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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文藝》2019年第9期|馬拉:喪家犬(節(jié)選)
來源:《廣州文藝》2019年第9期 | 馬拉  2019年09月25日22:31
關(guān)鍵詞:喪家犬 馬拉 廣州文藝

老孟恍惚起來,

他是不是編了一個故事,

捏造出一個不存在的女人?

老孟握了下拳頭,關(guān)掉電腦。這臺電腦剛搬進(jìn)來時,還是最新、配置最高級的電腦。六年過去,早就破敗不堪,像是身體千瘡百孔的老人,一開機“呼呼”作響。辦公室多次說要給老孟換臺新的,老孟不肯。他說,用習(xí)慣了,懶得換。電腦老是老了點,運行速度也慢,大的毛病倒也沒有。老孟不著急,他經(jīng)??粗娔X慢慢地打開頁面,光標(biāo)緩慢地移動。他對這臺用了六年的電腦有種理解的同情。不愿意換電腦,倒不是老孟不想要新的,一想到大量的文件要整理,存到新電腦上去,他覺得麻煩。

關(guān)掉電腦,鎖上辦公室的門。出門右轉(zhuǎn)三五米,再沿著辦公樓的走廊走十幾米,便是電梯處。老孟的辦公室在九樓,下了電梯,穿過公司大堂,迎面是鐵城的主干道。道路寬闊,中間的隔離帶上種著高大的棕櫚樹,兩頭細(xì)中間粗,看起來像一只只修長的日式花瓶。天氣略有點陰沉,南方的天氣,雨說來就來。老孟抬頭看了看天,天空中一片鉛色,重而壓抑。在公司門口站了幾分鐘,老孟打了幾個電話,約朋友們一起吃飯。鐵城小,不像北京,約個飯局要提前兩三天。在鐵城,哪怕你已經(jīng)坐在桌子邊了,菜也點好了,這時打電話約人,也沒有關(guān)系。順利的話,半個小時內(nèi),大家都能坐在一起談笑風(fēng)生。朋友之間,沒有人覺得下班了再約飯局是件失禮的事。當(dāng)然,重要的宴請,還是要提前約以示尊重。打完電話,老孟隨手叫了輛的士。等他趕到,桌子上已經(jīng)坐了三個人。老孟放下包說,哥兒幾個都挺快的。老譚點了根煙說,你號召,兄弟們還能不趕緊過來。都是十多年的老哥們了,什么都不用講,菜還是原來的幾樣。在這條街上吃了十幾年,剛開始他們沿著順序一路吃過去,吃完整條街,選了幾個店,然后固定在一個店里。店固定了,他們把每個菜都吃過一遍,選定了十幾個。以后再來,就在這十幾個菜里選。老板見到他們,也不客氣,連菜單都懶得給,隨口問一句,還是那幾個?還是那幾個。一會兒,菜就擺上桌了。到了這個年紀(jì),不光口味變得穩(wěn)定,朋友圈也是,懶得再去認(rèn)識新人。

酒喝到下半場,夜里十一點了。店里原本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娜松⒘舜蟀?,只有幾桌和他們一樣的酒鬼還在戰(zhàn)斗。老孟喝得沉默,一口一杯。剛開始,大家都沒在意。老孟一直這個脾氣,話不多。幾個老朋友一起喝酒,也懶得問什么,大家彼此知根知底,有些話根本不用說出口。老孟話少,節(jié)奏卻不慢,一個一個地碰過去。碰了一遍,又來一遍。老譚感覺不對勁了,他放下酒杯說,老孟,你今天不對。老孟一手拿著酒杯,一手拿著煙說,怎么不對了?老譚說,不是你這個喝法,你這一遍又一遍地打圈,有點求醉的意思。老譚說完,哥兒幾個都覺得不對,放下杯子看著老孟。老孟說,都看著我干嗎,喝酒,喝酒。老譚說,是不是有什么事兒,有事兒說,看哥兒幾個能不能幫上忙。老孟舉起酒杯說,喝不喝,還喝不喝?老譚說,你這個樣子,我反正不喝。老孟猛地一口喝完,重重地頓下杯子說,不喝算球。哥兒幾個拿起杯子喝了,又給老孟倒上說,老孟,你別發(fā)脾氣,哥兒幾個不也是關(guān)心你嘛,怕你有事。老孟說,我沒事。又喝了幾圈,老孟放下杯子說,跟哥兒幾個說個事兒。一桌子人看著老孟,安安靜靜的。老孟說,我辭職了。老孟說完,老譚點了根煙,抽了幾口說,什么時候的事?老孟說,今天,剛剛把辭職報告交了。老譚說,想好了?老孟說,有什么想不想的,又不是什么大事兒。說完,又喝了一杯。

老孟的事兒,老譚知道得多。他們兩個住得近,平時除開喝酒,老譚經(jīng)常去老孟家里玩。這些年,老孟過得不太順心。他在鐵城一家著名的上市公司上班,收入不錯。老譚在一家事業(yè)單位上班,和老孟比起來,他那點收入簡直不值一提。他羨慕老孟,卻沒那個本事。老孟去公司上班,也不是他想去。他和公司董事長吳希凡熟,吳希凡親自找到他,希望他過去幫忙。原本,老孟在廣告公司,日子過得自在,屬于想去就去,不想去躺家里睡覺也沒人管。之所以這么自在,原因也簡單,老孟確實有本事,長于營銷策劃,對企業(yè)經(jīng)營管理也有一套。他出過兩本企業(yè)管理的書,當(dāng)年都是爆款,這在鐵城是不得了的事情。吳希凡請他過去時,承諾讓他負(fù)責(zé)主編公司內(nèi)刊,同時也參與管理,有機會再慢慢轉(zhuǎn)到經(jīng)營這一塊兒。老孟想了想,答應(yīng)了。雖然他在廣告公司過得舒服,收入也不錯,畢竟發(fā)揮的空間有限。如果去了這家公司,自己的管理才華也能發(fā)揮出來。他談管理,屬于理論型,說得難聽點,算是紙上談兵。有機會去指揮一支軍隊,沒哪個有野心的將軍不想。更何況,吳希凡還說,上班時間他自己安排,開出的薪酬在他現(xiàn)有的基礎(chǔ)上翻一番。朋友們都支持老孟去,收入是一個方面,更重要的是有個發(fā)揮的平臺。上市公司,還是搞投資的,怎么也比廣告公司有前途。老孟進(jìn)去之后才發(fā)現(xiàn),他把事情想簡單了。吳希凡確實器重他,只要在公司,幾乎每天都會到他辦公室坐坐。按照公司的規(guī)定,像他這個職級,連中層都不算,是要坐在格子間和其他同事一起辦公的。吳希凡特意給他安排了一間辦公室,辦公室位置也好,離吳希凡辦公室不遠(yuǎn),又隱蔽,平時沒什么人打擾。老孟也滿意。

頭一兩年,老孟主要負(fù)責(zé)編輯公司內(nèi)刊。這對老孟來說太簡單了。從組稿、寫稿到設(shè)計、印刷,老孟一手搞定。他在廣告公司多年,這些業(yè)務(wù)太熟了。內(nèi)刊工作不多,兩個月一期,薄薄的一本,六十來個頁碼。平時沒事,老孟研究管理,也寫點文學(xué)作品,詩歌散文之類的。吳希凡到他辦公室,老孟泡茶,和他聊天。談管理,也談公司各種復(fù)雜的人事。時間長了,老孟發(fā)現(xiàn),他成了吳希凡的智囊。他提供的思路很快變成了吳希凡的操作方式,他的位置卻沒什么變化。老孟愛面子,也不好直接和吳希凡提,畢竟薪酬真真實實地給了。吳希凡也和老孟說過幾次,讓他不要急,等機會合適,他一定會做的。待了兩年,老孟慢慢明白了他的處境。他被全公司看成吳希凡的人,大家面上都敬著他,心里卻不一定喜歡,總覺得他是個威脅。有什么心里話也不會和他講,怕他給吳希凡打小報告。這么一來,老孟在公司成了孤家寡人,位置尷尬得很。前兩三年,公司里經(jīng)常有人請他喝酒,談的還是公司的事。意思老孟非常明白,他們希望通過老孟,把他們的想法傳給吳希凡,最好還能幫忙美言兩句。老孟不喜歡這種酒局,自然也不會去傳話。再后來,同事之間見面,雖然還是客客氣氣的,卻沒人約老孟吃飯了。最要命的還不是這些,老孟發(fā)現(xiàn),很多事情,吳希凡也做不了主。比如說安排一個人,只要是中層或以上的職位,方方面面的關(guān)系都要考慮,市里面也會直接參與,畢竟這是國企。幾年之后,老孟看明白了,這公司也成了雞肋。

在鐵城,老孟日常相處的朋友只有幾個。平時一起喝酒,多半是老孟買單,大家也習(xí)慣了,他收入高,沒什么負(fù)擔(dān)。他們認(rèn)識時,都是三十左右的年齡,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大體上都有一份過得去的工作,職場經(jīng)驗也有一些,正處于熱血青年向油膩中年過渡的年齡。生活說不上富足,也絕不至于拮據(jù)。老譚他們都結(jié)婚了,有孩子,家庭負(fù)擔(dān)還有一些。老孟看起來一身輕松的樣子,進(jìn)進(jìn)出出只見他一個人。他們都以為他沒有結(jié)婚,還是單身。直到有一天,哥兒幾個喝多了,說起家庭生活,一個個身在地獄之中的樣子。談起生活中的瑣事兒,夫妻之間的雞零狗碎,孩子的花式調(diào)皮,還有各種意料之外的開支,紛紛搖頭嘆氣,都說老孟牛逼,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想怎么過怎么過。老孟突然說了句,你們怎么知道我沒有結(jié)婚,怎么知道我就沒有煩心的事兒?老孟說完,哥兒幾個都愣了一下。老譚笑起來說,你結(jié)個屁的婚,從來沒見過你老婆。每次出來喝酒,也不見有個電話催你。老孟說,我真結(jié)婚了。老譚說,我不信。又問桌上的人,你們信嗎?都不信。老譚不信自有他的原因,他去老孟家那么多次,從來沒見過他老婆,家里也沒有一點女人的氣息,他怎么可能結(jié)婚了?

后來,他還是信了,不得不信。那是他們認(rèn)識幾年后的事情,老譚去老孟家也去了幾十次。每次去老孟家,兩人在老孟書房吹牛聊天。老孟家房子不大,一百平米出頭的樣子。一進(jìn)門是客廳,客廳邊上有個小廚房和洗手間。里面三間房,一間是老孟書房,相比較房子的面積,書房大得有點離譜。老孟說,他擴建了書房。另外兩間,門總是關(guān)著的。剛開始,老譚也沒在意。去朋友家里,基本的禮貌還有,不會隨便進(jìn)人家房間。去的次數(shù)多了,老譚對老孟說,房間還是要經(jīng)常通風(fēng)透氣,老是關(guān)著,空氣不流通,不健康。老孟說,沒事。老孟說完,老譚也沒多想,各人有各人的習(xí)慣,再說了,老孟一個人,也用不了那么多房間,關(guān)著就關(guān)著。通常情況下,他們在書房吹完牛,等到天快黑了,打電話約朋友們喝酒。除開上廁所,兩人基本都在書房待著,連客廳都很少去。老孟書房有張沙發(fā)床,老譚斜斜地靠在上面,舒服得很。沙發(fā)床邊,有個巨大的窗子,窗外對著公園。如果天氣好,公園里總有人放風(fēng)箏,草地上總有人鋪著墊子,孩子們總在追逐打鬧。那天,老譚內(nèi)急,打開書房門想去上廁所,走到客廳,他愣住了,有個女人正從洗手間出來。見到老譚,女人微笑了一下,也沒有說話,快速閃進(jìn)了房間,把門關(guān)上,整個過程悄然無聲,像一只貓。老譚還記得女人的樣子,白白的,微胖,比他略矮一點,樣子說得上漂亮。上完洗手間,老譚回到書房對老孟說,老孟,怎么回事?老孟從書桌前抬起頭說,什么怎么回事?老譚說,剛在客廳我看到個女人。老孟說,我老婆。老譚瞪大眼睛說,你真結(jié)婚了?老孟說,這個事情我騙你干嗎。老譚不得不信了,他媽的,嚇我一跳。

天黑了,兩人準(zhǔn)備出去吃飯。老譚想約兩個人,老孟說,今天就不約了,就我們兩個吧,喝點酒說幾句話。臨出門,老譚說,叫你老婆一起吧。老孟帶上門說,不用了,她也不會去。他們找了老孟家附近的一間大排檔,點了幾個菜。老譚開了瓶酒說,他媽的,你老婆嚇了我一跳,突然冒出個女人,白慘慘的,有點瘆人,還好是白天,不然要嚇?biāo)懒恕@厦险f,夸張了吧,哪有那么嚇人。酒喝到半夜,老譚總算把老孟和他老婆的關(guān)系搞清楚了,他看著老孟,還是有點不相信。根據(jù)老孟的描述,他和他老婆認(rèn)識八年,結(jié)婚六年。剛認(rèn)識他老婆那會兒,看起來一切正常。結(jié)婚兩年后,她開始接觸一種他也說不出名字的宗教。從那以后,世界全變了。她沉迷于神的世界不可自拔,每天,除開學(xué)習(xí)教義,對什么都沒有興趣。很快,她辭職回到家里。從此,閉門不出。老孟想過很多辦法,都沒有用。老婆一天比一天封閉,一天比一天不愛說話,對老孟也完全失去了興趣。老婆的房間,老孟進(jìn)去過幾次之后,再也不想進(jìn)去了。倒不臟,桌椅擦得干干凈凈,書籍?dāng)[得整齊,氣氛有些詭異。為了更深入地理解教義,她開始學(xué)習(xí)英語。很快,她的英文達(dá)到了可以閱讀經(jīng)典的水平。她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了翻譯教義,她認(rèn)為她在傳播神的福音,將拯救人類于愚昧和癡怨之中。至于生活,完全不在她的考慮范圍之內(nèi)。老孟說,你說的神沒有給你食物,你吃的東西,用的東西,都是我給你的。她望著老孟說,那是因為神安排你來。老孟說,我也可以走。她說,那也是神的意志。老孟說,你會餓死的。她說,神早就安排好了這一切,無須恐懼。聽老孟講完,老譚說,難怪你從來不愿意談起你老婆。想了想,老譚說,要不你們生個孩子吧,可能有了孩子,什么都好了。老孟搖了搖頭說,她是真的超脫了。喝完酒散場,老孟對老譚說,這事兒你知道就好了,別到處說。老譚答應(yīng)了,回過頭,他還是說了。哥兒幾個再看到老孟,有點不知道說什么好的感覺。老孟想必知道老譚說出去了,也不點破,這種事情,遲早大家都會知道的,想藏也藏不住。

聽說老孟要辭職,老譚還是有點不放心。畢竟,不管怎么說,工作還是個好工作。在鐵城多少人想要這份工作,求之而不得。老譚和老孟碰了下杯說,老孟,這是個大事兒,建議你還是考慮清楚,別一時意氣用事。老孟反問了老譚一句,一起玩了這么多年,我是意氣用事的人嗎?老孟說完,老譚閉了嘴。哥兒幾個,要講理性,沒人比老孟更理性。平常喝酒,老孟喝得再多,也會保持殘存的意志,他要回家。即使躺,也要躺在家里的地板上。不像老譚他們幾個,喝多了像瘋了一樣,路邊上能躺,KTV的沙發(fā)能躺,連他媽的洗手間也能躺。就說老譚,好幾次喝多了,還是老孟把他從酒吧洗手間扛出來的。不光喝酒,要講做事,老孟在哥兒幾個中,也是最靠譜的,他答應(yīng)了的事,基本不用操心,他會辦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shù)模虚g甚至不用打個電話問一下。老譚換了個話題,怎么想到要辭職了?老孟說,沒什么意思,再待下去像個笑話。老譚說,工作嘛,養(yǎng)家糊口,想那么多干嗎。你說我,你以為我喜歡我那工作,他媽的天天看人臉色,不就是討口飯吃嗎。老孟說,這個飯我吃煩了,不想吃了。說完,老孟給自己倒了杯酒說,再說,我也沒什么負(fù)擔(dān)。咬了咬牙,老孟說,我離婚了。來,喝一杯。聽老孟說離婚了,老譚倒一下子放心了。憑老孟的本事,到哪兒都能活下去,沒老婆沒孩子,更是自由了。即便如此,老譚還是多說了句,能不辭就不辭吧,干什么都差不多。老孟說,我還能去把辭職報告要回來不成?喝完酒,凌晨兩三點了。老孟喝得有點多了,搖搖晃晃的。老譚想要送他回去,老孟不肯。他甩開膀子,跑了起來,跑到離老譚十幾二十米的距離,站定,大聲唱起來“是否我,真的一無所有,黑暗之中沉默地探索你的手”。他的聲音蒼涼激越,凌晨的街道上,偶爾有車跑過,只有風(fēng)還在一陣陣地吹著。老孟搖搖晃晃地往家里走,像是想從地獄走回人間。

等老孟醒來,下午兩點多了。他起床,洗了個澡,刮了胡子。辭職報告雖然交了,還沒批。按道理說,他還要去上班,不然算曠工。有沒有人管是一回事,怎么做是另一回事。他不想去公司,辦公室還得去一趟,有些東西要拿回來。特別是電腦上的資料,他寫了些東西,存在公司那臺電腦上,別的地方?jīng)]有。下樓吃了碗羊肉湯,又坐了一會兒,老孟緩過勁來,昨天的酒喝得實在有點多了。幾乎每次喝完大酒,老孟都想吃一碗羊肉湯。老譚他們的經(jīng)驗是喝白粥,就咸菜。他不行,他還是更喜歡羊肉湯。他想,他體內(nèi)肯定住著一個西北人。說起西北,老孟真的想去一次了。這些年,他去過不少地方,卻一直沒有踏入西北地界。去辦公室的路上,老孟盤算著,過幾天,他要去西北,別的事兒先不管了。走進(jìn)公司辦公樓,有同事和老孟打招呼,老孟點點頭。他走進(jìn)辦公室,收拾東西。東西很少,幾本書,一件外套和午睡的枕頭。他去辦公室要了個紙箱,所有的東西裝起來,不過一個紙箱,輕飄飄的。老孟在窗子邊站了一會兒,有鴿子飛過去,天空中瓦藍(lán)一片,遠(yuǎn)處的樹木和房屋灰色的頂,還有鐵城CBD閃閃發(fā)光的玻璃外墻。真是荒唐啊,老孟想,居然混了這么多年。他打開電腦,電腦“吱吱呀呀”地響,老孟點了根煙。等電腦開機,老孟清理了文件,有用的打包發(fā)到信箱,沒用的直接刪除。他關(guān)掉電腦,想著該走了。他站起身,正準(zhǔn)備走,電話響了。老孟拿起手機一看,吳希凡電話,他掛掉了。電話又響了,老孟不得不接了電話,他不想?yún)窍7策^來找他。老孟,你回公司了?我到你辦公室來。吳希凡的聲音。老孟說,不了,我準(zhǔn)備走了。你別這樣,我們聊聊?;仡^聊吧。老孟掛了電話,準(zhǔn)備走,他看到吳希凡舉著手機過來了。

關(guān)上辦公室門,吳希凡問老孟,怎么突然想到要辭職?老孟說,也沒什么,干了幾年,覺得沒意思了。吳希凡說,如果是薪酬的問題,我來解決。老孟說,不是這個事,我自己的問題。進(jìn)公司這么多年,吳希凡對老孟說得上照顧,雖說職位沒有調(diào)整,薪酬卻是一直在漲。用吳希凡的話說,別的方面我有虧欠,錢上不讓你吃虧。公司里面,位置就是錢,但位置比錢更值錢。給老孟加薪,沒人在意,反正又沒有搶他們的份額。位置就不一樣了,搶一個少一個,而且只有搶到一個位置,才可能有更好的位置。吳希凡給老孟發(fā)了根煙說,老孟,這些年辛苦你了,我對不住你。老孟接過煙說,不說這話,大家心里都明白。吳希凡說,要不再想想,辭職報告我退回來。老孟說,千萬別,我東西都收拾好了,你別讓我難堪。吳希凡說,那晚上一起吃飯吧,算是告?zhèn)€別。老孟說,不了,不了,昨天晚上喝醉了。吳希凡說,反正昨天醉過了,今天再醉一次又何妨,就這么說定了。臨出門,吳希凡扭過頭說,辭職補貼的事我處理,你放心。老孟笑了笑,他根本沒有想過這事。如果為了錢,他就不辭職了。他也知道,這么清閑的工作,這個薪水,在鐵城,怕是只有這一份了。

一出公司門,老孟訂了從廣州到成都的機票。他想從成都進(jìn)藏,然后去青海和甘肅。既然出來了,那就游蕩一番吧。老孟讀過不少關(guān)于西藏的書,當(dāng)然還有小說,他甚至還知道有個作家叫扎西達(dá)娃。至于青海和甘肅,他知之甚少。那里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是陌生的。這十幾年來,去西藏幾乎成了文藝青年的標(biāo)配。他自認(rèn)他不是文藝青年,他只是想去一下,沒什么特別的原因。他不打算窮游,他又不是沒有錢,他就是想把自己伺候得舒服一些。沒錯,這似乎一點也不文藝,他也沒打算文藝。在白云機場,老孟手機收到一個信息,他的工資卡上收到一大筆錢,數(shù)額之大超過老孟的想象。按規(guī)矩,他最多只能拿其中一半。想了想,老孟給吳希凡發(fā)了個信息,收到了,謝謝。發(fā)完信息,老孟關(guān)機了,還不到登機時間。他看著顯示屏上的航班信息,他坐的班機還沒有延誤。飛到成都,老孟沒有急著進(jìn)藏,他在成都待了四天,吃了六頓火鍋。他約了大學(xué)同學(xué),還有前女友。他喝酒,他哭鬧,他像個神經(jīng)病,他是個瘋子。這才是他原本的樣子。在鐵城,他像一只緊鎖的蚌,外人只能看到堅硬的殼。他前女友離婚了,他們一起睡了三個晚上。白天,前女友帶他四處閑逛。晚上,他們喝酒。喝完酒,回到酒店,她掐他,咬他。離開成都那天中午,他們泡了半天茶館。要去車站了,前女友說,我送你吧。他說,不用。他叫了輛的士。前女友發(fā)了個信息給他,你說過你永遠(yuǎn)不來成都。他說,我變了。前女友說,你沒變,你還是老樣子,任性,理想青年。他說,我配不上理想二字。前女友說,別再來成都了。

站在布達(dá)拉宮前的廣場上,老孟有點不習(xí)慣高原透亮的陽光,他瞇著眼睛。那個畫面他太熟悉了,見過無數(shù)次。他坐下來,抽了兩根煙,情緒平穩(wěn),毫無波瀾。布達(dá)拉宮站在那里,沒有主動靠近他一寸。他想起了朋友的兩行詩“在燈火的明滅中,在隱秘的洗禮中/他原諒了世界對他的冒犯”。他想到,人活著多么可憐,似乎總是在害怕冒犯了這個世界??墒?,誰想過,這個世界又是如何冒犯了我們?他穿過青海進(jìn)入甘肅,沿途到處都是星月的尖頂。他突然想起了他的前妻,她現(xiàn)在怎樣,她還好嗎,她還活著嗎?和前妻離婚后,老孟刪掉了前妻的電話。剛開始,他還記得。很快,他發(fā)現(xiàn),他想不起來了。那個和他一起生活過快十年的女人,他曾經(jīng)熟悉她的肉體多過熟悉自己的肉體,她給了他歡樂。什么時候,他們開始變得陌生了?他們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卻不再說話了。她的肉體,她的聲音,她脖子下美好的氣味,老孟都淡忘了。他對她的記憶寒酸到只剩下一個電話號碼?,F(xiàn)在,這個電話號碼他也忘記了。她成為不存在的人,還不如一個讓人驚悚的夢境。這個女人真的在他的生活中存在過嗎?老孟恍惚起來,他是不是編了一個故事,捏造出一個不存在的女人?鳴沙山的月亮,洞窟中的飛天,它們都有圓潤的臉。它們都在發(fā)光,神圣而又純潔,像是全世界的妹妹。

……

作者簡介

馬拉,1978年生,就讀于中國人民大學(xué)創(chuàng)造性寫作專業(yè)。中國作協(xié)會員,廣東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在《人民文學(xué)》《收獲》《十月》《上海文學(xué)》等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大量作品,入選國內(nèi)多種重要選本。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余零圖殘卷》《思南》《金芝》《東柯三錄》《未完成的肖像》,中短篇小說集《生與十二月》《葬禮上的陌生人》,詩集《安靜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