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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曬藏畫 念師友
來源: 北京晚報  | 李碩儒  2019年09月10日08:47

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 沈 鵬

晚飯花 汪曾祺

雖然我不懂書畫收藏,但也知道每逢入伏皆需曬畫的常識,概因自古至今,書畫裝裱必不可少的就是用面粉或淀粉調(diào)制而成的糨糊。伏天潮熱,百蟲俱生,為飽口福,蟲們貪婪地嚙食書畫中的糨糊,致使許多名貴書畫慘遭蟲蛀!為避此災(zāi),藏家們無不入伏曬畫。

因為在北京、舊金山兩地都有家,多年來行蹤不定,入夏后為躲暑多住在舊金山,入伏曬畫之事也就拋諸腦后了。今夏在北京,見蟄伏多年的軸畫仍然插在一個大瓷瓶中,于是擦拭、展開、欣賞……暫且打住,我非藏家,既無歷代書畫珍品,又無畫壇巨擘大師杰作,所藏不過是些當(dāng)代文壇師友的酬酢之作。先說說姚雪垠先生于1990年11月惠贈的墨寶:

經(jīng)多實踐思方壯,勘破浮名意自平。

那年,先生八十整壽,時值他的大作《李自成》紅遍華夏,他書此《七律抒懷》中的兩句贈我,應(yīng)該是為警示彼此。我看著他的滿頭白發(fā)和澄澈的雙眼,說道:“詩中有哲理,哲中有心性??梢阅某删汀?/p>

他哈哈大笑打斷了我:“成就?”繼而微微蹙起雙眉:“我現(xiàn)在想得最多的是五卷的《李自成》剛剛出版了三卷,后兩卷雖然作好詳細提綱并已寫就大半,可以我的年齡、精力,怕是……”

“以您的身體和精力,我是信心滿滿,我們和廣大讀者一樣,只待新作編輯出版了。”那時我尚任中國青年出版社文學(xué)編輯室主任。

雪垠先生精神矍鑠、頭腦機敏,他待人處世時從未失去謙遜禮讓的君子風(fēng),大不像如今一些文場中人拉幫結(jié)派,自吹互捧,動輒以權(quán)威、大師自命,似乎天下文壇唯他莫屬……先生還仗義疏財,最好請客,我們每次去他家拜訪,必設(shè)宴款待。不光對朋友,凡是家鄉(xiāng)有人來訪,他也如此。一次,家鄉(xiāng)來人,他立即命其子海天去買菜,當(dāng)看見海天提著不多的肉回家,他很不高興:“怎么就買這么點肉?”海天悄悄說:“咱家存折上就剩幾百元了……”先生愣在那里,因為他從不管錢,他認為自己的稿酬很多,理應(yīng)大氣待人。字如其人,正因如此,他的書法才于勁健中見風(fēng)骨,嚴整中見放達。

令人玩味的是汪曾祺先生的贈畫《晚飯花》,畫面中,晚飯花根莖蒼勁,花葉鮮淋,在三處花開正盛的枝畔,還鉆出幾朵花蕾,她們正調(diào)皮地窺看這尚不解的新奇世界……題款是“碩儒先生長壽 丁丑年春 汪曾褀”。

看著這意趣盎然的畫,不禁百感交集:諧謔、慚愧、追慕、懷念……那是1997年春,我五十八歲生日的上午,青年作家龍冬到我的辦公室,為我送來了汪老的贈畫。我頓時一驚:難道汪老知道我的生日?否則怎么會選擇今天托人來送畫,而且還題有“長壽”二字?想想覺得不會,因為他是長者,我們的交往并不深,談話中也從未涉及過這個話題。我問龍冬是否與他說過?龍冬一臉懵懂:“連我都不知您的生日,我怎么會……”

汪老何以對晚飯花情有獨鐘并且畫出來贈我?后來我在他的一篇文章中找到了答案。原來在他眼里,晚飯花用“村”、“俗”形容都不為過,最恰當(dāng)?shù)倪€是北京人最愛用的“怯”字。但它又十分地“野”,隨便丟幾粒種子到土里,就會赫然長出一大叢,“它不怕旱,不怕澇,不用澆水,不用施肥,不得病,也沒見它生過蟲”。汪曾祺家的舊花臺上就長著一叢晚飯花,幼時的他每晚都去那里捉蜻蜓,時日一久,“看到晚飯花,我就覺得一天酷暑地過去了,涼意暗暗地從草叢里生了出來……有時也會想到又過了一天,小小年紀,也感到一點惆悵,很淡很淡的惆悵,而且覺得有點寂寞,白菊花茶一樣的寂寞。”我終于讀懂并由衷感激他送我此畫的苦心:大俗大雅,生命的祝福,平淡中見詩心,哪怕是“歪打正著”,成了對我的“生日祝福”。

近年來,人們常將汪老冠以“中國最后一個真正文人”、“中國最后一個士大夫”……不管準確與否,足見他的與眾不同。以我的體會,無論為人、為文還是生活情趣,汪老倒是從內(nèi)到外都洋溢著一種藏也藏不住,也從未想掩藏的名士風(fēng):率真任誕、雅俗不拘、收放淡然、彰顯本我……暫且不論此風(fēng)長短,要比如今某些人的裝腔作勢、處處標榜、以無知充全知可敬得多。

展開沈鵬先生所贈書法,可謂飄逸放達、迂回婉轉(zhuǎn),寫的是南唐李璟《攤破浣溪沙》中的兩句:

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

其時,我與他并不相識,是我的老友、著名美術(shù)批評家賈方舟代為索求的?;蛟S方舟同他說了我的家事:妻子與兒女于1981年赴美后,全家人已經(jīng)兩年多沒能團聚了……沈鵬先生揣情度心,選書李璟此詩裝裱后請方舟相贈,我自是如獲至寶,掛在客廳最顯赫處。小樓獨居,每天不知要看多少遍,其書自然是愉目慧心,其詞更是清心潤肺,在雨夜尤深,更感李璟幾乎是為我所賦。從未謀面的沈先生如此深知我心,我怎能不親往致謝?于是那年夏天某晚,方舟帶我去他家拜謝。當(dāng)時的社會尚澄明,書畫市場亦未出現(xiàn),尤其是文人之間的交往,崇尚“君子之交淡如水”,甚至視請客送禮為庸俗。我們四人(沈鵬夫婦、方舟和我)坐在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宿舍的院內(nèi)(沈鵬先生當(dāng)時任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副總編輯),清風(fēng)徐來,邊品茗邊聊天,沈先生又當(dāng)場揮毫,再贈兩幅墨寶。人心何其純凈,藝術(shù)何其高雅!

在劉斯奮所贈的《秋燈話舊圖》上,有一盞燈、一壺茶,秋風(fēng)習(xí)習(xí)中,兩位老友促膝話舊。此畫純屬文人畫,不事章法,重在意蘊,是我從美國回國去廣州時斯奮贈給我的;以畫推人,他大概是為紀念我們之間的友情而作。斯奮出自書香門第,才華橫溢,我笑稱他為“嶺南大才子”。我們的友誼是因編輯出版他的三卷本歷史小說《白門柳》結(jié)下的,《白門柳》的前兩卷本由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出版,不知何種原因,他將第三卷拿到我任職的中國青年出版社,三卷匯總編輯出版,還獲得了茅盾文學(xué)獎。談及此書的寫作,他叫苦連連,那期間他正擔(dān)任廣東省委宣傳部副部長,既要處理公務(wù)又要寫作,寫了十一年才算完成。他如釋重負說:“總算輕松了,《白門柳》了卻了寫作初衷,官場上也已適齡退休,以后再不寫長篇了,只想以書畫、詩文安度晚年歲月?!薄胺凑愣嗖哦嗨嚕鍪裁炊疾煌诔H??!蔽艺{(diào)侃他。他是我見過少有的不戀官、無官后又不覺失落的人。

欣賞著徐剛贈我的《野草無名圖》,我們相互調(diào)侃的往事隨即浮現(xiàn)在眼前:約上世紀90年代中期,一次聚餐后,徐剛送給我一軸剛裱好的畫作。我深知他是以詩歌著稱文壇,也聽說他喜愛丹青,心想不過是借此怡情養(yǎng)性而已,而今拿到他如此鄭重其事贈予的裝裱好的畫作,我速速告別眾友,夾著畫軸飛快地蹬起自行車,想回家一看究竟。我將這幅畫掛在客廳墻上,連續(xù)兩三天,閑時倒在沙發(fā)上品味,不管怎么說,的確超出我的想象。一個以筆賦詩的詩人未經(jīng)名師授藝,竟能描繪出蘭草的神韻,讓我不得不在贊賞他的詩才之外欽佩他的靈性。我大他幾歲,彼此間慣以兄弟相稱,可無論何時何地,總少不了相互調(diào)侃,第三天,我忍不住撥通他的電話——

“老弟,猜我干什么呢?”

“還用猜?欣賞我的蘭草唄!”

“真聰明,你的畫和你的人一樣聰明,所以我把它掛在客廳最顯眼的地方?!?/p>

“當(dāng)然該如此了,這是我的得意之作,我特意花了六十多塊錢送到琉璃廠去裝裱的?!?/p>

“先別急,老弟。我欣賞了兩三天……”

“怎么樣?”

“構(gòu)圖、著色不錯,蘭之根莖也好,柔中有骨,頗有蘭風(fēng)蘭魂?!?/p>

“嗯,懂我者,碩儒兄也……”

“可那蘭葉,特別是葉梢,軟塌塌耷拉下來,把那點蘭風(fēng)蘭韻全耷拉沒了……”

“你,你,真不夠意思……”

之后,我們哈哈大笑起來。

我經(jīng)常將文人分為三種:才子型——才華橫溢、慧心韻質(zhì),卻往往恃才傲物,不事堅執(zhí);學(xué)者型——嚴謹、縝密、辛勤治學(xué),卻往往才氣不足;工匠型——技法純熟,才學(xué)兼缺,創(chuàng)意不多,數(shù)量倒也不少。徐剛兼具前兩種,有才,又用功。上世紀90年代開始,他很少寫詩,卻成為中國最早一心撲向環(huán)境文學(xué)的寫作者。為深入生活,他幾乎走遍中國,終于以他的長篇巨作《大森林》拿下2018年度魯迅文學(xué)獎,如今,他又潛心于考古寫作。

賈方舟是我受贈書畫朋友中相識最早、最會心通神的老友。上世紀60年代中期,我從人民日報社被發(fā)到內(nèi)蒙古,方舟這個大學(xué)美術(shù)系的畢業(yè)生當(dāng)時是內(nèi)蒙古《巴彥淖爾報》的副總編輯,原來他不僅擅長繪畫,而且文采斐然。因為我的一篇投稿,他將我調(diào)入這家報社,自此,我們共沐風(fēng)雨,一同經(jīng)受邊塞生活的洗禮。直到如今,我們的友情如五十余年陳釀的老酒,馥郁醇厚。他贈我的畫創(chuàng)作于1980年冬,是用傳統(tǒng)國畫的工具材料畫出的不同于傳統(tǒng)山水畫的學(xué)院派風(fēng)景:秋末冬初,肅殺的樹林,土地已呈白色,如初雪;近處,挺拔著深黛色的樹干,蒼黃無力的樹葉雖極盡掙扎,卻已拗不過瑟瑟冷風(fēng);遠處的樹林已灰白斑駁,林中卻有兩人向遠方走去……這風(fēng)景,我每次看都在沉郁與蕭索中生出種種“解不透”:人生的風(fēng)景,酸澀的回憶,溫馨的互解,明達后的奔向遠方……

后來我才得知,那時的方舟正陷入極大的矛盾中,因為他對西方現(xiàn)代美學(xué)越來越癡迷,可要放下幾十年孜孜以求的色彩和畫筆,又談何容易?我佩服風(fēng)姿儒雅的他內(nèi)心的那股理性與剛毅。最終,他選擇告別畫筆,專心研究現(xiàn)代美學(xué),并在美術(shù)批評領(lǐng)域有了新的建樹。他尋到了自己的夢,如今已是受人尊敬的藝術(shù)批評家。

藝術(shù)自古便相通相借,亦如本文所寫的幾位朋友,作家可以習(xí)書作畫,畫家可以評美論道,而且個個出手不凡,這正是因為他們?nèi)烁窀哌~、學(xué)問豐博。行文至此,頗想奉勸一些文墨不深、只會畫幾筆、揮幾筆的“畫家”和“書法家”,藝壇如山,書壇如海,還是要沉下心來,多讀讀紙上書,多走走人間路,多修持一下自己的心才好,切莫為了名和利,就盲目自稱名家四處張揚叫賣,免得自己露怯,也還藝壇一片凈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