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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學》2019年第10期|野莽:大年三十在火車的硬座上回憶二姨
來源:《北京文學》2019年第10期 | 野莽  2019年10月18日15:03

今年這個春節(jié),妻子在歐洲,兒子在美國,我一人回老家和父親共度,沒買到臥鋪,只在網(wǎng)上搶了一張硬座。臨行之前,突然接到姐姐的微信,說二姨去世了,就在今天。我吃了一驚,但很快鎮(zhèn)定下來。二姨小我母親一歲,母親小我父親一歲,父親今年九十二歲,這樣算來二姨也有九十歲了,這在中國屬于高壽,民間稱作喜喪。

二姨生前,我并沒留下太多的遺憾。離開老家三十多年,每次還鄉(xiāng),無論春節(jié)還是其他的日子,看望二姨是我必須的事,母親在時接她來我們家,母親走后我就到她家去,最初是一個人,后來我還帶上妻兒。接到姐姐的微信我推算了一下時間,今晚我在車上度過,明天也只能趕到十堰,依照老家的民俗,三天后才是下葬的日子,那一天是正月初二,我可以趕回竹溪,在靈堂見她最后一面。姐姐卻又告訴我,她家定在明天出殯,而明天是大年三十,出殯要趕在天亮前,那時我正在從北京開往漢中的火車上,天意不讓我和二姨告別了!

我坐在K261次列車16車廂63號硬座上,掏出手機,用手指在微信朋友圈里寫下我的回憶,寫一段發(fā)布一段,愿她剛剛出竅尚未遠去的靈魂,從空中穿過火車的鐵皮能夠看到,看到她最喜歡的外甥在馬上就要過去的今年最后一天,在途經(jīng)老家不能加速的火車硬座上,在召開鄉(xiāng)村大會一般坐著、站著、蹲著的人叢中,淚流滿面地悼念著她。這篇無法用其他工具寫下的文章也許會從今晚寫到明晨,正如同她的靈魂從人間跨入天界,那么就容我慢慢地寫,也讓我的二姨慢慢地升天吧。

我的外爺原是當?shù)卮髴袅杓业牡刂?,娶了甘氏貢生的女兒為正房,生下三個女兒,本來還有兩個兒子,卻都先后夭折,我的母親和她兩個妹妹就成了父母的心肝。三姊妹中二姨和我母親最好,長得也最像,如果不是眼睛近視,她們是可以姊妹易嫁的。而事實上,她的愛情、婚姻、家庭,以及此后陷入的苦難和孤獨,也的確與酷似我的母親不無關(guān)聯(lián)。

凌家的三個小姐花落誰家,是鄉(xiāng)鄰們樂于議論的一個話題。我的母親十九歲時被我的父親讀完洋學還鄉(xiāng)娶走,這事總算有了一個著落,人們的眼光就又轉(zhuǎn)移到了二小姐的身上。二姨的終身大事比起我母親簡單多了,在我父親擔任剿匪反霸工作隊長的革命隊伍中,有一個同姓也類似同名的工作隊員,我父親叫彭云程,那個人叫彭玉成,他在只見過我母親還沒見過我二姨的前提下,就請我父親玉成他的婚事。二姨的名字也和我母親的讀音相近,一個叫凌淑鳳,一個叫凌淑芬,父親把這個工作轉(zhuǎn)交給母親。母親覺得這人正直、坦蕩,講義氣,又有工作能力,就為她的妹妹做主,讓他成了我的姨父。

這位姨父對我父母媒妁之恩的感激,體現(xiàn)在我的父親被打成右派,母親作為右派家屬被遣放到一座大山里,他對我們一家依然保持著密切的關(guān)系。這本是一件正常的事,但在一個非常的年代,能夠做到卻非同尋常,當時有很多親戚、朋友和同事,甚至受我父親恩澤的人,害怕受到株連而疏遠了我們。二姨卻經(jīng)常到我們家來,進門放下帶來的禮物,靜靜地坐在一把小木椅上,叫著我的小名,和我輕聲說話。記憶中的二姨文靜如古裝戲里的青衣,永遠輕言細語,想象不出姨父后來被捕的時候,釋放的時候,平反的時候,她是不是也這樣的水波不興。

那時候的每年春節(jié),一般都在正月初一,姨父會以妹夫身份準時來給他的右派姐夫拜年,其實他還年長一歲,并且還當著國家干部。次日是正月初二,根據(jù)禮尚往來的風習,父親又帶著我和弟弟去他們家回拜,他就讓我們和他的親侄兒們排成一隊,一個一個地領壓歲錢。一般人家的壓歲錢是一到兩角,他卻大不一般地發(fā)兩元,這里面自然包括壓歲之外的扶貧成分。發(fā)完錢他每月工資可能還剩一半,不過也夠他喝酒和抽煙的,他喝酒抽煙都很兇,家中長期彌漫著如影隨形的煙酒之氣。我的二姨感念丈夫像待自己親侄兒一樣待她兩個外甥,雖有抱怨,卻仍如青衣一樣不發(fā)高聲。

我不像別的孩子,用這筆可以自由支配的壓歲錢買鞭炮、煙花、甘蔗和水果糖,卻都存起來買成了書。那時的兩元錢可以買十本小說,魯迅的雜文集平均一角多錢一本,最便宜的幾分。我的二姨眼睛近視但不失英明,她將我癡迷于書的事暗記在心,以后每次來我們家,除了帶些吃的,還會給我?guī)妆緯鴣?。那些書新得像書店的陳列品,它們的真正主人是二姨的小叔,即姨父最小的弟弟。從她把書交給我時的囑咐又囑咐,千萬不要打折和弄臟,看了要像沒看一樣,給我的感覺是她把丈夫弟弟的書偷偷拿給自己姐姐的兒子看,萬一事情敗露,以后她就偷不成了。

如此嚴格的要求,換了別人很難做到,而我從小就養(yǎng)成了看書的好習慣,事先洗手,擦干了,一手固定著一手翻頁,不使勁掰,也不卷成一筒,吃飯時絕不看書,以免把飯菜和湯汁灑在書上。我最討厭有人用食指在舌頭上蘸了口水來翻動頁碼,或利用看書的工夫把指頭伸進鼻孔里面挖掘,用力時還偏頭扭頸,嘴也配合著一張一合,穢物落在書里全不在意。我往往用眼角斜看他們,希望引起對方的覺悟,如果我的書不幸被這樣的讀者借去,歸還時染了斑點,卷了邊角,破了封皮,我會惡心和心疼很久,然后用橡皮擦,用硯臺壓,用膠水盡量恢復原貌。若在兩頁之間發(fā)現(xiàn)一只夾死的蚊子,我會將此人懷恨在心,發(fā)誓永遠不做他的朋友。

二姨偷著帶給我看的書總共有多少本,現(xiàn)在我已記不全了,印象深的有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家》《春》《秋》,書名含一個“秋”字的還有《小城春秋》《晉陽秋》。但在我眼里它們統(tǒng)統(tǒng)比不上歐陽山的“一代風流”,第一部叫《三家巷》,第二部叫《苦斗》,第三部叫什么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說我喜歡傻子周炳,二姨說她也喜歡他;我說我喜歡陳文婷,二姨說她也喜歡她;我說《三家巷》里的周炳和陳文婷有點像《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里的保爾和冬尼亞,二姨說她也這么認為;我說我還喜歡區(qū)桃和胡柳,二姨糾正了我一個字說,那個“區(qū)”字是念“歐”吧?

在我的記憶中,那些書里沒有一本古典小說,沒有一本外國小說,沒有一本紅色小說,如紅極一時的《紅巖》《紅日》《紅旗譜》等,我讀這些小說完全來自別的渠道。二姨帶給我的小說都是一些小資情調(diào),時代是民國,故事是戀愛,主人公是有知識的青年男女。那時候我認為我的二姨是我的知音,而我的父親不是。

我對二姨的唯一報答,是我在十八歲的時候給她做了一次水泥灶臺,那時一般人家的灶臺都是石灰搪的,我剛從一個鄉(xiāng)村砌匠那里學會使用水泥,急于表現(xiàn),就帶信讓二姨準備好水泥、粗沙、細沙,以及代替泥鏟、砌刀的簡易工具,在一個晴好的日子里我就去了。那一次我慘遭失敗,明明按照鄉(xiāng)村砌匠的程序和方法,可是灶面就不能像他做得那樣光滑,我都有些無地自容了。最后還是二姨為我下臺,她把責任全部推在水泥的質(zhì)量上,反而心疼著我,說是害我白跑了這遠的路。

災禍開始降臨在二姨家中,先是天災,姨父酒后騎自行車摔傷了頭部,昏迷幾天醫(yī)院救不過來,二姨急得直哭。父親深夜打著電筒進到山里,去請一位名叫黃谷齋的草藥先生,醫(yī)院卻不允許外醫(yī)入內(nèi)。姨父的五弟像魯智深一樣沖了進去,大呼人命關(guān)天,若是誤了他哥哥的性命他也不要命了。院長這才害怕,放黃谷齋進來施展奇術(shù),結(jié)果救了姨父一命。接著又是人禍,極左運動初期,姨父因酒后發(fā)表言論而被抓捕,判刑六年,二姨也因此成了現(xiàn)行反革命的家屬,失去工作,家境一時比我們更差。

二姨一生未孕,在我的父親成為右派之后,她曾想過領養(yǎng)我的弟弟,覺得自己親姐姐的孩子本來就有二分之一的血脈來自她的祖上,又是從小看著長大,知根知底。但是她的婆婆,姨父的母親沒有同意。老奶奶讓他們領養(yǎng)本家老六的孩子,也就是自己的親孫子,并且為這孩子取名二喜,意思是兩家共同的好事。

姨父以反革命罪入獄,表弟二喜不能不為自己前途憂慮,先與養(yǎng)父母家日漸疏離,后來索性回到生身父母家,那里只剩下了我的二姨一人。我的母親遠在兩百里外的南山,我和弟弟也不能幫她做點什么,只有我的父親偶爾還去看她,過年帶著我們?nèi)ソo她拜一個年。與過去不同的是,監(jiān)獄里的姨父不能再讓我們排隊領他的壓歲錢了。

二喜在他是我二姨兒子的時候和我關(guān)系很好,他不按規(guī)矩叫我表哥,卻叫我哥哥,我也視他為我的親弟弟。離開二姨之后,我們?nèi)员3至艘欢螘r間的兄弟關(guān)系,后來他參軍入伍,還從部隊寫信給我。那時中國正出兵保衛(wèi)越南,全國的新華書店都擺滿了一種名叫《南方來信》的小冊子,南方就是作戰(zhàn)的前方,來信就是戰(zhàn)士寫給親人的家書。二喜所在的隊伍要開赴前線,他給我的最后一封信中透露了這個消息,回信里有一句話至今我還記得:“希望你做一個活著的英雄?!?/p>

結(jié)束那場運動的第三年冬天,我的父親平反;第四年春天,我的大伯平反;第五年秋天,我的姨父平反;不久我保姆的丈夫也平反了。我們家所有被冤屈的社會關(guān)系無一例外都被澄清,二姨好像回到了她照片上的少女時代,膚色紅潤,笑容滿面,我的母親也是。但是好景不長,這樣回光返照似的好日子沒過多久,姨父因為受整,因為坐牢,因為長期大量地喝酒和抽煙,曾被父親深夜請來的奇醫(yī)黃谷齋治好的舊病又復發(fā)了,終于不治,二姨這次真真正正地成了孤人。

那一時期,我們兩個家庭的結(jié)構(gòu)都出現(xiàn)了巨大的變化,母親三十多年積勞成疾,已提前退休回到老家,想和父親共度晚年,父親平反后又離開老家,被派往母親剛剛離開的南山工作。他們像是兩顆在黑夜里遙相守望的寒星,天亮以后也未能聚合,只是交換了一個相反的方向,命中注定家中唯有的一人由父親變成了母親。有一次父親放假回來,二姨也來看望母親,我對他們?nèi)颂岢鲆粋€建議,我建議二姨以后就住在我們家,和母親朝夕相處,還像她們小時在娘家一樣。母親就笑,父親也笑,二姨自然也在笑著,但我看得出他們都沒認為這是笑話。不過二姨笑罷了說,她還是要回去,她畢竟還是他們家里的人。

后來二姨領養(yǎng)了三姨的女兒,取名彭麗。此時我的三姨和三姨父相繼去世,這個彭麗成了我雙重的表妹,她沒有娘家可回,就日日夜夜地廝守在我的二姨身邊,招夫生子,有了一個完整的家。

父親平反的第二年我也返城有了工作,幾年后我離開老家竹溪,相繼到了十堰,到了武漢,到了北京,有了妻子,有了兒子,有了自己的家,每次回老家都去看望二姨。她仍像我小時一樣叫我小名,提醒一些怕我忘記的事,比方問我去看了吳家干媽沒有?吳家干媽是我姐姐的婆婆;問我去看了嬤嬤的墳沒有?嬤嬤是我去世的保姆;問我去看了老院子沒有?老院子是我和父親當年相濡以沫的舊屋。但她有時聽到我和母親因事爭論,竟敢當著我們的面表態(tài)說我是對的,母親聽了看她一眼,爭論就停止了。

母親意外去世,二姨截然不像我的想象,沒有號啕大哭,只在下葬那天,她坐在母親的墓地久久不走。母親的墓地也是她未來的墓地,全家同意我的建議,一次在五峰山下買了五個墓位,后排正中一個是母親的,左邊一個是父親的,右邊一個是二姨的,前面兩個留作機動。第二年的清明節(jié)她的決心更大,說是母親大她一歲,今年她和姐姐一樣大了,她要再活以后到了天上她不成了姐姐?她說得平靜而又安詳,像是深思熟慮,主意打定,這下把我們都嚇著了。我說,二姨,您要是跟我媽走就是坑我,您要是跟我走就是幫我!她聽不懂我的話,睜大一雙越發(fā)近視的眼,此時她已近乎盲人。

我說,我的母親之死是因醫(yī)生失職,法院公正判決以后還有人罵我不該追責,說八十歲的老人死也正常。您是她的親妹妹,基因相同,長得都一樣,今年也是八十,您要死了不更證明她是該死?二姨的臉上因憤怒而有了血色,從她未來的墓位上站起來說,我不死了,我要活一百歲,活給那個短壽的畜生看看!

母親去世之后,父親一度精神崩潰,想起他在那個年代的九死一生,如今他熬過來了,母親卻先離去,常常獨自披衣坐在床上,什么也不做的苦苦思想。我怕他這樣會出毛病,想起母親在時,我曾建議二姨搬到我家來住的事,問他能不能把二姨接來,身邊有人說話,過些日子就會好些,我只當她是我的母親,還可以把兩人一道接到北京,以后就是正式的一家人。不料父親是同意了,二姨卻比上次的態(tài)度更加堅決,她說,上次姐姐還在,姊妹同住古有先例,她都沒有下定決心;這次姐姐沒了,和姐夫同住豈不成了再嫁?盡管我是他最喜歡的外甥,我的勸說她仍不能聽從。

我坐在火車的硬座上,坐在擁擠的人群中,坐在微明的夜燈下和漸亮的曦光里,從昨晚到今晨,想著和寫著二姨的一生。再過三天她就虛歲九十,為了母親和我,以及那個只許老人活到八十的人,她已竭盡全力地履行了她在墓地許下的諾言,雖然沒有活夠百歲但也比母親多活九年,我感謝她。

我還要告訴她今晚我趕不回去了,明天我也趕不回去。但是在我趕不回去的路上,我能看見我的二姨安靜地住在了我的母親身邊,九年前我們?yōu)樗I下的那個墓位。我在我身體內(nèi)部的靈堂為她點燃一炷心香,祈禱她的一縷香魂去往天庭,從此和我的母親像少女時代一樣耳鬢廝磨,形影不離。如此想來這真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

作者簡介

野莽,中國當代作家,祖籍湖北竹溪,武漢大學畢業(y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發(fā)表作品,迄今出版長篇小說《紙廈》《尋找汪革命》等十二部,中短篇小說集《窺視》《死去活來》等二十部,散文隨筆集《墨客》《竹影聽風》等八部,系列方志小說《庸國》五卷,長篇傳記《劉道玉傳》兩卷,學術(shù)著作《詩說新語》《詩經(jīng)今譯》等五部,外文版小說集《開電梯的女人》《打你五十大板》《玩阿基米德飛盤的王永樂師傅》三部,以及電影電視《祝你好運》《高爸再見》等,共計五十余部,一千多萬字。獲國內(nèi)文學獎二十多次,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法、日、俄等多種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