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都說盧燕的一生，活出了一個女人的史詩，但于她而言，中美尚未建立邦交便以華裔身份獨闖好萊塢的“華人之光”，同93歲粉墨登臺的“世紀傳奇”，她更看重后者。今年中秋夜，93歲的她與濮存昕圓滿了30多年的同臺之約——《德齡與慈禧》中的慈禧與光緒母子，說不清道不明，但兩人在臺上的即興揮灑，卻令全場欲罷不能。9月15日下午，北京演出落幕，她和濮存昕應韓美林之邀赴家中做客，濮存昕攙扶著盧燕走過保利劇院長長的后臺通道，恍若隔世的兩代藝術(shù)家都活出了最好的自己。今天，他們將在上海攜手登臺，而這也是滬上唯一的一場，濮存昕說：長風云海，皓月待來年……

近半個世紀演繹了四個版本的慈禧

少女時代浸潤最傳統(tǒng)的中國戲曲文化，后移居美國，憑一己之力成為好萊塢的華人之光。從《傾國傾城》到《瀛臺泣血》直至《末代皇帝》，無論是帶著邵氏標簽的李翰祥，還是橫掃奧斯卡的大熱影片，都無一例外選擇盧燕飾演慈禧，話劇《德齡與慈禧》的幾輪演出，她也都是慈禧的不二人選。對盧燕而言，四個版本的慈禧橫跨近半個世紀，但從中年初碰，便已是辣而不潑，冷中含威。此次話劇演出謝幕時，盧燕更毫不掩飾，這部金牌編劇何冀平用“句句出自肺腑”的編劇法門寫就的《德齡與慈禧》，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角色，也是最想演的戲。

一個演員四次飾演同一個角色，除機緣外最合理的解釋便是勝任，而同一個慈禧，她也演出了不一樣的個性?！捌渲小秲A國傾城》是1975年在香港拍的，沒有在紫禁城取景，而是將兩個攝影棚連起來搭景拍攝，所有服裝和配飾都是李翰祥導演自己設(shè)計的。起先我覺得不適合慈禧，因為我自己的個性和她相距太遠，但突然有一天我往那兒一坐，李翰祥導演大笑，說您一坐下就是老佛爺了。后來拍《末代皇帝》，我曾經(jīng)跟導演貝托魯奇就慈禧的裝扮和屋內(nèi)的陳設(shè)提過建議，我覺得慈禧是個愛美的人，這是個性使然，她不會丑，在人前一定要美麗，但片中的裝扮卻并不美，而且故宮內(nèi)臥室的陳設(shè)是很簡單的，不會那么復雜。對此，他說，我們不是在拍紀錄片，而是藝術(shù)片。他說慈禧這一幕之所以這樣處理，是因為那個三四歲的溥儀半夜兩三點被人拖起來進宮見慈禧，在他眼里，宮里的一切包括慈禧都很恐怖，我們強調(diào)的是溥儀的視角?！?/p>

而同其他作品中武斷毒辣單純追求權(quán)勢的慈禧相比，《德齡與慈禧》中的老佛爺更立體多面，舞臺上，她不僅在德齡面前化身“好奇少女”，甚至還演出了面對榮祿時少女的懷春與嬌嗔?！斑@次因為年紀的原因，我有更大的進步了，詮釋人物更全面。特別是與榮祿的這場戲，因為對手戲演員王繼世是資深的藝術(shù)家，對我有很大幫助，所以這一次的表演同前幾次的版本都不同?！?/p>

和濮存昕的“母子之約”

始于《最后的貴族》、成于《德齡與慈禧》

去年還在演《如夢之夢》，對舞臺的感覺也并未涼涼，但看了《德齡與慈禧》江珊和鄭云龍的版本，盧燕心里卻開始有點犯嘀咕，擔心忘詞、擔心巔峰不再、狀態(tài)未滿?！芭_下那么多人在看，我很擔心自己的表演，畢竟距離上一次作為奧林匹克文化節(jié)的演出，已經(jīng)過去了11年?！倍椦莨饩w的濮存昕則從首演前一日便開始給她做心理疏導，“您一上臺，氣場就對，怎么都對。”

中秋月夜，當盧燕操著一口清末時期的北京話登臺，一句“平地不要扶”，與葛優(yōu)的那句“不用攔著，沒有人”頗有些異曲同工，全場會心一笑打消了她所有的疑慮。雖然為了更穩(wěn)妥，盧燕沒有穿花盆底，大部分時間也是端坐示人，但僅憑一句句堅定短促不著痕跡的臺詞與氣息，便足以告訴觀眾何謂風姿矍鑠，歲月醇香。

因為年紀與閱歷，盧燕的言語看似少了犀利與個性，但又與其自少年時便癡纏的梅派藝術(shù)奉行同樣的中庸之道。

曾被賴聲川稱作“像家人一樣的阿姨”，于是有了6年前《入夢之夢》的登臺，而盧燕之于濮存昕又何嘗不是如此，兩人始于上世紀80年代的“母子之約”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終在《德齡與慈禧》中達成。拍攝《最后的貴族》時，兩人就已經(jīng)約定好，雖中間也有過《游園驚夢》的機緣，但這一等便是30年。即便親自為人藝翻譯了濮存昕出演的《洋麻將》，兩人也未能有機會同臺，“人藝的好演員太多了，我排不上號的。”

跟梅蘭芳先生學戲，自稱京劇“留學生”，留聲機的學生

下半場一開場，一段鑼鼓過后，盧燕張口的第一句便是《空城計》中的“我站在城樓觀山景……”，算是給觀眾送上了驚喜彩蛋。至今，盧燕還珍藏著一張民國十四年12月1日報紙的電子版，顯要位置是第一代坤生李桂芬與譚鑫培之子譚小培合演《失街亭》的報道，而李桂芬正是盧燕的母親。

在她看來，這段唱雖然是編劇何冀平為讓她過過癮新加進去的，但又是冥冥之中的事。談及母親，盧燕說，“作為第一代女老生，在那個年代能夠挑班，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蹦赣H是京劇名角，父親欣賞京劇，從小受家庭影響接觸京劇、書法、繪畫、攝影，但盧燕對表演的興趣與梅蘭芳大師不無關(guān)聯(lián)。身為梅蘭芳的義女，同母親寄居梅家9年，母親又是著名坤生，盧燕與京劇的緣分早早便已注定。

“雖然我從小就喜歡京昆，但京昆不是每個人都適合學的，要有嗓子、有扮相、有身段，先生們覺得我不適合學，也沒有給我專業(yè)的訓練?！碑斈晟頌榫﹦⊙輪T的母親沒讓盧燕從事京劇的理由很簡單，“即便你在這個行業(yè)做到最好，這個環(huán)境你難以適應，但如果做不到頂尖，你又何必要去做。”

可即便被認為不適合，但在梅大師身邊的盧燕一直在偷著學，后來甚至還能粉墨登臺?！霸诿废壬?，基本就是我唱他給指點下。那段時間，恰逢他蓄須明志，不僅不上臺，就連在家都很少唱，只是到晚上拉上窗簾、關(guān)上窗戶練練功，吊嗓都怕被別人聽到?！?/p>

盧燕眼中的梅派藝術(shù)高深且難以把握，“梅派不像其他的流派有顯著的唱腔，梅派唱腔看似溫和，但柔里帶剛，從不張牙舞爪，也沒有棱角，但很柔很美。所有的唱作都以符合人物為第一，不像現(xiàn)在很多演員的表演都是要好兒的，不管人物情境，關(guān)鍵時刻耍一耍，這都不是梅派?！北R燕戲稱自己是“留學生”，留聲機的學生，至今她印象最深的一出戲還是《四郎探母》，但從頭到尾也都是跟著留聲機學的。后來多年，盧燕每天都保持著開留聲機跟唱京劇的習慣，就像從小在家中聽母親放留聲機的感覺一樣。

飛機一落地北京，就會想起葆玖和葆玥

在還沒有國內(nèi)的京劇院團能夠訪美演出的年代，盧燕和母親以及一些喜歡京劇的朋友，就到大學里面去講京劇，“武戲動不了，我們就去演文戲，因為這不需要幼功。我們把《拾玉鐲》《武家坡》里的對白翻譯成英文，唱段則用中文，還給學生們講不同的動作代表什么用意，以及流派行當?shù)闹R。”

在盧燕看來，戲曲對她日后的電影表演影響很深，“電影是最容易的，話劇舞臺大幕一拉開誰也幫不了你，而京劇則是最深最難的，不但要唱得好，還得做得好，做得好還不行，還要有身段、扮相和幼功，所以京劇演員最應受到尊重。”

雖旅居美國，但其與梅家的感情多年未斷，2014年8月，已經(jīng)八十高齡的梅派掌門梅葆玖在梅蘭芳赴美雙甲子之時再度赴美演出，88歲的盧燕不僅全程陪伴，還為其講座擔任現(xiàn)場翻譯。初到美國時，盧燕身邊的朋友就有當年親睹梅蘭芳訪美盛景的，但如今這一代人大都已離世。“他們跟我回憶說，當年梅先生在美國的演出真是盛況空前，在舊金山，市長親自陪同他坐車巡游?！?/p>

如今，一到北京，盧燕說只要飛機一落地，她就會想起梅葆玖和梅葆玥，“他們一個是最好的旦角，一個是最好的老生。”五年前，她和梅葆玖以那出情絲蕩漾的《太真外傳》攜手登臺國家大劇院的場景已不能重現(xiàn)，那一幕余音裊裊又生生世世。

百老匯太缺好戲，滿臺都是技術(shù)，缺內(nèi)涵

“影星”是別人眼中的，而盧燕自己最清楚舞臺才是她演員生涯的地點。“小時候我長得很好玩，電影公司讓我去做小明星，但我母親覺得那個職業(yè)不可靠，她希望我去做銀行家，于是我就考了上海交大，學了會計。”

盧燕自小就不怵上臺，得過很多與演講相關(guān)的獎杯，更不怕在人前說話，而且對戲劇一直都有興趣，到美國后就進入加利福尼亞帕薩迪納戲劇學院學習表演，演了不少舞臺劇。而早在上海時，盧燕對電影和表演的啟蒙也是來自于戲院，那時有一個特殊的職業(yè)是電影同聲傳譯，“抗戰(zhàn)勝利后，上海大光明戲院有很多片子從庫里拿出來放映，但當時上海觀眾不是每個人都懂英語，就需要有人現(xiàn)場翻譯，我對此很有興趣，因為那兩個小時就如同我一個人的獨角戲。我會依照片中每個人的情緒和語氣說出來，其他的翻譯雖然學問很好，但翻譯得很平淡，后來甚至有人來戲院會專門問哪場是盧小姐翻？”

以華裔影星身份闖蕩好萊塢多年，但其實盧燕從很多年前就已經(jīng)不滿足于只是表演，人們熟知的是于是之、朱琳以及濮存昕和龔麗君分別演繹的《洋麻將》就是由她翻譯的。幾年前美國喜劇作家尼爾·塞門的《大酒店套房》也曾被人藝搬上舞臺，但其實這出百老匯喜劇早在很多年前，盧燕就曾親自翻譯并主演，在當時的上海人藝演出過?！拔依狭?，上臺沒人找我了，我就把有價值的劇本翻譯成中文，去年還把《德齡與慈禧》翻譯成了英文，希望很快這出戲就能搬上百老匯的舞臺。現(xiàn)在的百老匯太缺這樣的好戲了，滿臺都是技術(shù)，缺內(nèi)涵?！?/p>

除了《德齡與慈禧》，以及12月又將上演的《如夢之夢》外，盧燕還有一個心愿就是英文版《洋麻將》?！?0年代我把這出戲翻譯成中文時，很多中國老人都問我，聽說美國老年人的生活很幸福，有保險住大房子，其實他們并不知道美國的老年人是很孤單的，我想現(xiàn)在這個戲在中國演會得到更多的認同，因為中國的老人也面臨親情的缺失與精神上的孤寂?！?/p>

如果晚生個60年

或許會去嘗試一下德齡

2013年以87歲高齡出演《如夢之夢》時，盧燕的一句話曾讓聽者頗為感傷，“我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如今距離說這句話已過去了6年，她依然飛行在世界各地的上空，精力和體力對她來說仿佛不是最大的困擾?！拔疑巷w機就能睡，飛行對我來說沒什么障礙，但現(xiàn)在年紀大了，體力不能隨心所欲了，記憶力也衰減了。一個人活著的樂趣就是做自己喜歡的事，我有很多朋友，她們在香港每天就是打牌、逛店，但卻常常生病，后來到了美國，沒有了傭人，每天要照顧家、照顧孩子，整天忙忙碌碌反而不生病了。”從小受梅蘭芳先生的影響，在盧燕看來，有德行、有氣節(jié)的大藝術(shù)家是不會去追求名利的。

出生在國內(nèi)，多年海外生活，盧燕的經(jīng)歷與話劇中的德齡郡主有著幾分相似，她自己也說，如果晚生個60年，應該會去嘗試一下那個純真的德齡，這個紫禁城里的“洋氣擔當”。

如今《德齡與慈禧》的老佛爺目前僅剩上海的唯一一場演出，盧燕在北京演出落幕時詢問制作團隊，“不知道你們以后還會不會再用我？”在她看來，“一個藝術(shù)家總是希望有演出的平臺，我不知道自己能演到哪一年，但我希望自己是在舞臺上終了?！?/p>

多輪演出，劇中臺詞早已化為角色此情此景下意識的語言，即便演出中有短暫的停頓，下一秒的語言也一定在情境中。而這一點也最讓濮存昕欽佩，“這不是一出背臺詞就能完成的戲，我說跟盧燕阿姨學習，這不是套話，而是真的。她每說一句都是真的，如今這樣說臺詞的很少了，我們還能跟他們這代人接上氣是很幸運的。跟盧燕阿姨演戲，像現(xiàn)在很多年輕人那樣光倒臺詞是不行的。我說的是陪她演演，但其實這是一次認認真真的創(chuàng)作?！?/p>

為了服裝看起來更挺闊，盧燕每次上場都要穿著胖襖，每次又無一例外會出一身大汗，可走下臺，她又會在換上便裝后套上青花瓷的夾衣以及一件薄羽絨背心。容妝精致、頭發(fā)一絲不亂，盧燕表示自己平時沒有刻意保養(yǎng)，只是喜歡漂亮利落的狀態(tài)，這樣會讓別人看起來舒服。“我是成為三個孩子的母親后才出去做演員的，留在影視中的多是中年以后的形象，因此沒有太多外表上的包袱?！?/p>

不過后來她卻以賣力和悟性被稱作“一條過”，更成為好萊塢東方面孔的不二人選。如今，盧燕每日的生活很簡單，每天6點起床，簡單運動后做早飯，午飯后會小睡一會兒。在國內(nèi)的時間或演戲或看戲，接受朋友們的拜訪也會占據(jù)不少的時間。此次話劇首演謝幕后，化妝間的大戲仍在繼續(xù)，盧燕、呂中、劉曉慶、江珊，四位“慈禧”歡樂聚首，而大家也開玩笑說：獨缺奚美娟老師了。同樣為90后的藍天野的現(xiàn)身也為“月圓”又添“人圓”。此刻，劇場外升起一輪滿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