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酒館》
作者：高滿堂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9年08月 ISBN：9787521207033
貪官家拔毛下毒套 老遺民拒媳鞭癡兒
海風(fēng)拂面，仲春乍暖還寒。太陽懶洋洋地藏在西天云層里，倒是染出好大一片殷紅。
大連好漢街上，店鋪林立，五行八作，有燒餅鋪，醬肉鋪，扎紙鋪，點(diǎn)心鋪，藥鋪，當(dāng)鋪……行人匆匆，店門口主顧們出來進(jìn)去，很是熱鬧。
突然，賀義堂穿著西裝皮鞋、頭發(fā)油光锃亮地從遠(yuǎn)處跑來，一臉慌張。只見其父賀小辮提著大鞭子緊追不舍，嘴里叫嚷道：“狼崽子，你給我站??！”
已經(jīng)是1928年的民國了，干癟精瘦的賀小辮還留著一條灰白干枯的小辮子，那辮子吊在腦后，可笑地擺動著。
這時，老警察騎馬迎面走來，他勒住馬，耷拉著上眼皮，一副見怪不怪的神情。在這條好漢街上，哪天不得整出點(diǎn)動靜來？
賀義堂跑到老警察近前喘著氣說：“官爺，趕緊救我，我爹要我的命！”
老警察喊：“賀老爺子，你爺倆咋回事我不清楚，可不管怎么說，少掌柜是剛進(jìn)家門，得先熱乎熱乎，等熱乎透了再掰扯不遲。就跟那些犯官司的人一樣，進(jìn)了警察局也得先熱乎熱乎，等熱乎透了，鞭子烙鐵夾棍，喜歡哪個玩哪個。好了，都回家去吧。”
賀小辮咽不下這口氣，老子打兒子天經(jīng)地義，誰都別想架秧子。賀小辮上前仍要抽賀義堂，光棍不吃眼前虧，賀義堂撒丫子接著跑。他突然站住，愣愣地望著前方，就見一伙六個人虎彪彪地出現(xiàn)在眼前。陳懷海、三爺、老蘑菇、半拉子、雷子和亮子迎面走來，他們都戴著狗皮帽子、英雄巾、大襟襖、緬襠褲、靰鞡鞋，沉甸甸的行囊墜在腚后。
賀小辮邊追邊喊：“看你還往哪里跑，吃我一鞭子！”他一鞭子抽空，又掄起 鞭子抽來。眼瞅著就要抽到賀義堂，半拉子突然從腰間拔出菜刀，把大鞭子削成兩截。
賀義堂喊：“這刀口好啊，哪買的？”半拉子沒吭聲，把菜刀別進(jìn)腰間。
老警察不動聲色地騎馬走來，豫菜張、肉餅王、當(dāng)鋪董掌柜、茶館趙掌柜等眾人跟著湊熱鬧。
老警察勒住馬，俯視著陳懷海眾人問：“剛來就動家伙事兒，想立棍兒嗎？”陳懷海一笑：“不敢不敢，只圖個安定。”
老警察又問：“哪來的，來干啥？” 陳懷海答：“北邊來的，打算開個酒館，正當(dāng)生意?！薄伴_酒館好啊，歡迎。只是別喝出響動來，要是驚著我的耳朵，可不好擺弄?！崩暇煺f罷騎馬走了。
當(dāng)鋪董掌柜低聲說：“這是闖關(guān)東下來的老客，那地方冷，看他們的行李，多沉啊，估計都是沙金兒拽的！”肉餅王點(diǎn)頭：“千萬別招惹他們，這些人走過南闖過北，和閻王爺喝過酒，和小鬼兒睡過覺，皮糙肉厚刀子割不透，故事深著呢！”
趙掌柜看著賀小辮笑道：“賀老掌柜，您和少掌柜也跑累了，到我茶館去，我送你們一壺好茶，水喝透了，氣也就順了?！痹ゲ藦垊竦溃骸耙患胰耍挠薪獠婚_的仇疙瘩，算了吧?！辟R小辮長嘆一口氣，拿鞭子桿捅了賀義堂一下：“回家！”
陳懷海領(lǐng)著他的人來到預(yù)先約好的老潘頭店鋪外，他打量著這家店鋪，店鋪對面是賀家餡餅店。三爺上前敲了敲門，沒人搭言；他以為里面的人耳背，就加重了力度，還是沒人搭言。他瞅了陳懷海一眼，陳懷海點(diǎn)點(diǎn)頭，三爺一推門，咯吱一聲，門開了。
陳懷海等眾人走進(jìn)店鋪，看到老潘頭躺在地上，大吃了一驚，忙圍了過來。三爺俯身摸了摸老潘頭的鼻息，沒氣了。陳懷海很冷靜，他蹲下身，一只手握住老潘的手腕，一只手摸老潘頭的鼻息。
這時，一個小個子男人從外走進(jìn)來，他望著陳懷海眾人，又望向躺在地上的老潘頭：“老潘大爺，你這是……各位爺，我啥也沒看見！”小個子轉(zhuǎn)身欲走，三爺快步上前關(guān)上店鋪門。小個子捂住眼睛哀求道：“各位爺，我真的啥也沒看見，求你們高抬貴手，放我走吧！”
陳懷海說：“這位兄弟，我們是來開酒館的。這間店鋪早就談好了，可是剛進(jìn)門就碰上這禍?zhǔn)拢舶盐覀兣藗€暈頭轉(zhuǎn)向。大亮天的，天上地下的眼睛都睜著呢，不說假話。”
小個子點(diǎn)頭哈腰說：“我全明白，這老潘頭是……是自己病死的。各位爺，恕我多句嘴，這好漢街是藏龍臥虎，魚鱉蝦蟹啥都有，老鼠敢上桌，獅子鉆被窩；蓋上蓋兒，明明是一鍋雜拌魚，掀開蓋，說不定就成了疙瘩湯，還熬得稀爛。你們剛從北邊來，風(fēng)大壓著眼皮兒，到了大連街，就得回回神，睜睜眼了。”
陳懷海點(diǎn)點(diǎn)頭說：“這位兄弟，一看你就是個熱心人、好心人。你既然把話說到這了，那就再講清楚點(diǎn)，也讓我們好明白明白?！毙€子說：“你們要是信得過我，就聽我一句話，趕緊把這一腳爛泥蹭干凈了。這事報官能講清楚嗎？講不清楚就得把命搭上！”
陳懷海琢磨片刻問：“兄弟，敢問你貴姓高名?。俊毙€子皺眉說：“哎呦，我的爺啊，刀按脖子上了，還有心記我的名嗎？趕緊把尸首抬走吧。我還是那句話，啥也沒看見！多謝各位爺，有緣再見！”小個子說罷跑了。
老蘑菇皺眉道：“他娘的，一開門就迎來一腦門子晦氣，這還開啥酒館?。 ?/p>
三爺老謀深算地說：“咱們千萬別讓人訛著。”陳懷海一擺手：“先去客棧住下再說吧?！?/p>
幾個人來到一個小客棧，天已經(jīng)黑下來。老蘑菇突然發(fā)現(xiàn)雷子和亮子不見了。
半拉子說：“他倆一定是看攤上人命官司，撂挑子跑了。”老蘑菇接話道：“這倆人真是哥倆好啊，跑也得等把沙金兒分了再跑啊！話說回來，他倆跑了，咱酒館沒跑堂的了，到時候還得雇倆外人?！?/p>
三爺搖搖頭說：“你倆真有閑心，還琢磨開酒館的事呢，一條人命橫那了，掛了一身官司，酒館還能開嗎？”“咱們沒做虧心事，官司掛不到咱爺們身上，等把事弄清楚了，酒館照開。不早了，都去睡吧，明天再說。那老潘頭……就先擺著吧?！标悜押Ｕf著躺在床上扯過被子閉上眼睛。
三爺朝老蘑菇和半拉子擺了擺手，三人走了出去，關(guān)上屋門。他低聲說：“二位兄弟，我覺得老潘頭不能擺那兒，得趕緊弄到?jīng)]人的地方去?！崩夏⒐近c(diǎn)頭說：“三爺講的有道理，先下手為強(qiáng)，后下手遭殃，得趕緊把這一身灰撣干凈了?！?/p>
三爺說：“好，咱們現(xiàn)在就走。大哥睡了，別驚動他，咱們把事辦利索，也算為他分憂。出門分頭走，老潘頭店里會合。”
夜很黑，四下里靜悄悄的。三爺、老蘑菇、半拉子從院墻上跳進(jìn)老潘頭店鋪后院，閃身走進(jìn)店鋪，可是，老潘頭的尸首不見了！仨人驚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覷。
天蒙蒙亮，三爺沉不住氣，叫醒了陳懷海：“大哥，我昨晚實(shí)在睡不著，總覺得這事邪性，深怕夜長夢多，就背著你帶兩個兄弟想把老潘頭運(yùn)走，可那老潘頭沒了。我們把店鋪前前后后都找遍了，沒人?！?/p>
老蘑菇說：“一定是那小個子把老潘頭偷走了。他怕咱們把老潘頭藏起來，那樣他就訛不到錢了。”半拉子說：“昨天就不該放了他?！?/p>
陳懷海說：“各位兄弟，你們昨晚折騰半宿，都累了，先回屋睡吧，等睡足了再說?！崩夏⒐胶桶肜铀X去了。
三爺問：“大哥，咱一屁股坐炭盆上，火燒火燎，你咋還沉得住?。俊?陳懷海平靜道：“燒都燒了，起來也是一腚疤，還不如就這么坐著，等攢一泡大尿，把火呲滅就好了?！薄奥犇氵@話，是看明白了？”“咱們剛來，就碰上老潘頭橫尸店里，然后就有人撞上了，還不讓咱們報官。咱們聽了他的話，沒報官，可人又沒了。三爺，這背后有手?。 ?/p>
三爺撓頭道：“大哥，你是說有人故意給咱爺們下套子？可咱爺們剛來大連，沒冤沒仇啊。” 陳懷海說：“所以咱不怕，可以挺著腰桿子看戲?！?/p>
二人正說著，老蘑菇進(jìn)來說：“那小個子要找掌柜的，他不進(jìn)來?！?/p>
陳懷海琢磨片刻，起身和三爺來到好漢街上，小個子突然從僻靜處閃出來：“各位爺，你們昨晚睡得好嗎？我昨天回家后，一躺下就做噩夢，老潘頭一會兒來一會兒走，一會兒哭一會兒笑，還跟我嘮上嗑了，我這一宿都沒睡著啊！”
陳懷海不動聲色：“兄弟，我還有事，你有話就直說吧?！?/p>
小個子冷笑：都說到這了，還聽不懂？各位爺，你們都是走南闖北的精明人，一點(diǎn)就透。你們的事既然讓我碰上了，那就是跟我有緣。一句話，這事我不能裝做看不見，要想讓我看不見，除非給我買個眼罩罩上，否則，咱警察局見！”
小個子走后，陳懷海、三爺、老蘑菇、半拉子坐在小客棧屋內(nèi)，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也沒商量出一個好的對策。 最后，陳懷海說：“既然屎盆子扣咱爺們頭上了，躲也躲不開，好漢街的風(fēng)硬，能硬得過關(guān)東的刀子風(fēng)嗎？敞開門迎客吧！”
老警察騎馬來到陳懷海們住的小客棧，他走進(jìn)屋內(nèi)，見陳懷海坐在椅子上閉著眼睛，就隨手關(guān)上屋門。
陳懷海睜開眼睛站起身：“您來了，請坐，正恭候您呢?！薄澳阒牢乙獊恚繛樯恫蛔撸俊崩暇煺f著，坐在椅子上。陳懷海一笑：“心里沒鬼?！?/p>
老警察搖著二郎腿，慢悠悠說：“我記得你們是來開酒館的吧？酒館還沒開呢，就鬧出了響動，有響動我聽見就得管啊，誰讓我套了這身皮呢。走，去看看老潘頭吧?！标悜押Ｕf：“老潘頭不在店里了，哪去了不清楚。”
老警察遲愣片刻：“人死在你們手里，眼下尸首又沒了，你說咋辦??？” 陳懷海盯著老警察：“官爺，那人的死跟我們無關(guān)，請您明查?！?/p>
老警察冷笑站起身：“哪個殺人犯會說自己殺了人啊，有關(guān)無關(guān)全憑你一張嘴嗎？！其實(shí)這事說大也大，說小也小，大起來能撐破命，小起來掉地上都看不著。你們商量一下，看看咋辦吧?！闭f著走了。
陳懷海對大伙說：“眼下老潘頭被人偷走了，他們?yōu)樯锻邓?，為啥給咱爺們挖這么大一個坑，不搞清楚咱爺們今后在大連街扎不穩(wěn)根??！”老蘑菇嘆氣：“還扎啥根啊，我看還是分頭跑吧。”
三爺說：“我看這事越來越深，越來越懸，要不放血，要不走，總得選條路。打算走的話，是早走早利索，等粘牢實(shí)了，想走都走不了?！?/p>
陳懷海搖頭：“咱沒做虧心事，用不著放血，還有，人家放話了，咱可以走，但是帶不走命。我還真就不信這個邪了，出水才看兩腿泥，我瞪眼瞅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