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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學》2019年第10期|楊仕芳:原來天是這樣放亮的
來源:《湖南文學》2019年第10期 | 楊仕芳  2019年10月14日09:16

你收到電報的那天下午,天氣特別晴朗,王菊就在那個下午下葬。在你的印象里,王菊和她丈夫李白克整天吵架,沒完沒了。你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磿心敲炊嗉軄沓?,也不明白他們怎么能用惡毒的話詛咒對方,恨不得對方當場暴病而亡,墜入地獄永不超生。他們可是睡在同一張床上的人啊。真是滑稽!每回吵架,落敗的總是王菊,無論李白克有沒有理,他母親都會幫李白克聲討和咒罵她,更多時候李白克直接掄起拳頭把她揍得青鼻臉腫。前天中午,李白克和王菊又吵起來,沒吵幾句王菊就閉上嘴巴,她突然對沒有實際意義的吵架失去了興趣。李白克白了她兩眼,甩手轉身出門。王菊走到家門口,坐在粘滿泥土的門檻上,靜靜地望著不遠處的幾個小孩,在那棵看不出年齡的桂花樹下玩跳繩,不時傳來純粹悅耳的笑聲,一條渾身黃毛的狗蹲在一旁瞅著他們。王菊慢慢地把目光拉回來,落在長滿老繭的手上,使她的手跟她的年齡不相匹配。她翻著手看了看,接著撐住膝蓋,直起身走回房間。她從箱子底翻出多年前的嫁衣穿到身上,又從床底翻出半瓶敵敵畏喝下。從容不迫。等人們發(fā)現(xiàn)時,她已經救不過來了。人們心里都明白,她穿著嫁妝上路,即使把她救活,心也死了。

你踩在送葬隊伍的尾巴上,機械地拖著腳往前走,明晃晃的陽光鋪灑在地。這讓你產生一種奇怪的錯覺,送葬應該伴著陰風殘雨呀,陽光怎么好得一塵不染。李白克母親的哭聲異常響亮,只有痛徹心肺才可能發(fā)出這樣的哭聲,驚起躲藏在草叢和樹梢間的飛鳥和野兔。李白克沒哭,臉上掛著悲傷,一夜之間蒼老十歲似的。既然如此,在王菊活著的時候,怎么不對她好點呢?你忽然覺得這個葬禮很荒謬,悄悄地收住腳,獨自站在收割了稻谷的田埂上,望著瘦弱的送葬隊伍走上亂墳岡。

人們潦潦草草埋葬了她,過程潦草而安靜,像是在地里種下一棵樹,等到來年就會茁壯成長。這使你感到身上的某塊肉跟著被埋葬,整個人頹然地蹲下去,目光驚恐而迷離地望向天空,一只蒼鷹突然出現(xiàn)在視線里,來回盤旋,俯視地面上一群在覓食的雞。它們沒有發(fā)現(xiàn)頭頂?shù)奈kU。蒼鷹沒有俯沖下來,盤旋一陣就飛走了,消失在刺目的陽光里。你的目光似乎被蒼鷹叼走了,眼里只剩下一片空洞。這些年很難見到蒼鷹,不知它們全死了,還是飛到別的地方去了。消失多年的蒼鷹突然出現(xiàn),使你想起多年前父親消失的那個秋天,天空也出現(xiàn)一只蒼鷹。父親是在春天里跟村里人去做副業(yè)的,到秋天時村里人都回來了,唯獨父親沒有回來,沒人知道他去向何方。我們天天到村口去等待父親,沒等到父親,只偶爾見到在天空盤旋的蒼鷹。父親沒留下一句話就消失了。直至今日,父親漸行漸遠地離開村莊的形象,時常出現(xiàn)在你的睡夢里,也時常出現(xiàn)我的睡夢里。很多時候,你渴望變成一只蒼鷹,飛到高高的山巔上,或許就能看到消失的父親。當蒼鷹毫無預兆地出現(xiàn)時,你內心里泛起了一陣莫名的悵惘,不禁涌起一股想哭的沖動。

郵遞員就在那時出現(xiàn)。他仍然背著那只洗得泛白的郵包,晃著圓規(guī)腳順著陽光走來,看到你沒精打采地立在田埂上,便叫喊著,春妮,有電報。你怔怔地看著郵遞員,不知他在說什么,你不喜歡這個郵遞員,是不喜歡他說話時露出因抽煙而留下的滿口黃牙。郵遞員再次叫喊時,你才清醒過來拖著腳走過去。

速來!

電報上只有這兩個字,落款人是陳春生,我的名字。你內心涌起一陣莫名沖動,似乎這封電報即將改變你的生活。你忽然明白消失多年的蒼鷹為何出現(xiàn),不由抬起頭望向天空,那只蒼鷹早已沒了蹤影,只有明晃晃的陽光。郵遞員也抬頭望向天空,沒看到什么,搖搖頭往村里走去。你望著郵遞員的背景,想到了命運這個詞,人與人的命運并不一樣,在同一個下午,郵遞員在給陌生人送信,李白克的妻子永遠地離開了,而你將到城市里追隨我,過上渴望已久的生活。這是你、郵遞員、王菊之間所不同的命運。這個發(fā)現(xiàn)讓你興奮,卻抑制住內心的狂喜,讓情緒保持某種悲傷。

那個下午你蹲在田埂上,送葬的人都回到村子里,你依然蹲在田埂上,在心里盤算著如何向母親說起,直到天黑了你也想不出合適的話。你沒想到的是,當你走進家門時,母親瞟你兩眼便洞察你的心思。

你哥來信了?

阿媽,哥哥叫我去黎城。

黎城遠嗎?

遠。

唉,天要下雨了。

你像是聽懂了母親的話,又像是什么也沒聽懂。你在等著母親解釋些什么,母親卻不再張嘴,屋里陷入一片沉默。不久,屋外下起雨,雨水順著屋檐滑落下來,聚成一只只腳板把你們的目光踩在泥土里,接著把你們的心思也踩進去。你和母親同時感到一陣冬天般的寒意襲卷而來。

次日,你就離開村莊,母親把你送到村口,微笑著跟你招手,沒有開口說話。你卻從母親眼里讀到她內心里的聲音:

把你哥帶回來!

你不禁打一個寒噤,猜不明白母親為什么這么說。到底是母親舍不得你走,亂了心才這么說吧,你這么想。這種想法使你心生愧疚。你早就渴望離開這里,不,是逃離!你厭惡山野里的貧窮和平靜,也厭惡村莊里刺耳的爭吵,懼怕自己將來變成下一個王菊。你深信王菊是被一次次爭吵殺死的。你油然想起母親在面對媒婆時表現(xiàn)出的曖昧。你不喜歡那個大嘴巴的媒婆,坐在我們家堂屋里放鞭炮一樣介紹男人,如同在談論著一只只雄性動物,再拿來和你進行交配。這想法使你感到惡心和恐懼。你對媒婆便沒什么好話。媒婆也不惱怒,早就見多不怪,仍然隔三差五地敲開我們的家門。母親沒給媒婆一個準信,既不答應也不拒絕,似乎早在告訴你,生活不過如此?,F(xiàn)在電報成了你蓄意已久的逃離的理由。

在列車上,你很想跟身旁的人說話,卻始終沒有開口,你的普通話說得不好,又不知跟陌生人說什么。對面坐著一對夫婦,衣著半舊不新,男人的皮鞋皺巴巴的,還粘著一絲白色油漆。男人發(fā)現(xiàn)你在注視他,也直勾勾地看著你。你不由慌忙把目光調到窗外,裝作看窗外風景,臉上已一片緋紅。男人沒有再看你,靠著座椅閉目養(yǎng)神。你暗暗舒了一口氣,心頭怦怦直跳,這種陌生的感覺讓你心慌而刺激。

到達黎城之后,你一下就傻眼了,車站里人來往去,如同暴雨來臨前的螞蟻在街上紛紛奔逃。你從沒想過人只不過是一只渺小的螞蟻。多年前,你時常跟在我屁股后面,爬到山梁上遠眺。我指著遠方說黎城在那里。你伸長脖子望去,沒有看到黎城,只看到云朵、飛鳥和樹木,但你相信黎城就在天那邊。我說我以后死了就埋在城里,下輩子就能在城里投胎。你有些驚訝和慌張地看著我,輕輕地點頭頭,定然是在我的臉上看到對城市的向往。你也在那時開始夢想有朝一日到達遙遠的黎城。我沒念高中就去了黎城,說等我在黎城穩(wěn)住腳跟就把你接去?,F(xiàn)在你順著我的腳步而來,黎城的陌生遠超你的想象,快把你淹沒了。

你隨著人群擠出車站,不知該往哪邊走,到處是人群、車子和房屋,以及聽不清的嘈雜聲響。你后悔沒有寫信叫我來接。接到電報時,你為充滿希冀的未來所興奮,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以最快的速度逃離村莊,生怕只要稍微猶豫不決,機會就會稍縱即逝。你看到街邊的報亭旁懸掛著一張張地圖,背著背包走過去。起初,你是不想花錢買的,裝在那里等人,不時扭過頭偷瞄懸掛在那里的地圖,看不清楚,又不好意思長久地盯著。書報亭里的是一個中年婦女,臉皮有些僵硬,看不出是喜或悲,對來往的客人概不關心。

你下意識地把手伸進口袋,觸摸到幾張零錢,舍不得掏出來買地圖。你連礦泉水都舍不得買。實際上你對城市里拿泉水來賣,感到不解和不適。在山里,山泉水到處都是,即使是溪水也能捧起來喝。你開始感受到出門在外的不易?,F(xiàn)在你要做的是找到我,在舉目無親的城市里,只有地圖才能把你帶到我身旁。你這么想著,才說服自己買一張地圖。你翻看幾張地圖,相互對比,最后選出看起來最新的那張,小心地問,三塊錢行能嗎?中年女人瞟了你一眼,說小妹,我這是小本生意。你說那四塊行嗎?中年女人又瞟了你一眼,話也不說就伸手過來想抽回你手中的地圖。顯然她生氣了,不想做你的生意了。你一邊抓著那張地圖不松手,一邊摸出一張皺巴巴的五塊錢遞過去。你又掏出一封信,問大姐,我想到這個地方,怎么走呢?中年女人往信封上看了看,邊向顧客遞報紙邊說坐12路車,六個站就到了。你回頭往街旁望去,恰好看到12路車,轉身就往街邊跑去。中年女人在背后叫喊什么,你已聽不清了。

車上人很多,你找不到位置坐就站著,默默地一個站一個站數(shù)著,數(shù)到第六個站時就下車。那地方全是高樓大廈,壓根沒有什么工地。你懷疑工地還在前頭,順著街道往前走,依然沒看到工地。你翻著地圖,壓根找不到我的工地,想了想才斗膽向過路人問路。街上的人很多,也很忙碌,沒人看你遞過去的信封。天漸漸地暗了,你的心不由越來越發(fā)慌,最后急哭了。在街邊執(zhí)勤的交警看到了,走過來問你怎么了,然后告訴你你坐錯了方向,讓你到對面街道去候車。

你輾轉半天才找到工地。那時天已經黑了,不過街燈明亮著,這與村莊完全不同。你站在工地面前,腳手架上懸掛著一盞燈,白慘慘的燈光透過夜色散落下來,映亮那些粘滿泥巴的車輛,停擺在空地上毫無生氣。你看不到一個人影,也沒聽到什么聲響,感覺不對勁,對著工地叫喊著哥哥,終于看到一個人從大門里走出來。他叫老魯,是門衛(wèi),走到你面前,瞅了你兩眼,臉皮跟著抽了兩下。

我找我哥春生,他在這里干活。

你是陳春生妹妹?

你點點頭。

老魯又瞅了瞅你,臉上爬上一絲疑慮,接著蹲到墻角里,從口袋里抽出一支煙,下意識地遞給你。你搖了一下頭,他把煙塞進嘴里,掏出打火機,一連打了好幾下才把煙點燃。

阿妹啊,看來你還不知道你哥的事,你哥春生他,他不在了,從腳手架上掉下來,那天就救不過來了。

不,不,怎么可能呢?這電報都是他發(fā)的。

電報是工友以你哥的名義發(fā)的。

門衛(wèi)幽幽地說,他沒有看你,目光望向黑乎乎的腳手架。你怔怔地站在那里,怎么也想不明白。我死了!從腳手架上摔下去死了!你像被誰狠狠地推了一把,身體晃了晃,要不是扶住墻壁,早就摔倒在地。你不讓自己哭出來,似乎只要放聲大哭,我就真的死了。那時昏暗的夜色碾壓過來,從腳手架落下來的燈光顯得那么突兀和孤單。

發(fā)電報的工友呢?

工地停工了,都散了,到別的地方找活干了,也許還在這城里,也許到別的城市去了,誰知道呢?

那我哥現(xiàn)在在哪兒?

在停尸房。

你背著包轉身往外趕。老魯直起身急走兩步攔住你,說阿妹啊,你這去哪兒呀?現(xiàn)在晚上了,人家已經下班,明天再去吧。

你緊緊地盯著門衛(wèi),他臉上有一道傷疤。你想那道傷疤應該是他和妻子吵架最后演變成打架留下的,就像李白克和王菊一般。你在那道傷痕里看到生活的粗暴和滄桑。你竟然對這個陌生的男人心生憐憫。你在聽聞我死去之時,竟然猜想著陌生男人是否和他妻子吵架,多么不可思議。

你不知道該干什么,又能干什么,這城市像一只看不到底的陷阱,你掉落下去怎么也爬不上來。你不知道停尸房是什么地方,又在哪里,慢慢地蹲下去,終于嗚嗚哭著。老魯走過來勸你。他越勸你哭得越兇。你在為我哭,也在為自己哭。我死了,你和這座城市便沒了任何關系。你不由想起王菊,她似乎早就知道這些,即使離開村莊來到城里,終究還是無法逃脫命運。

阿妹,先找個地方住下吧,明天再說啊。

你才意識到要找個地方住下。這里不是村莊,也沒有親人。老魯看到你可憐,回頭看了看他住的門衛(wèi)室,里面擺放一張小床,一只積滿塵灰的電視,顯然門衛(wèi)室里無法留宿你。你看到他的心意,點點頭往外走。老魯連忙跟上來,指著對面的巷子,說那條胡同里有不少旅館,到那去看看吧。

你再次對老魯點點頭,往對面的巷子走去,沒有再回過頭去。你知道他站在那里目送著你。不知為何,你對這個人突然產生恐懼。你和他只是陌生人。你和這個城市的關系只是陌生。你曾經心存向往的城市,剎那間支離破碎。你終于明白母親在村口說的話,叫你把我?guī)Щ厝?,是叫你把我的靈魂帶回去啊。村莊才是我魂靈的歸所。你發(fā)現(xiàn)心間有了微妙變化,許多東西跟著發(fā)生變化。

你花三十塊錢住進旅館。那是沒有窗戶的房間,擺一張小床,再擺一只水壺和電視,便不剩什么空間,彌漫著一股腐爛的酸臭味。你不由猜想著我的尸體是否已經腐爛。這想法讓你害怕,失神落魄地坐在小床上難以入眠。你看到墻壁上粘著幾只蚊子,被人拍在那里,還殘留著暗黑的血跡。你又不禁想起死去的王菊,想起自己身上的某塊肉跟著她被埋葬?,F(xiàn)在你感到整個人都被埋葬了,肉體正一塊塊地潰爛。你看到自己的雙腳最先潰爛,支撐不起軀體,整個身體慢慢矮下去,腐爛臭味壓迫而來。你猛地驚醒,原來是一場噩夢。

好不容易才熬到天亮。你抓起包就趕去找老魯。老魯還沒起床。你就梆梆地拍打門衛(wèi)室的門。老魯好一陣才拉開門,擠出一張蒼老而疲憊的臉。你問停尸房在哪里。老魯睜著一雙紅眼,說離這里不遠,人家還沒上班。又說,我煮面,先吃碗面再去。此時,饑餓突然被喚醒,你才想起昨天晚上沒吃過飯,就蹲在門衛(wèi)室外邊,焦慮萬分地等著老魯煮面。不久,老魯就給你端來一碗面。你看了看那碗面,又看了看老魯,最終接過去。

我哥是從哪兒摔下來的?

先吃,等下我?guī)闳タ纯础?/p>

吃完面后,老魯帶著你來到一棟停工的建筑面前,用手指著十三樓層,說你哥從十三樓掉下來,就落在這個地方。你仰頭望向十三樓的腳手架,又垂下腦袋盯著地面,發(fā)現(xiàn)泥土有些暗紅。你說我想到13樓去看看。老魯拉開攔在樓梯門的幾塊木板,帶你爬上樓。你站在我墜落的地方,舉目望去,看到一條筆直的街道,盡頭是一處陵園。老魯說那是黎城最好的陵園,叫鳳凰陵園,葬的非富即貴。你在他臉上看到某種似曾相識的渴望。你不想撞破老魯?shù)男乃?,仰頭望向天空,朝陽從天而降。你想象著我墜樓那天,是否在看著眼前的陵園?你心里一陣震顫,不明白為什么要這么想。

你很想哭,忍著沒哭出來。

你見到了我的尸體,半邊臉給摔壞了,鼻子歪到一旁,快要掉落下來,嘴角破敗著,露出幾顆突兀的牙齒,臉色一片土灰。這哪兒是我,分明是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鬼呀。你難以把尸體和我相聯(lián)系。但那真的是我呀。我死了,真的死了。你抖著雙手伸向尸體,想撫摸我,又害怕碰觸到我,咽了咽口水,才把手輕輕地撫摸著我的臉,孤寂而冰冷。你好想號啕大哭,喉嚨里卻發(fā)不出聲音來,任由淚水默默地往下淌。

你蒙住了。

醫(yī)院非但不讓你帶走尸體,還叫你去交費,包括存放費、火化費什么的。這讓你感到不解,領取自己哥哥尸體還要交錢?那可是自己的親人呀,怎么落到醫(yī)院里竟然變成商品,還得用錢來交換?你越想胸口越堵得慌,不知所措地蹲在太平間外。那時陽光從屋檐落下來,幾束黃色的菊花在墻角里破敗,一只黑貓悄無聲息地鉆出來,趴在桂花樹下轉動著雙眼,散發(fā)出幽光。你懷疑那是鬼魂的目光,不禁感到后背一陣發(fā)涼,連忙把臉別開,盯住停尸房緊閉的門。你撿起一塊石頭往那只黑貓走去,不知怎么的,你對那只黑貓充滿仇恨,想用石頭砸著它。它看到你慢慢迫近,忽地竄到角落里去。你啊啊叫喊著砸過去,“哐當”,石塊砸破角落里的一塊廢棄玻璃。那只貓不見了。一個工作人員走過來,看了看角落里的玻璃,又看了看你,沒說什么就轉身離去。你多么渴望那個醫(yī)生說點什么,哪怕把你責罵一頓。

你怏怏地回到街上,陽光明晃晃地落下來,街上人來人往,沒人注意到你內心的悲傷。這城市不屬于你,村莊也不屬于你,找不到立錐之地。你再次想起死去的王菊,猜想她自殺不是因為貧窮。你忽然想到什么,整個身體失去力量,抱著街邊的樹才不至于摔倒,引起幾許路人的目光。

看什么看!看什么看!

你壓抑已久的憤怒噴發(fā)出來,邊抹淚邊撥開人群往前走,留下幾許尷尬的過路人。往前走?哪兒才是所謂的前呢?你犯了愁,不知該去哪兒,沒有錢,連礦泉水都不敢買,用什么把我?guī)Щ丶夷??你想到去打工,可是要多久才能贖回我的尸體?醫(yī)生說存放太久醫(yī)院就會當作無主尸體處理。

你在街上轉了一圈,最后又回到工地,除了這里再也沒有去處。你沒有等老魯說話,已垂著腦袋鉆進門衛(wèi)室,坐床板上一聲不響。老魯非但沒有驅趕你,還給你倒了一杯水。你抓起來一飲而盡。他再倒一杯。你又一飲而盡。他看了看你又倒一杯。你抓起杯子又想往嘴里灌。他一把抓住你的手腕,不讓你再灌自己。那不是解渴,而是懲罰。你埋著頭嗚呼嗚呼地哭著。

哭吧,哭過了就好了。

老魯安慰你說。你就趴在小床上哭了半天,老魯走到門外蹲著,任由你在門衛(wèi)室里號啕大哭。你的喉嚨哭啞了,他才走進來勸你不要再哭了。他又給你端來一杯水。你想站起來接住水杯,整個人晃蕩著,快要跌倒在地。他連忙把你扶住,發(fā)現(xiàn)你渾身發(fā)燙,用手在你額頭上探了探。

好燙,阿妹,你發(fā)燒了。

你也用手摸了摸額頭,的確很燙。怎么能發(fā)燒呢,在這里無親無故,而我還躺在醫(yī)院里等著你帶回家。你連坐的力氣都沒有,很想躺到小床上休息一會兒。你知道不能這么做,這是別人的床。

阿妹,你要是沒地方去的話,就先休息一會兒吧,我這就去給你買些藥。

你想說拒絕的話,卻使不出力氣,連站都站不穩(wěn),還能走去哪兒呢?老魯沒等你應答,轉身走出門去。你靠在床頭上,覺得不舒服就慢慢地躺下去,閉起眼,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你看到一群蝴蝶在周身飛舞,漸漸地變成死去的我,變成留在村莊里的母親,又變成消失不見的父親,最后竟變成自殺身亡的王菊。我們在你的眼前輕盈地飛舞,使你覺得我們就在你的身旁,心漸漸地安了。

老魯買藥回來,看到你躺在他床上,先愣一下,接著倒一杯開水,讓你把藥服下。你想強打精神坐起來,整個人又倒在床上睡過去。你渾身發(fā)燙,額頭不住冒著虛汗。老魯有些發(fā)慌,笨手笨腳地用毛巾幫你擦拭。他的手不小心碰觸到你的肌膚,觸電般地彈開。那種情景使他想起妻子,他妻子在三年前帶著他們不滿六歲的孩子離開,至今沒有半點音信。他想去找他們卻不知往哪兒去找。他在給你擦汗時不由走了神,手背又觸碰到你的肌膚,揮手叭叭地扇著自己。

大叔,你為什么打自己呀?

沒,沒事,阿妹,我在拍蚊子,他尷尬地說,阿妹啊,以后你就叫我老魯吧。

你不再說話,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不愿點破,想對他報之一笑,卻擠出比哭還難看的表情。他怔怔地望著你,爾后慢慢地走出門外,在一棵桂花樹下蹲著,狠狠地抽煙,抽到第五根時就跑到胡同里買一斤豬肉。老魯從來沒買過那么多肉。當時屠夫都瞪著他說,老魯遇到什么喜事買這么多肉?

侄女來看我,好不容易進趟城,還給病倒了。

屠夫把一根筒骨丟到他面前,說再給五塊拿回去燉湯吧,這樣病好得快。老魯本來不打算買,怕引起屠夫懷疑就掏出五塊丟過去。

你服了三天藥還不見好轉。老魯有些發(fā)慌,在屋里來回踱著步,最后說還是送你去醫(yī)院吧。你搖頭。老魯說阿妹你不用擔心錢,我先幫你墊,先把病治好,別的以后再說。你生怕老魯把你送到醫(yī)院,拼命地搖著頭,快把淚搖下來。老魯在你的眼里看到什么,最后默默地點頭。是啊,怎么能把你送去醫(yī)院養(yǎng)病呢,我還躺在停尸房里,那才是你最大的心病呀。

你生病那幾天,老魯一直睡在門外,用幾塊廢棄的木板斜靠著墻,圍出一個狹小的空間,鋪上席子便可睡覺。那里有許多蚊子,他便在頭腳兩端都點上蚊香,才勉強睡著。你于心不忍就叫他到室內打地鋪。他說在外邊睡更踏實。老魯說的是實話。你的出現(xiàn)激起他內心里沉睡多時的欲望。他也記不清有多久沒有接近異性,內心的枯萎導致生理欲望的消亡。而你突然出現(xiàn),使他內心的欲望得以復蘇。

他也是在那些天跟你講起他的妻子,最后搖著頭說如果對方刻意躲避,即使找到了人也沒有用。他還說他在等待他妻子回心轉意,那樣才會回到他身邊,因此工地停工了,他依然選擇留下來。

那時你覺得老魯是個好男人。

你病了整整七天,第八天才勉強爬下床,懶洋洋地坐到門旁,看到老魯在工地里東瞅瞅,西看看。這時你才注意到老魯有一條腿是瘸的。工地里還是空蕩蕩的,停著幾輛廢棄的車輛,幾堆泛白的沙土,幾只老鼠四處亂竄,還有一條瘦小的狗鉆到垃圾堆里。那是一條無家可歸的野狗。老魯每天和此情景為伴,真是難為他了。更讓他為難的是,這些天你躺在床上,他像父親一樣照顧你,晚上還時不時問你要不要喝水或上廁所。你想不明白他為什么對你這個陌生人這般好。

病愈后,你發(fā)覺眼前的城市不一樣了,又想不明白到底在哪兒不一樣。你不愿在這個問題上深究下去,你心急如焚,不敢想象我長久地呆在停尸房里。你直愣愣地盯著老魯。那個瘸了一只腳的男人,此刻在你眼前變得高大威猛,成了你心里僅存的希望。他似乎洞悉你的內心,拖著腿走過來,好像在看你,又好像在看著你的身后,眼里閃出一道暗光。

老魯,你能借給我三千塊嗎?

你竟向他開口借錢,你不明白為何脫口而出便是這句話,你被自己的話嚇住了,連忙垂下腦袋,不敢與老魯對視。老魯也被這句話嚇住了。

老魯,我保證還的。

你又補了一句,仍然沒有抬頭。老魯沒有說話,蹲下去抽著煙,在想著該不該把錢借給你。老魯瞅了瞅你,發(fā)現(xiàn)你的眼角掛著淚花,說你等等。老魯站起來走到街對面的工商銀行,很快就取回三千塊錢,遞到你的手說,阿妹,這是三千,先把你哥的事處理了吧。你抖著手接過錢,矮下身要向他下跪表示感謝。老魯連忙擋住你說,阿妹,不要這樣,我要守工地,就不陪你去了。

你含著淚轉身回到門衛(wèi)室里,把幾件衣物塞進包里,想了想卻沒有背到身上,而是掛到墻壁上。你是做給老魯看的,是在告訴他辦完事就回來,會把錢還給他。老魯坐在門外抽煙裝作沒看見。

你到醫(yī)院交了錢,又到附近的胡同里買來陰香和紙錢,再到醫(yī)院門外請一輛運尸體的板車,把我的尸體運到火葬場。到門口時,你摸著口袋才發(fā)覺身上沒了錢,不能欠著運尸師傅的錢啊,這是不吉利的。你再次翻著口袋還是掏不出一份錢。師傅看到你一臉苦相,輕輕地嘆口氣,從上衣口袋掏出五十塊錢,說小妹,我看你是實誠人,這樣吧,這錢給你,你拿著去買包煙,再把剩下的錢給我,干我們這一行的,總得見利頭的。

你接過錢跑去買煙,把剩下的錢連同香煙一起遞給師傅,說謝謝師傅,謝謝師傅。師傅接過錢,擺擺手,說你受苦了小妹,快辦事去吧。師傅說著就拉著板車走了。你望著他遠去,心里直發(fā)酸。

你從火葬場出來,抱著骨灰盒回到工地,沒有走進門衛(wèi)室,而是爬上13樓,來到我失足的腳手架上,坐在那里觀望著黎城。夕陽從天邊斜過來,把世界染成金黃。你油然想起故鄉(xiāng)的秋天到處金黃。你在想我也看到了故鄉(xiāng)的那片金黃了吧,也望見了母親在稻田彎腰收割稻谷了吧。你想起我說過的話,不能讓母親那么累的。

老魯把我的事告訴你,說我想給家里寄錢,跟老板討要拖欠工錢,有好幾萬,老板拖欠的不只是我一個人,算起來有近百萬,老板沒有給我補發(fā)工資,也沒有給別人補發(fā),說等到資金到位了再發(fā)。現(xiàn)在老板跑了,工地停工了,到哪兒去找老板還錢呢?工人們只好到別的地方找工作,偶爾回來看一下,而我隔三差五地回來,以跳樓為威脅,也沒有結果,前不久不小心從腳手架上摔了下去。

你心如刀絞,閉上眼睛,想象著我臨死前的情景,居然想到那只消失已久又突然出現(xiàn)的蒼鷹。那是我最喜歡的動物,曾跟你說過要做那么一只蒼鷹。你不禁懷疑王菊下葬那天出現(xiàn)的蒼鷹就是我的靈魂。

你往樓下望去,看到我摔在那里,面部朝下,看不到我的臉,一只老鼠爬到背上,躍躍欲試。你的視線瞬間模糊,眼前的陽光暗淡下去,剩下一片蒼白的光芒。夜晚開始了。霓虹燈把黑夜再次擰成白晝。在這樣的白晝里,你和我都被世人所遺忘,無論活著還是死去。這里不屬于我們,也不屬于山里,沒人知道我們屬于哪里。你不由恍惚著,呆坐在那里一動不動,直到老魯在樓下著急地叫喚。

你抱著骨灰盒回到樓下,把骨灰盒擱在地面上,那是我摔死的地方。你拿出燒紙和陰香燒著。老魯也來幫忙燒紙和插香,還從床底下掏出半瓶酒,灑進燒紙里,讓我喝酒上路。我一個人找得到回家的路嗎?這想法讓你難受。

老魯,我把我哥的骨灰埋在這里,等過段時間再把他帶回家。

你埋著頭說。老魯聽得出你的用意,把我的骨灰押在這里,等掙足了錢再回來帶走,一是說明你守信用,二是以此逼著自己掙錢。老魯默許了,找來一把鐵鍬,挖出一只坑,半膝深,把骨灰盒埋下去。

那天晚上,你陪老魯喝酒,沒喝兩杯頭就犯暈。老魯是只酒桶,喝酒像喝水,一杯杯往自個嘴里猛灌。老魯?shù)脑挾嗔?,說阿妹啊,你知道嗎?我妻子走了,在我的腳受傷之后,她把我們的孩子帶走了,這一走就是三年啊,從來沒回來看我,不知她們去了哪里,想找都不知往哪兒找。我不怪她,她有她的想法。我只想知道她們過得怎么樣,好不好,要是過得不好就回來。我不會恨她的,也不會罵她?,F(xiàn)在,我哪也不去,就在這等她們,你說她們會回來嗎?

他倒出自己的身世,也是可憐之人,卻對你如此熱心。你的眼角不由濕潤了。那天晚上老魯喝醉了,你好不容易才把他扶到床上,幫他脫掉腳上的鞋,給他蓋上被子,輕輕在被子上拍了拍,老魯就呼呼地睡去。那時工地上鋪灑著一地的月光。你在床旁坐了許久,老魯那張滄桑的臉上沒有笑容。最后你抱席子走到門外睡去了。

半夜里,你悄悄地爬起來,在老魯枕頭旁留下一張字條,悄悄地掩上門走了。你走到街對面回頭望去,恍惚看到老魯呆立在門旁。

你找了好些地方,找了餐館、找了工廠……在洗發(fā)廊面前站了好半天,看到把嘴唇抹得血紅的女人走出門來,慌慌張張地跑掉了,最后被一個工地的小工頭收留,負責給工人們洗菜和洗碗,炒菜的是一個廣東的中年女人,叫于婉霞。這讓你感到驚訝,村莊里的人們大多都跑到廣東打工,那是一個富裕的地方,到那里的人都能掙到錢,這個女人怎么會跑到工地里來炒菜?

春妮啊,這沒什么奇怪,廣東也有窮人,在哪都有,北京也一樣的。

于婉霞這么說。你忽然想到什么,抬頭往街上望去,行人和車輛來去匆匆,嘈雜聲淹沒整條大街,想街上的人群里也有和自己一樣的吧?也有難以言說的苦衷吧?你這么想心里涌起久違的歸宿感。你不明白這種感覺從何而來,卻像站在秋天的田埂上,望見黃澄澄的稻谷讓人心安。

工地里的工友大多是外地人,河南的、湖北的、四川的,還有兩個貴州人。那算是老鄉(xiāng)了,在他鄉(xiāng)遇見倍感溫暖和親切。你不由對他們產生某種依戀。你一有空便會找他們說話,貴州味的普通話使你感到真實。他們告訴你關于城市的許多事,使你覺得在城里謀生并沒有想象中困難。你終于明白老魯勸慰你的話,說不管怎么樣都要努力地活著。在此之前,你從來沒有懷疑過我的死因,現(xiàn)在卻無端猜想著我過于脆弱,導致精神恍惚失足墜樓。你猛地扇自己兩巴掌,痛恨內心這種變化,不知不覺淌下眼淚。

于婉霞看到你的淚水,就悄悄地向你走過去。你連忙把臉上的淚和悲傷擦掉,努力擠出一絲笑容。

春妮啊,你有什么心事就對我說啊,別悶在心里,那樣會把人悶壞的,有什么就跟姨說啊。

那時是夜晚,街上的燈光有些模糊,月色落在工地上顯得冷清,上晚班的工人也已經收了工,縮到工棚里歇息。他們累了一天,身子骨都快散了架。你從來到這里上班起,極力地掩飾內心的悲傷。但那天晚上,你還是說了自己的遭遇,于婉霞沒再說話,只是把手地放在你的肩上,輕輕地壓了壓,給予你寬慰和鼓勵。她站起來甩了甩衣袖,搖著肥胖的腰身往工棚里走去。你不由感到困惑,她走進的是李強宇的工棚。她不是他的妻子,卻明目張膽地住在一起。

這沒什么奇怪的,人人都這樣。

那兩位老鄉(xiāng)這么說,還邊說邊盯著你,眼里散發(fā)著一股陰郁的霧氣。你感到不自在,不愿再和老鄉(xiāng)交談,站起身走到廚房里。老鄉(xiāng)跟著擠進來站到你身旁,你一言不發(fā)地蹲在那里洗碗。

你可以考慮的。

你怔住了,手一抖,摔破一只碗。你沒在意那只碗,而抬起頭盯著老鄉(xiāng),明白老鄉(xiāng)在說什么。這怎么可能?你拼命地搖著頭,說我把你當成哥哥。你說這句話時,下意識地握緊一只海碗,只要老鄉(xiāng)往前靠近,就狠狠地砸過去。老鄉(xiāng)見你如此,知趣地退了出去。你把碗放回盆里,才發(fā)現(xiàn)手心被碗沿割破,淌出一絲血跡。你不由想起老魯,要是在你生病期間對你做了什么,你壓根就沒有力氣反抗。老魯非但沒有侵害你,反而照顧你,還把錢借給你,憑什么相信你?不過是萍水相逢啊。

老鄉(xiāng)對你還抱著幻想,每每有空和你聊天,最后總把話題引向同居。你沒經歷過,但也聽得懂。那不是你想要的,從此不愿見到老鄉(xiāng),也不再幫他們洗衣服。老鄉(xiāng)知道你刻意回避他們,也不再糾纏,卻在一次酒后把你壓在墻角里。你大聲呼救,工友們紛紛趕來,對老鄉(xiāng)一頓踢打。

于婉霞還往老鄉(xiāng)頭上潑一盆水,說你們知道春妮為什么來這干活嗎?她是來接走她哥哥的,她哥哥從腳手架上掉下去,老板跑了,她是借人家的錢處理她哥哥的后事,現(xiàn)在她把她哥哥的骨灰押在人家那里,到這來是為了掙錢贖回她哥哥的骨灰。

于婉霞說著就扶著你走了,那幫男人傻了似的站在那里,臉上的表情極其復雜,沒人開口說話,一個個轉身離去,留下老鄉(xiāng)滿臉懊悔地蹲在地上。老鄉(xiāng)的酒醒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狠狠地抽自己的臉。

從此,于婉霞像母親一樣護著你,工地里哪個男人多瞧你一眼都不行。她把你當成了她的女兒。她的女兒正在念高中,年紀和你相仿。此時她女兒坐在教室里,而你夾在一群大男人里謀生。

后來于婉霞喝多了,告訴你說她來到黎城工作,跟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住在一起,兩情相愿,沒什么難以理解。她說他們都知道沒有未來,也從不去想未來。工作結束了,同居的生活也隨之結束。他們住在一起只是為了睡覺嗎?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她說她跟那個男人睡覺時感到踏實,那種感覺讓她覺得自己的存在。她搖著頭說你不懂這些。她說她懷過那個男人的孩子,后來到醫(yī)院把孩子拿掉了。她在工棚里休養(yǎng)了幾天。那個男人給她端來雞湯,不讓她做任何事,儼然一對真正的夫妻。他們沒把這事當回事,工地里的人見怪不怪,似乎生活本來就是這樣子。

后來,她給她女兒打電話總會說起你。她說女兒啊,我沒文化,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只想告訴你,在這工地里有一個女孩,和你一般年齡,每天和男人一樣干活,你要知道你有多幸運。她女兒每每都在電話那頭沉默。你們都猜不出女兒的臉上是什么表情,也猜不出她內心泛起什么波瀾,能做的只是祈禱她用功念書,改變命運。

你回去找過老魯,因沒湊足還給他的錢,躲在街角處遠遠看著他。老魯?shù)墓さ赜珠_始干活了。老魯蹲坐在門衛(wèi)室里,抽著劣勢的香煙,呆呆地望向工地。你跟著望去,看到在骨灰盒的地面上,壓著攪拌機。你心頭一抖,眼角濕潤了,顯然老魯也在擔憂骨灰盒,得盡快把我?guī)щx這兒,你在心里狠狠地想著。

你回到工地更加勤快地干活。工友們知道你為了什么,也被你感染,卯著勁干活,工地的進度很快。他們很善良,想幫你,又愛莫能助。每個月只領到一些伙食費,要等到年底才能結賬。他們都把你當成妹妹,每天都跟你說些寬慰和鼓勵的話,你自然也感激他們,做完工就把他們的臟衣服撿去洗。他們忙說不用。你沒理會他們,看到臟衣服都撿進盆里。工友們只好每回洗澡都把內褲洗了,生怕被你撿去。

日子就這么過去。你偶爾會偷偷跑去老魯?shù)墓さ?,看著他跛著腳走到攪拌機旁,滿臉著急。期間,于婉霞的丈夫來到工地找她,不知怎么的,發(fā)現(xiàn)了于婉霞和李強宇的關系,在工地上和李強宇吵架,還把于婉霞打傷。工友們圍過去把他給打了,最后鬧到派出所。第二天來了一個記者,要采訪工人們的生活,尤其是民工的性生活。工人們對他翻著白眼,說你吃飽了撐著?真要想辦好事,你就采訪采訪我們小妹吧。

記者就找到你。你原本不想說什么,工友們你一言我一語地鼓勵著,索性把一切都倒出來。最后工友們對記者不屑地說,你現(xiàn)在滿意了?你知道什么是生活了沒?瞧瞧你們都寫些什么玩意兒!

第二天報紙就把你的事件刊登出來。工友們興奮異常,晚上還買幾瓶白酒來慶賀,幾乎忘了你因為什么才被寫到報紙上,你沒有責怪他們。被記者寫到報紙上,對于生活在工地里的人們來說,那是一種遙不可及的奢望。沒想到的是,沒幾天記者又跑到工地,還給你送來一疊錢,說春妮妹妹,這是讀者捐的,報社讓我轉交給你,希望你早日帶著你哥哥回家。

你接過那只肥嘟嘟的信封,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你能帶我回家了。你在心底感謝伸出援手的素不相識的人們。你抬頭望向繁雜的街道,想那些在視線里來去的人,或許其中就有幫助自己的人吧。

你抱著那只裝錢的信封往老魯?shù)墓さ乜癖?。記者還想對你進行深入采訪,被工友們擋住了,說讓她去吧,她等這一天等太久了。你跑到老魯?shù)拈T衛(wèi)室,沒看到老魯,看到一個新的門衛(wèi)。門衛(wèi)怔怔地盯著你,說你是陳春妮吧?你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他說老魯讓我告訴你他周五下午會回來一趟。

你默默地退離門衛(wèi)室,那臺攪拌機巋然不動,壓著我的骨灰,心頭不由一陣發(fā)緊。門衛(wèi)看出你的緊張,說阿妹啊,你放心吧,周五時老魯還會來的。

你告別門衛(wèi)返回到工地,工友們問你的事辦好了沒有。你生怕工友們不放心,笑著說辦好了。你回到工棚里收拾行李,和工友們話別。工友們?yōu)槟愀吲d,話語里夾著不舍,連老鄉(xiāng)也過來向你道歉,說老妹,對不住了,回家時要是方便就往家里帶話,就說我在這邊挺好的。你微笑著對老鄉(xiāng)點頭,你們之間的隔閡消散了。工友們說以后來黎城就去找他們。你感激地點點頭。工友們就出去買酒買菜,為你辭行。那天晚上你和工友們喝酒,你喝了兩杯,頭暈乎乎的,迷迷糊糊倒在床上睡到天亮。那時于婉霞跟她丈夫走了,在走之前她丈夫和李強宇坐在一起喝酒,兩人都喝得很猛,于婉霞站在遠處看著,他們喝著喝著就抱頭痛哭,工友們沒人去勸,都遠遠地看著。

周五那天,你背著行李包去找老魯。幾個工友把你送到街面上,看著你擠上公車,消失在車流里。你背著包來到老魯?shù)墓さ?,門衛(wèi)見到你,說阿妹啊,你來早了,老魯要下午才來呢。你說沒事,我在這等。門衛(wèi)就對你笑了笑。你就坐在門衛(wèi)室里等,直到下午終于見到老魯跛著腳穿過下午的陽光而來。老魯?shù)哪_跛得更厲害了,額頭上還多了塊傷疤。你像見到久別的親人奔向老魯,生生地把老魯給嚇一跳。老魯把你拉到一旁,說阿妹啊,我來不及把你哥的骨灰盒帶走就被辭掉了。你怔怔地望著他,既不點頭,也不搖頭。老魯說,你不要這樣盯著我,就問你一句,是不是非要把你哥哥帶走?你狠勁地點點頭。老魯?shù)哪樒みB續(xù)抽了抽,說我們先走吧。

你跟著老魯來到出租屋,雖然狹小,布置得挺簡潔,還隔出一塊小地方做飯。老魯讓你坐著休息,他到外邊去買菜。晚飯后,老魯又出一趟門,回來時手里多了鋤頭和鐵鍬。你心里急,說我們走吧。老魯坐在椅子上,說現(xiàn)在不行,再等等。

等到半夜,你們才扛著鋤頭和鐵鍬出門摸到工地。工地里靜悄悄的,腳手架上的燈特別刺眼。工友們睡著了,門衛(wèi)也睡著了,只有門衛(wèi)養(yǎng)的那條狗還目光炯炯。老魯把一只骨頭丟過去。狗聽到響動,叫了一聲,看到地上是一根骨頭,見四下沒人,才躥過去把骨頭叼到墻角啃著。沒過多久,那條狗就趴著不動了。你盯著老魯看。他輕聲說沒事,只是暈倒而已。

你們摸進工地,來到攪拌機旁,沒看到什么人,揮著鋤頭往地上挖,把土層挖松后又用鐵鍬鏟,把骨灰盒挖了出來。老魯抱起骨灰,說快走。你說等一下。說著就從包里拿出陰香和燒紙。老魯蹲下來幫著你。

哥哥,我們回家了,哥哥,我們回家了。

你跪在地上低聲地說。那時有個工人上茅廁,看到有人在燒火,以為是破壞機械,叫喊有賊啊,抓賊啊!工人們醒過來,紛紛沖出工棚,抓著木棒叫喊著奔來。老魯抱住骨灰盒拉著你往工地外奔去。工人們窮追不舍。老魯瘸著腳跑不快,很快就要被追上了。老魯就拉著你橫穿馬路,一輛汽車直沖過來,忙亂中,老魯把你往旁一推,他想躲開已經來不及,整個車子從他身上碾過。車子沒有停下來,或許沒看到,或許看到了而選擇逃逸,總之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你嚇傻了,工人們也嚇住了,站在那里呆呆地望來。好半晌,你才跑到老魯身旁。老魯沒有受傷,他在慌亂中躺倒在地,恰好避開車輪,生生地到閻王殿里走了一遭,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好險啊,走!

老魯說著,拉著你離開了街面,工友們也不再追來,他們剛剛目睹了一起生死車禍,再往死里追就過分了。他們站在街邊抽著煙,目送你和老魯遠去,消失在街對面的胡同里,才回頭走向工地。

阿妹,我打算離開這里,回一趟老家,盡管已沒了人,可想回去看看。

老魯說。你們回到出租屋,疲憊不堪地坐在床沿上,屋外的夜色越來越黑。你明白這個剛從死亡邊緣走回來的人心里想什么,掏出三千塊錢遞給老魯。老魯盯著你,把你的手擋回去,說阿妹,這錢你留著吧,我?guī)筒涣四闶裁?。你抱著骨灰盒,緊緊地抓著那疊錢,眼淚滴落下來。

次日,老魯退了房子離開黎城。

你打算把我葬在鳳凰陵園里,那是老魯告訴你的,他說你哥哥渴望葬在那里,那是黎城最好的墓地,你跟人打聽才知道在城里買一塊墓地,需要付一筆巨大財產。那是你從未想過的數(shù)額,恐怕一輩子都掙不來,你沮喪地背著我的骨灰趕往車站。經過車站外的報亭時,你下意識地往店里扭頭一眼,那個中年女人還在。你走到報亭旁,中年女人斜過來一眼,目光輕輕地從你臉上掠過,發(fā)現(xiàn)你不買東西,便把目光調開。她沒有記得你。你很想和她說句什么話,當作告別吧,你來到這城市,現(xiàn)在要離開了居然找不到一個告別的人。這種失落再次把你推向悲傷。

給我一瓶礦泉水。

你遞過去兩塊錢,說。你突然意識到花兩塊錢買瓶礦泉水已不再心痛。中年女人沒有說話,左手接過錢,右手把一瓶農夫山泉遞過來,便不再注意你。你還想說句什么話,卻什么也找不出來。你甩了甩腦袋,讓自己清醒,接著往售票廳走去。你排了一個多小時買了張硬坐票,過安檢時回頭望著出站口,黑麻麻一片腦袋,嘈雜聲塞滿每個角落,想每天都有數(shù)以萬計的人到來和離去,誰也不認識誰,內心一陣感慨。

你擠上車找自己的座位,靠窗,旁邊坐著兩個男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方言。你聽不懂。對面坐著一對夫婦,不茍言笑,似乎各懷心事。你把一只包放到行李架上,卻把裝骨灰盒的包抱在懷里。

車子緩緩地駛出站,曾經無比渴望抵達的黎城,漸漸地成為你離去的背影。車窗外不再是高樓大廈,取而代之的是孤寂的山川,田野里很少看到勞作之人,也看不到成群結隊的牛羊。你把裝著骨灰盒的包抱得更緊了,靠著座椅閉目養(yǎng)神。

你還有臉了?

我有什么沒臉了?

你被吵醒了。對面的那對夫婦在爭吵。男人瞪著紅眼說,你把我當成什么人了?女人拉著長臉說,你不也一樣?叭——,男人甩了女人一巴掌。女人晃了晃。你的身體跟著晃了晃,似乎那巴掌甩在你臉上,疼痛得快淌下淚來。你連忙把眼睛再次閉起來。對面那對夫婦不再吵架,只聽到女人在低聲抽泣。你不禁又想起李白克的妻子,她也時常躲在無人的角落里低泣,你曾遇見過好幾次。你猜不透他們之間到底怎么了,如同猜不透坐在對面的那對夫婦到底怎么了,能肯定的只是這些夫妻之間存在著矛盾。

叭——

你又聽到一聲脆響。這回你沒有睜開眼,只是豎著耳朵聽,再也沒聽到什么聲音,連女人的低泣聲也消失了。你懷疑自己的耳朵出現(xiàn)錯覺,卻不愿睜開眼睛證實那聲脆響是否存在。你隱隱覺得有一只巴掌懸在半空,遲遲沒有落下來。

火車在小站上停下來,你忽地從座位上跳起身,抓著包逃似的跑竄下車,把列車員嚇了一跳。車子很快開走了,你沒來得及想為什么下車,就跟隨著幾個旅客往車站外走去。你來到車站外,竟不知自己該去向哪里。車站外是一個小鎮(zhèn),街道有些破落,街口停泊著好幾輛三輪車,戴著安全帽的車主在大聲叫嚷,招攬生意。他們不時盯著你,等待你走向他們的生意。你抬頭望向白花花的陽光,緊了緊懷里的包,轉身往車站里走去。

你坐上列車回到黎城,再次經過報亭時,不敢往書報亭里看,盡管那個中年女人并不認識你。你沒有回到原先的工地,不想讓工友們知道你去而復返,那是一種背叛。你背著包找了好幾個工地,最后有個工地的廚娘回了家就把你留下。你手腳勤快,洗菜做飯,有空時還幫工友們洗臟衣服。工友們都喜歡你,很少開你的玩笑。

你把骨灰倒入布袋,縫進枕頭里。每天躺在床上時,總能感受到親人就在身旁,讓你心安。你小心翼翼地護著枕頭,不讓任何人碰觸,包括追求你的劉白宇。

那天,你在洗衣服,劉白宇想討好你,走過來幫你的忙,拿起枕頭想脫下枕頭套。你瘋似的沖過去,從他手里一把抓過枕頭,還順手把他推倒在地,惡狠狠地指著他說,你想干什么?劉白宇被你突然爆發(fā)的憤怒怔住。你知道不該那樣對他,應該說劉白宇是個好男孩,沒有壞毛病,高中畢業(yè)就沒再念書,跟村里人來到黎城謀生。你和他年紀相仿,聊得來,沒事時就在一起聊天,你曾在心底暗想,以后嫁人就嫁他那樣的人。盡管如此,你還是抑制不住心底的憤怒,這種憤怒源于某種看不見的恐懼。那時你再次想起李白克和他的妻子,他們沒完沒了地爭吵,是否也是出于某種恐懼?

那之后,你不再理會劉白宇。他不停地跑去找你,滿臉無辜地說,即使你拒絕我,也該給我一個理由吧?原本你覺得自己做得過分,當他用強硬的語氣逼問你時,忽然覺得在你和他之間,存在一條難以逾越的溝壑。我連死都沒有理由,憑什么劉白宇要求你給出答案。

我就不講理,你滿意了嗎?

你忽然吼叫起來。劉白宇沒有再說什么,耷拉著腦袋悻悻地離開。你知道不能再這么藏著骨灰了,得想辦法為骨灰找到一個合適的去處。這把你給難住了,想要是把骨灰埋在工地里,整天被工友們踩在腳下,那是對死者的不敬。要是把骨灰埋在郊野,你又不忍心我變成孤魂野鬼,你再次想到鳳凰陵園。

你擠坐公車來到鳳凰陵園,遇到一支送葬隊伍,隊伍很長,穿著也講究,男的穿黑西服,女的穿黑長裙,站立在陵園入口兩旁,不茍言笑。你猜想那不是一般的人,不由在心里一陣感嘆。

小妹,這里不能進去。

守陵人擋住你說。你想跟隨送葬的人群混進陵園,找個地方把我的骨灰埋掉,也算是葬在鳳凰陵園里。守墓人盯著你背上的包看一眼,就明白你為何而來。他是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膚色黝黑,目光冷峻,身上散發(fā)著一股霉爛氣味。他輕輕地點了點頭,示意你離開。你只好背著骨灰回到公路旁等車。

過幾天,你又到鳳凰陵園去,那天沒有什么人,四周一片寂靜。你來到陵園門口,守陵人認出了你,卻裝著沒認出來。

大叔,我能進去看看嗎?就看看。

你走到守陵人面前央求著說。守陵人看了看你,見你身上沒帶什么,既沒點頭,也沒搖頭。你對守陵人笑了笑,溜進陵園里。守陵人沒有叫住你。你在陵園里走著,發(fā)現(xiàn)這陵園比活人居住的小區(qū)還好,樹木滿坡生長,郁郁蔥蔥,鳥雀在樹梢間啼叫,抖落幾葉枯黃的葉子,坡腳下還有兩面湖水,清澈透亮,這哪是埋死人的地方呀。

你時不時就擠坐公車去鳳凰陵園,慢慢和守陵人混熟了,時不時說上一些話。當守陵人知道你的遭遇時,坐在樹下半晌沒有說話,最后說把你哥帶來,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你就把我的骨灰埋在半山坡的松柏樹下,那里視野寬闊,望見不遠處的那面湖。那棵松柏樹就是我的墳碑。足夠了。你想象著我整天混在達官貴人中間,來生定能到好人家投胎。

之后,你每回去鳳凰陵園,都會跑到菜市場買些東西,還給守陵人捎帶兩瓶白酒,他每天夜晚都要獨自面對陵園,無數(shù)鬼魂在周身游蕩,得喝點酒能壯壯膽。守陵人見著了,嚴肅地點點頭。你走進廚房做菜,把守陵人當作父親來侍候。守陵人每每見你如此,臉上的表情就不大自然,想勸你又不知如何開口,眼里偶爾閃出一絲幽光。你抬頭去捕抓那絲幽光時,已稍縱即逝。守陵人端坐在小桌旁獨自飲酒,你默默地看著他喝。這情景使你想起消失多年的父親。清醒時,守陵人從來沒提起他的事,似乎他從來就是一個人,活在被人遺忘的角落里,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他越是掩蓋,你越看得清他內心的孤寂。后來他喝多后,道出他在此守陵的真正原因,是老板答應留給他一塊墳地,死后安葬在此。他還帶你去看那塊墳地。那里已經立起了墳碑,碑上空無一字。他說等他死后再請人刻上。他說這話時,臉上呈現(xiàn)出死而無憾的神情。

你有空就來到陵園看我,不知是想念我,還是成了習慣。你每每來到埋葬我的柏樹下,靠著柏樹什么也沒想,就那樣呆呆地望著天空。有一回,突然布滿烏云,要下雨了,你慌慌張張地跑下山坡,還沒跑到山腳大雨就已經嘩嘩地落下來。你不得不躲進守陵人房子,雨卻沒停下的意思,你便在那里住下。守陵人對此感到為難。你看出他心思,說你睡床,我睡地鋪。守陵人就笑笑。你做好飯菜,端到飯桌上,看到守陵人喝悶酒。你也倒一杯陪著喝。守陵人說,你女孩子家別喝。你卻端起酒杯咕嚕喝掉一大口。守陵人便不再攔著你。你沒喝多少就感覺四周在晃蕩,守陵人也跟著晃蕩。你可憐守陵人這個孤獨的男人,從來沒有人來看望他,沒有妻子,沒有孩子,也沒有親戚朋友。他活在世上卻被世人遺忘,每天守著陵園,來往的人都與他無關。你越想心里越酸,想安慰他又不知說什么。屋外夜色暗淡,雨水稀稀拉拉地下。

守陵人也喝多了,踉踉蹌蹌地走向床鋪,倒在床上呼呼睡去,燈光落在他那張滄桑的臉上,眼角的淚痕若隱若現(xiàn)。你搖搖晃晃地走過去,費了不小勁才脫掉他的鞋子,又幫他拉上被子。他的手微微顫抖,似乎想向你伸來,又似乎不敢伸。你明白他在想什么,身子晃了晃,順手把燈拉滅,躺倒在他身旁,漆黑從四面涌來。你在那張長年累月缺少女人的床上,聞到一股陰森而腐爛的味道,竟然漸漸地感到踏實。屋外映進來的光落在守陵人的臉上,那雙蒼老的眼睛慢慢睜開,看到你不由驚恐起來。這激起你想征服這個孤獨老男人的欲望。你感到渾身發(fā)熱,迷糊中脫掉衣服。你從來沒這么干過。在山村里時,村支書借酒瘋把你推到墻角里,強吻你。你無比害怕,連叫喊都發(fā)不出聲音。等村支書拉扯你的褲頭時,你才醒悟過來他要干什么,胡亂中抓起石塊砸向他,最終村支書沒有得逞。那是你唯一一次和男人身體接觸?,F(xiàn)在你真真實實地躺在一個男人身旁,你知道那是什么,和任何人無關,只和你自己有關。你憐憫守陵人,也是在憐憫你自己,不由理解了于婉霞。你看到了在心底蠢蠢欲動的欲望。這令你惶恐不安,又躍躍欲試。守陵人手忙腳亂地把你抱住。你想掙脫他的手臂,卻在一股巨大的力量下屈服。

你忘了疼痛,輕輕地閉上雙眼,想象自己站在山頂上等待著蒼鷹出現(xiàn),終于望見那只鷹出現(xiàn),盤旋了幾圈,又飛走了。當那只蒼鷹再次出現(xiàn)時,天空空無一物,只剩下一陣低沉的抽泣。你睜開眼看到守陵人趴在身上哭泣,既感到驚訝又覺得在情理之中。你輕輕地摟住他的腰,摸到一塊巴掌大的疤痕,手便按在那里不動,似乎那樣能按住他的命門,也按住你的命門,淚水不禁奪眶而出。

那之后,你不再到陵園里去,也說不清為什么,似乎那個夜晚就是你和守陵人交集的句號。誠然,你也會偶爾想起他,卻知道不會嫁給他,盡管有了膚肌之親。

那些夜晚,你徹夜難眠,腦海里總交替出現(xiàn)我和母親的影子,開始懷疑把我埋葬在城里是否妥當。你毫不猶豫地否定這種想法。你卻在否定中越來越意識到,不能把母親一人留在家里。她身體不好,需要人照顧,那就把她帶到城里來。這想法使你無比激動。你盤算著如何把母親帶到城里,結果陷入無比的憂傷,壓根沒有能力做到。

劉白宇又去找你了。你沒再把他拒之門外,只是既不熱情,也不冷淡。他不知你心里裝著什么,賠著笑臉討好你,生怕一不小心又惹著你。他把你當成一只易碎的玻璃瓶,你反倒覺得他可憐。

不久后,工地里發(fā)了工資,劉白宇請你去吃飯,還喝酒,你也喝了兩杯,話多了,告訴他你把我埋在一棵柏樹下。劉白宇聽了滿臉驚愕,也明白了你上回為何無端發(fā)火。他原諒了你。你越說越來勁,最后撒著謊說,處理我哥后事的錢都是借的,現(xiàn)在還欠著人家,等到掙夠錢了就帶我哥回家。你說著說著就淌下淚,沉浸在自己編造出來的悲傷里。

劉白宇把你的遭遇告訴工友,人們紛紛安慰你,給你捐錢。起初,你傻愣愣地盯著那些錢,不敢用手去碰觸,那是用悲傷騙取別人的同情。

妹子,收下吧。

廚娘遞一疊錢給你說。你盯著她,又盯著那疊錢,好半晌才含淚接過來,你不知那淚是感動還是愧疚。

妹子,不要太難過,人死不能復生,不要想太多啊。

廚娘安慰你說。你不由感到無地自容,蹲下去,捂住臉,號啕大哭,你用大聲哭泣掩飾內心的慌張。當接受的捐助越來越多,你心里的愧疚竟然慢慢消失。那時你心里有什么在崩塌。你到工地對面的銀行里辦一張銀行卡,把工友們捐的錢全存到卡里。你把那張卡揣在衣兜里,用手輕輕地按了按,感覺整個世界都穩(wěn)當了。

工頭知道你的事后,還給你預支了兩個月的工資,說小妹啊,看你是個老實人,你這樣等著也不是辦法,先給你預支兩個月的工資,放你幾天假,先把你哥哥帶回家,讓家里人安心,處理完你哥的事后再回來。

謝謝老板,真是幫我解決了大忙,你和大家都是好心,對我這么好,我處理我哥后事就回來。

你對工頭說著感謝的話,都忘了這是一個謊言。你被自己編造的謊言挾持著,卻又感動其中。你看不懂自己了。

劉白宇陪著你去鳳凰陵園。守陵人看到你們,怔在陵園門口,從臉上看不出悲喜,只是眼里飄浮一絲輕飄飄的東西。

我不能把我哥留在樹底下。

你這樣對守陵人說。守陵人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從墻角里找來一把鋤頭,帶著你們向那棵松拍走去。守陵人幫忙把我的骨灰挖出來。你背上骨灰盒告別守陵人,也告別工地上的人們。劉白宇提出要送你回家。

劉白宇,這不是什么好事,我很快就會回來,到時我們再好好地談談吧。

你這樣說。其實你心里清楚,劉白宇還不如守陵人,那和愛情無關。你并不喜歡守陵人,只是覺得他像父親一樣可以信賴。劉白宇沒有堅持,幫你收拾行李,排隊買票,還給買幾盒餅干和水果,讓你帶在路上吃。你忽然竄出一個念頭,想要是他一直這么照顧你,那也是幸福的。你不由搖了搖頭,臉上爬上一絲苦笑。

你走進候車室,車子還沒來,就在角落里坐著,腦海里一片空白,想著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是撒謊,是欺騙,以此獲取渴望的東西。這是在內心潛伏已久的意念吧。你不由感到難過,為工友們,為劉白宇,也為你自己。你撒的謊把你和他們隔在兩個世界。他們多么不值得。但是誰又值得呢?父親消失了,我死了,母親體弱多病,而你只是為了活著,能更好一點地活著。你拼命地想著這些,為自己撒下的謊言尋找借口。你捏著車票,內心越來越糾結。候車室里的旅客很多,每個座位都坐著人,不少旅客不得不站著,墻角里還蜷縮著一位滿臉滄桑的老人。你想站起來給老人讓座,心頭卻被什么狠狠地扎著,結果當作沒有看見而端坐不動。

最后,你沒有上車,退了票,背著包走出車站。你沒有回工地,而在另一個工地找到工作。當和新的工友們熟悉后,你就有意無意地說起我,讓他們知曉我的故事。你說起這事時還讓人們看著裹在背包里的骨灰盒。沒人懷疑你,人們又給你捐錢。你接過錢時心里已無悲傷。當獲得一定資助后,你背著我的骨灰離開。

你又來到下一個工地,故伎重演。你沒想到在那里遇上劉白宇。劉白宇看到你時,滿眼懷疑地盯著你。你知道逃不了,便胡亂編著理由,結果越編越亂。謊言不攻自破。劉白宇惡狠狠地抓著你的手臂,說你知道我在為你擔保嗎?你知道你這樣做是怎么回事嗎?我不僅給你兩個月的工資,還因為你成了撒謊的人,你的良心給狗吃了?劉白宇越來越激動,說你是個騙子,捏造故事博取別人同情,你要不老實告訴我,我就報警,你跟警察說去吧。

不,不,別報警。你怎么也沒想到會鬧到這地步,慌忙從衣袋里掏出銀行卡,說錢全在這里。你又把密碼告訴了他。

好,我也不想為難你,但是你不要臉我要臉,只要你跟我回一趟工地把錢還給大家,這事就算了。

你不想回工地,不想面對幫助自己的工友們。劉白宇不依不饒,抓著你的手臂,把你拉上公交車又把你摁到座椅上。他站在你身邊守著,目光冰冷。

車到站了,劉白宇抓住你的手臂,把你硬拉下車。你想說你把我弄疼了,結果沒有張嘴。他拉著你徑直往工地里走去。他臉上摻雜著悲傷和失望。那時有幾個工友迎面走來。

放開我!

你吼叫著。劉白宇不放手。你就在他手背上猛咬一口。他疼得啊的叫著。沒等他反應過來,你已經奔逃而去。他在你身后追來,邊追邊叫喊。你沒命地橫穿馬路,把幾輛飛馳的汽車嚇住,吱吱地急剎車,還造成兩輛汽車追尾。司機們從車窗里伸出腦袋叫罵著。你沒聽到,也不在乎,只想逃離這里。你一路狂奔,跑了好幾條街,才確認身后沒人追來,蹲下身去喘著粗氣。你摸了摸口袋,只剩一張身份證和幾十塊錢。你感覺自己成了一條被拋在岸上的魚,很快就會渴水而死。

你欲哭無淚。

你背著我的骨灰走在街上,特別想家,特別想母親,此時兩手空空,想回去也不行呀,更何況那樣會讓母親難過。你不想再出賣自己的悲傷,你對劉白宇并沒有恨意。

你在一家餐館里找到工作。老板娘是個微胖的女人,對員工很好,有事沒事就會聊起各自的家鄉(xiāng)。老板娘是四川人,來到黎城十余年了,其間沒有回去過一次。她說起這些無不傷感。店里還有幾個女孩,不時有男孩來看她們,有空時還跟著出去玩。你從沒跟著出去。老板娘見你如此,說我給你介紹個男孩子吧,定會讓你滿意的。你笑著搖頭。老板娘說有對象了?你笑而不答。老板娘也不再提起此事。

你在餐館里遇到劉白宇,他和兩個工友坐在靠墻角的桌子吃粉。你嚇得手腳發(fā)抖,臉色發(fā)青,老板娘發(fā)現(xiàn)了,問你怎么了。你說身體不舒服。老板娘就讓你回去休息。你側著臉匆匆地走出門。劉白宇恰巧抬頭,看到你匆匆離去的背影,倏地丟下筷子追出去,卻不見你的影子,不由懷疑看花了眼。

那之后,你特別注意進門的客人,生怕劉白宇會突然出現(xiàn),幸好劉白宇再也沒來。后來你從尋人啟事里確信他不知道你身在何處,啟事是刊在晚報上的,短短幾行字:

尋人啟事

春妮,你在哪里?原諒我,別再生我的氣,工友們都批評我不對,再怎么著都不該那樣對你,你有你的苦衷,快回來吧,我的號碼不變,會一直為你開機,我等你回來!

劉白宇

你終于放了心,卻倏地難過起來,為劉白宇善良而難過,也為自己的行為而難過,你沒臉回去找他,有些東西失去了就再也要不回來。你放下這份心緒,在店里勤奮地干活,想等到掙了錢就送我回家。你沒想到自己懷了孕,最先發(fā)現(xiàn)你懷孕的是老板娘。你在廚房里洗菜,突然感到惡心,跑到衛(wèi)生間干嘔,什么也沒吐出來。當時你沒有在意,以為身體不適罷了。老板娘看了你幾眼,從柜臺里拿出一杯蜜糖,說喝這個吧,你有了。你大吃一驚,這怎么可能呢?你發(fā)慌起來,惶恐地看看這,瞅瞅那。

你到藥店里買來試孕紙,果然顯示你懷孕。你不相信,又跑到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你確實懷孕了。你拿著化驗單不知所措,最后跑去找守陵人。你以為再也不會去見那個活在陰暗里的老男人。

怎么會這樣?

守陵人低低地說。你不知該怎么辦,事情遠超你的想象,父親消失了,我死了,老魯走了,你的肚子里卻孕育著一條新生命。你始終沒說什么,也不知該說什么,似乎所有的話語都彌漫在無邊無際的夜色里。

守陵人走進廚房做菜,不久就端上幾個菜。你們坐在桌子旁默默地吃著,還喝酒。那天晚上,你沒喝多少就醉了。守陵人把你扶到床上,你很快就睡過去,做了許多夢,夢見母親站在田埂上招手,夢見我站在山嶺上眺望……還夢見消失的父親坐在你身旁,溫柔地撫摸著你的臉,壓低聲音說,孩子不能生,你才十七歲,要是把孩子生下來,不能上戶口,不能上學校,既然如此為什么還要把孩子帶到這世上,然后讓他受盡磨難呢……你又夢見王菊靠在松樹下靜靜地望來,眼里流淌著春水般的溫柔。你一下子讀懂了她。你快步向她跑去,跑到她面前時,她倏地化成一縷青煙消散了。

你猛地醒過來,窗外已是黎明,屋里看不到守陵人,連忙從床上爬起來,四處尋找呼叫,沒人回應。最后,你在桌面上找到貼著密碼的銀行卡和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卡里有五萬塊錢,是他這些年來的所有積蓄,讓你去把孩子拿掉,不要把孩子帶到世上。守陵人在你熟睡時走了。他要去哪里,又能去哪里呢?你竟為他擔心,忘了他拋棄你而去。你下意識地撫摸著肚子,一股奇妙的暖流涌上身來。這股暖流漸漸地變冷,最終凝結成積在心里的冰塊。你慢慢地蹲下去,抱著腦袋淚流滿面。你開始盤算著如何拿掉孩子,不禁想起做過人流的于婉霞,她從醫(yī)院回來在工棚里躺著,那個不是她丈夫的男人照顧她。這讓你感到難過,在這碩大的城里竟然沒人會照顧你,連守陵人都逃掉了。你想到回家,回到母親身旁,回到村莊里,母親不會怪你,村莊也不會怪你,即便是拿掉孩子,接生婆也有打胎藥。

你收拾好行李,找不到我的骨灰盒,忽然想到什么,匆忙沖出門外,奔向守陵人的那座空墳。那座空墳砌起一抔新土。墳碑上赫然刻著陳春生之墓,立碑人是你。那是守陵人做的。他把我的骨灰埋葬于此,把他一生守候的那座墳留給了素不相識的靈魂。你心里頓然出現(xiàn)幾只小手,揉著,扯著,溫暖和疼痛同時洶涌而來。

你沒有把我?guī)Щ厝ィX得那是我最好的歸處。你獨自回到村莊,母親看到你,從大老遠張著手臂奔來,緊抓住你的手臂,喜極而泣,似乎你死而復生。你原本在一路上想好了如何把我的事告訴母親,見到母親臉色慘白,比以前更加虛弱,生怕她承受不住打擊,便向母親撒了謊說我一切安好。晚上你和母親睡在一張床上,徹夜長談,說起在城里所看到的,吃到的,滿街的車子,高聳的樓房,以及各色各樣的人。母親像個孩子一樣靜靜地聽著,似乎在你的講述里,能夠望見遙遠的城市。

阿媽,哥哥現(xiàn)在的工作很好,他還給我介紹了個男朋友呢,那人叫老魯,他倆到蘇丹去了,那是在國外,很遠,要兩年后才回來,到時候我們的生活就好了。

母親沒說話,在昏暗里睜著雙眼,流露出一絲懷疑。

阿媽,原本想過幾天再跟你說,還是現(xiàn)在說吧,哥哥和老魯叫我回來請村里人喝喜酒呢。

喜酒?

我和老魯?shù)南簿啤?/p>

母親沉默著,扭過臉來看看你,似乎想從你臉上看出什么。

阿媽,我有了。

你說著就抓起母親的手擱在肚皮上。母親的手已經老得像一張枯樹皮,你抓在手里不由一陣心驚肉跳。母親感受不到你體內的那只小生命,緊緊地盯著你看,臉上現(xiàn)出一絲苦笑。

你把全村人都請來喝喜酒。你結婚了,嫁給一個城里人,這讓全村人都羨慕。你還對人們夸下海口,說等你丈夫回來,有愿意到城里工作的就去找他?;檠甾k得很隆重,請來吹奏助興的,還請戲班子唱戲,好不熱鬧,唯一缺的只是新郎。村里人在這場虛假的婚姻里,給予你真實的祝福,使你覺得這是一場真正的婚宴,不由激動得淌下眼淚。

忽然,在模糊的視線里,你看到一個男人背著包從村口匆匆趕來,那個人像是消失已久的父親,又像是曾經和你相戀的劉白宇。你說不清是不是錯覺,連忙閉上眼睛,久久都不愿睜開。    

楊仕芳,男,侗族,1977年出生,廣西三江縣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第十九屆魯文學院高研班學員,在《民族文學》《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刊物發(fā)表作品,入選多種年度選本,獲得廣西文學獎、廣西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花山”獎、《民族文學》年度獎、廣西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等,著有《白天黑夜》等五部小說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