柄?!蔽业膽艨谶w走,成了居民戶,可以吃商品糧了。我真有了戴紅花的興奮。我把入學(xué)通知書摁在心頭好幾天,感覺自己就是祖國母親最疼愛的驕子。

1981年,我收到家里妹妹的來信,信是報喜的,說家里今年大豐收了,收了一百三十多擔(dān)糧,全家人都吃上白米飯了,讓我大膽地吃,學(xué)校發(fā)的糧票若不夠吃,家里可以寄糧票。我拿著這封信給自己最要好的同學(xué)看,他也很高興,說也要寫信問問家里打了多少糧,也要與我一樣, 高興著家里人都能吃上白米飯的大喜事。那天晚上我偷偷地去看了一場電影,散場時還喝了瓶啤酒。因為第一次喝啤酒,雖感覺不好喝,但很喜歡那不斷地打嗝,一嗝一嗝地呵出父親鋤頭掘出的泥土新香的幸福的感覺。

父親的鋤頭沒有記下我在外地讀書的這一頁,可記下了這些年在責(zé)任田里鋤回糧滿倉、豬禽滿圈的好時光。我畢業(yè)回家,就在我讀初中、高中的學(xué)校任教,只是這時沒有了高中部,初中改為三年制。我很自豪地配上了紅色的校徽。學(xué)校離家近,周末我?;丶?guī)椭赣H干些農(nóng)活??筛赣H說:“你現(xiàn)在是國家人,應(yīng)該爭取入黨,聽黨的話,多做些國家的事。家里的地,我這把鋤頭啃得過來,不用每周回家。”國家人,入黨, 父親說得相當有力,有力得如鋤頭鋤過長草的地,一鋤而下一片亮光。想到這,我的心堂也豁亮了起來,我是祖國的幸運兒,我應(yīng)該加入黨組織,聽黨的話,要把這幸運傳遞給我的學(xué)生。

04

我心中揮舞著父親鋤頭的律動,嘴里哼唱著《春天的故事》,把一堂堂的課上得鏗鏘有力,細節(jié)處繪聲繪色。一個個日子都是好心情,如同父親下地看到莊稼長勢良好,喜盼秋收。一個暑假回家,父親說:現(xiàn)在倉里的糧可吃上三年,可以釀很多的酒,豬圈里的豬也肥得可辦酒席,山上的杉木也成材可打家具了,用你爺當年的話說, 該要育人種了。我知道父親這是催婚。豐衣足食, 確實可以考慮婚娶了。說起來就是幸運,不愁住房,不愁票子,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單位就安排了婚房、廚房。校長主持了結(jié)婚典禮,讓我唱上兩曲。我唱了《年輕的朋友來相會》,又唱了《春天的故事》,最后許多人還起哄再唱,我便唱起兒時唱的《長大當個好社員》:“太陽出來紅艷艷,紅艷艷……我也扛起小鋤頭,跟著爸爸學(xué)種田。”所有的人一起唱起:“嗨喲嗨喲嗨喲,嗨喲嗨喲嗨喲,跟著爸爸學(xué)呀學(xué)種田?!贝藭r坐在其中的父親,笑瞇瞇的雙眼,流出了熱淚。校長讓他一定要說幾句話。他站了起來,真的說開了:“我是拿鋤頭的,鋤了這么多年地,明白一個道理,只要國家政策好,這鋤頭就能翻出好日子。你們都是國家人,道理懂得比我多,往后肯定有更多好日子。祝福幸運兒,也祝福大家?!?/p>

婚后日子一帆風(fēng)順,年年中考,我的學(xué)生成績都在全縣前列。1993年我的人生又迎來一個轉(zhuǎn)折,我不僅加入了黨組織,且還要調(diào)到縣委宣傳部工作。我與父親說了這事,父親說:我喜歡你當老師,不明白宣傳部要做什么,但你是國家人,黨的人,黨和國家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聽從上級安排。這一轉(zhuǎn)折,我從學(xué)校到機關(guān),又從機關(guān)到鄉(xiāng)鎮(zhèn),再從鄉(xiāng)鎮(zhèn)到機關(guān)。不管我走到什么崗位,我總記得父親那把鋤頭,他告訴了我,一分種三分管,求個國泰民安,風(fēng)調(diào)雨順。切不可貪心好大,更不可好吃懶做。此間雖少了些探望父親,少了照照那把鋤頭的光影,但我總記得父親說的,黨的人就該聽從黨的話,國家的人就該為國家好好做事。一路走過來,父親的農(nóng)事漸漸被弟弟接班,他的那把銀鋤大多是掛在廳里太師壁后。偶爾我回家時,取下挖一兩個春筍, 一些地瓜與馬鈴薯,拎著這些回單位時,父親常交代:“現(xiàn)在光景好,一定要珍惜,切不可犯錯?!?/p>

2014年我參加了重點工程征地工作。此時, 祖國大地確實發(fā)生了重大變化,正是追夢的新時代。我的小縣城也有了許多工業(yè)項目落地,高速公路建設(shè)等都要大量征地。我被抽調(diào)到高速公路用地征地項目組且任副組長。雖然說我有多年工作經(jīng)驗,做過計劃生育,收繳過三費糧,但征地還是第一回??尚疫\的人就是幸運,我所負責(zé)的地段正是我父親的出生地。小時候我常去走親戚,還有一些人我能認得出,叔啊、哥啊地喊著。有位年輕人我不太認識,他說:“你說的道理我都懂,不用說,國家要用地,我們自然不敢耽擱, 可紅線內(nèi)有你家的祖墳與宅基地,只要你家征了,我們就也征?!?/p>

我回到城關(guān),去找父親。年老的父親住在城關(guān)我弟弟家,他家靠山,山邊有塊閑置地。我和弟弟為了勸父親進城便租下這塊地,因為父親說他,進城沒地種會悶死,再說鋤頭生銹了,臉上無光。他從鄉(xiāng)下進城時,什么都不要,就帶把鋤頭。雖說他腿腳有些不便,但他還是常到那塊地侍弄著。我到了地頭,跟他說征地的事,他居然說:“那塊地該跟我們沒關(guān)系了吧?你想想,你拿筆頭的人,一張紙你一筆都沒寫,能說這是你的作業(yè)嗎?那塊地我?guī)资隂]動過一鋤頭,還敢拿征地款,這對得起土地與國家嗎?”我說是祖墳與宅基地,山地、田地我們自然沒有了。他“嗯”了一聲,“那明天我去”。

父親進了村就躲進親戚的家,仿佛羞于見這塊地。同宗的親戚都來了,父親便說:“很早我就離開了村子,聽說分地時你們還為我分了一份。我本也想讓一個孩子回村子里來,接一灶火, 但就兩個男孩,別的都是女孩,老大是國家人, 回不回都一樣,老二,他爺那邊也有許多地要種,能回來嗎?這些地就歸還給國家。至于墓地與宅基地,宅基地補償款我去買塊公墓,若不夠我讓老大墊錢,墓地補償款作為搬遷費用。你們管理了這么多年,不能讓你們出錢,不夠的讓老二出。我一個放羊娃,扛著一把鋤頭,背一串捕鼠器離開村莊,現(xiàn)在,若女兒家也算,有三十多人丁。能有今天全仗的是國運好,我能不支持國家建設(shè)嗎?你們看看有沒有意見?!备赣H這話一說,宗親個個隨聲應(yīng)和,就在那一天,許多宗親都簽了征地合同。父親臨走時,還認真地認識了下一代、兩代的年輕人,說:“我的鋤頭還利索, 你們?nèi)羰窃诔顷P(guān),要吃青菜到我家拿?!?/p>

我想陪著父親回城關(guān),他并沒有急著上車, 而是蹣跚走了好長一段路。他看著那方山水,看著這熟悉又陌生的一切,說:“多想回來再種上幾年地,也讓這塊地認得我的鋤頭?!?/p>

我便對父親說:“認得,認得,父親的鋤頭與許多農(nóng)民的鋤頭一樣,都在土地上寫下共同的日記,國泰民安,共筑中華民族復(fù)興大夢?!蹦挠械夭徽J識鋤頭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