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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棄疾眾里尋找的“他”是何人
來源:解放日報 | 張立華  2019年10月08日10:42
關鍵詞:辛棄疾 元宵 尋人

宋乾道六年五月,辛棄疾回到臨安(今浙江杭州),在延和殿受到宋孝宗的召見,之后被任命為司農寺主簿。

司農寺是掌管朝廷倉廩、籍田和園囿等事務的機構;司農寺主簿雖然是七品小官,但畢竟是個京官,每天可以隨大臣早朝,應酬的機會也比較多。這既便于辛棄疾的交游歷練,也便于皇帝的進一步考察。

當時,北方的大片土地淪陷于金人之手,南北邊境一帶也經常遭到侵擾,但臨安表面上仍是一片承平氣象,“直把杭州作汴州”。這讓一腔熱血的辛棄疾非常失望。他那豪放的性格根本無法融入這個腐朽的官僚體系,于是漸行漸遠、漸趨孤獨,不僅“知音弦斷”,而且喝酒也只能“停杯對影,待邀明月相依”。

乾道七年正月,憋悶半年多的辛棄疾迎來了一個觸發(fā)靈感的機會。他以詩詞特有的筆致,將精忠報國的渴望、矢志不渝的情懷、無路請纓的惆悵、孤寂郁悶的牢騷,一股腦地傾瀉在《青玉案·元夕》這首千古佳作之中: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是戀人?

詞人首先以大賦的筆法,濃墨重彩地鋪敘渲染臨安元夕觀燈之盛況:燈飾焰火,華美繁盛;車水馬龍,華貴奢靡;各類表演,盡夜狂歡。

當時的南宋王朝,已經失去了半壁江山,宋徽宗、宋欽宗和皇室宗親幾乎都被俘虜到金國。不久前的“興隆北伐”,以符離大敗、興隆議和而告終。

和議規(guī)定,南宋每年給金國白銀二十萬兩、絹帛二十萬匹,除了割唐(今河南唐河)、鄧(今河南鄧州東)、海(今江蘇連云港)、泗(今江蘇盱眙北)四州之外,再割商(今陜西商縣)、秦(今甘肅天水)二州,可謂喪權辱國之至。

但是,南宋首都的元夕一片歡騰,絲毫看不出國難當頭的跡象,真是“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

五代十國南唐后主李煜在《破陣子》一詞中,回憶降宋時的悲慘境況說:身邊連一個文武大臣都沒有,只能“垂淚對宮娥”??墒牵铎稀按箿I”畢竟還有演奏別離歌的宮娥可對;如今的南宋恐怕連這樣的宮娥都沒有了——“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再來看“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詞人說在人群中千遍萬遍地尋找他,卻怎么也尋不見,就在猛一回頭的時候,卻發(fā)現那人在燈火稀疏暗淡的地方。

這個“他”,到底是誰呢?有些注本把“他”解作“美人”“意中人”。

例如,“作者尋找的那位美人獨自一人在冷落、昏暗的地方佇立,與那些喧笑嬉鬧、結伴而去的人們截然不同”,“此詞極寫元宵的繁華景象,而作者所追慕的卻是一個幽獨的美人”,“忽然間轉臉眺望——哦,我所愛的人卻站在燈火稀少的角落”。

又如,“她不是在那照耀如晝的華燈之下,不在那歡樂的歌舞場中,卻一個人獨自站在那遠離塵囂、隔絕繁華的燈火闌珊的角落!這,就是詩人的意中人……只有這個心地淡泊的姑娘,才是他理想的人兒”,“猛一回頭,恰好看見自己的意中人,她不在熱鬧處,相反卻在燈火稀疏的僻靜去處”。

再如,“她既是作者經過千尋百覓才發(fā)現的心目中的情人,又是作者精神世界的寄托”,“一簇簇打扮得漂漂亮亮、身上飄出香氣的姑娘,有說有笑地走過,我在她們當中一遍遍地尋找自己所愛的那一位,但怎么也找不著。沒想到猛一回頭,原來她卻站在燈火冷清、僻靜人少的地方”。

還如,“詞中的主人公走遍大街小巷,穿過熙攘的人群,東瞅西望,焦急萬分,一遍又一遍地尋找著意中之人,忽然回頭一看,竟在那燈火稀落的僻靜去處發(fā)現了她”,“那上片的燈、月、煙火、笙笛、社舞交織成的元夕歡騰,那下片的惹人眼花繚亂的一隊隊的麗人群女,原來都是為了那一個意中之人而設、而寫,倘無此人在,那一切又有何意義與趣味呢”。

這樣的詮釋也就無須詮釋了,因為那是明白寫著、盡人皆知的。但如果真的是這樣,那稼軒也就不是什么豪放詞派的代表了——它比婉約派的婉約還婉約。當然,更算不上“詞中之龍”了。

而且,在壯志難酬的時候,只知道去尋覓情人聊以自慰,即便不是墮落,也是英雄氣短、兒女情長。這樣的詞,充其量不過如“唐末小詩,五代小詞”,“雖好卻小,蓋所謂兒女情多,風云氣少也”。怎么能作為詩詞經典,選入大中學課本呢?

是作者?

有的辛棄疾傳記等書,說“那人”是辛棄疾所鐘情的女子,名叫“林落茵”。有名有姓有情節(jié),卻大抵不過是虛構創(chuàng)作的小說家言。

梁啟超先生評辛棄疾《青玉案》(東風夜放花千樹)說:“自憐幽獨,傷心人別有懷抱?!彪m已窺得消息,惜乎語焉不詳。

其實,作為意中人的“他”,只是詞的字面意思,也就是本詞的“象”,而不是本詞的“意”。

明代學者、詩人和文藝批評家、詩論家胡應麟說:“古詩之妙,專求意象?!薄跋蟆本褪蔷唧w表現的事物,“意”就是事物中所包含的思想。“象”如同水中月、鏡中花,水中月不是天上的真月、鏡中花也不是鏡外的真花,只是對真月、真花的鏡像觀照而已。

那么,本詞的“象”外之“意”又是什么呢?有人認為,本詞中的“他”,也就是“那人”,真意指的是作者自己。

例如,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的《唐宋詞選》認為,“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幾句,突出地表現了“那人”的與眾不同的性格。從作者始終不渝地堅持抗戰(zhàn)理想來看,這正是他的自況。

又如,北京出版社的《唐宋詞欣賞》提出,說這首詞主要是寫一個孤高、淡泊、自甘寂寞的女性形象,那還是表面的看法。作者在政治上失意的時候,有許多作品,大抵都寄托了他自己的身世之感。這首詞里的“那人”形象,何嘗不是作者自己人格的寫照?

再如,高等教育出版社的《普通高等教育“九五”國家級重點教材·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強調,當時滿朝文恬武嬉,醉生夢死于用民脂民膏向敵人買來的“和平”之中,像詞人這樣堅持主張北伐的抗戰(zhàn)派是少數,在政治上處于孤立。然而,他不恤不悔,執(zhí)著于自己的理想和追求。詞中那獨立在“燈火闌珊處”的美人,正是他的化身。

這些觀點看上去似乎頗有道理。是啊,“他”對元夕輝煌華麗的燈飾焰火和華貴奢靡的如云靚女沒有興趣;“他”憂君憂民憂社稷,一心盼著國君能夠發(fā)現自己、重用自己,希望能夠“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從夜幕降臨,到黎明將至,“他”孤獨地站在燈火闌珊處,苦苦地等待著、等待著,等了整整一個夜晚,一直等到黎明將至。

可國君總是矚目著燈火輝煌中的“蛾兒雪柳黃金縷”,希望在那里找到定國安邦的誠臣,結果這些人卻都“笑語盈盈暗香去”,沒人想著什么江山社稷。這時,失望的國君猛然回了一下頭,在不經意間發(fā)現了“他”——這真是千載難逢的君臣際遇,多么希望這美好的際遇能夠云龍風虎自相投?。?/p>

但這樣解釋在語言上是講不通的,全詞無論是敘述還是描寫,主語都是作者而不是國君。也就是說,全詞的整個內容都是作者的所見、所聞、所感:景色是作者眼中的景色,人物是作者眼中的人物,感覺是作者感官的感覺。那么,“眾里尋他千百度”的主語當然是作者,“驀然回首”的主語也是作者,發(fā)現“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還是作者。

既然如此,也就不可能是“我”在“眾里尋我”;“燈火闌珊處”的“那人”,當然就更不可能是“我”了。此乃語言之常識,否則就成了“我”在“驀然回首”的時候發(fā)現了“我”,那敘述就亂套了。

還有人把“他”解作北宋都城汴京,說“詞人尋故都而不得,然后才想起汴京只該在‘燈火闌珊處’”。這樣解釋雖然新穎,卻在語言上和情理上都說不通。

試想:辛棄疾怎會在元夕的美女群中尋找故都汴京呢?“驀然回首”又怎能看見故都汴京卻在元夕的“燈火闌珊處”呢?不管是在“蛾兒雪柳黃金縷”中的尋覓,還是在“燈火闌珊處”的發(fā)現,其對象都應該只是“人”,而不是“地”。

是知音?

其實,“眾里尋他千百度”應該是指作者在尋覓知音。結合《新荷葉》詞中的“知音弦斷”,更可看出作者尋求知音的那種迫切心情。這里的“他”,可以是剛任樞密都承旨的葉衡、時任宰相的虞允文等,也可以是知遇明君宋孝宗。

葉衡有才智、通兵法,辛棄疾任建康(今江蘇南京)通判時,時任淮西軍馬錢糧總領的葉衡就對他頗為知賞。虞允文更為辛棄疾所敬重,他不僅有志于恢復大業(yè),而且在抗擊金人的戰(zhàn)爭中建立過奇勛。

紹興三十一年十一月,金主完顏亮率兵準備渡江一舉消滅南宋。結果,被虞允文率領的宋軍打得大敗,從而導致金軍嘩變、完顏亮被殺。

宋孝宗皇帝是一位力圖有所作為的君王。即位當年,就以趙構的名義,下詔為岳飛平反昭雪,追復岳飛原有的官職,并將岳飛遺體依禮改葬。

后來,又為岳飛建造“忠烈廟”,以示紀念;追封為鄂王,徹底推翻了強加在岳飛頭上的那些莫須有的罪名,恢復了這位抗金名將的聲譽。

北伐失利后,孝宗對《隆興和約》一直憤憤不平。乾道五年八月,他起用堅決主張抗金的虞允文為右相兼樞密使,強軍理財,整頓吏治,裁汰冗官,懲治貪污,重視生產,銳意恢復。之后,還召見辛棄疾,傾聽其關于恢復大業(yè)的建議,并把他留在京師任職。于是,這才有了詞人筆下的元夕盛況。

葉衡、虞允文與宋孝宗對元夕的勝景無心觀賞,他們一心希圖恢復。因此,辛棄疾在熱鬧的人群中是尋不見他們的,他們一直處在“燈火闌珊處”。這里,辛棄疾將賢臣、明君等比作美人,作為自己理想中尋覓的知音,是合乎情理邏輯的。

乾道八年,辛棄疾出任滁州(今安徽滁州市)知府,即為虞允文所任命。滁州在南宋屬于上州,地處宋、金邊境,軍事地理位置十分重要。

此前,辛棄疾曾在奏疏和呈給虞允文的《九議》中反復論及滁州的戰(zhàn)略意義,并提出駐守兩淮、招撫南歸士民、屯田練兵等主張。這次讓辛棄疾獨掌滁州,也是給了他一個將自己的政治主張付諸實踐的好機會。

淳熙元年,葉衡任戶部尚書、參知政事、權知樞密院事,后任右丞相兼樞密使,力薦辛棄疾慷慨有大略。因而,辛棄疾受到孝宗的再次召見,遷倉部郎官、提點江西刑獄。所有這些,或許是孝宗皇帝和虞允文、葉衡對辛棄疾在本詞中引為知音的一種回應吧?

辛棄疾以美人象喻知音,將賢臣、明君視為自己尋覓的知音,這在藝術上并非別出心裁。

譬如《詩經》云: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又云: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從表面上看,這兩首詩都是寫癡情男子對“伊人”“游女”愛戀而不可求的單相思;實際上,這只是詩的“象”,詩的“意”則是賢才感嘆知音難覓、壯志難酬,而這個知音正是有德有位的君子——賢臣、明君。

意象之妙,就在于字面上純粹寫“象”卻不露真“意”。詩的真“意”,需要“尋象以觀意”。這對古今讀者的研讀契悟能力,是一個挑戰(zhàn)。

(作者為中國教育發(fā)展戰(zhàn)略學會傳統文化專業(yè)委員會學術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