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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19年第10期|弋舟:核桃樹下金銀花
來源:《青年作家》2019年第10期 | 弋舟  2019年10月15日08:19

如今送快遞的電動三輪車已經成了路面上的交通災難。行駛中我也受到過它們的妨礙。但我很難去譴責它們,因為在情感上, 我覺得自己可能算得上是這個行當最早的從業(yè)者之一。我經常會把自己想象成快遞小哥們的先驅。

那年我十七歲出頭,差不多算是搶了一匹這樣的鐵馬,一路風馳電掣地穿行在玉林街。本來也沒什么目標,非要說有的話,我心里最初的方向純然只是一個念頭。那個念頭的心理地名叫“透口氣兒”或者“撒個歡兒”,就是諸如此類的情緒而已。臨近高考, 你能明白我干嘛會想這么干。

結果是電動三輪車上載著的包裹驅策我將純然的心理地標換成了玉林街。沒錯,那兒正是這件包裹需要派送的地址。

你看,這沒什么好說的,既然你跨上了一輛送快遞的電動三輪車,你就得把車上的貨給送了。

那件貨挺大,用繩子捆在三輪車貨箱的頂上。如果它是塞在車廂里,沒準我就不會奔赴玉林街了??伤侨绱死L和招搖, 擺明了你不重視它,你就是犯下了天大的罪過。有些事態(tài)一旦擺在眼前,就會成為態(tài)勢, 你必須對它做出反應,好比一只沙袋吊在眼前,你只能硬著頭皮迎上去,忍著疼,揮拳狠狠地揍那么幾下。我把這種事態(tài)稱為“規(guī)定性事態(tài)”。

那時,一件“規(guī)定性事態(tài)”的包裹捆在車頂,我必定會被喚起某種給定的身份歸屬感,它讓整部電動三輪車有種滿載了一番道義的屬性,甚而,我還會因之升起一種自己也不大確定的榮譽感。你知道,頂著它,電動三輪車偶有顛簸,車身會發(fā)出不穩(wěn)定的搖擺,于是好了,在這種不穩(wěn)定的搖擺中,騎手的榮譽感卻油然升起。

這匹鐵馬是我從張桓那兒搶來的。彼時恰在午后,張桓將他的坐騎停在了學校門口?!白T”這詞兒,是張桓自己的命名,想必給了他有效的心理暗示,讓他在蓉城走街串巷時豪情陡生。他需要這個,否則無法面對我們這幫朋友——大家初中畢業(yè)后分道揚鑣,有人接著讀高中,有人跨著坐騎送快遞去了。讀高中的實則羨慕跨坐騎的??爝f員在那時還是個新興職業(yè),而所有新興的東西,在我們的時代都天然地具有正確性與優(yōu)越感。當時,一群人圍著電動三輪車,可不真的就像是在瞻仰赤兔馬?它還真是有點威風八面,黑色的車體,白色的大LOGO,在一幫高中生眼里,有股身份確鑿者才有的派頭。

我得騎著它走一遭。這念頭不由分說,就是一只沙袋吊在你眼前于是你便只能攥緊了拳頭迎上去的狀況。

我問:“跟騎摩托差不多吧?”

這么問,是因為我會騎摩托。

“一樣的。不過貨拉得多就得當心點兒,搞不好會側翻?!睆埡阏f。

他可能嗅到了不祥的氣味,于是企圖嚇唬我。

我說:“我這身板兒問題不大,鎮(zhèn)得住。”

張桓單薄得像張紙片兒,不言而喻,所謂側翻,對他也許才是成立的。而那時候,我處在人生噸位最重的好年華。足足一百九十三斤,我比身邊所有的人都大了不止一圈,自我判定為一個失敗的胖子。但這個失敗的胖子,在這件事兒上難得地攤上了優(yōu)勢,我完全稱得上是一塊可靠的壓艙石,能夠穩(wěn)定住一切妄圖側翻的坐騎。想把我掀翻,那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兒。

然而張桓還是不肯輕易讓出他的權力。他以掌權者才有的口吻宣布說:

“不開玩笑,公司有明文規(guī)定,貨車嚴禁交給他人?!?/p>

此話蹊蹺,對于那時的我們,完全是另外一套話語路數?!皣栏瘛薄懊魑摹薄八恕?,至少,這些話當時在一個失敗的胖子聽來,只能加深這個胖子的失敗感。除了不祥,張恒肯定又嗅到了另外的氣味,混雜著沮喪的酸味兒和悲憤的硫磺味兒。他絮絮叨叨地說他送了一早上的貨,送貨是有時效的,他必須趕在下午三點之前干完這一趟活兒。

我問他:“那你還跑這兒嘚瑟什么?”

他說:“歇口氣兒唄,看看你們唄……”

好了,“歇口氣兒”直接誘發(fā)了我“透口氣兒”的聯(lián)想。我們都受制于一口氣兒,這就好辦了,既然這是大家共同的困境。我沖他笑笑,手已經搭在了他肩膀上。我在使勁兒,盡管還沒有形成暴力,但向他傳遞的意思明白無誤:走開,否則我?guī)湍阕唛_。

“真不行啊,哥們兒,”張桓下意識夾緊了腿,像是夾緊了他的馬背,“這車是交了押金的,有個閃失我的飯碗就沒了?!?/p>

我在跟他對話,但用的是手語,最后他還是聽懂了。

他說:“那你騎一圈吧,試試就好啊,其實沒啥好玩兒的。”

彼此換位,跨上去,我覺得車身被我壓得向下一矬,那感覺就像是真的跨上了一匹馬,它極富靈性地微微下沉,緩沖掉瞬間的重荷之后,又柔韌地挺起了腰背。頓挫之間,簡直就是一個活物。

張桓訕訕地問:“怎樣?是不是沒啥特別的?”

“挺好。”

我由衷地說,手里嘗試著打火。

那家伙被驅動了,向著街對面歪歪扭扭而去。這一段我是在逆行,三輪車走著不規(guī)則的曲線。扶上馬,送一程,張桓跟在后面慢跑,像個跟在大統(tǒng)領座駕邊兒慢跑著的保鏢。其他人在起哄。隨后我在路面上掉了頭,迎著張桓馬力十足地開過去。他望著我笑,繼而把笑凝固住。當他的坐騎有如馬兒嘶鳴一般從他身邊轟吼著馳過時,他只來得及在我身后丟下這么一句話:

“貨得送到玉林街啊。”

這句話他說得上氣不接下氣,聽上去像一聲力不從心的嘆息。

電動三輪車很好騎,我的確鎮(zhèn)得住它。它在路面上暢行無阻,那些耀武揚威的大家伙不得不擠作一團蠕動的時候,恰是它靈動流暢的時刻。這感覺對一個失敗的胖子而言,真的是美妙極了。囿于肉體的龐大,生活中我已經習慣了笨拙和艱難,而此刻世界變得像絲綢一樣光滑。于是行動本身不斷自發(fā)地推遠著目標。最初,我不過是想要跑一小圈兒,我的那口氣經年累月,堪稱一口渾厚的惡氣,渾厚到都已經讓我不大敢使勁兒吞吐的地步,至多吹氣如蘭地吁一吁??稍谲嚵髦写┧罅藥紫潞?,我就有了吞吐大荒的氣魄。三輪車的輕盈成為了我的輕盈,它黑色的車身和白色的大LOGO,顯赫地重新命名了我,讓那頂失敗者的帽子從我的胖腦殼上隨風吹落。我生活在黑色的六月久矣!即便是冬天,也被那個可怕的月份所折磨?,F(xiàn)在,我才意識到原來成都四月份的天氣這么巴適。我覺得我是逆行在時光的隧道里,從四月回向三月、二月、一月??傊?,與那個不由分說、只能蠻橫逼近的高考時刻背道而馳。

我的確有可能真的害死張桓了?!皣栏瘛薄懊魑摹薄八恕边@些詞兒,將會因為我的行徑而去圍剿他,“押金”“飯碗”這些狠詞兒,將會不由分說地揍翻他。他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走進校門,認領命運,逐漸膨脹,直到坐在我那張課桌前,成功地蛻變?yōu)橐幻妒〉呐肿?。而我,漸漸地成為一張美妙的紙片兒,躋身于快遞行業(yè)最早一批從業(yè)者的行列。此刻發(fā)生著的一切,對我終歸只是一個故事,但對張桓,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事故。他此刻該有多崩潰,我是完全能夠想象的,紙片兒一般的他跨著坐騎乘興而來,卻不料被敲掉了飯碗。但我沒法不混蛋這么一次,就像誰都不應該在四月卻過著六月的日子,就像沒誰可以剝奪成都四月份巴適的好天氣。為此,你被授權可以囂張地去冒險、去慷慨地犯渾。

鐵馬在不自覺地往玉林街方向跑。這點起初我是沒有意識的,我只是被莫名的力量所驅使。回頭想想,這事兒其實好懂:老馬識途,一旦你跨上了一輛送快遞的電動三輪車,你的路線與目標便已經被圈定。

這是我第一次駕駛電動三輪車,但我熟練得就像是駕駛過它一輩子,我覺得我完全就是在做著一件壓根不需要學習的事情;做一個快遞員,我壓根不需要被教育,它就是我生而為人的本能。

我加大馬力,并不知道自己是往玉林街跑。我還以為我是沖著烤兔跑呢,這對一個失敗的胖子而言,簡直就是天經地義的方向。華西醫(yī)院對面有我鐘愛的烤兔——華西醫(yī)院在玉林街方向,這個邏輯的鏈條,是一個失敗的胖子內心樸素無華的真理。循著真理的軌跡,我在華西醫(yī)院對面成功地吃到了烤兔。坐在店里享用,悠哉游哉地隔著玻璃瞅向停在路邊的電動三輪車,我將此刻的美食當做了辛勞工作間歇的一頓犒賞。

重新上馬,被滿足了的胃便不再為我引路了,偶爾顛簸的三輪車,終于開始提醒我身負著某種使命。我在路邊停下,研究那件車頂上的包裹。它貼著的包裹單上確實有個寫著玉林街的地名:

玉林街 民航成都飛機工程公司職工宿舍

我想,這并不難找,因為這個地址看上去就不像是個泛泛之輩。我轉進巷子里,信馬由韁,開始蠻有派頭地梭巡。打麻將的婦女被驚動,目光警惕地尾隨我。我經過了坐在板凳上嘬荷葉菊花的閑漢、當街開張的剃頭匠,沿著一條烏黑的排污溝前進。而后兜轉一圈,恍然又是打麻將的婦女、坐在板凳上嘬荷葉菊花的閑漢、當街開張的剃頭匠。顯而易見,我迷失在四月的時光里了。玉林街就是一座不折不扣的迷宮啊。不過我才不在乎呢,并不在乎被繞暈,不在乎婦女、閑漢、剃頭匠次第在我眼前打轉,不在乎騎著赤兔馬卻走了麥城。作為一個失敗的胖子,我從來不在乎鎩羽而歸。

可事態(tài)一旦成為了態(tài)勢,便自有其意志。幾圈之后,我看到一家雜貨店門口蹲著個跟我一樣胖的女孩,她穿了件闊大的老頭衫,卻長發(fā)披肩。三輪車在她面前停穩(wěn),我下來了,看清原來她也是坐在一張板凳上的,不過板凳比起她來,小到可以忽略不計,讓她看上去咄咄逼人地像是蹲著。

“我找民航成都飛機公司,”我說,意識到并沒說準,定定神,又說一遍,“我找民航成都飛機工程公司,嗯,職工宿舍?!?/p>

“找去唄?!?/p>

她一出聲,我就知道我遇見了一個同伙。她的那種腔調、冷漠、無理,有點兒幸災樂禍和缺心眼兒,誠然就是一個失敗者的腔調。你也看出來了,這女孩就是我的翻版,不過比我多了一頭披肩發(fā)而已。

她盯著我身后的三輪車問:“你是送煤氣罐的嗦?”

我知道,她的眼睛要繞過我看到我身后的風景該有多難,我常常自詡為是一堵墻。我善意地錯開一點兒,以便讓她看得分明。這對我而言,絕對稱得上是善舉。你要知道,仗著一副龐然的身板兒,我可沒少跟世界作對:故意擴張,為的是擋住后排家伙求知若渴地望向黑板的目光;故意擴張,為的是塞住門框,阻擋住尿急者錯亂的腳步。而且我也相信,所有失敗的胖子多多少少都會和我一樣,對這個世界抱有不大不小的寒磣的敵意。

“不對,我是個送快遞的?!蔽?guī)缀跏菧厝岬叵蛩忉專昂袜]遞員差不多,但是比那幫家伙更高更快更強。”

“你不是飛機公司的嗎?”她說,“沒有比飛機更高更快更強的了吧?”

一剎那,我覺得我是被她戲弄了,她這個失敗的胖子,在智力上至少比我成功,但我很快不這么想了,因為我從來篤信,沒有一個胖子的智力會高過我。還有就是,盡管這世上失敗的胖子不少,但讓他們狹路相逢,卻一定是個小概率的事件,至少在我的經驗里,從未遇到過像眼前這個女孩一般與我旗鼓相當的。怎么說呢,嗯,金風玉露,對她我竟有股惺惺相惜的愛惜。

“別逗了,不是那么回事兒。幫我想想,民航成都飛機工程公司,嗯,職工宿舍在哪?”

我說得誠懇。

她威武地站起來了,動靜令我都不由得想退避一步,更加讓我確認自己是找到了一個同伙。

“胖子,這里壓根就不可能有飛機場?!彼靡桓稽c兒也不亞于我的胖指頭環(huán)指一圈,“全是樓,全是樓啊?!?/p>

我也沖她伸出一根粗壯的食指,勾一勾,示意她過來,瞅瞅車頂上的那只包裹。

她倒是大方,湊過來看。

“玉林街,民航成都飛機工程公司,嗯,職工宿舍?!?/p>

我吁了口氣,幸好,是個識字兒的。

她拍拍我的肩膀,那真是砰砰有聲。

“你完了,胖子?!?/p>

她的聲音像我一樣溫柔。

“啥意思?”我說。

“玉林街。”她重復一遍。

“是咯,難道這兒不是玉林街嗎?”

我錯開一步,看她身后的門牌號。沒錯啊,玉林十巷七號。旋即,我便知道我是真的完了。可不是嗎?以“玉林”之名,至少有十巷之多,而這個包裹的單子上只大而化之地寫著“玉林街”,就好像玉林街如同中南海一般獨一無二。

“你得幫幫我?!蔽覝厝岬卣f。

“這個可不好幫,”她聳肩,做了個很夠勁兒的動作,“不光不知道是幾巷,你還不知道東西南北?!?/p>

“東西南北我還是知道的咯。”

我頓了頓,整理了一下方向感,覺得把握尚存。

“玉林分玉林東路、玉林西路、玉林南路、玉林北路?!?/p>

她當然是笑起來了。一般情況下,只要有人沖著我笑,甚至我自己對著鏡子沖自己笑,我都是不憚以惡意來揣測的,但此刻我不覺得她帶有譏諷。

是啊,這是很崩潰,我所面臨的困難不亞于課桌上堆積如山的習題。然而我一點兒都不焦灼。我想,是對面這個女版的自己安撫了我。她把握十足地站在我面前,加強了我們失敗胖子陣營的砝碼,我們無所畏懼,大不了彼此依賴,共同失敗,共同胖下去。

果不其然,她又一次拍打我的肩膀,說道:

“沒事兒,就一起找找唄?!?/p>

我重新跨上坐騎,一瞬間,甚至想象著一把也將她拽上來,從此揚鞭策馬、紅塵瀟灑。她自巋然不動,嘴角掛著平靜的笑意。我立刻感到了羞愧,為我的幼稚和盲目?,F(xiàn)實從來殘酷,我卻心懷叵測的夢想——這輛電動三輪車,承載了我,已經是它的極限了。

重新下馬,我推著那家伙走。這是眼下行走在玉林街唯一正確的姿勢。我當然還可以騎著它,跑慢點兒,但我沒法想象一個胖女孩像個跟在大統(tǒng)領座駕邊兒慢跑的保鏢那樣地尾隨著我。誰能想到呢,我從張桓那里搶來一匹快馬,原來卻終究是要推著走的。如果知道是這樣的局面,張桓他也是會寬恕我的吧。

我們走在四月的玉林十巷里。不必說,路面完全被我們堵塞了。這卻給予我們一種滿盈的豪情。我們最大程度地充斥了虛無的時光,擁有了結結實實的肉身者的尊嚴。迫于無形的壓力,路人一定是要給我們讓道的,貼著墻根,讓我們簇擁著一輛電動三輪車先行,款款而過,我們就是這樣被世界禮遇,連風都得繞著我們走。

想必她的心情也與我仿佛。證據是,走了大約十分鐘后,她開始顯得有了些閑情逸致。

“核桃樹開花了嗦?!彼钢盼蹨线厺馐a蔽日的樹木說。

對于樹木,我是一竅不通的。順著她的胖指頭瞧,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認識了一種樹。這樹,大約有二十多米高,樹皮灰白,縱向排列著淺紋,花苞完全顛覆我對花朵固有的認知,差不多就是我眼里認定的果實,只在頂部有那么一點兒花的意思。

“我家地里種了好多核桃樹。”她說。

我不覺得她這是在賣弄,因為種核桃樹這類事兒,在那時候就不是什么值得賣弄的事兒了。很久以來,人們賣弄著的,早已經是種搖錢樹之類的把戲了??晌疫€是感到了羨慕。讓我羨慕的,除了種核桃樹這事,還有她大大方方說出此事的從容和磊落。我想我是做不到的,我也是個只配跟人吹噓栽種了搖錢樹的家伙。所以,盡管我們同樣是個胖子,也許還在很大程度上同樣是一個失敗的胖子,但至少她在種核桃樹這類事兒上,境界遙遙地領先了我。

“真不錯?!蔽屹潎@道。

她話頭一轉說:“還有金銀花,我媽在核桃樹下還種滿了金銀花?!?/p>

我一時有些轉不過彎兒,仰著的腦殼不由自主地埋下來,好像生怕一不小心踐踏了那核桃樹下的金銀花。沒錯,我出現(xiàn)幻覺了,感覺不是行進在玉林街的某一巷里,而是如沐春風,徜徉在一派田園風光中。

“知道啥是金銀花不?”

“不知道,”我說,“——噢不,我知道,沖涼茶的咯。”

我不想在她面前暴露我的無知,不是好強,竟只是溫柔地不再與世界擰巴的心情。

“沒錯,可是你肯定不知道它還叫別的啥名字。”

她和我對視了一眼,我們的眼神胖胖地對撞了一下。

“它還叫忍冬花?!彼f,“因為開出來的花先是銀白色的,再變成金黃色,才被叫成了金銀花?!?/p>

“還是叫金銀花好聽,又是金又是銀的?!?/p>

我依然是個只曉得搖錢樹的淺薄蠢貨。

“其實沒那么富貴,金銀花一點兒也不嬌氣,種上能有三十年的收成呢?!彼A嗽掝^,發(fā)出一聲縹緲的嘆息,“馬上五月了,田里的金銀花就要采摘了。”

說完這話,她便離我而去,仿佛直接去往田野里摘金銀花去了。

我當然是回不過神兒,換了誰都會一下子回不過神兒。何況我還推著輛電動三輪車,于是只能傻在那兒不動。只要想象一下當你從某個動人的、關鍵還是與某個人共享著的藍圖里突然被遺棄,你就會明白我當時的滋味。有那么一會兒,我覺得我可能是中暑了。推著輛電動三輪車,即便是在巴適的四月里,一個胖子也會汗流浹背。更可怕的是,這個胖子方才還因為有了另一個胖子的加盟而變得懷有了溫情和善意,變得不再覺得自己純然就是一個失敗的胖子,變得鄙視自己的搖錢樹思想,變得對植物學發(fā)生了輕微的興趣,變得萌生了一絲去見識田園風光那種自己經驗之外景致的愿望——變得就像他自己的一身肥肉那樣柔軟。

不是說好了嗎,“沒事兒,就一起找找唄?!?/p>

我不得不做出判斷:嗨,死胖子,你今天撞鬼了。哪兒有什么電動三輪車,什么烤兔,什么玉林街,什么飛機場,全是樓,全是樓啊。但做出此種判斷的同時,我的腦子里依然充斥著一派自己未曾經驗過的風光。

當年,在四月的玉林街上,你可曾看到過一個被雷懵的、茫然無措的失敗的胖子?那天我騎著一輛搶來的電動三輪車,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地穿行在玉林街上。我不甘心,我在拼命地找,拼命地找。我找的既是玉林街民航成都飛機工程公司職工宿舍,也不是玉林街民航成都飛機工程公司職工宿舍,要“找到點兒什么”這個念頭本身,也許才是左右著我的真正動力。

當暮色四合,我將三輪車開回學校門口時,好幾個張桓一起向我撲來。

那是張桓、張恒的哥哥、張桓的爸爸以及張桓的親戚們。他們是一個紙片兒的家族,在我眼里,就是好幾個張桓。還沒下馬,我的后腦殼就挨了一巴掌。那也不過是紙片兒般的一巴掌,卻將我的眼前打出了華麗的金星。

知道嗎?我看到了碩果累累的核桃樹,我看到了一望無盡的金銀花。

許多年過去,如今快遞小哥沒啥神氣的了,新事物成為舊事物,都是這樣的結局。

剛剛我還趴在家里的露臺上,看小區(qū)保安扭著一個快遞小哥往外趕。這位小哥端的像張紙片兒,不能不讓我將其想象成我的同學張桓。如若真的是張桓,那么他就是一個持之以恒的快遞楷模??蛇@顯然沒有可能,我為自己滑稽的想象而沮喪。多么無聊啊,或者多么傷懷,一轉眼,你就是一個無所事事、胡思亂想的中年胖子了。

我回身進到客廳,倒在沙發(fā)上,安靜地聆聽樓下的吵鬧,從呵斥與爭執(zhí),到辱罵與咆哮。

我一直在周而復始地減肥,這差不多成了我畢生的志業(yè)。效果最好的時候,我減到了一百四十五斤——那可真是個像模像樣的公子哥兒。但我最初并不知道,上帝賦予我沉重的皮囊,本來是要平衡我靈魂中根深蒂固的輕浮。這是上帝和我之間一樁很嚴肅的密約。我就是自己靈魂的秤砣,是我自己船身的壓艙石,我輕了,靈魂便四方飄散,我輕了,就得翻船。大學畢業(yè)兩年后,在二十四歲的時候,一百四十五斤的我搞砸了家里原本非常興旺的企業(yè),一夜之間,連居住的房子都得抵押給銀行還債。那是我老爸一生的心血。一個公子哥兒倒下了,他在半年之內,體重重新攀爬到一百九十斤以上。

我跟著爸媽離開了成都,就像是一個拖累著雙親的巨型嬰兒。我們一家人在西安開了個只有兩張桌子的串串店,每天呼吸充滿牛油與花椒味的空氣,至少還可以讓我們不覺得已然背井離鄉(xiāng)。

有那么一個深夜,我在濃厚的川味兒中失聲痛哭,老爸不得不連哄帶嚇地把我拖到街邊兒去,以免我驚走店里本就稀缺的客人。他手足無措地站在我身邊,而我干脆一屁股坐在了馬路牙子上。我這個失敗的胖子無法完成蹲姿,要么站著,要么只能坐著,上帝沒收了我身體折中的姿勢。老爸系著臟兮兮的圍裙,神情木然,只能說一些“重頭再來”之類的廢話。后來我哭累了,抬頭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是坐在一棵核桃樹下,黑暗中密實的樹葉混為一個整體,從而在夜風中神圣搖曳著的就是整個樹冠,那是我唯一認得的樹木。

我知道我得振作起來,這并不說明我天生有自強不息的品質,我只是在十七歲時被上帝調教過??晌乙坏┱褡?,體重便開始下降,就像是一個悖論。我懼怕自己重新變得輕浮,于是振作一段時間后便重回消極氣餒,在某個深夜坐在核桃樹下慟哭一場,繼而,再度振作。朝三暮四,我活在時重時輕的輪回里。

說來也很神奇,最重的時候,我沒突破過一百九十三斤,最輕的時候,也再未跌至一百七十三斤以下。從一百九十三斤到一百七十三斤,這個區(qū)間,儼然是我開展生命運動唯一可行的活動半徑,我的跑道并不長,只能折返在這樣的一個擺幅里;我所有的悲傷與歡樂,見諸肉身,不過起伏在這樣一截微不足道的波段里。不過區(qū)區(qū)二十斤——等我有一天終于勘破了這個秘密,我就突然得到了解放。因為我看到了本質,看到了生命的限度。

那一年冬天,我在將鴨腸和豆皮串成一把把串串之余,開啟了在網絡上寫穿越小說的生涯。我的網名叫做“不過區(qū)區(qū)二十斤”。這個網名決定了我直抵某種神秘本質的書寫能力,我覺得我多少摸準了自己命運的脈搏。事實也證明,這回我算是弄對了。

差不多用了五六年的時間,我向爸媽宣布他們可以搬回成都去了,我已經有能力為他們在成都買下最體面的房子,但他們異口同聲地向我表示:此地樂,不思蜀。串串店當然是不用再開下去了,而且其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們一家三口都心照不宣地拒絕吃一切與牛油和花椒有染的食物。我的確賺到了不少錢,但我未曾松懈過。網絡作家的生活非常適于我,后來,我在一些活動中與同行碰面,發(fā)現(xiàn)十有八九,大家個個都是一副失敗胖子的尊容。這個群體日以繼夜地過著晝伏夜出的生活,不免蒼白而浮腫,像極了掛在天邊敗絮般的云團。

剛剛我在露臺上還稱了體重,一百七十三斤。這是我人格的紅線,按照經驗,我應當開始一斤一斤地爬升了。就是說,我該啟動消極氣餒的按鈕,讓心情沉下去,讓體重升起來??墒沁@回我有點兒拿不準,因為我竟感到消極沮喪也不是說啟動就能夠馬上啟動了。至多,我不過是感到了多么無聊或者多么傷懷,可這與那種渾濁而滯重的悲觀相距甚遠。

我已經不能調節(jié)自己精神的重量了嗎?或者說,我已經開始喪失悲傷的能力?我嘗試著讓自己想想女人,想想那些最能喚醒一個男人痛苦經歷的記憶。我當然有過自己的女人,我在一百四十五斤的公子哥兒時期,有過不止一個女朋友,如今靠寫古代愛情賺到了錢,自然也不缺乏伴侶,但此刻我將她們一一檢索,她們所有的歡笑與淚水、激情與消沉,她們的身體與靈魂所帶給我的一切沖擊,竟然全都止步于一個具體的數據——一百二十斤。這是最保守的估計,盡管我不可能給她們一一稱重,但我可以斷定,她們絕對不會超越這個額度。一百二十斤,大約是個什么概念呢?我環(huán)顧四周,尋找可以比附的物件,目力所及,那大約是四臺電視的重量?一定不會比真皮沙發(fā)重,也不會重過實木茶幾……

就這樣,一個胖女孩走進了我的記憶。我望著她,仿佛反觀著自己。這么多年過去,我?guī)缀跻呀涍z忘了玉林街。不久前我聽到一個歌手在歌里唱出“走到玉林路的盡頭,坐在小酒館的門口”這樣的句子,也只是略感恍惚而已,就像他吟唱著的,并不是成都,是一個叫做爪哇國的地方。但是此刻,我清晰地聽到有個聲音對我說:

“玉林分玉林東路、玉林西路、玉林南路、玉林北路?!?/p>

這些具體的路標如同大地的經緯,為我迅速地構建出了一個真實的世界。

迄今為止,我沒跟誰說過我曾在十七歲時干過一個下午的快遞員。這不太像是我的風格。至少,在我一百四十五斤左右的時候,我算得上是一個喜歡夸夸其談的家伙,我會將自己乏善可陳的成長史夸大其詞地渲染給人聽,以此佐證,眼前這個公子哥兒的青春曾經多么的富有戲劇性與叛逆精神,盡管他一度是一個失敗的胖子,但這個失敗的胖子憂郁虛無,同時又敢做敢當,像是賈寶玉靈魂與魯智深肉身的合體。那么,十七歲那個四月午后的經歷,理應是一個極好的噱頭,堪可拍成一部文藝片,可我為何卻不曾對人提及?我不知道,在這件事兒上是什么遏制了我天性中的輕浮,讓我下意識地拒絕將其亮出來跟人賣弄。

那個胖女孩被我從記憶里叫醒,她在玉林街上向我迎面走來。我們遇到的時候,她應當也有一百九十斤左右的體重,對一個女孩而言,這無疑是一個非常驚人的指標,我不免會去想象她在這些年來都將遭遇些什么:一個個跟她比起來只能顯得輕如鴻毛的男孩在她面前潰敗,所有好的或者壞的運氣一旦撞向她都會被她彈開。無論如何,對于這個世界而言,她都太龐大了,真是不幸,上帝在這個配額上賦予了她更大的艱難。如今她有自己的男人了嗎?恐怕沒有,不知為何,一想到這個問題,我就將自己與她無縫對接在了一起,似乎,在這個世上,“她的男人”斷乎只能是我。這個舍我其誰的念頭,說沒道理也沒道理,說有道理也有道理,就像在一些特定的時空,天經地義,核桃樹只能夠般配著金銀花。

核桃樹下金銀花,此刻,我非常確鑿地看到,她就置身在某個這樣的背景里。我感到我的心微微地開始痛苦。

我要回趟成都,我知道我意已決。然后我意識到,自從離開我竟從未回去過。爸媽近年倒是常來常往,畢竟成都有他們的親戚、老同事、老朋友,何況如今我也算讓他們重新挺起了腰桿,為何我卻從不曾想到要回去呢?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這里面的緣由,而且我更愿意傾向于其實壓根兒沒什么緣由。歌手在歌里唱道“成都,帶不走的只有你,和我在成都的街頭走一走”,我在成都沒什么是可帶走的。但這個認識現(xiàn)在被打破了,我想起,千真萬確,是有那么一個人,曾經和我在成都的街頭走過那么一走的。于是,我覺得自己與那座城市重新被某種微弱卻又強韌的線索牽系在了一起。

是的,我得回去走一走,這念頭漸漸變得強烈,最后變得就像在那個四月的午后,我面對一輛電動三輪車時的心情一樣——我得騎著它走一遭。這念頭不由分說,就是一只沙袋吊在你眼前,于是你便只能攥緊了拳頭迎上去的狀況。

第二天一早,我乘上了飛往成都的班機。

初秋的成都依然很熱,當然變得讓我?guī)缀鯚o法與離開時的記憶對應起來,但我并不覺得陌生,就像我已經不記得對于它的熟悉。飛機沒落地前,我產生過奇思異想:我是不是可以找輛電動三輪車騎到玉林街去呢?好在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如今我實在沒有了將生活戲劇化的興頭。我叫了輛車,先去了華西醫(yī)院。那家烤兔店沒了。這沒什么好奇怪的,它要是還在,可能才算奇怪。我信步到了錦江邊,在耍都吃了幾把串串。吃完我意識到,這是自從我們關了串串店之后,第一次重新把竹簽捏在手里。我留意感受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讓我欣慰的是,很好,我的確非常之平靜。我的內心沒什么波瀾。然而有些重大的縫隙已經被時光抹平。

玉林街當然也不是當年的玉林街了。至少,排污溝看不到了,它被齊整的石板覆蓋掉,街道儼然有了花園的意思。我從路邊墻壁上的宣傳欄得知,現(xiàn)在我所在的地方叫做芳草翠園,它是一個模范街區(qū)。但當年的樓群還在,并且全是樓、全是樓啊。打麻將的婦女、坐在板凳上嘬荷葉菊花的閑漢、當街開張的剃頭匠,他們都還在。

走向玉林十巷七號,遠遠地,我一度真的確信,她也還在,穿著老頭衫,像是蹲著一樣坐在一張板凳上,等著一個在她眼里貌似送煤氣罐的家伙到來。

然而那家雜貨店不在了,門臉兒被墻壁砌住,依然保留著曾經是個門臉兒的輪廓而已。

我感到了熱,后背的汗水已經濕了T恤。一桌打麻將的婦女圍坐在墻根,我走過去席地坐下看她們鏖戰(zhàn)。能被我看到牌面的那個婦女警惕地回頭看我一下,可能她是被我的身量嚇到了吧,不由自主把身子向牌桌傾斜了一下。一個龐然大物出現(xiàn)在身后,誰都會感到不適的。但我馬上意識到,不是這么回事,現(xiàn)在的我只有一百七十三斤,算不得渺小,可也夠不上龐大。是什么令這娘們緊張?那不過是因為她被人看清了自己的牌面而已,就仿佛暴露了她內心深處的幺雞與白板。

她不時回頭看我一眼。我只能抱歉地對她笑笑。幾把過后,她輸了錢,不免要遷怒于我。

“討嫌嘍?!?/p>

她側著臉用眼睛的余光掃視我,心里的陰影面積跟我的體積一樣大。

我覺得是該進入主題了。

“大姐,跟你打聽個事兒?!?/p>

我盡量讓自己的口氣顯得謙恭。

“啥事嘛?”

一旦交流起來,她好像反而輕松了。

“這兒有個胖女娃,你認得不?”

“胖女娃?”她扭臉從頭到腳看我一遍,回頭繼續(xù)碼牌,“有多胖嗦?”

“嗯,差不多比我能胖上一圈?!?/p>

我思索了一下才說,因為我差點兒說出“和我一樣胖”。

“比你還胖一圈?”

她不得不又回頭看我了。

“是,比我還胖一圈?!?/p>

我直直腰,以便給她提供一個準確的參照。

“不認得。”她說。

我認為她不是在敷衍我,“比我還胖一圈的女娃”這個條件,耀眼得就像地上掉著的一百塊錢一樣不容人敷衍。

我并不甘心,繼續(xù)給她提供線索:

“年齡嘛,和我差不多?!?/p>

她又回頭看我,噗嗤笑了,說:

“和你年齡差不多?那還是啥子女娃嘛,胖婆娘嘛?!?/p>

我竟有些害羞,老實地點點頭說:

“對頭,她十幾年前住在這兒,那時候,這兒有家雜貨店?!?/p>

“不就是那家鄉(xiāng)下人的胖女娃嘛!”

對面的婦女開口了,她的年齡明顯是這堆人中最老的。

沒錯,就是她。我知道對上號了。當年,女孩對我說她們家的地里種著核桃樹和金銀花,只是當時我并沒意識到,那只能是一種鄉(xiāng)間的生活。

“走咯?!?/p>

“想起來咯,那家人去汶川咯?!?/p>

“去汶川咯?”

“可不是嘛,說是大地震全埋在樓板下頭咯?!?/p>

“哎呦哎呦?!?/p>

婦女們七嘴八舌地說開了。

我站起來,發(fā)現(xiàn)她們全閉了嘴,齊刷刷地抬頭看我。我身前的那個婦女手里舉著一張紅中,像是正在盤算要不要當成防身的武器。

我說:“你們耍我嗦?”

“耍你做啥?”對面的老婦女接話道,“我跟她家鄰居,她家是租房住下做點小生意的,還有老鄉(xiāng)也在附近做買賣……”

我向前兩步,把整個身子俯下來,兩只手撐在牌桌上。有那么一個瞬間,我的心是靜止的,因為時間靜止了。我應該是想了一想,最后還是決定把這張牌桌掀翻算了,好像掀翻了牌桌,人生便可以重新開局了,但我并沒有馬上行動。

“她活著?!?/p>

我試圖和她們商量。

“死咯。”

她們跟我對著干。

“她活著?!?/p>

“就是死了嘛?!?/p>

婦女們就是這般驚人的倔強。

“她家地里的金銀花可以摘三十年,你說,現(xiàn)在才過去多少年?”我繼續(xù)說。

我覺得我是說出了一個完全無法被推翻的事實,這事實經得起上帝的檢閱。但是說完之后,我就把那張牌桌掀翻了。

婦女們在我身后尖叫。我一邊回頭走,一邊用手揩眼淚。我等著有人在我身后襲擊我,用巴掌或者干脆用紅中也罷棒子也罷的什么把我打翻在地。那樣的話,我就會在眼冒金星中看到一片無垠的金銀花在風中搖曳。胖女孩將我遺棄在玉林街上,不就是走向了那片田野嗎?她足足有一百九十斤以上,什么樣的樓板都壓不垮她,我們并肩走在玉林街,路面完全被我們堵塞,我們因之有了一種滿盈的豪情,我們最大程度地充斥了虛無的時光,擁有了結結實實的肉身者的尊嚴,我們被整個世界禮遇,連風都得繞著我們走。

是她令我在那個下午與世界達成了片刻的和解,我沒法不去這么想。

回到酒店,我習慣性地打開隨身帶著的筆記本電腦,準備按部就班地更新自己的作品。自從開始在網絡上碼字,我就沒有一天中斷過,這已經是我獲得成功的首要條件??墒俏抑?,今天這活兒我干不下去了。有一個人,因為我今天的歸來而死去,我還他媽的能去虛構那么多壓根就沒在這世上活過的家伙嗎?如果今天我沒有回到玉林街,那么她就永遠在核桃樹下的金銀花叢中勞作與收獲,永遠活在我十七歲的一次冒險中,健壯、雄闊、矜重而有威儀。

十七歲的那個下午,我載著一件地址不詳的包裹,風馳電掣地穿行在玉林街。它沒有收件人的名字,自然也就沒有收件人的電話。它就是上帝因材施教給我的一個三無考驗,想要我見識的真理不外乎是:既然你跨上了一輛送快遞的電動三輪車,你就得把車上的貨給送了。上帝知道我有多潦草,對這個世界有多不耐煩,于是差遣了一個胖天使蹲在路邊,讓她陪我走上一程,軟化我,給我這個失敗的胖子加添肉身的尊嚴,她給我指認了此生的第一棵樹木,啟發(fā)我對原野展開想象。事實證明,這一切多么有效。當她完成了使命離我而去,我始終身在一種對于非凡風景的憧憬中,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地穿行在玉林街上。我不甘心,我在拼命地找,拼命地找。要“找到點兒什么”的這個念頭本身,充斥在我全部的一百九十三斤的靈肉里。

而這個“找到點兒什么”,不過就是一個肥胖少年應當早一點比別人學會的對于“規(guī)定性事態(tài)”的服從。你可以說那是提前學會認慫,但你也得承認,那里面,于勞作中蘊含著責任與義務自重的美德。

我找到了,它在玉林六巷一號。我完全相信,今天你若是按圖索驥,依然會在此看到民航成都飛機工程公司職工宿舍——今天看一定顯得寒酸,因為當年此地就不是什么堂皇的所在,然而最初入住的扎根者,肯定也壯志凌云,對未來抱有無端的信心與可被理解的妄想。

那天黃昏,我將上帝的三無包裹準確地投放在了它應當抵達的終點。門房簽收了它,無師自通,我還鄭重地讓門房在包裹的底單上簽下了名字。

那是迄今為止我所做過的唯一一件有頭有臉的事兒。

我不止一次想過,那件包裹總歸是會有一個收件人的,或者那就是上帝本人,當他用裁紙刀割開膠帶,看到滿滿一箱的核桃與金銀花時,會不會想到,有一個少年快遞員風馳電掣地開著一輛電動三輪車,向著他永遠的翻版與鏡像,向著一個胖天使,一頭沖進漫天遍野的壯觀的花海里。

【作者簡介】

弋舟,小說家;曾獲魯迅文學獎、郁達夫小說獎、中華文學基金會茅盾文學新人獎、魯彥周文學獎、敦煌文藝獎、《小說選刊》年度大獎、《小說月報》百花獎、《作家》金短篇小說獎、《十月》文學獎,以及華語文學傳媒盛典年度小說家提名,多次入選中國小說學會年度排行榜等重要榜單;現(xiàn)任《延河》雜志社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