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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美學沖擊與心理召喚 ——內蒙古當代詩歌生態(tài)價值論析
來源:《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19年第5期 | 鄢冬  2019年09月25日15:03

內容提要:內蒙古詩歌除了與新詩發(fā)展特質的同一性,還有其特異性。主要體現(xiàn)在草原文化影響下產生的不同思考與表達。草原文化是一種生態(tài)型文化,內蒙古詩歌是草原文化重要的載體,因此內蒙古詩歌也應是一種生態(tài)型詩歌。它的生態(tài)價值主要體現(xiàn)在美學和心理學兩個層面,美學層面主要表現(xiàn)在傳達至善至美的歌謠形式和類“老莊式”的價值圖景,心理學層面體現(xiàn)在色彩的傳遞與草原“異托邦”的記憶建構性。內蒙古詩歌的生態(tài)價值值得被重新挖掘,并且傳承、發(fā)揚。

關鍵詞:內蒙古詩歌 生態(tài)型文化 草原記憶 色彩心理

內蒙古當代詩歌是中國當代新詩在廣袤的內蒙古草原、森林、山川、河流、城市與人群中投下的倒影。兩者不僅在各個發(fā)展階段都有其現(xiàn)象學意義的相似性,也有內在精神的同一性。內蒙古當代詩歌也同樣經歷著注重民族國家的認同和“大我”書寫的“十七年”,涌現(xiàn)出納·賽音朝克圖、巴·布林貝赫等優(yōu)秀的民族詩人。同樣經歷著1980 年代新詩的狂歡,涌現(xiàn)出趙健雄、阿古拉泰、雁北、蒙根高勒、白濤、張?zhí)炷械纫慌鷵碛絮r明地域特色和主體特征的詩人,同時《詩選刊》和《草原》“北中國詩卷”創(chuàng)立,也在一定程度上引領詩壇風騷。進入1990 年代以后,內蒙古詩歌呈現(xiàn)出多元化的言說風貌,在一定程度上呼應著主流詩壇的個體主義表達,這一風格特點也在隨后的網(wǎng)絡時代被夸大。然而,內蒙古地處北部邊疆,幅員遼闊,不同盟市之間文化差異較大,語言習慣和思維方式駁雜,又造成了內蒙古當代詩歌的豐富性。從語體判斷,內蒙古當代詩歌的主流是漢語詩歌和蒙古語詩歌,從文化背景判斷,內蒙古當代詩歌呈現(xiàn)以草原文化為特色,農耕文化與其并軌共生的狀態(tài)。從寫作族群判斷,內蒙古當代詩歌又可以分為蒙古語詩歌、北方三少民族詩歌、內蒙古東部、西部漢族詩歌等。內蒙古詩歌一方面展現(xiàn)出的是“邊疆”去中心化的書寫形式,另一方面也能覺察出鮮明的時代痕跡。內蒙古詩人很難也很少站在當今詩壇的聚光燈下,但卻絲毫不能掩蓋其獨特的文化和藝術價值。詩從來不能因為一時一人一地的評價而增光或是黯淡,它應該屬于一種極為隱秘而高貴的精神指向。時過境遷之后,那些流行的、現(xiàn)代的語言和技法都將被淹沒,而只有真正“獨特”的詩才可以和人一起留存下來。內蒙古當代詩歌正是有了“同與不同的書寫”,它的存在更顯彌足珍貴。內蒙古詩歌又時常被俗稱為“草原詩歌”,兩個概念的內涵和外延都不完全相同,內蒙古當代詩歌的觸角不僅只摸索草原,還有沙漠、鄉(xiāng)村、城市等等,但這一習慣命名中也昭示著內蒙古當代詩歌的“異質”。的確,在人類越來越注重生態(tài)環(huán)境建設的今天,“草原”本身就構成極具魅惑的空間。

內蒙古當代詩歌不缺乏對農村和土地的深耕式書寫,但更多的書寫還是淋漓盡致體現(xiàn)了各族人民對草原等生態(tài)環(huán)境的精神寄托。內蒙古當代詩歌是哲學的詩,生命的詩,同時也是一種健康、向上的藝術形態(tài)。它可以表達游牧民族的心靈謳歌,也可以是非游牧民族精神寄托之所;可以是草原上的民族賴以生存的家園,也可以是非草原民族的庇佑所。它的文化精神是泛靈的。它追求的生活方式應該是以和諧、共生、互助式的方式。內蒙古當代詩歌除了書寫城市中幽深的思想,更多則是以動物、植物、景物為母題而創(chuàng)作詩歌,具有其獨特的生態(tài)價值。草原上豐富的生命體,綠色、原生態(tài)的環(huán)境給詩人提供了無比廣闊的素材庫,詩人生花妙筆之下,詩歌就成為傳遞生態(tài)美、人性美的蘆管。內蒙古當代詩歌的生態(tài)價值主要存在于兩個方向:首先是美學層面的積極呈現(xiàn),表現(xiàn)在歌謠式的詠唱和老莊式生命觀的價值建構。其次,詩歌內在的生態(tài)因子會在讀者中形成一種召喚結構,通過色彩詞匯作用于讀者心理,激發(fā)對自然生態(tài)的皈依之情,并逐漸形成儲存生態(tài)記憶的“異托邦”。

一 美學層面的生態(tài)價值呈現(xiàn)

在內蒙古詩歌中,詩和歌的合二為一,顯得熨帖而合適,不論在哪一發(fā)展階段,抒情歌謠式的詩在內蒙古大地上如駿馬般奔騰而來。它們傳遞的信息,一是如浮士德“不停地欣賞美”,一是如莊子“不與之爭”。

其一,內蒙古當代詩歌形式上多采取歌謠式的表現(xiàn)形態(tài),傳遞對于生活至善至美的歌詠。中國詩教傳統(tǒng)源遠流長,歌謠便是傳統(tǒng)詩教的遺留物?!肮?jié)奏秩序并不是晚期產物,而是由人類最原始的精神能力之一所產生出來的。它也許是人類創(chuàng)造能力最早的表達。人性在什么地方得到發(fā)展,這種節(jié)奏能力便在什么地方與社會團體、與鬼怪信念、與語言一道展現(xiàn)出來?!?它屬于國人童年的記憶,又是內蒙古詩歌常見的形式。歌謠內容通俗、節(jié)奏明快、情感真摯,傳播方式多樣。音樂性和抒情性是歌謠的兩大本質特征。新詩發(fā)展歷史中,為了保持語言本身的獨立性和價值取向,為了迎合新詩的自由精神,“去音樂性”“去抒情”似乎是不可避免的革命綱領。然而有趣的是,直到如今,內蒙古相當一部分詩還依然具有極強的音樂感和樸素的抒情——這是一種笨拙且真誠的堅持。歌謠里,對于草原上景觀的重復謳歌、詠唱,弘揚草原詩歌的生態(tài)意義。重復、強化加深了讀者的記憶,轉而變成一種喚醒,作用于他們的世界觀,有潛移默化的教化作用。簡單即有效,至少龐德也這樣認為:“繼續(xù)音樂訓練與有效地掌握詩歌語言的音樂性是緊密相連的?!?內蒙古當代詩歌少有生僻的字眼,也很少讓人“讀不懂”,流露出的是詩人對于自然的熱愛和對故土的謳歌,對于美麗人生的禮贊和對生命易逝的慨嘆,充滿了純粹而又辯證的思維旋流?!安菰?,從牧人的雙目/伸展開去/ 還是那樣不修邊幅/小河深情地為它/梳理蓬發(fā)/從春到夏/從秋到冬/癡心不改,但/總是那么不如意/ 曲曲彎彎/ 彎彎曲曲”(烏云其木格《小河之戀》)。雪漪《風景線》組詩彈奏的是靈魂的交響樂,孕育的是敖包的情話。在長詩《心訪明珠—勾勒錫林郭勒大草原》中,更用壯闊的筆法勾勒出心中眼里草原的全貌:“天空湛藍成一面?zhèn)ゴ蟮溺R子/ 倒映著游牧人一系列文明的象征/ 終生以草據(jù)守的信念為劍/ 滾滾紅塵開辟鹽堿地的旅程。”不僅雄渾浩蕩,更是氣象萬千。歌謠,重章疊句便于記憶;歌謠中直抒胸臆的表達方式又利于讀者理解?!笆闱椤钡膽B(tài)度使得讀者在潛移默化的習得中發(fā)掘美,從而踐行美,維護美。如:“……天一方/地一方/海一方/茫茫雨中/遠不見青山/近不見村莊/可,美麗的哈素海/晴時是詩/ 雨時是歌/這雨/急是快板/緩是淺唱”(巴特爾《雨中哈素?!罚Υ睾_@一美麗的景觀,人類顯得渺小且平凡,只有盡情歡歌,才不辜負它繁華中寧靜的美麗。

判斷一首好作品的標準有很多,在不同時代也都會受到當時語境的制約和干擾,讀者的期待視野也會在同一話題中擴大或縮小。但無論文學未來將如何發(fā)展,無論它將變幻多少種色彩,對真善美的挖掘和再現(xiàn)這一使命則不會改變。在歌謠式的表達中,傳達至善至美之音,是內蒙古詩人詩作得以站立的必要條件。內蒙古少有巨型工業(yè)城市,內蒙古詩歌也少有直面城市并進行現(xiàn)代性反思的作品?;蛘哒f,直面人與人構成的森林,遠沒有直面人與萬物同在的自然更為親切。用打碎的語言碎片澆筑成的城堡,遠沒有一條歌謠的河流那樣誘人。謙卑,這幾乎成為內蒙古詩人面對自然的一貫態(tài)度。與萬物對話,無論高空蒼鷹,還是碧野蟈蟈兒,都是對等的生命體,人在其中,自然而然獲得了空前的解放:“……蟈蟈兒在我的陽臺上/唱著舒心的歌兒/彈著心愛的小琴/心兒喲在靈臺上/默念著家鄉(xiāng)/不停地翻騰// 沒有睡意/也沒有詩情/這一夜呀,這一夜……”(齊·莫爾根作、郭永明譯《蟈蟈之聲》)詩人俏皮的口吻與浪漫的姿態(tài)相得益彰,一只蟈蟈兒也充滿了靈性。值得一提的是,沙漠,在不熟知它的人看來,無非是不毛之地和生命的禁區(qū),但作為草原的背面,沙漠在詩人眼中,也有不同的樣子:“……每逢羊背子煮熟的時辰/牧歌就會膨脹起來/去祭奠駝工悲壯的啟程//對于騰格里 我?guī)缀跬浟怂巧衬??!保ǘ嗲凇厄v格里》)

其二,內蒙古當代詩歌透露著一種老莊式的價值觀,有避世傾向。人與萬物共生,無尊卑長幼。所有生物在一種無為的氛圍下生存,并不計較哪一物種的短長,也不存在誰消滅誰或者必須要進行戰(zhàn)爭、殺戮以決定領土、主權的歸屬,應順應本心,放心享受自然的贈與,就好像詩中的風景。物我兩忘,生死一線間,在草原的懷抱中達到永恒的和諧,這就是草原激發(fā)詩人從而升華出的一類絕境:“……一朵藍花搖曳在風中/倔強而孤獨地挺立/這一切成為生命永恒的背景/天堂/云漂泊依舊/一棵高原上的沙棘/帶著根流浪?!保ㄟh心《在蒙古高原上》)以小博大,是因為小相對于大而言只有形狀之迥異,并無高下之分。在蒼涼的蒙古高原上,沙棘渺小,人亦渺小,所有的悲歡離合也顯得渺小,但即便如此,倔強的姿態(tài)也是在宣告“莫與之爭,則莫能與之爭”。阿古拉泰的詩《像一顆草一樣行走》《淺草上的蹄花》都在試圖講述屬于一棵草的帝國:“有一顆青草 緊緊地/攥住了大地的脈搏?!编嵃步摹恫菰稀方o出了更具體的詮釋:“……真正認識草原的人/自己本身/就是一棵青草。”對生命的體驗,內蒙古詩人充滿著細節(jié)的真實:“……你說說,草原到底有多大/我總在測算/盡可能界定在你后山的前坡/和黃河的北岸/ 界定在我故鄉(xiāng)的坡前、山后/和家住在河槽北邊/ 那個小羊倌放羊的牧場?!保ǜ叨浞摇短柕墓饷⒂卸噙h》)

在寶力格主編的《草原文化概論》一書中,編者指出北方游牧民族原始宗教主要體現(xiàn)在自然崇拜、神靈崇拜、圖騰崇拜、祖先崇拜等方面。與中原漢族文化更強調人力的偉大,強調改造自然的主觀能動性不同,草原民族更注重“因勢利導”。同時,草原民族思考生存與死亡等話題,受到薩滿教的影響很大。薩滿教是一種歷史十分悠久的宗教,但它基本流傳于北部邊疆地區(qū),邊疆地區(qū)的自然環(huán)境存在兩極化表征:要么是廣闊無垠的草原,要么是寸草不生的沙漠。草原里充滿了生命的靈光,沙漠中看似死氣沉沉。一生一死之間,蘊藏著巨大的藝術張力。薩滿教盡管充斥著迷信、非理性的因素,但是“泛神”的世界觀深刻影響了草原各民族觀看世界的態(tài)度。蒙古族崇拜的長生天,東北地區(qū)的靈魂不死、轉世之說,對于神明的祭拜和皈依,使得他們能夠敬畏自然,即便在商業(yè)大潮面前也不會輕易喪失本心。也可以說,薩滿教從宗教已經轉化為一種生命的態(tài)度。敬畏自然,尊重敵人,珍惜生命,同時也不畏懼死亡,成為草原詩人們不必言傳的世界觀。雁北的詩《年輕的樹》:“……面對這樣一株折斷的樹木/ 需要的是一種尊敬的感情/ 忘掉它的傷痛/ 記憶它的年輕?!睂τ谌跣≌叩耐樯踔列蕾p,使得詩人詩作往往流露出一種清新之氣,而這幾乎成了內蒙古詩人的一種本能:“只有那些來自遺傳的、普遍一致的和反復發(fā)生的無意識過程才能稱為本能過程?!?王萬里的《夜宿草原》就傳遞出了生命的禪意:“心,是一座潔白的氈房/一雙眼睛,將通過一顆露珠/打開整個世界。”內蒙古詩人在思考世界時,時常傳遞出帶有靈性的自然哲學觀:“沙地里一只鳥/ 多像守寡的新娘/ 一生只穿一件花衣裳//也許太過傷心/天不亮就烏素烏素地叫著/然后憂郁著衰老//不久 牧羊人發(fā)現(xiàn)/那鳥沉默得像一枚卵石?!?/p>

二 心理學層面的生態(tài)價值

在心理層面上,內蒙古當代詩歌豐富的色彩展現(xiàn)亦給人帶來釋放、舒展之感,是真正屬于自由生命的詩歌。特別是草原書寫,在城市化背景下,正在成為詩人們拼命挽回的失陷陣地,成為生態(tài)記憶的異托邦。

首先,內蒙古詩人在詩歌中善用色彩詞匯,并努力營造一種視覺和心理上的舒適感。北方草原遼遠、空曠,同時以綠色、藍色、白色為主色調。與1980 年代女性詩人如翟永明、唐亞平等人善用黑色或與艾青、北島、顧城等人善用紅色、紫色不同的是,無論是草的綠色、河流的白色還是天空的藍色,以及繁花之色,都是讓人解壓、放松的顏色。帶給人的是一種遼遠而非拘謹?shù)目臻g。草原提供的宏大背景會讓人以更為寬容的態(tài)度對待生活。白色是最純粹的顏色,較之其他顏色更具有擴張性,從色彩心理學來講,白色給人擴張、膨脹、飄忽的感覺?!斑@種因心理因素導致的物體表面面積大于實際面積的現(xiàn)象稱‘色彩的膨脹性’,反之稱‘色彩的收縮性’。”4白色,無論是雪的顏色,還是羊的白色,在內蒙古的雪原上,其實并不涇渭分明,甚至帶給人空前的視覺沖擊:“當落在枯草上的雪/落在/仿佛安了馬達,羊的卷舌上/羊從里到外,就全白了//雪還把山巒/ 漸漸染成更大一群羊//那個牧羊人似乎一動沒動/ 靜等一場白茫茫的大雪/ 穿在身上……”(戈三同《大雪》)同時,潔白的哈達也給人潔凈、澄澈之感:“而白色作為潔凈的表示,……總之,在人們的色彩心理中,白色是亮色最高,最引人注目的顏色?!?綠色是寧靜與和諧的顏色,同時也是典型的環(huán)保色:“綠色在心理學上的意義是堅定性、意志力、微微沉睡的權力,同時也有寧靜與和諧?!?萍子的《過往》中,芳草的綠帶有歲月的痕跡,在生命的年輪中努力傳釋一種優(yōu)美和重量:“如果遺憾只是遺憾/如果心傷只是心傷/如果歲月,果真不會為誰停留/我會掘開一些時間/把過去埋葬//然后,就地站成一塊墓碑,讓/芳草青青, 從腳跟綠上我的發(fā)絲/綠成一棵冬枯夏長的白楊/年輪里,刻滿過往?!彼{色是工業(yè)文明較為珍視的顏色,草原的藍天則更成為國人的聚焦:“藍色傾向于內心的平靜,并且在平靜的心態(tài)下理解生存的意義和對生命整體的追求?!?這幾種顏色在詩歌中參與意義場的建構,同時形成獨特的張力場。蒙古族詩人嘉·巴圖納森《摔跤手贊》中:“在藍色綢緞般的天幕下,/在草綠花紅的夏牧場上?!苯o我們展示的更是一種澄澈的境界,而藍色亦不過是草原的天空最常見的顏色。草原詩歌中的色彩比之其他類型的詩歌更為明麗、繽紛,其原因在于草原本身的豐富性,草原的豐富性給予詩人靈感的同時,也給讀者無限的魅力和期待?!爱斘覀冊诳隙ㄎ膶W是主體的積極心理活動的結果的時候,實際上也就同時肯定了文學的心理活動(創(chuàng)作活動和欣賞活動)中包含著色彩心理的活動?!?

其次,隨著時間的推移,詩人建構的生態(tài)書寫逐漸成為一種“異托邦”記憶圖式。草原詩歌對內蒙古詩人而言,并非給他們營造了一個烏托邦。相對于烏托邦的虛構性與理想主義的精神所指,草原更準確地說是??滤缘摹爱愅邪睢?。既是真實的場所,同時又是一種被文化確實實現(xiàn)了的烏托邦。真實的草原與記憶的草原結合成曖昧的詩意空間,是草原民族的想象共同體,表現(xiàn)文化審美同一的象限。也與農業(yè)文明中的鄉(xiāng)村一起,成為詩歌中致力表現(xiàn)的“異托邦”。

草原上的民族隨著城鎮(zhèn)化的進程而背離了草原,草原成為了他們的源記憶。成為了他們懷戀的鄉(xiāng)愁的產生,鄉(xiāng)愁則是一種集體記憶的典型范式。草原文化中的草原與黃河文化中的鄉(xiāng)村在都市化進程中都處在逐漸被遮蔽的狀態(tài),但正因為如此,草原和鄉(xiāng)村在文學記憶中獲得了越來越重的分量。懷念草原,草原逐漸變成集體記憶的文藝符號:“對文化記憶的關注,涉及人類社會得以延續(xù)的本質。在這里,回憶過去,不僅意味著懷舊和鄉(xiāng)愁,更揭示著歷史與現(xiàn)實的微妙關系?!?如賀一新的詩作:“徜徉在這方草原 心中的憂慮不再灰暗/捧起一束芬芳的鮮花/看到了綠色斑斕的萬物/使當年干涸的草原生機盎然/使牧人的生活走進春的色彩/徜徉在這方草原/昔日的渴望不再虛渺/逐水草奔波游牧/已屬于昨日的童話/漂泊不定的氈包/不再是延續(xù)生命的象征/誰說/這里注定是荒蕪/躍動著生機的草原/正譜寫明天新的篇章。”這是有關草原的禮贊,是正生活在草原上的人對于草原的禮贊。實際上,草原詩歌并非只是草原上民族的專利。可以成為所有國人共同的謳歌對象。草原以外的人期盼著草原、想象著草原。草原由一種記憶的重要載體上升為想象的共同體,從而在讀者中間形成一種建構性的記憶。昌耀的詩歌中建構了一個野性文化的草原:“草原新月,萌生在牧人的/ 拴馬樁。在鞍具。在鞍具上的銅劍鞘。/……聽到旋風在浴血的盆地/ 悲聲嘶鳴……”(《草原》)他的詩歌質感來源于對于西部文化,特別是草原文化深刻的體察與揣摩。草原生態(tài)是一種理想的居住模式。以草原為基礎的部落、鄉(xiāng)村,是北部邊疆難以割裂的文化模式??梢哉f,書寫草原的過程就是回家的過程,正如海勒根那《天如此之近》:“守住一顆蒙古的心能守多久/在鷹羽遁去的杭蓋/守住這片天藍和夢境/能守多久?!辈菰瓕嶋H上已經成為具有普泛價值的質素:“內蒙古詩人持續(xù)多年經營草原意象還意味著,作為原創(chuàng)性的詩歌意象,在山川、大地、太陽以及河流、明月等常見的詩歌意象之外,草原正是此地詩人為中國當代詩歌乃至中國詩歌意象系統(tǒng)提供的新質素。”10

當詩歌建構草原的行為被讀者接納并吸收,草原詩歌就有了變相干預社會的力量?!皻v史形勢建構了集體所共享的記憶,在這些形式中,陳述的印記有時候是在真正的策略之中展開的;它通過修辭來保證史學話語的話用性,這一修辭有一種美學的和情感的影響力。”11當懷念帶有一種痛感時,所書寫的文字就具有拷問心靈的熱度:“是她嗎?我記憶中的故鄉(xiāng)/ 是她嗎?我曾插隊的浩特,/淖兒邊怎么落下了鴻雁…… /是大自然的變遷?還是春姑娘嫁到草原,/如今竟是綠蔭成片?!延洃浟艚o歷史,/夢中家園正在實現(xiàn)……/瞧,鴻雁撥出了層層漣漪。/聽,綠蔭中紅柳正把我呼喚……”白國華的詩歌中,記憶中的故鄉(xiāng)與現(xiàn)實中的故鄉(xiāng)交相輝映,反應了今時今日巨大的變化,念想未來的美好與繁華。李慧蘭的《生命底線》與《醉在草原》兩首詩,前一首以更為奔放的方式謳歌自己心中的那片草原,在她的另外一首詩歌中,則以更為悲愴的方式紀念似乎永遠也無法回去并抵達的草原。于是,有人評價詩人,不僅帶來了牧人的長調,還將我們帶回遙遠的《詩經》時代,提醒我們該如何撿回丟失的記憶。12草原上,憂傷和浪漫的牧歌正徐徐展開:“草原屬馬/馬生來便是草原的四蹄/ 平平仄仄的啼聲/ 自遠古走入馬頭琴弦 只那么輕輕一拉/便醉得地平線搖搖晃晃?!保ㄍ跞肌秾亳R的草原》)

為了尋找內心的草原,詩人們企圖在詩中建構記憶,這種建構的方式帶有鮮明的主觀性,也顯得勉強和脆弱?!叭后w與空間在象征意義的層面上構成了一個有機共同體,即使此群體脫離了它原有的空間,也會通過對其神圣地點在象征意義上的重建來堅守這個共同體?!?3衛(wèi)平的詩《老?!分?,所充斥的就是這樣一種濃重的哀傷,其實不僅是“老牛”找不到回家的路,歸人面對著物是人非的現(xiàn)在,也同樣無所適從。懷鄉(xiāng)病真正的尷尬在于永遠懷念且無法真正歸鄉(xiāng)。然而,內蒙古詩人的努力在于,當草原記憶成為集體記憶范式中重要的部分,他們的草原書寫甚至生態(tài)詩學就負載著重要的使命。“盡管我們確信自己的記憶是精確無誤的,但社會卻不時地要求人們不能只是在思想中再現(xiàn)他們生活中以前的事件,而且還要潤飾它們,削減它們,或者完善它們,乃至我們賦予了它們一種現(xiàn)實都不曾擁有的魅力?!?4詩人筆下的草原,不僅是記憶,更是再現(xiàn)、喚醒的理想草原生態(tài),不僅記錄草原的歷史,而且是對草原進行藝術刻畫。

結 語

內蒙古當代詩歌是草原文化的載體,草原景觀之美,物種之多元,生態(tài)之獨特,已經深刻影響到當代人的生活。內蒙古詩歌因其生態(tài)性而應該備受矚目,草原詩歌也應該成為詩歌研究的重鎮(zhèn)。內蒙古當代詩歌是追求平衡態(tài)的詩歌。平衡,既是傳統(tǒng)美學中重要的法則,也是生態(tài)文明中一項重要的指征:“結果是,舊和新、建設和破壞、美和丑在經過相對化之后,都變成了近乎無意義的范疇。藝術和反藝術合而為一(后者不僅用在達達主義的論戰(zhàn)意義上,還用于指稱種類驚人的媚俗藝術品)。危機似乎已成為任何有意義藝術活動的重要標準,而靜態(tài)平衡正是這種危機最容易為人察覺的方面?!?5在內蒙古人的生活中,并非沒有沖突,草原上,也并非只有詩情畫意,也有掙扎在風雪中的嘶鳴和朝向明天的吶喊。但草原文化還是賦予了內蒙古詩人一種與生俱來的浪漫屬性,正如胡笳的粗糲悲壯、馬頭琴的悠揚哀傷、呼麥的空靈闊大、長調的婉轉醇厚。種種的張力之下,詩是內蒙古人的一類重要的文化符號,詩中對于生態(tài)美的勾勒和建構,則是內蒙古詩人對于世界有力地介入和有效的“平衡”?!懊恳粋€心理活動領域都趨向于一種最簡單、最平衡和最規(guī)則的組織狀態(tài)?!?6荷爾德林著名的詩句“人,詩意地棲居”一直是理想化的生活態(tài)度,在工業(yè)化的今天,去哪里尋找詩意,不至于讓它成為遠去的童話號角,成為遙遠的憧憬則更讓我們思忖。實際上,所謂的“詩意”棲居,無非就是給自己尋找到原初的釋放狀態(tài)。人類無數(shù)的歷史和現(xiàn)在雙重辯證之下,只有生態(tài)文明才真正和人類文明發(fā)展的方向同軌,只有深入挖掘生態(tài)的美感以及與現(xiàn)代生活的契合度,才能真正達到身心的解放。實際上,內蒙古當代詩歌正在努力踐行并營造這樣的氛圍,也是真正致力于“詩意棲居”的詩歌。面對這樣一類擁有生態(tài)價值的詩,挖掘詩人的有意或無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顯性和隱性的生態(tài)狀貌面前,其生態(tài)價值也必須被重新挖掘、估量,并且傳承、發(fā)揚。

注釋:

1 [德] 瑪克斯·德索:《美學與藝術理論》,蘭金仁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 年版,第245 頁。

2 [美] J·蘭德:《龐德》,潘炳信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 年版,第20 頁。

3 [瑞士] 榮格:《榮格文集》,馮川、蘇克譯,改革出版社1997 年版,第3 頁。

4 5 [日] 淹本孝雄、藤泯英昭:《色彩心理學》,成同社譯,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1989 年版,第39、22 頁。

6 7 [德] 哈拉爾德·布拉爾姆:《色彩的魔力》,陳兆譯,安徽人民出版社2003 年版,第91、38 頁。

8 黃浩:《文學色彩學》,延邊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42 頁。

9 燕海鳴:《集體記憶與文化記憶》,《中國圖書評論》2009 年第3 期。

10 崔榮:《風雨中生長的草原詩歌——內蒙古詩歌70 年初論》,《內蒙古七十年詩選》,阿古拉泰主編,內蒙古教育出版社2017 年版,第949 頁。

11 [瑞士] 克勞德·伽拉姆:《詩歌形式、語用學和文化記憶——古希臘的歷史著述與虛構文學》,范佳妮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 年版,第5 頁。

12葉永剛:《寫在馬背上的詩稿—李慧蘭詩作讀后感》,《又見彩虹》,李慧蘭著,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5—6 頁。

13 [德] 楊·阿斯曼:《文化記憶:早期高級文化中的文字、回憶和政治身份》,金壽福、黃曉晨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 年版,第32 頁。

14 [法] 莫里斯·哈布瓦赫:《論集體記憶》,畢然、郭金華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年版,第91 頁。

15 [美] 馬泰·卡琳內斯庫:《現(xiàn)代性的五副面孔》,顧愛彬、李瑞華譯,譯林出版社2015 年版,第160 頁。

16 [德] 魯?shù)婪颉ぐ⒍骱D罚骸端囆g與視知覺》,滕守堯、朱疆源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37 頁。

[作者單位:內蒙古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