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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景遷:我的老師房兆楹
來源:澎湃新聞 | 史景遷  2019年09月11日08:00
關鍵詞:史景遷

美國歷史學家“史景遷”,這個中文名字是他在耶魯大學研讀歷史學博士學位期間,一位中國史學前輩房兆楹給他取的,寓意明顯,期望也高,學歷史就要景仰司馬遷,以司馬遷為楷模。今天是教師節(jié),我們邀請演員張頌文(代表作品有電影《蘭心大劇院》、《風中有朵雨做的云》、網劇《唐人街探案》等)朗讀史景遷所著《中國縱橫》中《我的老師房兆楹》一篇的部分內容,并將該篇文章全文刊登如下。

史景遷

1962年2月,當時我還是耶魯大學研究生院三年級的學生,已經完成了中文基礎課程,正在思考下一步的計劃。芮瑪麗(Mary Wright)教授問我,是否已經決定研究清朝初期的歷史,我做了肯定的回答。接著她問我想跟哪位教授做文獻研究,因為她自己恐怕不能勝任講授這一領域文獻的工作。當時我正在閱讀《清代名人傳略》,受此啟發(fā),我回答說我只想師從這一領域的兩位專家:一位是房兆楹(1908-1985)教授,另一位是杜聯喆教授。芮瑪麗聽完便哈哈大笑,說我很幸運,因為杜聯喆教授就是房兆楹的夫人,而且她跟這對夫婦頗有交情。他們當時住在澳大利亞堪培拉,她建議我寫信去問問夫婦倆能否收我為徒。我真的這樣做了,房兆楹教授很快回信,客氣地回答說愿意收下我。更加令人驚喜的是,在信開頭,房兆楹教授建議我可以和他一塊兒做研究——現在想想仍覺不可思議,但這卻讓我大為寬心。

1月24日航空信件已于兩日前收悉。信中言及有意來堪培拉跟我學習一年,研究曹寅,我非常高興。這些年來,我一直計劃翻譯整理中文、韓文和日文中關于17世紀中國社會的資料,我們一起來做這個項目,對你我都將大有益處。因此,對于你的請求,我的答案是肯定的。

接著,房兆楹教授提了一些參考文獻方面的問題和建議。我并沒留回信的副本,但我在感謝信中肯定談及,自己作為一名學者對于地理錯位的感受,因為房兆楹教授在回信當中不僅寫到了參考書目方面的建議,還寫到了這樣的一段話:

你說自己對于美國人來說太英國了,而對于英國人來說又太美國了,我覺得很有趣;如果將“英國人”換成“中國人”,那就的的確確是我的感受了,不僅僅是作為學者,而且是在我生活的方方面面。作為融合了美國文化的中國人,我感到非常自豪,并且希望我所選擇的生活方式,能夠兼得這兩種文明之長,而非僅僅是兩種文明的平均水平。

于是我前往澳大利亞,開始了最讓我難忘的學習旅程和生命中最值得回味的日子。房兆楹教授夫婦不僅將其淵博的學問傾囊相授,對我和我的妻子海倫也熱忱備至。我仍清晰地記得,每次我們請他們吃飯,他們總是捎來大部分食材,而每次他們招待我們時,我們幾乎什么都不用干;我還記得他們家那只活蹦亂跳的小狗“馬馬虎虎”——真是一個好名字;還記得我們駕車長途旅行,穿過澳大利亞秀麗的鄉(xiāng)村到達悉尼,或是享受貝特曼斯灣的沙灘美景。

我永遠不會忘記房兆楹先生期待我做的工作。他帶我進入了規(guī)范的學術世界,而在此之前,我只能想象它的模樣——需要說明的是,我從未真正進入過這樣的世界,我離它還很遙遠。我們仔細研讀《會典事例》、漢語版本的滿族宗譜和《八旗通志》。我們研讀曹寅的密折,以及周汝昌優(yōu)秀的紅學著作。房先生講課的風格可能是說教式的,也可能是蘇格拉底式的,或者是他認為我所需要的教學模式,這完全取決于他的心情。記得有一次,在我連問了一連串問題之后,房先生用不容置疑、斬釘截鐵的語氣總結道:“因為它就是這樣!”還有一次我滿懷興奮地拿著《會典事例》的節(jié)選找到房先生,告訴他我們應該研究這個,因為我相信它解決了有關包衣的所有問題。他看了看這段文章,點了點頭,然后告訴我兩周之內將其翻譯成英文。在那兩周里,我夜以繼日地研讀,卻越來越灰心沮喪,使得我們的會面多少有些情緒化?!拔胰鐾炅耍蔽艺f:“但是看起來根本解決不了我所感興趣的包衣問題?!狈肯壬鷧s微笑著說:“好極了?!?/p>

漢語中“老先生”很難找到恰如其分的英文譯法,這是一個無法翻譯的中文詞,其意義介于“令人尊敬的師長”和“尊敬的朋友”之間,這就是我對于房先生的感受。我在他的指導和幫助下完成了有關曹寅的論文,開始了我的教學生涯,并且試圖進一步完成有關中國的著作,我越發(fā)感覺如此。這是一種復雜的情感,有敬畏,有崇敬,有喜愛,也有警醒——他永遠是我的房先生。1960年代末,他搬到紐約定居之后,與我的母親、妹妹、妻子甚至我的孩子都建立了深厚的情誼,他還在哈爾濱酒店等很多地方盛情邀請我們,時常向我了解他們的情況。

我一直很珍視房先生給我的評語,但是最讓我難忘的,是他在評價我的研究成果的信件中,有一個改動。“有極大的改進”,房先生寫道。之后他似乎意識到說得有點過了(我肯定是這個原因?。缓蠊すふ貙ⅰ皹O大的”劃掉,并改成了“有不小的改進”。在同樣一封信中,房先生對于學術寫作的讀者意識給我提出了建議,令我受益匪淺。在我看來,沒有人比房先生認識得更深入了。

我發(fā)現研究者的作品一般是寫給初學者或者專家(自己的導師)看的。如果寫給一般的讀者來看,就會顯得冗長乏味;但是將一般讀者考慮到其中(包括其他領域的教授)是非常必要的……換句話說,如果只是想寫給專家看,那么你寫得太多了。

但是,總有一天我們要離開“老先生”的指導,最終學會自己去研究和判斷,否則學生便不可能成長起來,而先生也沒有喘息的空間。但是對我而言,房先生永遠是循循善誘的偉大導師,我也將永遠珍視我們偶爾的會面和交流。我在筆記中發(fā)現了我們在1976年一次電話談話的記錄,當時我告訴他說自己可能會繼續(xù)深入研究,并試圖研究利瑪竇。我泛黃的筆記上潦草地寫道:“房先生對于研究利瑪竇的意見:如果沒有真誠的學術態(tài)度,會立即被識別出來?!蔽蚁嘈牛肯壬窍胍嬖V我,明朝人對利瑪竇充滿了崇敬之情,因為利瑪竇展現出了對中國文化真誠的興趣。如果我對利瑪竇有著同樣濃厚的興趣的話,那么大可繼續(xù)研究下去。

在所有的信件中,最讓我珍惜的是房先生在1975年圣誕夜寫給我的那封,那是他收到我妻子寄給他的圣誕賀卡之后寫給我們的回信——賀卡上印的是雪地里搖曳的蘆葦。回信中,我看到了一個全新的房先生。讓我用房先生慣有的優(yōu)美流利、精確有力的英文文筆,來結束對他的懷念:

這讓我想起了我在塘沽的童年時光。我家鄉(xiāng)塘沽距離白河口約十英里。我有兩個兄弟,一個長我九歲,一個長我六歲,他們大部分時間在北京上學,只有暑假和春節(jié)的時候回家。所以我的童年是在父母的陪伴下度過的,他們不讓我和別的小朋友玩耍。當然,也很少有別的小朋友,因為我們住的院子周圍只有我們一家是漢人。房子的后面,是濕地和納潮溝。其中一條延伸到我家后院,漲潮時,溝澮皆盈。我經常點著燈籠,在溝邊抓螃蟹。遠處,我能看見滿眼的蘆葦和香蒲,綿延數里。童年是孤單的,只是在那個時候,我并不知道孤單意味著什么。

我有書籍為伴。父親白天總是很忙,但是偶爾也會用小卡片教我識字。小卡片的正面有字,背面有插圖,在當時是非常先進的東西。六歲的我就能閱讀中譯本的世界歷史(也許是邁爾斯[Myers]的《世界通史》?)和世界地理了。當然,我只能理解一部分。當時的我覺得還是插圖有趣,至今仍記得留尼達(Leonidas)和拿破侖的畫像。我還學了英文字母和拼寫,我學會使用的第一本字典是富路德(Carrington)的父親富善牧師(Chauncey Goodrich)編寫的《中英袖珍字典》。我第一次上學學習《論語》的時候,便用羅馬拼音法查找了一個漢字。

新年快樂!

兆楹,順詢近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