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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19年第5期|胡學(xué)文:一水三浪(節(jié)選)
來源:《十月》2019年第5期 | 胡學(xué)文  2019年10月08日13:23

1

舉著傘的陶班站在花池邊,傘背灰黑,傘柄枯黃,而他的臉蒼白如紙,被開得正艷的波斯菊映襯著,像從另一個世界逃亡而來,在淅瀝的雨絲中,說不出的凄惶。

步出考場的阮平突然一愣,不知陶班為何立在這里,不明白他為何這副形象。監(jiān)考老師都是從外校抽的,本校教師不允許進(jìn)入考點(diǎn),可陶班不但獲準(zhǔn)進(jìn)入,還候在考場外。但阮平并未多想,稍一遲疑,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身就走。他沒答好,心情糟亂。陶班不會是等他的,他學(xué)習(xí)平平,尤其陶班所教的數(shù)學(xué),大考小考沒一次及格。陶班喜歡和成績好的交流,對阮平這樣的差生,連目光都吝嗇,不愿意多停留。所以,當(dāng)陶班喊了一聲并朝他走過來,阮平驚愕得張大嘴,大腦幾乎停滯。陶班走得極快,好像被追趕著,步態(tài)急促而慌亂,地面濕滑,他歪傾了一下,差點(diǎn)閃倒。在阮平面前立定,他的臉才露出幾絲笑,微微氣喘著說,我一直在等你。阮平越發(fā)困惑,盯住陶班,試圖從他眼里讀出些答案。從另一個世界逃亡來的陶班,方方正正的臉已經(jīng)恢復(fù)了講臺上的自信和從容,左眼公式,右眼定律,高深莫測。有……事?阮平小聲問。陶班將手搭在阮平肩頭,重重一攬:邊走邊說。

在阮平的印象里,那一刻的校園亢奮而混亂。雖然老師一再強(qiáng)調(diào)不準(zhǔn)彼此詢問答題情況,當(dāng)然考完例外,但仍能聽到議論和驚呼。一個女生捂著臉蹲在地上號哭。學(xué)生結(jié)伴走向食堂,交頭接耳,某個男生絆了一下,飯盒掉在地上。就在這雜混中,陶班挾裹著阮平走向校門口。平時阮平也住校,高考前幾日才回家住,往校門口走并沒錯,只是與陶班貼在一起實(shí)在是怪異。

跟你商量個事,陶班說,中午去我家吃飯吧,陶碧這孩子……他嘆了口氣,她非要把你請過去,別看她表面文靜,其實(shí)很拗的,幫個忙,好不?陶碧是陶班的女兒,讀高二,阮平和她同臺領(lǐng)過獎,在學(xué)校舉辦的作文大賽中,他得了二等獎,陶碧是一等獎。那是他除了長跑外唯一說得過去的,不過是喜好,馬馬虎虎。陶碧作文好,能歌善舞,長相出眾,每年的元旦晚會,她都是主角,沒有不認(rèn)識她的。更難能可貴的是,她性格隨和,口碑極佳。但也并非誰都可以搭訕?biāo)4_如陶班所言,陶碧看上去是文靜的。在阮平心目中,陶碧儼然就是公主。她要請他過去?阮平受寵若驚,立刻就應(yīng)了。明白了原委,卻被更大的疑惑罩住。他和她說過的話加起來沒超過五句,她為什么要在這么個緊要的時刻約他?且讓陶班出面?阮平忍了忍,還是問出來。陶班說去了你就知道了。阮平?jīng)]再追根究底,不然顯得他太沒禮貌了。

陶班將雨傘向阮平這邊斜了斜,如此禮遇讓阮平更加不安。阮平說陶老師你淋濕了,陶班說阮平下午還要考試,淋感冒就麻煩了。阮平說這點(diǎn)雨不要緊,我常淋雨的。他試圖移離傘蓋,陶班卻攬得更緊了。

阮平眩暈了一下,那感覺就像天地突然傾翻,若不是陶班攬著,他就摔倒了。緊張過度,阮平就這樣,頭暈?zāi)垦?,還伴有耳鳴。清早,他在黃桂仙的逼迫下,硬著頭皮吃了三顆雞蛋,六個紅棗,兩粒冰糖。那是黃桂仙搞來的偏方,專治眩暈癥的。她對偏方情有獨(dú)鐘,肚里裝了上百個,從頭到腳,沒有不能治的。不只阮平,父親和弟弟都被她治過。她煮了十顆雞蛋,要求阮平至少吃一半,那樣便能確保他在考場上不被眩暈襲擾。但空腹吃甜膩的東西,難以下咽,三顆之后,阮平再也塞不進(jìn)去了??紙錾先钇降故菦]暈,但惡心。那比眩暈還難受,眩暈就那么一下,反胃卻一陣接一陣,如同海浪。阮平?jīng)]答好,與此不無關(guān)系。現(xiàn)在惡心終于停止,卻又暈了。還好,只那么一下。他不單純是緊張、不安,還伴有難以言說的興奮。多年后,他仍能記起那種混雜的感覺。某種程度上說,那就是他人生的符號。

陶班住在學(xué)校東側(cè)的家屬院,從馬路拐下來,是一條小街,小街沒有出口,右邊是高大的楊樹,左邊六排平房,紅磚紅瓦,一戶一個小院。陶班住在后排最東頭,院墻和房屋的根基處種植了波斯菊,剛剛打了骨朵,似乎與校園是兩個季節(jié)。

陶班推開門,沒有立即進(jìn),他轉(zhuǎn)過身,沖阮平詭秘一笑,做了個請的手勢。阮平遲疑著,正要說陶老師您先請,陶班拽了他一把。仿佛阮平要逃走,陶班用力甚猛。因此,阮平不像是邁進(jìn)去的,更像是被陶班甩進(jìn)屋的??吹教毡毯蛥抢蠋煆淖肋呎酒穑τ赝?,阮平窘得滿面通紅,從馬路拐下來時想出的問候語突然飛得無影無蹤。若不是陶班摁了一把,他不知傻站到什么時候。坐在凳子上,他才說,吳老師好。吳老師是圖書管理員,他常借書,和她也算熟識。和別人不同,他借的都是推理小說。就在高考前一個月,他還借過《東方快車謀殺案》。吳老師言語不多,沒問過他什么,那天半是意外半是好奇地問他馬上要高考了,怎么還看這個?阮平?jīng)]有回答,抓起書就走了。想起自己的失禮,阮平甚是不安。

更大的不安是因?yàn)樘毡?。他見過陶碧笑,但那是在臺下在遠(yuǎn)處,如此近距離還是第一次。她與吳老師一樣是圓臉,但鼻子比吳老師挺,眼仁烏黑,嘴唇鮮潤,耳郭幾乎是透明的,屋內(nèi)光線差了些,又是陰雨天,但她仍然光彩奪目。如果說沒有回答吳老師是失禮,那么如此放肆地盯著陶碧就是失態(tài)了。他意識到了卻管不了自己的目光,徹底失控了。但陶碧沒有顯得懊惱或生氣,大大方方地迎視著他,甚至笑得更燦爛了一點(diǎn)兒,仿佛她請他過來就是為了讓他欣賞她的微笑。在某一刻,阮平覺得陶班和吳老師不存在了,只有癡呆的他和微笑的她。

要問什么,你趕緊的,下午還有考試。陶班的聲音把阮平從荒遠(yuǎn)的世界拉到餐桌前,他立刻正襟危坐。陶碧恍悟狀,好像剛才她也進(jìn)入了夢游狀態(tài)。她問他作文題目,他說了。給出一幅漫畫,分兩題,先寫一段說明性文字,再自擬題目寫一篇議論文。陶碧瞪大眼,不無驚喜,真的嗎?阮平不知她緣何驚喜,機(jī)械地點(diǎn)點(diǎn)頭。我猜對了!我猜對了!陶碧有些亢奮,與之前安靜甜笑的她判若兩人。如果不是陶班沉下臉提醒,她就手舞足蹈了。陶班告訴阮平,高考前她押了作文題,并與陶班和吳老師打賭。阮平愕然,難道這就是她請他過來的用意?僅僅是讓他做見證者?就算這樣,那么多學(xué)生,為什么偏偏請他?雖然他仰慕她,仰慕她的家庭,但他與她,與她的家庭,并無更親近的關(guān)系。阮平腦袋堵了亂麻,整理不出任何頭緒。陶班仿佛猜到阮平在想什么,解釋說高三年級里,陶碧對你印象最深。把你直接從考場喊過來,不大像話,還望你不要計(jì)較,陶班欠身致歉。阮平疑竇頓消,說沒關(guān)系的,誤不了考試就行。陶班立即道,那當(dāng)然,吃完你休息一會兒,家里那邊你放心,那會兒在校門口碰見你母親,我和她講了。

燉魚,燉豆腐,肉炒葫蘆,肉炒芹菜,白米飯。何止豐盛,以阮平的標(biāo)準(zhǔn),相當(dāng)奢華。那是八十年代初,許多東西有票才可以買。即便是有食材,也得精工細(xì)做才行。阮平在家里吃不到這么多樣菜,任何菜在黃桂仙那里都是一鍋燉。只是面對盛宴,阮平并無食欲。還好吳老師的碗小,一碗米飯他很快就扒拉完了。

飯后,阮平獨(dú)自在里間休息。陶班讓他安心睡,到點(diǎn)兒會叫醒他。睡一會兒有助于思考,阮平當(dāng)然懂。可人躺在那里,心卻在半空懸著。他不是怕誤了考試,也不是聞著枕頭上陶碧的氣息生出非分之想,而是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的原因。他回想著另一個世界的陶班,回想著陶碧迷人的笑臉,總覺得這個高考日、這個雨天有那么一點(diǎn)吊詭。

午后,雨小了許多,根本用不著打傘,陶班還是撐了那把灰黑的雨傘執(zhí)意要把阮平送進(jìn)考場。阮平只好隨他。陶班問他睡著沒有,阮平說睡著了。然后再沒有話了。但陶班仍如先前攬著他的肩,阮平甚是別扭。滿大街,只有陶班和他在傘下躲著。

快到校門口時,一股風(fēng)突襲過來,陶班沒抓穩(wěn),傘從手中飛脫,滾到街上,又被風(fēng)掠著連翻數(shù)個跟頭。趁陶班追傘的工夫,阮平邁開大步。沒錯,他想甩脫陶班。然后,他便聽到那幾句對話。聲音忽高忽低,在風(fēng)里搖晃。沒有完全聽清,但他聽明白了。食品公司,殺豬人,死,那幾個字在阮平腦里跳彈幾下,迅速勾出一個畫面。不祥的預(yù)感就像剛剛那股狂風(fēng),突然、迅疾,幾乎將阮平掀翻。他努力站定,試圖辨識聲音的來源。

陶班追上來,推阮平一把,走啊,愣著干什么?阮平跳開,直視著陶班,是不是我父親?……或許是這句話,或許是阮平的神情嚇住了陶班,他沒有馬上回答,呆愕數(shù)秒,急促地說,快到點(diǎn)了!陶班這句話是沒錯的,但恰恰是沒有錯誤,讓阮平的期待瞬間化為粉末。他沒有再問,拔腿就跑。陶班呼喊,阮平已經(jīng)躥出數(shù)十米。

高中三年,阮平兩次獲得校運(yùn)動會長跑冠軍。他瘦長,像根棍子,跑起來棍底端就像安了滑輪。而在那個陰雨初歇的下午,他蹬掉了滑輪,幾乎和飛差不多了。那時,街上的轎車尚少,但牛馬車很多,有的車主自覺,在牲畜屁股后面罩個糞兜,有的車主自己的臉是不是干凈都不在乎,對牲畜就更加視而不見,任其拉尿。拉在飯館門口很快就被鏟掉,若拉在別處,就要待上老半天,甚至一兩天,直到壓扁變干才被清走。步行、騎自行車的沒有直行的,既要躲車,又要躲牲畜的屎尿,那是另外的堵,如同叢林。阮平在叢林里瘋跑,可能踩到了什么,也可能沒踩到,可能碰到了什么,也可能沒碰到,他感覺不到。他似乎聽到了驚呼,但不確定那是從街兩邊發(fā)出的,還是他心里的聲音。那一刻,他是混亂的,唯一清晰的就是他在跑。他要跑到食品公司。食品公司在寬城的南端,與學(xué)校隔三條街,有兩三公里。但那一天突然伸長了,阮平跑了許久才看見水泥門垛上白底黑字的牌子。

阮平來過多次了,進(jìn)門直奔南邊的生產(chǎn)區(qū)。父親的同事潘美紅剛好從廁所出來,她認(rèn)出阮平,喊了一聲。阮平?jīng)]聽到,甚至沒有注意到潘美紅向他奔來。距屠宰車間有四五米時,奔跑的阮平被潘美紅抓住。巨大的慣性幾乎將壯實(shí)的潘美紅帶倒,但她反應(yīng)快,猛向后撤,另一只手抓住了阮平的左臂。阮平號叫著讓她松開。潘美紅抓得更緊了。阮平奮力掙扎,他要沖出她的夾抱??衽校踔寥ヒ?。她發(fā)現(xiàn)了他的企圖,將他的雙臂扭在背后,扣成十字。嘴咬不著,手臂動不了,阮平只能雙腳踢蹬。但也就那么幾下。潘美紅一手抓住他的雙臂,另一手?jǐn)堊∷碾p腿,阮平被懸空拎起。潘美紅能夾抱三百多斤的豬,擒一百掛零的阮平實(shí)在是小菜一碟。阮平束手就擒,又是頭朝下,除了叫罵,再無招數(shù)可施。

潘美紅徑直將阮平拎到辦公區(qū)走廊,那時已有人圍過來。潘美紅松開手,他們就把他摁住了。

2

阮九江照例騎著那輛除了鈴不響哪都叫喚的自行車,昨天剛打了氣,輪胎鼓硬,車輕了許多。他本來請了假,想載阮平到學(xué)校。阮平喜歡跑著去,平時也就罷了,可今天高考,阮九江認(rèn)為阮平應(yīng)該享受特殊待遇。只比轎車少兩個輪,比牛車可舒服多了,他跟阮平幽默了一下。阮平堅(jiān)持說沒幾步地兒,他爬著都誤不了。阮九江沒有勉強(qiáng),既然阮平用不著他,他就去上班了,請假要扣工資,他可不想在家里耗著。

黎明還在路上,夜黑如漆。寬城只有十字路口有路燈,而且一到午夜便閉了眼。對阮九江這樣走慣夜路的人,有沒有路燈無所謂,星光就夠了。甚至星光也用不著。陰云蓋頂他也沒騎到溝里去。那一段路來來回回,幾乎和他自己的臉一樣熟。

鐵柵門鎖著,阮九江用鎖頭磕撞數(shù)下,看門的老張頭走出來,邊開邊打哈欠,問阮九江怎么來得這么早。阮九江說睡不著。老張頭說你還不到睡不著的年齡。阮九江說我大兒今天高考。老張頭說難怪你這么興奮,早來一個小時呢。阮九江說影響你睡覺了,老張頭說你兒子中榜,可要請我喝酒啊。像阮平已經(jīng)中榜一樣,阮九江咧開嘴,那是一定。見阮九江往車間走,老張頭問:你不等他們了?阮九江說我去那兒等。

阮九江蹲在車間門口卷了支煙,整個食品公司只有他抽煙葉。他對別人說煙卷軟,抽煙葉才過癮。確實(shí)如此,但更重要的原因是煙卷貴。養(yǎng)活四口人是極其吃力的,哪敢奢侈地抽煙卷呢?不喝酒也并非他說的那樣聞見酒就惡心。黃桂仙愛喝幾口,如果他也上癮,開銷必然增加。再說你喝酒,別人就會喊你,你今天喝了別人的,改天就得請別人喝。不喝沒什么,若來而不往,那要被人輕看。雖說是個殺豬的,但他不想被輕看。

阮九江卷煙技術(shù)極好,若不是紙條外密密麻麻的字,跟機(jī)器卷出的沒什么差別,尤其插在煙嘴里。沒錯,他喜歡用煙嘴,那個翡翠煙嘴是他唯一的奢侈品,是他用一副豬肚子換的。也許在別人眼里顯得滑稽,但阮九江不在乎。我煩著呢,別惹我,他是笑著說的。或許是殺豬的原因,他的目光有難以形容的冷硬。連黃桂仙都注意到了,說他的眼神兒挺厲害的。而她嫁給他的時候,他像只羊羔,滿臉的羞怯。那些玩笑,偶爾的玩笑,漸漸絕跡了。

抽完一支煙,同事還沒到。宰殺是兩人一組,只有潘美紅例外,她獨(dú)自宰殺。潘美紅是食品公司唯一拿刀子的女性,力氣卻是最大的。沒一個老爺們比得過她。所以,她可以一個人,而他們只能兩人一組。而且,她殺得也利索,如行云流水。阮九江本來應(yīng)該等同事到來,可他吹了吹煙嘴,裝進(jìn)兜里,從門口站起,腦里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是的,他騎著咯咯吱吱的自行車往食品公司走時,并沒有這個想法。他來得早,是因他睡不著。但在這空閑里,念想從天而降。

阮九江換上深藍(lán)色的工作服,摸出圈門的鑰匙。圈在車間對面,門口的木桿上吊著一盞昏黃的燈。他打開門,腥臭撲面而來。圈里是頂燈,比門口的燈還暗。豬是昨天收來的,只有九頭。那些豬像是知道阮九江的到來意味著什么,來回躲竄。一頭行動緩慢的豬被阮九江抓住。豬沒怎么掙扎,當(dāng)阮九江抓著豬的雙耳將它趕至屠宰車間時,它越發(fā)乖順了。阮九江捆綁,它也配合得極其默契。阮九江甚為驚疑,但更多的是興奮,他要在同事到來前將豬宰殺掉。阮九江從墻上摘下刀,朝豬走過去。就在那一刻,豬突然掙脫繩索,張開嘴撲向阮九江。阮九江還沒明白怎么回事,脖子咔嚓一聲斷了。

阮平從夢中驚醒,咔嚓聲仍在耳邊回響。像奔跑了上百里,他大喘著,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黃桂仙和阮立還在熟睡,阮立從小就有鼻塞病,呼嚕聲很響。相比之下,黃桂仙的鼾聲輕得可以忽略。

父親被豬咬死后,阮平常做噩夢。白日,那個畫面也會跳出來,撞擊得他陣陣眩暈。一個大活人,竟然被一頭豬咬斷脖子,不要說阮平不信,黃桂仙不信,任何一個長腦子的人都不會相信。但確實(shí)是事實(shí)。那些日子,寬城傳言甚多,神秘、詭異。為此縣里還專門開了一次辟謠會。

阮平?jīng)]打算補(bǔ)習(xí),也不單純因?yàn)榧彝ピ庥鲎児剩妥约旱某煽兌?,補(bǔ)習(xí)也沒太大希望,可陶班連著三次上門動員,阮平就去了。只是人坐在教室里,腦子卻不在課本上。他不停地想象、還原那個場面,還找過老張頭。白日的想象讓噩夢更加血腥、更加逼真。而噩夢又像催化劑,助長了他的想象、推測。還有,學(xué)校的氛圍讓他不適。以前沒人注意他,除了跑道上,父親意外身亡,他就像被貼了標(biāo)簽,走到哪兒都能被認(rèn)出來。那些指戳未必有什么惡意,卻讓他極不舒服。

補(bǔ)了二十八天,阮平終是打了退堂鼓。與其在教室里活受罪,不如早點(diǎn)掙錢。公司同意阮平頂阮九江的缺,明年就說不準(zhǔn)了。阮平?jīng)]有當(dāng)面和陶班告別,寫了封信委托同學(xué)轉(zhuǎn)交。黃桂仙沒有異議,阮平愿意補(bǔ)習(xí)就補(bǔ)習(xí),愿意上班就上班,只是讓他想好了,到時別后悔。昨天阮平找了經(jīng)理,辦了相關(guān)手續(xù),今天是正式上班的日子。他上了鬧鈴,第一天上班絕不能遲到,沒想噩夢先把他叫醒了。阮平回憶著夢境里的一切,那天如果他同意父親送,或者父親的車突然爆胎……他做過各種各樣的假設(shè),除了讓他短暫地興奮外,沒有任何意義。但他上癮,眨個眼的工夫就失控了,又開始假設(shè)。

窗簾寬松,沒能完全遮住窗戶,上端一拃寬的玻璃在阮平的瞪視中由漆黑轉(zhuǎn)為灰白。鬧鈴仍沒響,阮平懷疑是否忘了設(shè)定。他爬起來,從窗臺上抓起,沒等細(xì)瞅,黃桂仙說話了,早著呢,你別一遍遍地瞅。阮平不知她何時醒的,是否被他驚醒。他頓了一下說,我怕吵醒你倆。黃桂仙翻過身,說沒人怪你,醒了還可以再睡。指針不帶夜光,阮平瞅了半天,愣是沒看清。他摸索著將鬧鐘關(guān)了,重新躺下。外屋有一張床,平時阮平睡在那兒。父親出事,黃桂仙讓他搬進(jìn)里屋。他什么都沒問,黃桂仙的眼神他讀得懂。阮立睡在中間,阮平和黃桂仙在兩邊。他側(cè)耳,想確定黃桂仙是否入夢。只有阮立的鼾聲,黃桂仙那邊無聲無息。沒那么容易入睡,阮平想,除非她不裝一點(diǎn)兒心事。不裝是不可能的,連尚在讀小學(xué)的阮立眼里也蒙了陰影。

躺了也就十分鐘,阮平還是坐起來。黃桂仙動了動,她果然沒睡著。黃桂仙重重地打了個呵欠,摸索著穿衣服。她不上班,不用起這么早。阮平問她,她說,我得給你熱飯呢。阮九江不用她熱飯,頭天她準(zhǔn)備好,他自己熱。阮平?jīng)]想黃桂仙惦記著給他熱飯,可他并沒有領(lǐng)情,她的操心反讓他惱火。他滿十八了,雖不能頂天立地,也是男人了。她沒有給他和父親一樣的禮遇,仍把他當(dāng)孩子看。我自己可以熱,他倔倔地說,你不用這么早起。黃桂仙說,算了吧,別人知道以為你沒娘呢。阮平說,我不吃!意識到聲音硬了,補(bǔ)充,吃不下!黃桂仙哼了一聲,你以為是去坐轎子?吃不下也得吃!阮平想起高考那天清早,她沉著臉讓他吞服那些“藥丸”,火騰地冒出來。平時他基本是順著她的,那個黎明,他也說不清怎么回事,突然就不服管了。吃不下就是吃不下,還要灌我啊?阮平或許也意識到這句話對黃桂仙是重?fù)簦吡褐曇?,但黃桂仙仍然受了傷,她可不是忍氣吞聲的女人,沒那么好的脾氣,頓時就炸了。你個兔羔子,怎么好歹都不懂?反天你也得瞅個時辰!

阮立被吵醒,哎呀了一聲,用被子蒙住頭。

阮平僵住。他故意點(diǎn)燃了導(dǎo)火索,此時后悔了。那我自己熱好了,你沒必要早起。他的聲音變小了,這是妥協(xié)的意思。黃桂仙卻沒放過他,一毛錢還沒掙到,就學(xué)會了耍脾氣!阮平未言語。黃桂仙已經(jīng)穿了上衣,此時她將褂子脫下摔在腳底,氣哼哼地說,你本事大,隨你。阮平推門那刻,她的氣終是消了,說飯?jiān)阱伬?,水已?jīng)填好了,不吃東西,你頂不住的。阮平說知道了。

阮平出門,天已經(jīng)放亮。沒等走出巷子,他就跑起來。父親的自行車在雜物間放著,黃桂仙不讓他騎。阮平原本就沒打算騎。他喜歡跑,只是黃桂仙的警告讓他極不痛快。雖然他清楚她是為他著想。于他,或許也是這樣。他關(guān)了鬧鐘就是怕吵醒她,末了卻和她吵了一架。阮平心情沉重,跑了一程,才舒朗了些。咚咚的腳步聲、掠過臉頰的風(fēng)就是他的藥丸。這個“偏方”是他自己的。

到公司門口,阮平放慢腳步。這時,他聽到身后嘎的一聲。竟然是潘美紅。你跑得可真快,我緊騎慢騎,硬是沒追上,咋那么能跑?太陽還未升起,天地青白,就在清淺的光線里,阮平仍從潘美紅略黑的臉上捕見大團(tuán)的好奇,如云霧一樣翻卷、變幻,這使得她整個人被奇異的光彩籠罩。潘美紅二十八九了,在寬城未出閣的姑娘里,年齡絕對是超大的。介紹對象的倒是多,黃桂仙還張羅過一次。經(jīng)理講了,誰能介紹成,公司獎勵一條豬腿,這使黃桂仙大受鼓舞。但都沒成。各種說法,各種緣由,但都與她屠宰工的身份有關(guān)。

若只是隨便說說,阮平?jīng)]必要回答,笑笑就可。但潘美紅的樣子是認(rèn)真的,枝枝杈杈的目光里掛滿期待。阮平實(shí)在沒什么好回答的,想了想,說跑起來就不由自個兒了。那你該去參加比賽,沒準(zhǔn)能拿個冠軍,她說,為什么不呢?潘美紅拿過寬城殺豬比賽的冠軍,從殺到剔骨,二十分零八秒。那使她在寬城一夜成名。彼時,她二十二歲。這些阮平是知道的。他不清楚那個冠軍對她有何意義,那個頭銜并未讓她更有魅力,恰恰相反,至少傳到阮平耳里的議論是這樣。他以為她會為之后悔,現(xiàn)在,她問他為什么不,他看出來,她沒后悔過,恐怕沒任何陰影或創(chuàng)傷。說到冠軍,她的雙眼突然亮了許多。

沒興趣,阮平說。這不是真話,他愛跑是真的,但速度并沒她形容的那么快。追不上,只能說明她過于笨重。她壯實(shí)、有勁,但騎自行車未必好使。他瞟瞟她的自行車,比父親的還要古老,三叉都銹成黑色了,腳蹬不知用壞了幾個,新?lián)Q的。與父親不同的是,她把自行車裝扮了,三根大梁都纏了彩條。

別看破,結(jié)實(shí)著呢,潘美紅反應(yīng)倒是快,歡快地說,一上班就跟我了,舍不得換。阮平問是永久的吧?外觀已沒有任何符號可以辨認(rèn)。潘美紅說,不是,是飛鴿的。阮平說保養(yǎng)得挺好,快步走進(jìn)大門。潘美紅沒有追,阮平用余光瞥了瞥,松了口氣。一大早被她叫住,整出一堆廢話,阮平感覺怪怪的。他急欲離開的另一個原因,是想起三個月前被她夾抱的情景。雖然當(dāng)時他失去了控制,大腦一片混亂,但仍記得她將他頭朝下抱進(jìn)辦公區(qū)走廊,仍記得她身上的氣息。第一次沒有距離地接觸異性身體,竟如獵物般。

食品公司人員分行政和生產(chǎn)兩類,而生產(chǎn)人員按工序的不同又分宰殺、煺毛、開膛、剔骨,有的專剔骨,有的什么都熟練,比如潘美紅,雖干的是宰殺,但哪兒缺人手就會抽調(diào)到哪兒。正是收購?fù)?,公司全員出動收豬。分了三個組,當(dāng)日就要下鄉(xiāng)。阮平暗想千萬不要和潘美紅分一組,但名單出來,他叫苦不迭。越是怕越是躲不開。頭日上班,阮平不敢提出調(diào)換。而且,實(shí)在沒有理由。又想,已經(jīng)過去許久,別人怕是不記得了,他不必在意,說到底,她是幫了他的。她不由分說夾抱住他,或許是怕他受刺激,該謝她的。這樣想著,心里不那么堵了。

另兩個組稍作準(zhǔn)備便出發(fā)了,阮平所在的組未能及時出發(fā)。那輛輕卡怎么也發(fā)動不著,好容易出了聲,可哼叫幾聲,冒出一股濃重的黑煙后,又熄火了。到上午十點(diǎn)也未修好。經(jīng)理罵咧一陣兒,讓大家各自回屋等待。

阮平還沒安排具體崗位,沒屋。正想去老張頭那里坐坐,潘美紅返回來,說車間有熱水。阮平說不渴。潘美紅說明兒你還是帶個杯子來。阮平不知她對所有人都這么熱情,還是唯有對他關(guān)切。阮平點(diǎn)了點(diǎn)頭,朝門房走。走出十多步,眼前突然一黑,他沒有摔倒,只是晃了晃。潘美紅追上來,問他怎么了。阮平擺擺手,沒說話。你是不是沒吃飯?潘美紅問。阮平依然沒答,但明白眩暈的原因了。他原本要熱飯的,還揭開鍋蓋看了看,兩個饅頭,半碗芹菜。但確實(shí)沒胃口,所以原封不動地蓋住了。我就知道你沒吃,去我那兒,我有饅頭片,潘美紅說著拽他一把。阮平并不想隨她去,可她的眼神熱情而堅(jiān)定,他就沒抽扯。自然,他也有擔(dān)心,而且肚子確實(shí)在叫。黃桂仙是對的,他頂不住。

阮平與潘美紅相跟著朝車間走,潘美紅說她每日都要帶干糧,有時饅頭片有時炒面,干的是力氣活,說餓就餓了,她解釋。阮平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故意放慢腳步,離潘美紅稍稍遠(yuǎn)些。

3

下鄉(xiāng)收豬是次日了。昨日另兩個組收了三十余頭,潘美紅留在了公司。阮平并沒有因此而慶幸,進(jìn)一步接觸后,他感覺潘美紅挺大方的。她打開自己的衣柜門,摸出藍(lán)花書包,從書包里掏出飯盒,揭開蓋子,伸到阮平面前。他夾了一片,她讓他多拿幾片,你這么大個子,一片哪夠?阮平又拿了兩片。恰巧另一個叫黃闊的進(jìn)來,大聲說,冠軍又在發(fā)干糧呢?潘美紅便將飯盒遞過去,黃闊沒有任何客氣,抓了幾片。顯然他不是第一次吃了,想來也不止黃闊一個人吃過。更衣室兼做休息室,不分男女。潘美紅不是只為他準(zhǔn)備的福利,她就是熱心腸。倒是他瞻前顧后,顯得小肚雞腸了。后來潘美紅讓他用她的水杯,他沒推讓,自如了許多。那是二斤裝的梨罐頭瓶,標(biāo)簽還沒撕掉。他抓一會兒手就困了,實(shí)在太重了。她讓他吃,她去打水。等她回來,他已經(jīng)吞進(jìn)肚里。餓了你朝我要,他們都這樣,潘美紅說,臉上有種說不出的……陶醉。那不是因?yàn)樗?,而是她所有無償?shù)慕o予后,在臉上釋放出的能量。那讓她瞬間有了光彩。在一天里,阮平已經(jīng)是第二次捕捉。潘美紅相貌說不上俊俏,但還耐看,圓臉,濃眉,只是身材瓷實(shí),少了女性的婀娜。又是短發(fā),從背后看與男性無異。

嘿,想什么呢?尹先碰碰他。阮平醒過來,啊了一聲,說沒想什么。他走神兒了,這是父親去世后第一次想別的。尹先說真他媽的冷,掏出煙卷給阮平,阮平搖搖頭。尹先縮回,自己點(diǎn)了,說,你得學(xué),干咱這行的,怎么能不抽煙呢?酒量怎樣?阮平說,沒喝過。尹先笑了,他臉窄,下巴尖,像一只瘦猴。我忘了,你幾天前還在學(xué)校呢,今兒就可以喝,收完有酒的。尹先側(cè)頭往駕駛室瞥了瞥,說,他們都有酒癮。駕駛室坐不下那么多人,年紀(jì)最輕的尹先和阮平只得坐在車斗里。尹先早阮平一年到食品公司,他父親為讓他頂崗,提前退了。他是冷庫的保管員,與坐辦公室沒什么區(qū)別,比車間舒服多了。他沒顯擺,但言談話語還是有優(yōu)越感。我就怕收豬,臟他媽死了,現(xiàn)在車斗就咱倆,回來就得跟豬擠一塊兒,我要是經(jīng)理,就買幾輛雙排座的,嘁,公司又不是沒錢。車顛簸了一下,后肩撞到欄桿,阮平疼得叫出聲。要收幾個月?阮平問。尹先說,那沒準(zhǔn),怎么也得十二月了,不過往后就一個組了,興許就不用你了,反正我是幫忙,冷庫少不了人。他將煙頭拋向車外,煙頭飄了一下,被風(fēng)刮進(jìn)車斗,撲到后車幫上。我瞇一會兒,這破天。尹先豎起棉衣領(lǐng),側(cè)歪了身子。

阮平經(jīng)驗(yàn)不足,沒穿棉大衣,冷得直哆嗦。他以為所有人都可以擠在駕駛室里。如果潘美紅來,肯定不用坐車斗里,又想,她也可能讓給別人,主動坐車斗。她穿得花花綠綠,卻與豬擠在一起,阮平不愿往下想了。他瞅瞅尹先,那么顛簸的路,尹先好像真的睡著了,咧歪的嘴巴有東西滴出來。

阮平搓搓臉,然后將手插進(jìn)袖筒,像尹先一樣蜷縮著,但沒有閉眼。一排排枝丫光禿的樹朝后倒去,天藍(lán)得幾乎透明,沒有一綹白云,沒有任何雜質(zhì),風(fēng)實(shí)在是太猛了,沒有什么東西能在空中停留。那些被風(fēng)從溝底掠起的樹葉、羽毛、雜草順著一個方向飄,飛不起來,只能在距地面數(shù)尺或數(shù)米高的地方飄,很快又沉墜下去,沿著地面蛇一樣游走。

車又顛晃一下,阮平磕碰得沒那么厲害了,他已經(jīng)掌握了對付顛簸的辦法,身體放松,順著慣性,落下時稍稍用一些力,但不能繃得太緊,這樣可以抵沖一些重力,撞擊得就沒那么疼了。而且,晃動的身體有助于御寒。未來是不可測的,阮平預(yù)知不到,也不想如黃桂仙那樣動不動就卜卦,那是她偏方之外的另一大嗜好,他只想往前走。既然已經(jīng)上路,很難回頭,不習(xí)慣的會習(xí)慣,不適應(yīng)的會適應(yīng),就像對付顛簸一樣,磕疼了自然就知道怎么做。那不是雄心,打定主意頂父親崗位那一刻,他就與雄心無緣了,但阮平有的是志向,雖然說不清楚,雖然模糊得像一團(tuán)影子,但他知道志向的存在,那是通往未來和遠(yuǎn)方的。車斗寒冷,念想?yún)s是滾燙的,這樣想著,他臉上竟然有了微笑,在艷陽的照射下,熠熠生輝。阮平不知自己臉上掛了笑,直到尹先睜開眼詫異地問他想什么美事,他才意識到。阮平說還真是冷呢,掩飾過去。已經(jīng)看見鄉(xiāng)鎮(zhèn)的房舍,尹先豎起身子,說總算到了。

那是在收購了七八日之后了。那天回得早了些,剛把豬卸到圈里,還沒來得及喘氣,潘美紅就閃出來。她穿著與男人一樣的藍(lán)工作服,下擺寬大,上身卻有些緊,被豐胸襯著,越發(fā)地箍了。呀,這么幾天就吹黑了,肉皮子說什么也嫩呢,她笑起來,好像他曬黑是多么開心的事。阮平與她相處不再別扭,但還沒到什么話都可以說的地步。有事嗎?阮平?jīng)]有溫度地問。潘美紅左右掃掃,似乎怕人聽到,聲音卻沒有變化。她說昨天有人來找他,讓他有空去一趟,但她忘了。我這記性跟豬似的,潘美紅這樣評價自己。阮平以為又是陶班。陶班已經(jīng)找過他一趟,在他收豬的第三天。陶班仍不死心。沒等潘美紅往下說,阮平就說我知道了。潘美紅詫異地,你知道?我還沒說呢。阮平說,是我高中班主任。潘美紅大笑起來,她的牙倒是挺白的。哪里是你班主任?人家是公安局的!阮平有些愣,公安局?潘美紅說,李闖,他說你見過他。阮平腦子使勁地想,潘美紅問,沒印象?阮平搖搖頭,問找他有什么事。他有些緊張,無緣無故,公安不會找他的。潘美紅說,我哪兒知道?他讓你去一趟,你就去唄,也沒什么要緊的吧,可能要了解一些情況。潘美紅看出他緊張,問要不要她陪他。我反正沒事,正好順路。阮平說不用,別過頭就走。他看了看表,離下班還有兩個多小時。心里犯著嘀咕,出了公司大門,他便跑起來,邊跑邊脫掉棉大衣,夾在腋下。

阮平看過五六次公捕大會,其中兩次是學(xué)校組織的,死刑犯總是最后押上臺,那是審判會的高潮。法官宣讀罪行后,當(dāng)場捆綁,在背后插上死刑犯的牌子,并立即押赴東山刑場。據(jù)說一名犯人要由兩名法警執(zhí)行,第一個沒有擊中,或擊中部位不當(dāng),第二個會立即補(bǔ)一槍。有的人為看槍決犯人,一大早就到東山等候。阮平?jīng)]去過東山,但聽過法警和死刑犯的傳說。在阮平心里,公安是與犯人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一個人不偷不搶不殺人,永遠(yuǎn)不會與公安有關(guān)系。那距離就像地球與星辰一樣遙遠(yuǎn)。不知道公安局的人找他干什么,每天除了收豬,就是睡覺吃飯,他沒干過非法勾當(dāng)。難道父親不是被豬咬死的,而是另有原因?就像被重物突然間擊中,阮平一陣眩暈。那時剛好跑到公安局門口。

他搖晃幾下,努力穩(wěn)住身子,黑云散去,他看到公安局的牌子與食品公司的一樣,也是白底黑字,但給人的氣勢不同。登記后,傳達(dá)室的人告訴他刑警隊(duì)在后院,阮平這才知道李闖是刑警隊(duì)的。李闖的身份加重了他的揣測,穿過月亮門,走進(jìn)后院,雙腳沉了許多。在阮平隱秘的心思中,倒寧愿阮九江是另一種死法,而不是被豬咬死。但當(dāng)那有可能變?yōu)楝F(xiàn)實(shí)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害怕的。

阮平敲門進(jìn)去,怯怯地掃過寬大的屋子,還沒等張嘴,一個男人便從桌后站起。我估摸你下班前會過來。他大步過來,與阮平握了握手。

阮平見過李闖。那天眾人七手八腳將他摁住,他嗚號了一陣,不再鬧騰。他們扶他進(jìn)屋,經(jīng)理與兩個公安從長廊的東頭往外走,其中一個就是李闖。經(jīng)理小聲介紹后,李闖拍拍阮平的肩,并稍稍停頓了一下,像是傳遞什么訊號給阮平,但什么也沒說。阮平記住了那一拍一按,還有李闖棱角分明如刀鋒般的長臉。

跑著來的?李闖眼里含著笑。阮平又是一驚,想這個人真是厲害。你這習(xí)慣好,李闖說,鍛煉身體,連自行車錢都省了。阮平不知如何回應(yīng),就那么傻站著。李闖看出阮平的拘謹(jǐn),叫他隨便些。直到在長條椅落座,阮平才放松了一些。

李闖問阮平喝不喝水,阮平嘴有些干,但搖了搖頭。李闖還是給他倒了半搪瓷杯。我沒有好茶,就喝白開水吧。李闖解釋。阮平受寵若驚,立即站起。坐吧,別客氣,李闖擺擺手,咱倆其實(shí)挺有緣的,你沒出生,我就認(rèn)識你了。李闖像開玩笑,但口氣一本正經(jīng)的。十八歲?他問。阮平點(diǎn)頭。李闖感嘆,一晃你長成大小伙子了。阮平如墜云霧。李闖眼里閃爍著難以描述的頑皮,你媽沒提過?那我來告訴你。

那是個雨過天晴的日子,孕婦黃桂仙想去百貨商店轉(zhuǎn)轉(zhuǎn)。距臨產(chǎn)不足一月,黃桂仙忽然想給將要出世的孩子買個撥浪鼓。下了兩天雨,她在家悶了兩天,早就想出去透透氣。在百貨商店門口,她看到紅燦燦的冰糖葫蘆,嘴巴就饞了,結(jié)果在挑選時遭了盜。她發(fā)現(xiàn)及時,叫喊著朝尚未跑遠(yuǎn)的小偷追去。腆著肚子的孕婦狂追小偷,那是罕見的景觀。行人瞧愣了,竟忘了去幫她。小偷沒把黃桂仙當(dāng)回事,他偷了不過兩塊錢,也不相信一個孕婦會置自己的孩子于不顧,為了區(qū)區(qū)兩塊錢跟他拼命。起先小偷跑得并不快,或也有點(diǎn)戲弄的意思。待發(fā)現(xiàn)黃桂仙越來越近,已經(jīng)甩不掉了。穿過大橋,小偷拐進(jìn)巷子,試圖擺脫黃桂仙。李闖和同事正好從對面走來,小偷看到公安,稍一猶豫,黃桂仙已經(jīng)追上來,徑直將小偷撲倒。李闖的同事押小偷回公安局,李闖攔了輛馬車,將黃桂仙送進(jìn)醫(yī)院。

黃桂仙追小偷在寬城有不同的版本,比如有說她肚上像扣了鍋,卻疾步如飛,有說她跑得并不快,一手還捂著腹,但就像她念了咒語,小偷怎么也甩不掉她。結(jié)果是沒有差別的,她將小偷撲倒了。某一陣,黃桂仙成了寬城的名人,有說她邪的,有說她傻的。阮平知道這些,后來阮九江和黃桂仙都和他說過。不顧孩子的安危而窮追小偷,黃桂仙給出的解釋是,她忘了自己懷孕,就是一心要把小偷追住,對自己跑得快與慢,黃桂仙沒有任何記憶。阮平上初中時,鄰居提起來,黃桂仙笑得彎了腰,說也不知道當(dāng)時怎么了。

阮平?jīng)]想到李闖就是送黃桂仙去醫(yī)院的公安,難怪說阮平?jīng)]出生就認(rèn)識了他。阮平有些激動,連著說了兩聲謝謝。李闖說我也要感謝你們母子倆呢。那是他參加工作的第一天,黃桂仙給他送了份大禮。阮平的目光落到李闖半白的頭發(fā)上,心中犯疑。李闖笑笑,我是少白頭,而且,呵呵,頭發(fā)是變化的,動腦筋白得就多,思考得少黑發(fā)就長出來了。竟然還有這樣的事,如果不是李闖親口說,他絕對不會相信。

是不是有緣?李闖笑容可掬。阮平跟著笑笑,覺得與李闖突然親近了許多。但他清楚,李闖找他來,不是為了向他講述過往,告訴他,和他有緣。這不過是序幕。李闖如此,或許就是先讓他放松,然后才會進(jìn)入正題。那是什么呢?阮平緊張而期待。還好,他沒眩暈。

李闖又問了問初次上班的感受,說有一些東西要交給阮平。阮九江雖是意外,但公司報了警,李闖和同事就走了一趟。他檢查了阮九江的衣兜,完全是習(xí)慣使然,他對案子有著超乎尋常的興趣,有疑點(diǎn)的不放過,沒疑點(diǎn)也要找一些出來。他為了尋找疑點(diǎn),察看檢查后,又將阮九江兜里的東西帶回隊(duì)里。沒能及時歸還,因?yàn)榇稳账徒拥矫睿檎{(diào)到市里破案。原以為半月二十天就能回來,結(jié)果拖了三個多月。李闖解釋了歸還晚的原因,又說原本要交還他母親的,但又想,還是給阮平合適。然后,他拉開抽屜,拎出一個封口的塑料袋。阮平立即站起。你看一下,在這里簽個字。阮平馬上要簽,李闖說,你還是檢查一下。

阮平拉開,翻了翻,東西挺多,煙嘴,壓扁的火柴盒,用猴皮筋捆扎的卷煙條,一張折疊的紙,紙上寫著阮平高考的科目和時間。另有兩個螺絲,均套著螺母,大約是自行車上的。一個扁鐵盒,里面是白色的藥片。阮平愣愣地瞅著藥片,李闖說他檢查過了,都是普通的去痛片。阮平眼睛變得潮濕,他不想當(dāng)著李闖的面流淚,但沒控制住。李闖拿毛巾給阮平,阮平?jīng)]用,直接用袖子抹了一下,然后在李闖的指點(diǎn)下簽了自己的名字。

阮平問李闖是否還有別的事,李闖說,還有一句話,你必須記住。頓了頓,然后直視著阮平的眼睛說,那就是個意外,你絕不要聽信謠傳。你是讀過書的,你該懂。阮平點(diǎn)點(diǎn)頭,說我懂。李闖說如果有什么事……似乎意識到這句話不合適,略一皺眉,改口道,好好上你的班,如果需要我?guī)兔?,你盡可找我。

那時,兩人都沒意識到,這近乎宣誓的勸慰意味著什么。

4

阮平萌生殺豬的念頭,與李闖有些關(guān)系。出了公安局,天色已經(jīng)暗了,對面的樹杈傳來老鴉的叫聲,他的目光掃過去,卻什么也沒看到。樹枝被夜色籠罩,已經(jīng)成為夜的一部分,遮擋住月光和星光及路燈慘淡的暈光。擋住老鴉的不是樹冠,而是無處不在的黑暗,這個想法突然跳入阮平的腦子。他沒有跑,邁著不同以往的慢步,在自行車、牛馬車間孑然獨(dú)行。風(fēng)沒有白天大了,但寒意更濃了。他沒把棉大衣穿在身上,就那么松松垮垮地夾著,右手插在褲兜里,那個封口塑料袋緊緊貼著大腿。走了一段,那個念頭便冒出來。并非他突然產(chǎn)生了興趣,不是的。以前沒有吸引過他,現(xiàn)在也沒有。他只是試圖證明些什么。向誰證明,證明什么,他都不是很清楚,那一切就如他的志向一樣籠統(tǒng)而模糊。走到大橋,從河面吹來的風(fēng)將他掀了個趔趄。他個頭不低,骨架卻越長越縮了似的,單薄得就像那個壓扁的火柴盒。他終于想起還夾著棉大衣,停住,穿上,右手立刻又伸進(jìn)褲兜。

十二月初,收豬用不著那么多人了,經(jīng)理把阮平叫到辦公室,問他有什么想法。阮平脫口而出。經(jīng)理擔(dān)心阮平提過分的要求,比如開票啊保管之類的,每個坑都占著,所以先是講了一堆難處,然后才問阮平的。阮平的回答讓經(jīng)理意外,目光在阮平臉上停了五六秒,追問,你想殺豬?阮平點(diǎn)點(diǎn)頭。經(jīng)理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沒有誰主動去殺豬了,你是個例外,要說,學(xué)徒先從殺豬開始,殺、煺、刮、剔,每個環(huán)節(jié)都要過一遍。殺豬說起來不好聽,也是一門學(xué)問呢。實(shí)話告你,我不但殺過豬,還宰過牛羊,宰過驢馬呢,退休的老縣長也是殺豬出身,可照樣當(dāng)縣長,好漢不問來路,英雄不分出處,你有這想法,這很好,只是……經(jīng)理停頓一下,和你母親商量了嗎?阮平說,不用和她商量。經(jīng)理說,還是和她打個招呼,不然,她會罵我的。阮平?jīng)]敢告訴經(jīng)理,他頂職前,黃桂仙說過,干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干宰殺。那是她唯一的要求。和她商量,絕對說不通的。但如果經(jīng)理同意,黃桂仙攔不住。阮平說,她要罵就罵我好了。這等于招認(rèn)了。經(jīng)理笑了笑,她怎么可能只罵你呢?賊見了她腿都哆嗦,我可惹不起。阮平垂了頭,在這里,經(jīng)理說了算。經(jīng)理倒了杯水,他的水杯是白瓷的,上面印著紅色的字。再次坐下,經(jīng)理說就算殺豬,也不是馬上能上手的,學(xué)問大著呢,不是你把刀捅進(jìn)脖子豬就斃命了,萬一你沒插中,豬受了驚,跑到大街上,那可就麻煩了。經(jīng)理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真要發(fā)生,我這經(jīng)理就坐不住了。經(jīng)理讓阮平先從煺豬開始,一來煺毛組正缺人手,二來煺豬易學(xué),至于殺豬,他抽空去幫幫忙,那也是學(xué)習(xí)的過程。讓潘美紅帶你吧,經(jīng)理說,沒人帶你上不了手。阮平有些傻,經(jīng)理瞧出端倪,問,不想讓她帶?阮平忸怩一下,說也不是,就怕不方便。經(jīng)理說,我原來的師傅也是女的,有什么不方便的?潘美紅的冠軍不是白來的,從殺到剔,樣樣精湛,跟著她才能學(xué)到真東西,而且,她熱情,性善,不會動不動沖你發(fā)脾氣,換了別人,訓(xùn)得你耳根子都是疼的。阮平對潘美紅沒有成見,更無敵意,也談不上陰影,那完全是下意識的反應(yīng)。經(jīng)理猛夸一通,阮平再無話說,同意讓潘美紅帶。經(jīng)理說,聽我的,絕沒錯。又說潘美紅受過市長的接見,那是她最風(fēng)光的時候,披紅掛綠,那時任何勞動都是光榮的,殺豬如此,淘大糞也如此。然后他嘆息一聲,說時過境遷,社會對潘美紅的看法變了,但公司是有良心的,對潘美紅這樣能干多干的職工仍年年嘉獎。經(jīng)理不輕易發(fā)感慨,因?yàn)閯e人不會理解,他之所以和阮平說,是覺得阮平會懂他的意思。其實(shí),阮平也不全懂,但核心意思他是明白的,跟著潘美紅,絕無壞處。

這樣,阮平就由潘美紅帶了。潘美紅樂呵呵的,像中了獎一樣。阮平有了自己的衣櫥,他把那個封口塑料袋放在櫥室最頂端,并用書蓋住。鎖是新買的,黃銅色,相對衣櫥,相對別的衣櫥上的鎖,個頭實(shí)在是大了些,也鮮艷了些。潘美紅站在阮平身后,仿佛看阮平上鎖也是她的職責(zé)。她讓阮平最好給她一把鑰匙,是商量的語氣。但阮平仍然反感,且不說衣櫥里藏了父親的遺物,就是什么也沒藏,那也屬于他個人。他語氣不怎么友好,為什么?潘美紅說如果阮平不小心丟了,那就得砸鎖,她犯過這樣的錯誤。她讓阮平給她一把鑰匙,她也打算把自己的鑰匙給他一把。她是好意,但阮平不需要這好。他沒給她,也沒拿她的鑰匙。潘美紅沒覺得難堪,囑咐他別丟了。

黃闊拿杯進(jìn)來接水,見阮平與潘美紅面對面站著,問是不是正拜師呢,他趕上了,正好做個見證。阮平不懂,以為真要像別的行當(dāng)一樣舉行什么儀式,詢問地望著她。潘美紅擺擺手,別聽他胡說。黃闊哎呀,怎么是胡說呢,我收徒,至少要磕三個頭,去館子撮一頓。潘美紅說,你就教不出個好。黃闊拿起暖壺,晃了晃,沒水了。他把暖壺伸向阮平,磕頭免了,打水去吧。阮平正要接,潘美紅搶先接了,我去!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口,黃闊沖阮平說,你好福氣。后來阮平知道休息室的水多半是潘美紅打,好像她對打水也上癮,又似乎怕別人搶了她勞模的桂冠。

次日,阮平比往常起得更早,沒想潘美紅已經(jīng)換了工作服在等他。潘美紅問阮平吃了飯沒,阮平說吃過了。他學(xué)乖了,哪怕泡冷飯也要塞一點(diǎn)兒。潘美紅說那就來吧。阮平跟在潘美紅身后到了豬圈。只見她四下一瞅,徑直走向最大的一頭。那頭豬發(fā)現(xiàn)了她的企圖,欲朝另一個方向逃走,但已經(jīng)晚了。她動作神速,抓住豬的一條腿,猛地一掀,豬便倒下去。阮平跑過去欲幫忙,她說不用。半夾半抱地將豬拎起。阮平整個看傻了。潘美紅快到門口,他才醒過神兒??伤~不開步,整個人輕得像一段影子,像從房梁上垂下的繩子,飄蕩,搖擺,卻不能移動。待他終于飄進(jìn)屠宰室,那頭豬已經(jīng)沒有哼叫的可能。潘美紅拎第二頭豬時,阮平?jīng)]有跟著去。她不用幫忙,他何必跟著?他想她過于逞能,所以不用他抬。潘美紅將第二頭豬夾抱到大板上,同樣沒叫他幫著摁,連刀都不用他遞。她套了勞動布褲,褲的兩側(cè)是大大小小的兜子,刀就插在其中一個兜里。她雙目沒有兇光,只是捅入時眉心略擰了一下,馬上松開。她果然厲害,一刀斃命。她抬起頭,沖呆愣的他說,要快,就像打針,快了反而不疼。她竟然替豬考慮,這實(shí)在有些滑稽,可她的樣子是認(rèn)真的,就像講臺上的陶班。見阮平?jīng)]有反應(yīng),她問,記住了?阮平點(diǎn)點(diǎn)頭。

待別的屠宰工上班,潘美紅已經(jīng)完成當(dāng)日宰殺任務(wù)。阮平看看表,十頭豬,五十分鐘,一個人。那就來吧,她吆喝他,似乎只是為了讓他觀看表演,看她如何快捷,如何利索。

煺毛,潘美紅終于讓阮平幫忙抬了。如果不是帶了阮平這么個徒弟,她或許仍獨(dú)自夾抱。死豬比活豬沉,但對她不算什么,她有的是力氣,就算難支,她也會堅(jiān)持,這樣的她才可以出眾。

潘美紅給阮平演示煺毛的過程,先煺哪個部位,后煺哪個部位,犄角旮旯怎么處理。她開始還看阮平,確認(rèn)他是否用心,后來就不再看他,心無旁騖。那樣子不像是在彌漫的腥氣里煺豬,而是在雕刻一件絕世無雙的藝術(shù)品。她的眼是亮的,臉是亮的,嘴巴也紅潤了許多,泛著從未有過的光澤。阮平再次驚呆。她怎么如此享受?若不是親眼所見,打死他也不會相信。噢?看清了?她終于回到現(xiàn)實(shí)世界。阮平說看清了。潘美紅說看是一回事,煺是一回事,沒那么容易,但天下無難事,只要肯登攀。阮平差點(diǎn)笑起來,想她沒念幾年書,竟活學(xué)活用,用到煺豬上了。潘美紅感覺到了,說,沒什么好笑的,這里面的學(xué)問大著呢,全掌握了,跟科學(xué)家差不多了。阮平再也憋不住,笑出聲。潘美紅沒有因阮平的無視而羞惱,但她顯然不高興,神情嚴(yán)肅地問,你覺得我高抬了自己?阮平好半天才控制住,因笑得放肆,他雙眼發(fā)暈,看潘美紅是重影。阮平擺手,說自己沒那個意思。潘美紅說,你讓科學(xué)家煺一個試試,不見得就好,各有分工,勞動是光榮的,別管別人怎么看,咱別輕看自己。阮平連聲說是。他不屑與她爭辯,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孟子幾千年前就說透了,她怎么能懂?殺豬的就是殺豬的,掙錢糊口的營生,扯別的什么用也沒有。

將第二頭豬抬到大鍋的架子上,潘美紅讓阮平獨(dú)立操作。確實(shí)沒那么容易,阮平動作僵硬、笨拙,毛倒是能煺起,但不像潘美紅煺得那么干凈。既是巧活,又是力氣活,煺了不到一半,出了無數(shù)的汗,身子被緊裹著,極不舒服。他也沒那么利索,工作服、鞋上淋了水,沾了無數(shù)豬毛,臉上頭上也是,豬越來越白,他越來越臟。潘美紅指點(diǎn)了幾次,便又去雕她的藝術(shù)品了。一個上午,阮平僅煺了一頭,豬皮刮出幾道傷。潘美紅說傷不影響什么,但不好看。她沒訓(xùn)他,也沒用他的不屑嘲諷他,仍舊用她的“理論”寬慰、說服他,一口吃不成胖子,只要用心,肯定能干好。

數(shù)日后,阮平便利索了許多,雖然速度沒那么快,但與潘美紅煺出的沒有太大差別了。熟能生巧,有什么學(xué)問?不但沒有學(xué)問,而且還讓人麻木,甚至變得呆滯。這是阮平的感覺。與收豬不同,雖然寒冷,還可以看看風(fēng)景。這里呢?濁腥逼人,每日重復(fù)著同樣的動作,機(jī)械單調(diào),腦子不用轉(zhuǎn)動,只要手不停下來,什么都不影響。久而久之,腦袋還不銹?。咳钇诫m然還沒到厭惡的份上,但毫無樂趣,更不可能像潘美紅那樣癡迷。阮平原本想煺豬熟練后,找機(jī)會讓潘美紅教他宰殺?,F(xiàn)在那念頭淡下去。能證明什么呢?只能證明他對得起那份工資,在財(cái)務(wù)處簽字理直氣壯一些。不歇著就是了,那就是最好的證明。

潘美紅沒訓(xùn)斥過阮平,有她這么個師傅,確實(shí)是他的福分。至于她的理論,可聽可不聽。她并不是每天都灌,偶爾一句半句的,對他沒什么影響。他仍然不屑與她爭辯。她對他不錯,每次歇息,都是她拎了壺給他倒水,而不是他倒給她。就連開會,還給他占個位置。至于她的干糧,更是經(jīng)常吃。雖然早上吃了飯,但煺豬消耗大。有時他還會像別人那樣主動問她要,若她正忙著,就掏了鑰匙塞給他。她的儲衣柜對他沒有任何秘密,僅此而已。

年根,公司給每個職工發(fā)了一袋米、一袋面,另外一個福利是可以內(nèi)部價購買骨頭、豬頭、下水什么的。有的職工自己買,也借這個機(jī)會給親友買。黃桂仙愛吃豬蹄,阮九江每年都要買一顆豬頭四個豬蹄。除夕夜,那是家里的必備菜肴。阮平隨尹先去澡堂洗了個澡,回來時,倉庫只剩下豬肚大腸之類的。豬頭豬蹄是搶手貨,他沒逮著。阮平有些失落,要了一副豬肚一副大腸。雖然明日才正式放假,好多人都提早走了。阮平也想直接回家,忽又記起給阮立買的撲克牌還在柜子里,便拎著編織袋往車間去。

休息室空蕩蕩的,只有潘美紅在凳子上發(fā)呆。阮平稍一愣,問她怎么沒走。潘美紅有些驚喜,表情生動了許多,等你呢,我瞅了兩趟,還以為你直接回家了呢。阮平問她有什么事。他沒叫過她師傅,她也不在乎。潘美紅瞅瞅他手里的袋子,說,沒買上豬頭吧?阮平說去晚了。潘美紅說,那得提前說,說了就不怕晚了。然后從凳底拽出個黃袋子,剩最后一顆,我給你搶了。阮平怔了怔,你怎么知道我要買豬頭?潘美紅笑笑,猜的唄。阮平張開袋子瞅瞅,問:你不要嗎?潘美紅搖搖頭,回家我可不想再盯著豬頭了。阮平問她多少錢,潘美紅說內(nèi)部價,沒幾個錢,你快拿走吧。阮平堅(jiān)決要給,潘美紅說,我?guī)阋粓?,不能白帶,原本要請你吃頓飯的,大過年的,飯就免了。這是什么邏輯,她帶他,反請他吃飯?好像他讓她帶,是對她的恩賜。她的目光是坦誠的,不然他要懷疑她在譏諷他了。潘美紅說,你別多心,我?guī)耍歼@樣。阮平挺別扭,畢竟這不是饅頭片。潘美紅拎起塞他手里,爽直地說,拿著!不就是個豬頭嗎?再說我就煩了。我得走了,還要看干爹呢。

潘美紅走了好一會兒,阮平才離開。像拎著多重的東西,他走得極慢。他仍有些不適,出了大門才輕松了些。不管怎樣,有了豬頭,黃桂仙會高興的。

轉(zhuǎn)過街角,阮平恍惚瞥見潘美紅的背影,正要細(xì)瞅,她卻不見了。她定是給干爹買什么東西去了。阮平猛然想起陶班,早打算去看看陶班的,卻一拖再拖。陶班還是很關(guān)心他的,一而再再而三地勸他補(bǔ)習(xí)。最后一次,他將阮平請到飯館,還請了另一個老師當(dāng)說客。陶班因高考那天沒能封鎖住阮九江的消息深感內(nèi)疚,他不停地勸說也與此有關(guān)。那不怪陶班,他都把阮平請到家里當(dāng)座上賓,做得夠多了。阮平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沒有那個意外他也考不上。那晚離開飯館,陶班滿臉的痛惜。陶班以前不怎么待見他,誰讓他成績那么差呢,可后來,陶班付出的不是幾個唾沫星子,是真的為阮平著想。

如果再拖,那就到明年了。必須年前完成這個事。阮平站住,看看左手,再看看右手,終于做出決定。他返回傳達(dá)室,將豬肚大腸暫放在那里,拎著豬頭往陶班家去。禮物沒多珍貴,但這是阮平能拿出的最好的東西了。他的工資如數(shù)上交黃桂仙,每月只有五塊零花錢,買不起別的。

從路上拐下去,就看到陶班的院子。仿佛為了迎接阮平,風(fēng)竟然停了。炊煙裊裊,在黃昏的天空中,猶如詩行。已經(jīng)放了假,陶碧肯定也在家。像是有不軌的念頭且被人窺破,他的臉隱隱地?zé)崃?。我是來看陶班的,他對自己說,和陶碧什么關(guān)系都沒有。這時,他已經(jīng)走到門口,定了定神兒,舉起手。

5

轉(zhuǎn)年初夏,黃桂仙帶著阮立嫁到了距寬城三百多公里的包頭。家里突然空闊了,從里屋走到外屋,再從外屋走到里屋,比平時要多走出好幾步似的。阮平不在乎黃桂仙嫁到哪里,至少不是特別在乎,那對他沒什么影響,但當(dāng)他獨(dú)自生火煮飯,聽著空闊房間的回音,才意識到黃桂仙在與不在是不一樣的。哪怕黃桂仙與阮立睡覺,他獨(dú)自熱飯,與現(xiàn)在的獨(dú)處也不一樣。還好有那臺十四英寸的黑白電視,胡亂看一氣,也就半夜了。后來,他又從縣圖書館借了幾本推理小說。閱讀不受限制,有時會讀一整夜。沒用多久就習(xí)慣了一個人的日子。

除了潘美紅,阮平與尹先交往最多。從性格上說,阮平偏內(nèi)向,尹先則活潑得多?;蛟S是兩人年齡相仿,共同話題多些,兩個不怎么搭的人成了朋友。特別是阮平借給尹先一次錢后,兩人的關(guān)系更密切了。

尹先常到阮平家里玩,有時一起弄飯。起先只有他自己,后來他帶外邊的朋友過來。比如請客,他從公司買些下水什么的,來阮平這兒做既省錢又方便。漸漸地,公司里的人也過來,多半與吃有關(guān)。各人湊一份錢,買幾斤肉買一副排骨,俗稱打拼伙。有時幾個人打牌,贏了的出錢,買熟食或買了生的來阮平這兒現(xiàn)做。阮平家成了臨時飯館。阮平不只是火頭軍,他是其中一分子,雖然在他這兒,但該掏的錢一分不少。他只存過兩次錢,后來就成了月光族。他學(xué)會了抽煙,學(xué)會了喝酒,只是說話不像別人那么高聲,也不像別人滿口葷話。有時,他們說得過于赤裸,他的臉還是會發(fā)燙,好像他們說的是他。他酒量不大,喝半杯就臉紅。他遺傳了黃桂仙的跑步特長,酒量卻沒隨她。有酒做掩飾,沒有誰發(fā)現(xiàn)阮平的羞澀,他們以為他和他們沒什么區(qū)別,不過是沒成家而已。但沒成家不等于沒碰過女人,沒碰過不等于不感興趣,所以他們口無遮攔,從無禁忌。

不是這撥就是那撥,阮平那兒一個月有半個月是喧鬧的,某個夜晚,他們離去快十點(diǎn)了,阮平腦袋昏沉,卻沒有睡意。他擰開電視,看寬城電視臺播放的《鹿鼎記》,直到屏幕上閃出雪花。越發(fā)清醒了。圖書館的推理小說不多,他把還回的書又借了來。怕他們弄臟,或順手撕了擦什么東西,借回的書都藏在柜底。他揭開柜,拿出書,躺進(jìn)被窩翻開。已經(jīng)沒了第一次閱讀的吸引力,他打算困了就丟開。但直到鬧鈴嘶叫,他的眼也沒合上。洗臉時,他照照鏡子,臉不紅了,眼球卻趴了數(shù)條血絲。吃了幾口冷飯,匆匆往食品公司跑去。

又喝酒了?潘美紅問,阮平清楚嘴里有酒氣,潘美紅聞到了。好幾天前喝的,阮平敷衍。是的,他學(xué)會胡扯了,只是扯得實(shí)在不沾邊。潘美紅諷刺他,哄誰呢?阮平?jīng)]理她,走開。她不是組長,不是主任,更不是經(jīng)理,管不著他。就算她是他師傅,可這是他的私人生活,她無權(quán)干涉。阮平?jīng)]有用心扯謊,就是不在意她的詰問,沒把她當(dāng)回事。

下班時,潘美紅喊住阮平,要和他談?wù)劇H钇街浪勈裁?,說今天沒空,改日吧。潘美紅堵住門口,平視著他。她不說話,無聲地撞擊著他。阮平心里發(fā)毛,沒敢硬闖。若潘美紅將他夾抱起來,那可就糗大了。阮平皺眉,問她到底有什么事。潘美紅目光散開,像泡沫飛揚(yáng),你不能破罐子破摔!她的口氣比黃桂仙還要過分,阮平很是不快,說我不是破罐子,也沒有破摔。潘美紅聲音突然提高,大清早就滿嘴酒氣,不是破罐是什么?你整天和那幫人鬼混,別以為我不知道。阮平嘁了一聲,毫不掩飾自己的不屑和厭煩,鬼混又怎么了?我樂意!潘美紅顯然被驚著了,你怎么……你怎么……她清楚他在學(xué)壞,卻沒料到他已經(jīng)學(xué)得這樣壞,完全超過了她的想象。阮平也沒料到自己一句狠話居然有這樣的效果,他放縱一笑,我就這樣了,我一沒觸犯國家法律,二沒違反公司紀(jì)律,有什么不可?潘美紅的臉由紅而紫,由紫而青,嘴唇磕碰數(shù)下,終于磕出一句話,別這樣,求你了!阮平愣了愣,他以為潘美紅有什么法寶和暗器,說那些話時心是懸著的,防備著她暴怒,撕扯起來,三個他也不是對手,誰料她如此不堪一擊。她看起來像石頭,其實(shí)不過是沙子。她這個樣子哪像拎三百斤的豬不帶一點(diǎn)兒喘的人?整個就是肥皂泡,吹吹就破的嘛。阮平心軟了,她可沒少照顧他呢。阮平猶豫著要不要致歉,潘美紅又訓(xùn)起來,你別不在乎,一天一個針眼,一年就是個大窟窿,等你徹底學(xué)壞,那就晚了。這句話,還有她的口吻再次令阮平生出厭惡,他直視住她,壞有什么不好?我就等著這一天呢。他想激怒她,他的目的達(dá)到了,甚至超出了預(yù)期。她粗壯的身子打著擺子,如同颶風(fēng)來臨,若不是她死死抓著門框,幾乎被拔根而起。她的臉被陰云和沙石遮掩,那是暴雨來臨的前兆。她的胸如波浪起伏,阮平似乎聽到了嘩嘩的水聲。阮平?jīng)]被她嚇住,她的搖晃搖擺搖曳反激起他的欲望。他們赤裸的講述,那些誘人的畫面適時跳出來,為這欲望煽風(fēng)點(diǎn)火。他下體雄起,突然、迅疾,差點(diǎn)將他拽個跟頭。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他控制不住了,艱難地呻吟了一下,朝她撲去。

你混蛋!潘美紅暴喝。

猶如霹靂,阮平頓時清醒,勒住腳,卻沒拽住身子,幾乎撞到潘美紅。潘美紅推阮平一把,阮平仰了仰,及時剎住。

你就是個混蛋!潘美紅追殺過來,生怕阮平聽不明白,進(jìn)一步說,往壞學(xué)你就是混蛋!我還以為你念過高中,是明白人,沒想你安了顆人頭,卻是豬腦子。壞有哪樣好?能讓你上天還是能讓你入地?

暴雨傾盆,阮平冷靜了許多。他沒必要激怒她,她總歸是好意?,F(xiàn)在倒好,他脫不開身了。就是她讓他走,他也不能把狂怒的她丟在這兒。她可是公司的寶兒呢。

我就是說說,誰愿意往壞學(xué)呀,再說也就是喝喝酒,抽抽煙,如果這就是壞,遍地都是壞人了。阮平?jīng)]有賠笑,但已是明顯的討好。

當(dāng)真?潘美紅怔怔地盯著阮平,似乎被阮平搞糊涂了。

阮平說,這世上沒一個人愿意學(xué)壞,我不過開個玩笑,你怎么還當(dāng)真了?

潘美紅僵了一下,說我著實(shí)讓你嚇壞了,也讓你氣壞了。不過,你現(xiàn)在這樣,就是往壞里變呢。

阮平軟中帶硬,你不能不讓我抽煙喝酒呀。

潘美紅說,我不是不讓你抽煙喝酒,但你得有節(jié)制呀。

阮平問,什么是節(jié)制?多少算節(jié)制?

潘美紅說,我不知道什么是節(jié)制,但大清早酒氣還那么重肯定不行的,就算你不愛惜身體,對工作是有影響的呀。就說今天,你犯了好幾次迷糊,別以為我沒看見。

原來是這樣,阮平想,她對他的關(guān)切和要求是從工作考慮的。確實(shí),他困得不行,有那么一會兒,眼皮幾乎要粘到一起,一個上午用冷水洗了兩次臉。

我保證不再犯困了,阮平說,怎樣?就這事吧?

潘美紅閃開,又叮囑,記得早睡。阮平擦身而過,惡惡地想,難怪嫁不出去,就這母老虎樣兒,誰敢娶?

那個夜晚,沒人上門,阮平早早睡了。并不是潘美紅的話起了作用,實(shí)在是撐不住了。他第一次夢到潘美紅,而且是赤裸的潘美紅,白白胖胖。她向他招手,可他走過去,正要抱她,卻挨了一掌。然后就醒了,那個地方勃挺如棍。阮平又驚又羞。不由想起白日那一幕,是潘美紅的暴喝制止了他。他不敢往下想,若他撲上去,那會有怎樣的后果。他不知道,但至少不是挨一掌這么簡單。沒準(zhǔn)會像捅豬一樣捅了他。暗夜中,陶碧的面容浮出來,這才是他心儀的女孩。去年他給陶班送豬頭,陶碧在里屋寫作業(yè),出來和他招呼一聲,便又合住門。陶碧的微笑令阮平久久回味。但遺憾的是,陶碧從未在他夢里出現(xiàn)。阮平凝視著陶碧,等她變得更清晰,好讓他看得更清楚。她越靠越近,他幾乎聞到她唇齒間薄荷般的清香,他正要把嘴巴湊上去,她突然變成了潘美紅。阮平又是一驚,他合住眼,立即睜開。仍然是潘美紅。她似乎剛剛洗了頭發(fā),甩甩頭,幾個水珠濺到他臉上。阮平不想與她對望,尷尬的是,身子又隱隱地燙了。他耐受不住,掀掉被子,奮力揮舞胳膊,驅(qū)趕俯沖而下的潘美紅。她迅猛的姿態(tài)像極了鷹隼,他擔(dān)心自己被她叼到空中。終于,潘美紅被趕跑了。陶碧也消失得無影無蹤。阮平氣喘吁吁,大汗淋漓,像剛剛進(jìn)行了一場殊死搏斗。待身體冷卻下來,他試圖再與陶碧對視,鬧鐘如警笛般狂鳴起來。

再見潘美紅,阮平的目光里便多了一些東西,他說不清那是什么。以往他目如輕風(fēng),一掠而過,不留任何痕跡,現(xiàn)在風(fēng)里挾了煙雨,雖也是一帶而過,卻掛在她身上,好一會兒才蒸發(fā)、升騰。但沒有徹底化為烏有,終是留下了痕跡。阮平心思雜亂,干活倒是沒受太大影響。無論喝酒還是看書,他避免通宵達(dá)旦,滿嘴酒氣。倒不是他多乖,而是怕潘美紅糾纏,給他上課。對阮平的“變化”,潘美紅自然是高興的,說他臉色可比以前好看多了,還夸他活干得利索。阮平覺得好笑,她太把自己的評價當(dāng)回事了。

數(shù)日后,又有一些人去阮平家打拼伙。兩個人因?yàn)槭篱g有沒有鬼爭執(zhí)起來,一個說有另一個說沒有,并讓說有的證明給他看,如果現(xiàn)在鬼跳出來,和他干兩杯他就相信,否則就是扯淡。說有的認(rèn)為另一人胡攪蠻纏,他又不是閻王爺,哪能隨便指揮小鬼?越爭越激烈,結(jié)果動了手。都喝了酒,一個咬破另一個的耳朵,另一個則成了熊貓眼。拉架的基本都帶了傷,阮平的臉挨了一拳,還好打偏了,若砸中鼻子,沒準(zhǔn)鼻梁就斷了。盤碗大半粉身碎骨,玻璃也碎了三四塊。次日,打架那兩人上門致歉,阮平嘴里說不要緊,心里卻塞了豬毛似的堵。盤碗倒是好買,玻璃過了五天才安好。天已轉(zhuǎn)涼,特別是夜晚,風(fēng)把窗簾吹得嘩啦響,阮平睡覺都蒙著頭。想起潘美紅的勸告,阮平開始感念她的好。或者說,她的某些好。他那么惡惡地對她,實(shí)在不應(yīng)該。阮平?jīng)]有向潘美紅致歉,也沒打算就此徹底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但內(nèi)心里生出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內(nèi)疚。所以,當(dāng)潘美紅問他能不能幫她干點(diǎn)活時,他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

輪休日,阮平向來關(guān)掉鬧鐘,睡到上午或者中午。那天阮平依舊上了表,雖然潘美紅說幾點(diǎn)去都行。睡過頭,她也未必責(zé)怪他,但說起來這是他第一次幫她,怎么也得上點(diǎn)心吧。

照例是跑著去的,與上班的時間相差無幾。黎明時分,街上難見人影。已經(jīng)是秋天,空氣薄寒,沒有阻隔,阮平跑得更快了些,也就十多分鐘便到了城東。按照潘美紅的描述,阮平由東向南。東南方向有五六處房子,相距有幾十米遠(yuǎn)。準(zhǔn)確地說,這里屬于寬城的郊區(qū)。房子往南是大片的菜地。潘美紅的院子里有三棵楊樹,七個喜鵲窩,標(biāo)記明顯,很容易找到。三間房,一處院,房倒沒什么特別,三間四角硬頂,那院足有五個籃球場大。潘美紅的父母曾是南村的菜農(nóng),先是父親去世,后是母親去世,年紀(jì)都不大。現(xiàn)在,潘美紅一個人住在這里。阮平對潘美紅的事多少了解些,對她獨(dú)自生活也沒覺得有什么奇怪,但沒想到她住得這么偏僻,而且守著一個空蕩蕩的大院,夜晚來臨,她不孤寂不害怕嗎?

阮平正胡思亂想,門吱呀一聲。

6

那么大個院子,潘美紅竟是一點(diǎn)兒也沒浪費(fèi),除了兩米寬的路,其余皆種了菜。一畦芹菜,大部分拔掉了,剩余的十幾棵被霜?dú)⑦^,菜稈歪倒,葉子發(fā)黑。另一畦是大豆,剛割了不久,還沒來得及把豆莢摘下,沿院墻種了一圈向日葵,均耷拉著褐色的腦袋。大片的地則種了土豆和胡蘿卜。難怪叫他幫忙,她獨(dú)自挖,得兩三天吧。

阮平問潘美紅怎么種這么多,她說不能讓地閑著呀,要合理地利用。阮平說問題是你吃不了。潘美紅笑了,吃不了可以送人呀。阮平不解,那你圖什么?自己吃苦受累,卻為別人考慮。潘美紅說,你想著別人,別人才有可能幫你,你不為別人考慮,別人憑什么幫你呀?原來是這樣的邏輯,那么,她對他的體貼就是為了讓他幫忙挖蘿卜嗎?還有,潘美紅頓了一下,直到把阮平的目光完全吸過來,才說,我樂意這樣做。是的,樂意,倒是扎實(shí)的理由,就如她不用幫手獨(dú)自殺豬那樣,她樂意!

臨近中午,她弄飯,讓阮平去炕上展展腰。阮平說回去吃,潘美紅沉下臉,你給我干活,就得在我這兒吃,地主還得管長工飯呢。她半真半假,半哄半嚇,阮平也就客氣一下,大中午的,他才不想生火呢。

走進(jìn)里屋,阮平便呆住了。整個后墻貼滿了獎狀,紅的黃的粉的,有大有小,最早是十年前的,最晚去年的,排列不那么整齊,但仍透出難以名狀的氣勢,猶如萬馬奔騰。阮平的目光被狂亂的馬蹄踏碎,好半天才拾掇在一起。與堂屋門正對的西墻則掛著上了框的照片,都是她和別人的合影,有兩人照有三人照,她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有五六個長相框,大約是她參加什么會議,密密麻麻的人頭,不知她站在哪個位置。

潘美紅端了烙餅進(jìn)來,阮平仍在凝望。沒什么好看的,快吃飯吧,潘美紅說。阮平抽回酸澀的目光,說你可真了不起。潘美紅謙遜地,那都是老皇歷了,人還是要朝前看。阮平說,你抱負(fù)不小啊。他絕無嘲弄的意思,這一點(diǎn)可以向老天保證,但也沒有多么地羨慕,只是順口說說。沒料潘美紅的臉?biāo)查g光亮如鏡,抱負(fù)談不上,但人活著得有追求,是不是?阮平僵硬地點(diǎn)點(diǎn)頭。潘美紅說,你別把時間浪費(fèi)在打牌喝酒上,才參加工作一年,路長著呢。阮平說,也是偶爾,不經(jīng)常的。潘美紅說,就怕你上癮,上癮就難了。阮平不語。潘美紅哎呀一聲,瞧我,忘了你餓著肚子呢,快吃吧。

潘美紅的廚藝不怎么樣,菜炒咸了,餅雖是發(fā)面,卻是硬的,火又大,每張都是包公臉。阮平吃了一張便放下筷子,倒不是多難吃,實(shí)在是太瓷實(shí)了,一張就飽。潘美紅問阮平干了半天,怎么像喂雀似的,阮平說自己飯量不大。潘美紅讓阮平再吃半張,她掰開,硬是塞給他。阮平就接了,一口一口,當(dāng)干饃嚼唄。潘美紅飯量驚人,六張餅,她吃了四張半。吃得也香,仿佛那是絕世的美味。進(jìn)屋她就脫掉了牛仔外套,一通忙活,她穿著襯衫,還是冒汗了。臉褐里透紅,耳側(cè)、脖頸處濕漉漉的,領(lǐng)口的扣子不知是她自己解開的還是繃開的,頸下白白的忽隱忽現(xiàn)。阮平本來只盯著她的嘴巴,好奇她何以吃得這般香甜。他的目光不小心滑下去,稍一停頓,立即抬起。片刻之后,他沒管控住,又滑下去,滑落得更深,而且,很快粘住了,他拔拽得極其艱難。

潘美紅抬起頭,問是不是她的吃相很難看。阮平終于拔離,臉像著了火。沒……沒呀,他結(jié)巴著說。潘美紅一笑,我知道的,不過,不許笑話我啊。阮平說真的沒有。潘美紅說笑話也沒關(guān)系,我又不是西施。阮平下炕,感覺雙腿僵硬,某個部位又被頂高了,難以站立。他尷尬地扶住墻,潘美紅問他怎么了,他說頭暈。潘美紅責(zé)備道,讓你多吃你不聽,暈得厲害嗎?潘美紅往前靠了靠,想扶他的。阮平大叫,別過來,沒事的!潘美紅嚇了一跳,眼睛瞪得那叫大。趁她發(fā)愣,阮平踉蹌著跑出去。冷風(fēng)吹過,燥熱散去,他自然了許多。潘美紅出來,阮平已經(jīng)挖十多锨了。

傍晚,阮平?jīng)]在潘美紅那兒吃,雖然她竭力挽留。他怕出丑。若被潘美紅瞧出來,那就慘了。潘美紅沒強(qiáng)留,但執(zhí)意要阮平帶半袋土豆半袋蘿卜回去。阮平說改日他騎自行車過來馱,潘美紅提出她給他送,省得他再跑。阮平一再說不用,但潘美紅硬是夾到車后座上,逼著將他送到家。次日,阮平各勻了一些,送給了陶班。陶碧考入了省城的大學(xué),阮平見不到她,但可以從陶班嘴里獲知陶碧的有關(guān)消息。阮平知自己和陶碧是不可能的,一個天上一個人間,但他沒有掐斷念想。因?yàn)檫@念想可以打發(fā)漫漫長夜,可以抵御來自潘美紅的誘惑,至少,某些時候是可以的。

轉(zhuǎn)眼又到了年根,黃桂仙先是讓阮立寫了信來,讓阮平到包頭過年,之后又打電話到食品公司,邀阮平過去。阮平答應(yīng)了,隔一夜又改了主意。去包頭湊什么熱鬧呢?一個人挺好的。阮平有了經(jīng)驗(yàn),早早訂了一副豬排。本來可以早些送的,但硬是拖延到除夕夜。他有自己的小算盤。其他日子陶碧未必在家,除夕她一定在的。果然算準(zhǔn)了。陶碧不但在,還和陶班夫婦一同留他吃飯。阮平想回去也是一個人,就留下了。比起高考那天,阮平自然了許多。但剛剛在餐桌邊落座,陶碧就嗅了嗅鼻子,問什么味兒啊。她本是無意,但阮平有心,突然一哆嗦。他特意洗了澡,可常年在屠宰車間,某些氣息或許是洗不掉的。陶班注意到阮平的神色,但假裝沒看見,沖陶碧說,這是水庫里的魚,味兒重。陶碧似乎也意識到了,朝阮平笑了笑。陶班化解了場面的尷尬,卻沒能除掉阮平心里的難堪,就此離去肯定是不合適的,阮平硬著頭皮,面帶微笑,一頓飯吃完,他萬分疲憊。沒敢久坐,放下筷子便告辭了。

阮平一路走,一路聞,只有風(fēng)的味道。院門口豎了個黑影,近了發(fā)現(xiàn)是潘美紅。潘美紅埋怨,你怎么才回來?我等快兩小時了。阮平甚感意外,問她有什么事。潘美紅說,大過年的,還能有什么事,吃餃子啊。阮平噢了一聲,說吃過了。潘美紅吃驚道,吃過了?在哪兒?阮平心情不好,懨懨地反問,怎么了?潘美紅說,你答應(yīng)去我家吃餃子,我包了兩個人的,左等不來右等不來,這才過來找你。輪到阮平吃驚了,我什么時候答應(yīng)你吃餃子了?潘美紅篤定道,三天前就答應(yīng)了,你怎么忘了?阮平想起來,她確實(shí)邀請過他,他忘了怎么回答的,因?yàn)楦緵]放在心上。阮平說不好意思,我的確忘了。潘美紅朗笑,我就知道你忘了,你架子大,非得我上門請。阮平推辭說吃過了。潘美紅說吃了也能加一碗吧,再說,夜長著呢。阮平說要看電視,潘美紅說我那兒也有,走吧。她抓了他的胳膊,他聞到她臉上的脂粉味兒。似乎第一次聞到。阮平拗不過,只得隨她。出了巷口,她讓阮平坐到后座上,阮平說他跑著去。潘美紅說你剛吃過飯,哪能跑?坐上去!不然我生氣了。阮平就坐了。自行車咯咯吱吱,在寒夜里格外響。潘美紅似乎猜到阮平擔(dān)心什么,說,放心吧,我這自行車多焊了一根梁,再馱一個你也壓不壞。

那個除夕夜并沒有什么特別,阮平象征性地吃了幾個餃子。他印象深刻的是自行車的咯吱聲,潘美紅看春晚的笑聲。有兩次,她快笑癱了。她的臉在顫,乳房在顫,整個人都在顫。她的豐胸因搖曳而生動,難免讓人想入非非。阮平?jīng)]敢久留,擔(dān)心自己出洋相。潘美紅大概也沒注意阮平幾時離去的,她實(shí)在是太忘我了。

夏天來臨,阮平那兒又熱鬧起來,但沒有以往那么頻繁了,尹先談了戀愛。他們鬧得過于厲害,阮平也煩,可他們長時間不上門,又怪冷清的。隔十天八天聚一場,正對阮平心思,他借機(jī)放縱一把。偶爾醉一場,但午夜無論他們是否離去,他都不再喝了。喝了酒的次日,他反復(fù)漱口。他不在乎潘美紅,但在意她的訓(xùn)斥。她橫在門口的架勢,那可真夠他受的。

某個夜晚,尹先留下了。尹先沒有睡意,仍沉浸在興奮中。那些過來人嘴巴放肆,尹先插不進(jìn)去,現(xiàn)在終于有了機(jī)會,兩個人,顯得更私密些。尹先問阮平接過吻沒,阮平說我沒談過對象,和誰接吻?尹先勸阮平趕緊談,因?yàn)榻游堑淖涛秾?shí)在是太美妙了。他形容就像觸電,全身都是麻的。阮平?jīng)]資格談這個,尹先怎么說他就怎么聽。兩人不在一個頻道,尹先難以盡興,他問阮平夢見過女人沒。阮平猶豫,尹先說你肯定夢見過,不然你就有問題了。尹先問阮平夢到了誰,都干了什么。阮平想起潘美紅,臉隱隱地燙了。他說夢里的事哪記得。尹先說那樣的夢你不可能忘了。尹先說他好幾次夢到他的數(shù)學(xué)老師,夢一次遺一次精。他推了一把,你知道我和她干了什么吧?尹先坦誠、赤裸,連細(xì)節(jié)都交代了。輪到阮平,他的心咚咚大跳。他不敢說真話,怕尹先笑話。尹先催促了兩次,阮平只好硬著頭皮說,陶碧。尹先問陶碧是哪個,阮平說了,尹先叫,我靠,你小子心不小,居然……老實(shí)交代,上了沒有?阮平說夢見她就醒了。尹先說阮平不老實(shí),非讓阮平招認(rèn)硬了沒有。阮平紅著臉認(rèn)了,尹先料事如神的語氣,我就說嘛,沒狀況還夢個什么意思。阮平怕尹先繼續(xù)追問,說多難免露出破綻。這個謊讓他緊張又憋屈。還好,尹先轉(zhuǎn)了話題,說結(jié)了婚的現(xiàn)在肯定都實(shí)戰(zhàn)呢,咱兩個光棍棒子只能畫餅充饑,在夢里過癮。阮平說,你有盼頭了。尹先惆悵地,結(jié)婚怎么也得一兩年后了,等不及呀,要是能提前演習(xí)一場就好了。阮平說,那得把她哄暈了。尹先說,你小子,賊點(diǎn)子倒不少。阮平說,我是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你是師傅。尹先邪笑幾聲,神秘兮兮地說他一直在進(jìn)攻,不過是佯攻,水到渠成,就可以發(fā)起沖鋒,不過到時候需要阮平幫忙。阮平不明白,你口才那么好,我能幫什么忙?尹先說,不是借你的嘴巴,是借你的炕。阮平?jīng)]料尹先要把女的帶到自己家,愣愣地問,你倆……我住哪里?尹先說,你先去別處躲一躲呀,過幾個小時再回來,怎么樣兄弟,我虧不了你。阮平說,你倆可別打架。尹先大笑,瞎操心,好還來不及呢,打什么架?阮平說,隨你。尹先在阮平手背上拍了拍。

阮平以為尹先也只是過嘴巴癮,攻陷女友沒那么容易。但七八天后,尹先竟然真的帶著女友上門了。那時阮平剛剛吃過晚飯,碗筷還沒來得及收拾。尹先大大方方地介紹他的女友王小娜,說她在百貨公司上班,阮平想買什么緊缺東西,可以找她。王小娜羞澀地笑笑,說大忙幫不上,小忙可以。阮平琢磨他聊聊再走,還是馬上離開,尹先沖他擠眼,問阮平是不是值夜班。阮平立即點(diǎn)頭,沒錯,我正要走呢。他慌慌張張地離開,一只腳沒完全伸進(jìn)鞋里,走到院門口,鞋掉了,他彎腰撿拾,赤著腳走出巷口才重新穿上。比逃兵還狼狽。

阮平在大街游蕩,漫無目的。他不知躲幾小時,不知尹先和王小娜的演習(xí)需要多長時間。尹先叫他值夜班,難道躲一夜嗎?公司有下夜的,根本用不著阮平,他只能在大街晃。那時寬城沒有夜生活,過九點(diǎn)街上就基本沒人了,阮平從南走到北,從西走到東。潘美紅突然就閃進(jìn)腦子,沒有任何征兆?;蛟S是他到了城東,而潘美紅又在東南角住著。他是想去潘美紅那兒待幾個小時,潘美紅熱情,沒準(zhǔn)會給他做一頓夜宵。她的餅瓷實(shí),餃子倒包得不錯,皮薄餡大。到了院門口,阮平又遲疑了,若潘美紅問起來,該怎么說呢?想她了,這玩笑開不得的。隨便轉(zhuǎn)轉(zhuǎn),又太假了。若說真話,那等于出賣尹先,沒準(zhǔn)她還要借機(jī)給他上課。對尹先的演習(xí),她定是嗤之以鼻,甚至唾罵。阮平想了想,還是算了,以免引火燒身。走開幾步,忽然被好奇攫住,他想看看潘美紅在干什么。沒有春晚,她還那么夸張地大笑嗎?

院墻不高,一邁就進(jìn)去了。沒有風(fēng),四周全是蟲鳴。心在狂跳,而雙腳無聲無息。潘美紅的窗簾與阮平的一樣松松垮垮,燈光擠出來,將窗欞和屋檐涂抹得影影綽綽。阮平貼近聽了聽,只有電視的聲響。他試圖從側(cè)面的縫隙瞅,可太窄了,什么也看不見。略一停頓,他抓住窗欄,站到窗臺上。

觸見潘美紅,阮平的頭轟地炸了,金花迸濺,差點(diǎn)掉下去。好一會兒金花才消失。阮平猜想得沒錯,潘美紅在看電視。但是,老天!或許是天太熱了,她只穿了件花褲衩,上身僅套了件松大的吊帶背心,乳房幾乎是裸露的。她半仰著,旁邊還放了把扇子。阮平口干舌燥,抓窗欄的手如寒風(fēng)中的枯草,瑟瑟地抖著。他控制不住了,身體的某個物件抵住了玻璃。一只蚊子落在潘美紅胳膊上,她猛拍一下,阮平?jīng)]站穩(wěn),直直地掉下去。潘美紅喝問,誰?阮平跳起來,如猴子一樣躥出院墻,消失在夜幕中。

阮平后半夜才回到家,尹先和王小娜離去了,門虛掩著。阮平惱恨自己的下流,可那一夜,每一個夢,潘美紅都是主角。潘美紅定是被他嚇著了??傻诙?,潘美紅的神色沒有任何異常,仿佛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阮平忐忑的心安定下來,卻是更加不解,她為什么不當(dāng)回事?她沒意識到有人偷窺還是對偷窺不在意?如果能問,阮平真想聽她有什么高論。但不管怎樣,阮平發(fā)誓,這勾當(dāng)?shù)酱藶橹埂?/p>

數(shù)日后,尹先又借阮平的場地演習(xí)。尹先說這比抽煙喝酒上癮,就是大煙也未必比得過。兄弟呀,你幫人幫到底。尹先可憐兮兮的。

阮平?jīng)]再游蕩,躲進(jìn)小飯館,要了兩瓶啤酒。沒一會兒便臉紅腦漲。如果可以喝到天亮,醉了也不要緊。但過了九點(diǎn),老板就關(guān)了窗戶,插上窗板,并抹桌子掃地。阮平將半瓶啤酒吹了喇叭,結(jié)賬離開。

阮平想跑一程,但剛吃過飯,不敢快跑,而慢了也可以消耗時間。尹先的演習(xí)怎么也得半夜了,他沒地方去。邊跑邊想象著演習(xí)的場面,想象著尹先所說的滋味。不知是喝了酒,還是狂亂的想象,抑或是慢跑的緣故,阮平燥熱難耐。鬼使神差,又跑到了城東,再次來到潘美紅家。他罵著自己無恥,可就是管不住。

阮平戰(zhàn)栗地站到窗臺上,還沒等看清屋內(nèi)的圖畫,背后一聲喝喊。阮平魂飛魄散,掉下來那一刻,被潘美紅抱住,準(zhǔn)確地說,是夾住。就那么歪傾著,被潘美紅拖進(jìn)屋。

我以為是賊,怎么是你?潘美紅詫異地瞪著阮平,你偷偷摸摸的,害得我守了好幾個晚上。阮平強(qiáng)作鎮(zhèn)靜,說想看看潘美紅在干什么。潘美紅說,一個人還能干什么,看電視唄。她沒惱沒怒,沒再審訊,似乎相信了他的話。問他在哪兒喝的酒,是不是喝醉了。你的眼睛都是紅的,潘美紅說,你的樣子好嚇人哎。潘美紅穿著襯衫,可阮平的目光太燙了,頃刻間將襯衫焚毀,她徹底裸露。阮平呼吸突然變得急促,他聽見來自身體的聲響,是骨骼與骨骼的撞擊,是血液與血液的融匯。他試圖遏制,但沒有奏效,反因遏制而爆發(fā),如野馬脫韁,躍身而起。潘美紅如一堵殘破的墻,轟然倒塌。

潘美紅似乎掙扎來著,但她的胳膊軟綿綿的,就像被他施了魔法,阮平?jīng)]費(fèi)什么周折便扯拽開她的衣服。

7

阮平被槍決那天,大雪飄落。高音喇叭震耳欲聾,聲音是帶了毛邊的,阮平怎么也聽不清,但他明白,那毛邊里陳列的每一條罪狀都是他的,死后也抹不掉。廣場上黑壓壓的人,盡管雪花阻隔,阮平還是看到許多熟悉的面孔,陶班,吳老師,經(jīng)理,同事……每一束目光都如殺豬刀那么鋒利,狠狠地劃割著他。震驚、憤怒、鄙視。還好,沒搜尋到陶碧,她還沒放假吧。這讓他松了口氣。等她回到寬城,他已去了另一個世界。潘美紅也沒來,這讓阮平有些意外。她應(yīng)該來的,她的眼神是最好的痛斥。

宣讀完畢,公安猛一勒繩,阮平幾乎撲倒,在觸到地面那一刻,公安及時抓住他的肩膀。然后,一左一右押著他上了汽車。騷動的人群自愿分開,汽車緩緩前行。駛出廣場,汽車加快速度,穿過寬城,直達(dá)東山。

那里已經(jīng)圍了二三十號人,阮平知道他們早早地候在這兒,就等著看槍子怎么射穿他的后腦。有的早飯沒來得及吃就趕來了,正抽空吃包子呢。包子是韭菜餡的,阮平聞到了。押赴刑場前,他們給他準(zhǔn)備了一顆燉豬頭,似乎他是去做餓死鬼。阮平?jīng)]有胃口,瞭瞭就收起目光。此時他突然餓了,死死地盯著那個人的韭菜餡包子,直想咬上一口。公安猛喝一聲,他抖了一下,扭轉(zhuǎn)頭。那香味卻撓著他的鼻孔,他連打幾個噴嚏。

阮平跪下,并沒按公安的要求閉上眼睛,他悄悄張開一條縫,看著他將要告別的世界。

砰!槍響了,沒有擊中。

砰!另外一個法警補(bǔ)了一槍,同樣沒有擊中。

呼嘯聲大作,阮平驚慌四顧,忽然就看見了潘美紅。她手握長刀,騎著豬直沖過來。原來槍聲是演練,真正執(zhí)行的是潘美紅。轉(zhuǎn)眼工夫潘美紅就到了近前,她怒瞪著,舉刀就砍……

阮平驚坐起來。竟然睡著了。他望了望天空,太陽已經(jīng)西斜,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下午兩點(diǎn)至三點(diǎn)。他仰躺在山坡的洼地,從這里可以窺望山腳下的田野、公路、林帶。如果有人上來,第一時間就可以發(fā)現(xiàn)。他不敢大意,緊張地瞪視著任何可疑的人。他不時掐著麻木的臉,以防犯困,可還是睡著了。

阮平不知怎么從潘美紅家逃出來的,她似乎抓他的褲腳來著,被他甩開了。他一路狂奔。夜黑如漆,他意識混亂,不知怎么找見家的。他哆嗦著尋出鑰匙,卻摸不到鎖。猛撞了幾下,發(fā)現(xiàn)門從里面插住了。再要拍,忽然想起,尹先在他的炕上演習(xí),大概還沒結(jié)束。他終于清醒。不該回家的,趁公安還沒有到來。必須逃,逃得遠(yuǎn)遠(yuǎn)的。他一口氣跑到車站,想乘坐第一班長途車。車站還沒開門,他在昏黑的臺階上躥行幾步,想起身上不到二十塊錢,根本不夠坐車。而且,坐車是愚蠢的,半路被警察截住,那就插翅難逃了。還是雙腿踏實(shí)。跑了一程,有十里,也可能二十里,忽又想,不該向西。西邊通向市里,他能想到,警察自然也能想到。應(yīng)該逆著警察的思維,于是掉頭向東。好在奔跑于他是容易的,只是逃亡之跑毫無樂趣,也難以專心。阮平從寬城南繞行時,天已麻麻亮了。數(shù)公里之后,他轉(zhuǎn)向東山,打算在山上躲到天黑,然后再逃。夜色里,被發(fā)現(xiàn)的可能終歸小些。東山是槍決犯人的地方,是寬城的不毛之地。山上沒有洞,只能躲在坑洼里。

阮平一遍遍回想,有些能想起,有些全然是空白。但有一點(diǎn)是清楚的,他強(qiáng)暴了潘美紅。潘美紅雖是個殺豬的,卻非尋常之人,那一面墻的獎狀,那一長溜的照片,便是證明。阮平后悔不迭,真不該喝那么多酒,不該去潘美紅家。強(qiáng)奸犯,這個罪名足以讓他千刀萬剮。

終于挨到天黑。阮平又饑又困,逃亡的欲望卻沒那么強(qiáng)烈了,恐懼隱隱生出來。那是另一種恐懼。公安肯定在路上設(shè)了關(guān)卡,即使有夜色掩護(hù),怕也難以成功出逃。就算躲過了圍截,也必定是惶惶不可終日。一年兩年,三年五年,終有一天會被押回寬城。前路難測,阮平想到了自首??墒?,想到那個夢,他又是一寒。也許從此浪跡天涯,直到客死他鄉(xiāng)?

這么猶豫著,夜?jié)u漸深了。自首的念頭占了上風(fēng),阮平拖著疲軟的腿回到寬城。沒去公安局,實(shí)在是太餓了,他想先填填肚子。就是殺頭,也得吃頓飽飯。

門虛掩著,沒有任何聲音,似乎尹先剛剛離去。阮平正要推,門卻開了??吹嚼铌J那張刀鋒臉,阮平魂飛魄散,瞬間變色。李闖也是一愣,但他反應(yīng)快,在阮平癱下去時,迅疾抓了他的肩,沖屋里喊了一聲。潘美紅和尹先先后跑出來,幫李闖扶住阮平。阮平戰(zhàn)栗不止,看來他們一直在等他,料定他會回來。

把阮平摁在椅子上,李闖哈了一聲,他倆硬說你失蹤了,這個折騰!然后沖潘美紅和尹先說,我說什么來著?太平盛世,不要動不動說人失蹤。阮平驚訝的目光飛快地掠過潘美紅的臉。潘美紅說,你一天沒上班,可把人嚇壞了。尹先附和,是呀是呀,你怎么連假也不請?李闖說,去年有個女人報警她丈夫失蹤了,硬說被綁架了,后來找見,整個人比面條還軟。他賭昏了頭,兩天兩夜只吃了一根麻花。然后盯住阮平,你該不會也染了賭癮吧?阮平僵僵地?fù)u頭。李闖沒有追問,說人回來就好,明早開會,他得連夜寫案情分析。李闖在阮平肩頭按了一下。那重重的按壓似乎別有意味,阮平覺出來了,但不知李闖向他傳遞什么。

屋里剩下潘美紅和尹先,阮平已鎮(zhèn)定下來,他說,對不起,這么晚了,讓你們……擔(dān)心了。潘美紅說,沒事就好,好好睡一會兒,明兒別誤了上班。尹先說,說對不起的應(yīng)該是我,昨夜我聽見你拍門了,開門你已經(jīng)不在了,生氣了吧?你這一出,實(shí)在嚇人呢。阮平咧開嘴,苦澀地笑了笑。

潘美紅和尹先離去好久,阮平仍在椅子上發(fā)呆。他似乎忘了饑餓。他不相信這是真的,不相信自己穩(wěn)穩(wěn)地坐在家里。但,千真萬確,他們相繼離去,沒有對他采取任何措施。潘美紅竟然沒報警,竟然沒有絲毫的慍怒。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這是怎么回事?難道潘美紅不在乎,連自己的貞潔也要無私地奉獻(xiàn)?還是那一切根本就沒發(fā)生,是他的想象,是他的夢魘?阮平徹底糊涂了。

第二天,阮平第一次不是跑,而是走到食品公司的。天際剛剛發(fā)白,喜鵲已在枝頭喳叫。風(fēng)緩緩地?fù)崦^臉頰,毛茸茸的。一只貓大搖大擺地從巷口踱出來,跟在阮平身后走了有二三百米,好像他的隨從,時刻要保護(hù)阮平的樣子。阮平喝了幾次,貓才轉(zhuǎn)身。門房的老張頭只有見了經(jīng)理才探出頭,那天竟然沖阮平招了招手。整個世界都顯得那么不真實(shí)。阮平才平靜的心又敲起小鼓,目睹的一切都那么的匪夷所思。

吃飯了嗎?潘美紅如往常一樣,問著千篇一律的問題,對她似乎多么重要,阮平早就煩了,連頭都懶得點(diǎn),草草地嗯一聲,輕得自己都聽不清。那天他鄭重地說吃過了,他的目光躲閃了一下,又不那么牢靠地落在她臉上。你臉色好看多了,昨天的樣子有點(diǎn)嚇人,潘美紅說。阮平不知如何回應(yīng),沖她笑了笑,虛虛的。肚里有了東西,又睡了一覺,他的體力已經(jīng)恢復(fù),心卻沒落到肚里。潘美紅也沖他笑笑,阮平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突然變得迷人。潘美紅說,別愣著了,干活吧!她出了休息室,阮平才意識到她涂了護(hù)膚品,空氣中飄蕩著淡淡的香味。他使勁嗅了嗅,似乎是茉莉香。

一切就這么過去了。

就這么過去了?阮平又問一遍,沒人能回答。或許,那就是他虛妄的想象。他看了太多的推理小說,變得神經(jīng)質(zhì)了,混淆了想象和現(xiàn)實(shí)。他真是活該。

下班后,潘美紅叫住阮平,叫他去她那里。阮平心理咯噔一聲,剛剛焊接的縫隙突然裂開。他問她什么事,她說我在門口等你。她沒沖他笑,臉是繃著的。阮平磨蹭了半天才出去,潘美紅仍在門口。阮平知躲不脫了,硬著頭皮走過去。潘美紅拍拍車后座,上來吧。阮平說不用,慢跑起來。潘美紅本可超過他,但始終咬在他身后。那一切并不是他的想象,實(shí)實(shí)在在發(fā)生了,他罪孽深重。他已然明白,不再抱任何幻想。潘美紅沒報警,沒告發(fā)他,并非她不在乎,而是要用另外的方式解決,她自己的方式。阮平想象著即將到來的一切,她將他五花大綁,不,根本不用綁,她夾住他,他就沒法動彈了。一刀下去,他就沒了聲兒。她也許會一刀一刀地剮割,在這方面,她也是高手。阮平的腿顫了一下,但沒有停。黃昏來臨,百鳥歸巢,自在安詳,而他卻被押著。如果阮平撒腿狂奔,潘美紅未必追得上。但阮平不打算跑了,事已經(jīng)做下,聽天由命吧。潘美紅自是早已打定主意,她裝得若無其事,不過是為了麻痹他,按她自己的方式復(fù)仇。真是滑稽,她竟然讓他上了一天班。他想起那個心驚肉跳的夢,一切早已預(yù)示。

潘美紅開啟屋門,手有些抖,鑰匙怎么也插不進(jìn)鎖孔。阮平偷偷瞄她,她的臉?biāo)坪跻苍诙?。阮平?jīng)]有幫她,也沒有提醒她可能拿錯鑰匙了,木然地看著她一捅一捅的。終于開了,她出汗了??~頭,她后退一步,讓他先進(jìn)。阮平聽到她關(guān)門、插門,聽到她粗重的喘息。阮平?jīng)]有回頭,他不想看到她眼里的兇光。來吧,只要能勾銷。

等了幾分鐘,猜想的一切并沒有發(fā)生,阮平聽到的是另外一種極為陌生的聲音。他下意識地回過頭,呼吸驟然停滯。潘美紅在脫衣服,上身已經(jīng)赤裸,她正解褲帶。阮平驚愕的目光讓她停下來,她雙手護(hù)胸,臉如火焰。不許偷看,你這個壞家伙!她嬌嗔。阮平?jīng)]動,嘴巴張得像茶杯。潘美紅瞪著他,別傻站著了,幫我一把。一個聲音提醒阮平,這是個陷阱,千萬不要。但他的身體已經(jīng)有了反應(yīng),如發(fā)面不停地膨脹。他牙關(guān)緊咬,努力控制,可效果不大,面團(tuán)越脹越大,突然間就炸裂了。

瘋狂過后,潘美紅坐起來一件一件穿衣,她動作很輕,仿佛怕驚著他,又似乎揣著什么心事。阮平仍然癱著,他眩暈癥犯了,忽而被浪頭拋起,忽而墜入谷底,不暈才怪。他沒看潘美紅,直到潘美紅推了他一把,他才扭過頭。潘美紅指了指褥子。褥單是淺灰色的,上面那幾朵紅格外顯眼。潘美紅輕聲說,你可看清了。阮平突然明白了什么,隨之,一個更大的疑團(tuán)跳入腦海,整個人徹底勞動蒙了。那個晚上是怎么回事?他倉皇逃離,在東山躲了整整一夜又一個白天,難道什么也沒發(fā)生?只是他的幻想?阮平被自己驚著了。潘美紅又推他一下,發(fā)什么呆呢?阮平機(jī)械地?fù)u搖頭,遲遲疑疑地問,那天晚上……?潘美紅不解,哪天晚上?阮平說,就是……潘美紅明白過來,撲哧一笑,你像瘋了一樣把我撲倒,抱了我一下,轉(zhuǎn)身就跑。阮平仍然反應(yīng)不過來,整個人都是僵的。

8

婚禮規(guī)模不大,但規(guī)格挺高。主持婚禮的是寬城工會主席,縣婦聯(lián)送了賀禮,一對暖壺,一塊毛毯,一副乒乓球拍。已經(jīng)退休的老縣長專門寫了賀聯(lián),他曾親手給潘美紅戴過紅花,是潘美紅的貴人。幫忙的人很多,包括經(jīng)理。阮平基本沒操心。他還沒到結(jié)婚年齡,公司寫了請示,縣里特批了的。如果是別人,不可能開綠燈。潘美紅是例外。她是寬城的瑰寶,又系大齡青年,沒有誰對此提出異議。

潘美紅那邊,出席的是她干爹,阮平這邊只有黃桂仙。干爹是酒廠師傅,剛剛退休。他酒癮大,早晨醒來先喝酒,十根手指有九根半是顫抖的,半斤酒下去,馬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穿針引線都沒問題。清早喝了,婚禮開始前,他把持不住,又喝了半瓶,醉了。終于把他扶上臺,在椅子上坐了沒兩分鐘,便鼾聲如雷,惹得來客直笑。黃桂仙則神情寡淡,她不痛快。她曾熱心地給潘美紅張羅對象,沒想她竟然成了自己的兒媳。坐在那里,她覺得和潘美紅的干爹一樣出丑,婚禮結(jié)束就直奔車站。沒人給阮立做飯,她的理由不容置疑。阮平倒不在乎,潘美紅更不計(jì)較,黃桂仙走出幾十米了,她還喊媽慢走。

往家里走時,潘美紅推著自行車,阮平在后面扶著,車把上、車后架都是賀禮,像剛剛趕了大集。按潘美紅的意思,晚上兩人住在東城,中午住在西城,阮平?jīng)]有反對。潘美紅提出另外一個方案,阮平也會同意。無所謂哪邊。阮平是劃算的,那個晚上雖沒真正發(fā)生,可他畢竟撲倒了她,她若告他,怕也要坐牢的。可她沒告,讓他如愿以償,徹底成了他的人。不要一分彩禮,他撿了個大便宜。她比他是大了一些,但那有什么呢?大了懂得疼人,正如經(jīng)理所言。只是阮平?jīng)]有新婚的喜悅,無論怎么擠都擠不出來?;蛟S,他拒絕了,她也未必告他。這是有可能的,她不是別人,她是潘美紅。阮平?jīng)]那么做,某種程度上說,他是被她感召了。

走到半路,李闖追上來。他連連說不好意思,原本打算參加的,可一直在開會,散了就往過跑,還是誤了。他摘下掛在車把的被罩,以示心意。潘美紅說改天給他補(bǔ)酒宴,李闖笑說,那我就等著了,這喜酒我得喝,然后轉(zhuǎn)向阮平,你小子娶了個好媳婦。壓了壓阮平的肩,好好疼人家。阮平心一動,覺得李闖又在傳遞什么。他試圖從李闖的眼底挖掘,卻沒有任何收獲。那是兩口深井,根本沒有底。

潘美紅繼續(xù)推車,阮平卻沒抬腳,他凝望著李闖的背影,一腦子雜亂的念頭。出生、出逃、結(jié)婚、家庭變故,每個關(guān)鍵點(diǎn)上李闖都會出現(xiàn),不能不令他驚疑。后架上的紙箱與乒乓球拍掉到了地上,潘美紅才發(fā)現(xiàn)阮平?jīng)]扶著,仍在原地發(fā)愣。阮平驚醒,急跑幾步,蹲下去撿拾。紙箱里是香皂毛巾之類的東西,沒那么易碎。你怎么了?潘美紅問。阮平說,沒怎么,走神了。潘美紅沒責(zé)備他,提醒他扶好。阮平問是不是她邀請了李闖,潘美紅說,是呀,老早就說了,他可是你的恩人呢。阮平?jīng)]接茬。你不高興了?潘美紅回了回頭。阮平說,沒有,就是有點(diǎn)奇怪,他怎么知道的。潘美紅笑了笑,你失蹤那天,我快急瘋了,幸虧他勸說。阮平臉一熱,閉了嘴。潘美紅說,他出席,方方面面的人就全了,可惜……人家送了賀禮,也算圓滿,提起來咱臉上也有光。阮平想,原來是為了臉面。老縣長也是她通知的吧,她為了面子可真是費(fèi)了心思。這不能說沒用,但也沒有多么重要。按阮平原先的想法,兩人領(lǐng)個證就算完事,但她堅(jiān)持要辦,還搞出這么大動靜,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她每一步每一寸都在證明都在展示,阮平有些不適。

扶牢啊,潘美紅說。阮平說,扶著呢。潘美紅問,想什么呢?阮平說,沒想什么。潘美紅問,李警察怎么那么忙?阮平說,誰知道呢。潘美紅說,我好幾次看見警察在街邊吹大牛。阮平說,他是刑警,可能忙一些。潘美紅說,與什么警沒關(guān)系,關(guān)鍵在人,有理想有志向的人都閑不住。阮平?jīng)]應(yīng)。不是她不配談,而是她不分場合,讓他感到別扭。你覺得呢?潘美紅問。阮平說,或許吧。潘美紅嚴(yán)肅地說,不是或許,絕對是,所以,我不閑著,都說女人結(jié)婚就懶了,我就不信,這和結(jié)婚有什么關(guān)系?兩口子互相鼓勵,干勁更足才對。阮平又裝啞巴。不許拖我后腿哦,潘美紅半是警告半是撒嬌,你做到了,我天天獎賞你,你想怎樣就怎樣。她哧哧笑起來,我保證!想到那一幕,阮平的臉隱隱燙了。潘美紅追問,怎么樣,能做到嗎?她等不及到家,就約法三章了。阮平只好說,聽你的。潘美紅說,不是聽我的,誰對聽誰的,我可沒那么霸道,家庭也要講民主。阮平說,好吧。潘美紅說,我就喜歡你這點(diǎn),一說就通。

公司給了七天婚假,但潘美紅次日就上班了,與以往起得一樣早。她要阮平一同去,阮平說要給陶班送糖,還要去圖書館還書。潘美紅沒有強(qiáng)求,告訴他飯?jiān)阱伬?,匆匆走了。第二日,阮平借口吃壞了肚子,潘美紅什么也沒說。阮平不拖她的后腿,但也不想如她那么上進(jìn)?;榧偈呛戏ǖ模瑸槭裁匆I(xiàn)出去?第三日,潘美紅讓阮平上班,她沒命令,說看不到他的人影,她不能集中心思。要不去吧?哪怕你在一邊看著呢,行不?她目光灼灼,口吻卻是央求的。阮平突然生出一絲憐惜,說好吧。潘美紅拽拽阮平的耳垂,不讓你白去的。潘美紅要馱阮平,阮平?jīng)]坐,他喜歡跑,不會因結(jié)婚而改變。

日子就這么過了,看似與以往不同,但細(xì)想想,又沒多大的不同。阮平不用設(shè)鬧鈴了,用不著,潘美紅腦里自帶,一到點(diǎn)兒她就醒了。阮平甚是驚奇,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的。有她熱飯,他可以多睡一會兒。也只是一小會兒。潘美紅從不遲到,也不允許他遲到。一個蹬車,一個奔跑,相距五六步,像在比賽。阮平不愿意靠得這么近,但他加快,她蹬得越發(fā)猛了;他放慢,她也放緩。在寬城的黎明,他們是一對奇怪的身影。

除了工作,潘美紅對阮平的要求并不嚴(yán),別人喊他喝酒,潘美紅從不阻攔,只囑咐他別喝醉。當(dāng)然,就是喝醉了,她也不斥罵他。有那么一次,阮平泥一樣癱在酒桌上。天已經(jīng)晚了,一幫人正琢磨怎么往回弄他,潘美紅尋了來。她將他放到自行車上,沒讓任何人幫忙。擔(dān)心他摔下來,她小心翼翼,回到家已經(jīng)半夜了。次日,她只是數(shù)落他不愛惜身體,差點(diǎn)耽誤上班,再沒說別的。

尹先和王小娜的演習(xí)有了結(jié)果,初冬,兩人步入婚姻殿堂。沒了尹先這個召集人,聚會沒那么頻了,阮平原先的家不再是喝酒的據(jù)點(diǎn)。冬日寒冷,阮平和潘美紅極少到西城住了,現(xiàn)生火,沒等屋子暖起來就到了上班的點(diǎn)兒。隔半月二十天,阮平回去一趟,也只是瞅瞅。

再一個變化,是那一墻獎狀。潘美紅都裝了鏡框,有的因?yàn)闀r間久,顏色變淡,更久的,就徹底褪色了。潘美紅后悔沒早點(diǎn)弄。但這樣一來,后墻就掛不下了。阮平慫恿她掛到東屋,東屋只放了些雜物,三面墻皆是空的。打扮起來,還有些展覽室的模樣。幾天后,潘美紅說心里空落落的,于是又移過來。阮平買的中國地圖與世界地圖只得讓位。

年根兒,兩人第一次發(fā)生爭執(zhí)。阮平想看望陶班,潘美紅非跟著一起去。阮平說沒必要,他一個人去就行了。潘美紅說陶班是重情義的人,兩人一起去才對。沒邀請?zhí)瞻鄥⒓踊槎Y,陶班得知后專程上門補(bǔ)了賀禮。阮平?jīng)]想讓潘美紅認(rèn)識陶班,更不想陶班看到潘美紅,所以結(jié)婚沒邀請?zhí)瞻?。潘美紅又說陶班是你的恩人,這一生都不能忘。還說要好好候謝人家。見就見了,阮平?jīng)Q不會帶她登陶班的門,哪怕這禮物是她備下的。潘美紅說陶班上門不是祝賀阮平一個人,是祝賀她和阮平,所以候謝她必須去,不然就是失禮。阮平說她想得太復(fù)雜,陶班根本不在乎。潘美紅說就算人家不在乎,你自己也不能輕慢,兩人必須同去。潘美紅小題大做,阮平覺得好笑。潘美紅問阮平為什么不肯帶她,是不是擔(dān)心她說了不當(dāng)?shù)脑挘o他丟人。阮平不敢坦陳真實(shí)的原因,說他放下東西就走的,若她跟著去了,不免要坐坐,耽誤彼此的時間。結(jié)果潘美紅更是非去不可了,她說哪有放下東西就走的,那連起碼的禮節(jié)都沒有了。阮平說往年我都這樣,陶班也沒怪我,潘美紅說與往年不同,你現(xiàn)在是成了家的人。阮平火了,說要去你去,我不去了。潘美紅僵了一下,卻沒放棄,讓阮平好好想想。阮平?jīng)]理她。過了兩日,到除夕了,潘美紅催促,阮平依然不肯去。她催得越緊,阮平越不肯。等阮平去街上繞了一遭回來,潘美紅不見了,東西也不見了。阮平心想糟了,立即去追。跑到陶班家門口也沒見潘美紅身影。阮平想潘美紅不會這么快找見陶班家,也許她還在路上。阮平不敢大意,守在拐角。等了兩個多小時,天暗下來,阮平正要離開,聽見開門的動靜。陶班一家在送潘美紅!阮平定住,肺都要?dú)庹恕?/p>

吵了一頓。阮平不依不饒,潘美紅據(jù)理力爭。一個惱火,一個委屈,但當(dāng)天夜里兩人就和好了。準(zhǔn)確地說,是潘美紅和阮平和好了。她雖然不知自己錯在哪里,但央求阮平別再生氣。這可是咱倆的第一個年,要好好過啊。她抱著他,在他耳根一下一下舔著。阮平終于被融化,只是還板著臉。他和她約法三章,她可以做她的主,做她和他的主,但不能替他做主。

兩人的想法不會一致,所以爭吵也就不可避免。當(dāng)然并不兇,更沒有大打出手,若真那樣,阮平還不跟個小雞崽似的。每次都是潘美紅先道歉。是道歉,不是認(rèn)錯。道歉,是她說話的方式、語氣或用詞不當(dāng),惹阮平生氣了。而錯誤,除非她自己認(rèn)為是錯的,否則,她不會低頭。她向阮平低頭,因?yàn)樗撬恼煞?,而不是因?yàn)樗e了。

9

潘美紅沒有懷孕的跡象。她不著急,至少看不出來。她不去看醫(yī)生,也不催促阮平見大夫。阮平更是無所謂,連這個丈夫他都沒有心理準(zhǔn)備,何況當(dāng)父親了。兩年后,潘美紅說自己懷孕了,阮平吃驚地瞪大眼睛,仿佛不認(rèn)識她。好一陣兒,他才問,真的?潘美紅說,這還能有假呀?你怎么有點(diǎn)兒傻?阮平說,我沒想到。潘美紅說,連我都沒想到,我還以為自己不會生呢。潘美紅平平淡淡,倒是阮平眉眼間生出一洼又一洼的驚喜。他原本以為自己不在乎呢。阮平說,那你得注意了,別再干重活了。潘美紅不以為然,我沒那么嬌嫩,再說,公司有什么重活?阮平說,以前你想怎樣都行,但現(xiàn)在不同了,你不要逞強(qiáng)。潘美紅盯住阮平,問她怎么逞強(qiáng)了。阮平說,都是兩人一組,唯獨(dú)你單干,這不是逞強(qiáng)是什么?潘美紅叫,你怎么這么看我?我力氣大,一個人干得了,為什么非要拉上別人?阮平冷笑,給你多開工資了?潘美紅反問,憑什么給我多開?多干是我自愿的,領(lǐng)導(dǎo)沒逼我。阮平問,你為什么要多干?潘美紅說,我樂意啊,別人圖錢,我圖痛快。阮平忍了又忍,終是沒忍住,你是圖那張獎狀吧?這話有點(diǎn)兒殘忍,阮平擔(dān)心傷了潘美紅的自尊,沒料潘美紅反而笑了,那有錯嗎?阮平被噎住,臉色不停地變換。她的思維和他不在一個軌道。隨你吧,阮平終于喘上氣,既然你樂意。潘美紅看出阮平不高興了,又哄又勸,說一定小心,讓他放心。但穿上工作服,她什么都忘了。

潘美紅摔倒,還被豬踩了幾腳。她強(qiáng)忍著爬起來,不顧勸阻還要干活,幾分鐘后再次倒下。等送到醫(yī)院,已經(jīng)晚了。

隔年,潘美紅再次懷孕。阮平悄悄找了經(jīng)理,第二天,潘美紅就被調(diào)去看倉庫了。潘美紅雖然不樂意,但還是服從公司的安排。看倉庫不用去那么早,但每日“鬧鐘”一響,她就爬起來,做飯,然后喊阮平起床。依然披著星光上路,阮平不敢快跑,有時她蹬得急了,他馬上提醒,叫她慢下來。有了上次的教訓(xùn),潘美紅乖了許多。

年底,潘美紅生下一個女嬰,發(fā)生了一點(diǎn)兒意外,但有驚無險。潘美紅的干娘侍候了半個月,黃桂仙雖然不大情愿,還是從包頭趕來給潘美紅熬了十多天粥。那么幾天,黃桂仙告了潘美紅好幾狀。比如她給孫女取名安安,潘美紅卻叫女兒平紅。這讓黃桂仙很不痛快,連另立中央的話都說出來了,阮平哭笑不得。比如潘美紅不聽勸,乘她睡著,竟跑出去買醬油,不知道的還以為她這個婆婆支派的。落下病算誰的?黃桂仙越說越來火,她故意和我作對,我還侍候個什么勁兒?阮平清楚潘美紅不是故意和黃桂仙作對,她有自己的理由。果然,潘美紅說婆婆身體不適,她才跑出去的,而且圍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絕對沒事的。阮平數(shù)落潘美紅不該月子里亂跑,又將她的話轉(zhuǎn)告黃桂仙。黃桂仙不領(lǐng)情,說明明是不把我的話放在心上,反倒是心疼我了。離滿月還差一天,黃桂仙便迫不及待地離開。她臨行前說的那句話,幾乎將阮平壓趴。

其實(shí),平紅或安安出生七八天后,阮平就發(fā)現(xiàn)她有點(diǎn)兒不對頭。她不怎么哭鬧,超乎尋常地乖。她的眼睛總是盯著某處,他晃她,竟扳不回她的目光。終于看他了,目光卻是混濁的,不像別的嬰兒清澈如水。阮平犯嘀咕,但沒往壞處想,疑慮一旦冒出來,他就狠狠地驅(qū)走。潘美紅是善良的,就沖這一點(diǎn),老天也不會捉弄她。阮平后來明白,他不過是逃避,而黃桂仙的話徹底堵死了他的退路。他不得不睜大眼睛,瞪著殘酷的現(xiàn)實(shí)。

那一夜,潘美紅早早躺下了,而阮平木偶一樣坐在椅子上。潘美紅喊了幾聲,他竟然沒聽見。直到穿著花褲衩的潘美紅下地撒尿,拽他的耳垂,他才醒悟,問她干什么。潘美紅略有些羞澀,問,你不饞嗎?她身上散發(fā)著奶味、汗味,還有別的說不出的味道。若是以往,阮平早就控制不住了??赡翘?,他心情郁悶,沒有絲毫興趣,揮揮手讓她先睡。潘美紅似乎覺得魅力不夠,扭了扭,連背心也脫了。她胖了一些,肚腩高了許多,似乎仍有一個嬰兒在那里藏著。兩個棒槌似的大奶微微耷拉著,光潔閃亮。她奶水好,平紅吃不完,乳頭總有汁液溢出。見阮平仍不動心,她輕輕揉捏,奶汁噴泉一樣噴到阮平臉上。阮平驚跳開,猛喝,你干什么?!潘美紅沒料阮平發(fā)這么大火,她一臉的委屈。但她馬上就道歉了,叫阮平別生她的氣,她只想逗逗他。要不,你往我臉上噴,我保證不惱。結(jié)果她被自己逗笑了,噴什么呢?你來擠?阮平說,快睡吧,小心感冒。潘美紅說,我這么壯,才不怕呢。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我能幫你嗎?阮平嘆口氣,不知她是粗心,還是真的憨。他和黃桂仙都看出來了,她難道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

潘美紅鉆進(jìn)被窩,目光卻蕩漾著阮平。阮平心里一動,卻忍不住又嘆息一聲。潘美紅問他發(fā)什么愁,阮平小心翼翼地說,平紅可能有些問題。潘美紅猛地坐起來,脫口道,有什么問題?阮平斟酌著,她智力……可能——潘美紅打斷他,那又怎樣?阮平驚問,你是不是……?潘美紅聲音鏗鏘,就算她是傻子,也是咱的娃,我要把她養(yǎng)大!阮平結(jié)巴了,那……那……他想說什么,卻突然忘了。潘美紅宣誓似的,有我一口飯,就有她一口飯,你放心好了!阮平終于記起,卻拽不出嘴巴,那些話在喉嚨里、在舌苔上、在牙縫間碰撞、咆哮、撕扯,他的腮幫子像帳篷一樣鼓脹起來,越脹越大,終于炸裂,碎片隨風(fēng)飄散。潘美紅沒聽到,她的聲音蓋過了一切,或許這是對你我的考驗(yàn),別怕,夫妻同心,其利斷金,沒有什么戰(zhàn)勝不了的!

10

阮平提出離婚是在平紅三歲的時候。那是夏日的傍晚,潘美紅煮了半鍋面片。她喜歡吃饅頭、大餅、揪面片。她又胖了一些,自行車咯吱聲更響了,承受不住似的。但她仍單獨(dú)夾抱三百斤的肥豬,雖有些喘,卻拒絕任何人幫忙。

飯是潘美紅一個人做的,她不讓阮平下手,除非她忙不開。面片軟了,煮的時間又久了些,成了面糊湯。剛端起碗,平紅拉了。潘美紅對阮平擺擺手,我來。她撩起護(hù)襟擦擦額頭的汗,跪在炕上,一手抱起平紅,另一手抓著衛(wèi)生紙。擦完,她將紙團(tuán)隔著桌子拋到地上。阮平皺皺眉,將頭埋得更深了些。喝了半碗,怎么也喝不下去了。潘美紅看他,他說我不餓,潘美紅便將他的碗拿過去。先喝了他剩的,才喝她那碗。連喝三碗。第四次,她沒用碗,用的是搪瓷盆,把鍋底清了。吃飽了,還剩這么多!她說著吃飽了,可還是端起搪瓷盆。她飯量驚人,阮平早有領(lǐng)教,并不意外,就算她吃飽,也能加一個饅頭。但那天,阮平看到潘美紅把頭扎進(jìn)乳白色的搪瓷盆,忽然有種說不出的厭嫌。潘美紅沒看到,她全身心地對付那一盆面片湯。沒錯,她不像吃,而像是在戰(zhàn)斗。她吞咽極響,速度極快,像安了水泵。不知是熱還是過于賣力的原因,她原本濕漉漉的額頭又冒出數(shù)滴新汗,赤裸的膀子上也是密密麻麻的汗珠。恰在這時,平紅哭了。潘美紅頓了一下,加快速度。湯沒能完全灌進(jìn)嘴巴,有一些流到下巴,滴淌得滿胸皆是。

就在那一刻,阮平望見了自己的未來。望到頭,也就是這個樣子了。他將徹底淹沒在潘美紅的呼嚕聲與吞咽聲中。然后,他的背一日日弓駝,發(fā)一天天變白,牙齒一顆顆掉光,雙目一層層混濁。

阮平絕望至極。離婚的念頭不是那晚生出的,早就有了,只是他一次次按壓。他盼望奇跡發(fā)生。那時,一切或?qū)⒏淖?。但那個夏日的傍晚,他明白至死也是這個樣子時,那個念頭彈射而起,他壓不住了,也不打算再壓。

潘美紅將哭鬧的平紅哄睡著,才揩揩嘴角。她沖阮平嫣然一笑,問他是不是沒吃飽,說夜里餓了她再做。阮平?jīng)]有任何猶豫,說,咱們分開吧。潘美紅聽懂了,臉色瞬間變白,渾身如篩晃蕩,但她似乎不怎么明白,盯住阮平,分……開?阮平說,離婚。潘美紅嘴唇哆嗦,為什么?阮平說不為什么。潘美紅仍執(zhí)拗地問為什么,她的眼底閃爍著水光。阮平橫了心,明天就去。潘美紅還要問為什么的,但嘴唇怎么也磕碰不到一起。阮平?jīng)]再和她對望,起身離開。

提出來了,阮平卻沒有預(yù)想的那樣輕松。從東城跑到西城,竟歇了兩三次。潘美紅始終在眼前晃?;蛟S是暗夜的緣故,她的臉越發(fā)白。他差點(diǎn)返回去,但回望片刻,還是扭轉(zhuǎn)頭。早斷早了,他對自己說。

自有了平紅,阮平和潘美紅沒在西城住過??罩昧舜蟀肽旰?,阮平將房子租了出去。租戶是藥材販子,也就夏秋季住,冬春季是閑著的。潘美紅勸他賣掉,一處房就夠他和她住了。他問黃桂仙,黃桂仙說房子給你了,你自己處置。阮平本來要賣了,但看到那輛落滿灰塵的自行車,改了主意。虧得沒賣,他暗自慶幸,不然要露宿街頭了。阮平打算和藥材販子擠一夜,從現(xiàn)在,他要變成另一個阮平。但門是鎖著的,想必藥材販子出去吃飯了。阮平在巷口等了兩個小時,也沒等到藥材販子。阮平想到了陶班,想到了尹先,甚至想到了門房的老張頭,最終都排除掉了。那要費(fèi)許多口舌才能說清,甚至費(fèi)口舌也解釋不清。

午夜,大街上難見人影。阮平已沒了奔跑的欲望和動力,拽著沉重的腿回到東城。離了婚,和潘美紅也不可能不見面、不相往來。就這么一個夜晚,沒必要躲。阮平?jīng)]地兒去了。但他并不是沒地兒去才回來的,在他硬如石頭的心底,總是有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不踏實(shí)。

潘美紅仍然是阮平離開時的姿勢,一動不動,凝固了一樣。下巴流溢的面片湯已經(jīng)干了,痕跡越發(fā)明顯,她的膀子仍然裸著,沒了汗珠,一只蒼蠅不知疲倦地起起落落,仿佛那里有什么美味。桌上的盤、碗、筷、盆好像自己挪動了,散亂不堪。潘美紅的臉在白色之外,又多了一層青。潘美紅仍然凝固,就連她的目光也牢牢地焊接在那里。阮平嚇了一跳,先是輕喚一聲,她沒應(yīng),他急又推她。巋然不動,但她的眼球轉(zhuǎn)了。只是像生了銹,轉(zhuǎn)得不那么利索,好一會兒才與阮平對視在一起。

我不離!她說,聲輕如羽。

死也不離!!她說。有了鐵屑的味道。

我哪里錯了?鐵屑里帶了悲愴和迷惘,你為什么……?

阮平干咽了一口,說,你沒錯,是我……

不,一定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你指出來,我改!

阮平搖頭,你做得……很好。

潘美紅眼睛里的紅色一層層地厚了,好,為什么要離?我哪里對不起你?

阮平無言。

潘美紅問,你不肯說?你有別人了?

阮平搖頭。

潘美紅說,有別人也沒關(guān)系,只要你晚上回來,早上走出家門,我假裝不知道。

阮平說,沒那回事。

潘美紅說,那就別離!

阮平又啞了。

潘美紅說,我可以死,我不怕,離婚……決不!除非你殺了我。你要?dú)⑽覇幔縼戆伞?/p>

阮平抖了一下,說,你別胡說。

那就不要……行嗎?潘美紅又改成乞求。

阮平說,你何必……?

行,還是不行?溫軟的語氣里夾了骨頭。

阮平說,先睡吧,明天再說。

潘美紅凄然一笑,如果你還要離,就沒有明天了。

阮平不知潘美紅會干什么,他預(yù)料不到。他想收拾桌子,被她摁住。凝固的她動作極快。

行……嗎?她問。

好……吧。阮平說不清是被她鎮(zhèn)住了,還是她柔弱的目光觸動了他。

自此,潘美紅對阮平更好了。阮平有三分之一的活被潘美紅搶了去,為了能多替阮平干點(diǎn)兒,她上廁所都是快步來回,休息室根本見不著她的人影,偶爾進(jìn)來一趟,也是為阮平倒水。下了班,她不再讓阮平去鄰居家接平紅,自然更不讓他生火造飯,這一切她全包了。諸如此類,可以列出一大堆。似乎阮平是一件瓷器,潘美紅小心翼翼地端著,生怕他摔成碎片。

可是潘美紅的好并未拴住阮平的心,反讓他更加厭嫌。一個月后,阮平再次攤牌。汲取了上次的教訓(xùn),阮平拐了個小彎兒。時間也是精心選擇的,剛剛熄燈,這樣她至少不會木橛子一樣戳著了。阮平交代了自己做過的壞事,有一些是編的??傊?,他一無是處,罪惡累累,不配和她在一起。潘美紅起先還問真的嗎,他說當(dāng)然是真的,后來她不再問,他以為她徹底相信了。水到渠成,他正要將離婚拎出來,她猛地抱了他,說你就是個殘廢,我也不嫌棄,人非圣賢,誰不犯錯。阮平說,可是……她打斷他,沒什么可是,你我已經(jīng)綁在一起,天塌了,共同頂著,不求同生,但求同死。他還想說點(diǎn)什么,但她緊緊摟住他,他連喘息都困難,還哪里顧得上說話?胎死腹中,比第一次還慘。

潘美紅不是死就是不給他說話的機(jī)會,如若再提,不知遭遇什么。他能看到自己的后半生,卻看不透每日睡在身邊的潘美紅。惹毛她,沒準(zhǔn)會剮了他。那些推理小說堆在腦里,血淋淋的畫面一抓一大把。

阮平離婚無望,生出逃離的念頭。逃離是他一個人的事,沒那么大風(fēng)險。過個兩三年三五年,她自然想通了,也許他不用出面都可。

一切如舊,阮平不動聲色地準(zhǔn)備著。星期天,阮平從自己和潘美紅共同的折子上取了些錢,大半的錢還是留給了潘美紅和平紅。然后跑到商場買了雙運(yùn)動鞋,給潘美紅和女兒各買了一身衣服。離開時,看到旁側(cè)的貨架上有兒童玩具,又選了一個洋娃娃。

阮平的禮物令潘美紅受寵若驚,那一晚用她的方式狠狠地回報了阮平。次日中午,阮平說和朋友吃飯,讓潘美紅自己回家。潘美紅沒有任何懷疑,她說如果顧得上,買幾個搪瓷盤子。家里的盤碗快被平紅摔完了。阮平點(diǎn)頭,說盡量。潘美紅蹬車遠(yuǎn)去,阮平撒腿就跑。他沒有奔向車站,而是一路向西。跑出十幾公里后,攔住駛向市里的中巴。到了市里,直奔火車站。他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只想逃得遠(yuǎn)遠(yuǎn)的。離開寬城,哪里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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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學(xué)文,男,1967年9月生。中國作協(xié)會員,河北作協(xié)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私人檔案》等四部,中篇小說集《麥子的蓋頭》《命案高懸》等十三部。曾獲《小說選刊》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小說月報》第十二屆、十三屆、十四屆、十五屆、十六屆百花獎,《十月》文學(xué)獎,《北京文學(xué) 中篇小說月報》獎,《中篇小說選刊》獎,《中國作家》首屆“鄂爾多斯”獎,青年文學(xué)創(chuàng)作獎,孫犁文學(xué)獎,魯迅文學(xué)獎,魯彥周文學(xué)獎,《鐘山》文學(xué)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