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我心歸處是敦煌:樊錦詩自述》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樊錦詩  2019年10月23日17:51

作者:樊錦詩 口述; 顧春芳 撰寫 出版社:譯林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9年10月 ISBN:9787544779548

相識未名湖,相愛珞珈山,相守莫高窟

我和老彭是大學(xué)的同班同學(xué),老彭是我們班上的生活委員,同學(xué)們給他取了個外號叫“大臣”。

當時男同學(xué)住在36齋,女同學(xué)住在27齋,男女生交往比較少。我一直叫他“老彭”,因為他年輕的時候白頭發(fā)就很多,我心想這個人怎么年紀輕輕就這么多白頭發(fā)。他和我們班同學(xué)的關(guān)系都很好,因為他辦事認真,有責任心,給人的印象就是個熱心誠懇、非常愿意幫助別人的人。這是我對他的第一印象。

老彭對我格外照顧,可我對戀愛非常遲鈍。因為27齋女生宿舍很小,加上住的是上下床,學(xué)習(xí)空間很狹窄,所以就要跑圖書館看書。大概是三年級的時候,有一回我去圖書館,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沒有位子了,我就看見老彭在沖我招手,原來他給我留了個位子。這以后經(jīng)常是他先到,占了座位就給我留下。但是他也不多說話,我也不多說話。據(jù)他后來說,他認為我這個人學(xué)習(xí)還不錯。其實,他學(xué)習(xí)比我刻苦多了。

有一年夏天,他買了一塊手絹送給我,大概是因為他看見過我用白色、藍色的手絹,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老彭非常細心。但是我一看他送的手絹,黃色的,上面有綠點點和紅點點的花紋,我既覺得他對我很關(guān)心,又覺得這手絹實在是俗氣。他們老家愛吃腌臭雞蛋,有一次他就帶了臭雞蛋給我,還說特別好吃。我當時想這有啥好吃的,不過又覺得這個人樸實得可愛。

有一天,老彭突然對我說:“我想帶你去我大哥家,我哥哥住在百萬莊。”我這才知道,原來老彭在北京一直和他大哥生活在一起。我心里想,女孩子不能隨便去人家家里,但是他提出要帶我回家,我就知道他的心意了。其實那時候我們倆還沒有正式談戀愛。

到了他家以后,我感覺他們家的氛圍很好,特別是他大哥待人熱情、周到、誠懇,給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我意識到老彭的成長受到了他大哥的很大影響。老彭是他大哥拉扯大的,老彭長得也很像他大哥。大哥比他大五歲,念過師范學(xué)校,抗日戰(zhàn)爭期間就參加了革命,退休前是建設(shè)部的一個司長。2015年9月大哥還參加了紀念抗戰(zhàn)勝利七十周年的閱兵式,在抗戰(zhàn)老同志的乘車方隊中。當年他大哥參加革命后調(diào)到了保定工作,就把老彭帶到保定上學(xué),后來調(diào)到北京之后,又帶他來了北京。老彭上的中學(xué)是北京四中,是他大哥出錢出力培養(yǎng)他,一直讓他念到大學(xué)。他心里很明白,也很感激,所以學(xué)習(xí)非常下功夫,做事也非常認真,成績很好。

還有一次老彭帶我去香山玩,爬到“鬼見愁”,實在口渴得很,老彭就去找水。估計是買不到水,他買了點兒啤酒回來。我說我從來不喝酒,他說喝一點兒沒事兒,啤酒也能解渴。誰知道我喝了一點點就暈得不得了了,路也走不動了。他問我為什么不早說,我說我從來不喝酒,是你說沒有關(guān)系,我才喝的。他就耐心陪伴我在那兒休息,直到我酒勁兒過去慢慢緩過來。

大學(xué)四年級的暑假,我姐悄悄告訴我,說是家里給我相中了一個人,這個人我根本沒有見過。因為我不愿意,所以我就向父母說明自己已經(jīng)有意中人了,他出身農(nóng)村,是我北大同學(xué)。我之所以要告訴父母,是不想讓二老再管我的婚姻。

我和老彭之間沒有說過我愛你,你愛我,我們也就是約著去未名湖畔散步,快畢業(yè)前我們在未名湖邊一起合影留念。畢業(yè)分配后,老彭去了武漢大學(xué),我去了敦煌。那時候我們想,先去敦煌一段時間也很好,反正過三四年后學(xué)校就可以派人來敦煌替我,到時候還是能去武漢。北大分別的時候,我對他說:“很快,也就三四年?!崩吓碚f:“我等你?!闭l也沒有想到,這一分就是十九年。

分開的這段時間,我們每個月都會通信。因為我寫的字比較硬,老彭的同事以為來信的是個男同學(xué),不知道他已經(jīng)有了女朋友,還熱心地給他介紹對象。

老彭去武漢大學(xué)歷史系時,那時的武大還沒有考古專業(yè),只有歷史專業(yè),他一開始當譚戒甫老先生的助教。1976 年武漢大學(xué)考古專業(yè)創(chuàng)辦后,招收了考古專業(yè)第一屆工農(nóng)兵學(xué)員。老彭當系領(lǐng)導(dǎo)和考古教研室的負責人,主要負責教學(xué),講夏商周考古,另外還要帶學(xué)生外出考古實習(xí)。他在武漢大學(xué)從零開始,建立了考古專業(yè)及第一批師資隊伍。

1964 年秋天,我在張掖地區(qū)的公社搞社教工作,老彭所在的武漢大學(xué)也在搞社教。社教工作差不多搞了九個月,結(jié)束之后我就回上海家里探親去了。

1965 年秋天,老彭主動來敦煌看我。那是畢業(yè)之后我們的第一次見面。常書鴻先生十分重視,特地打著武漢大學(xué)要來個教授的旗號借了輛車去接老彭。老彭的同事這時候才知道,原來那位敦煌的同學(xué)是個“飛天”。我的同事也很關(guān)心我,說我們倆還沒結(jié)婚,就讓老彭住到同事他們家里,常書鴻和幾位敦煌研究院的老先生對老彭都很好。那些日子,我?guī)е戳硕鼗偷脑S多洞窟。從考古到藝術(shù),我們倆無話不說,一直說到深夜還覺得有說不完的話。但是關(guān)于我們的未來,誰也不敢輕易觸碰。兩個人相距萬里,難道將來的每一天都要承受這種兩地分離的痛苦嗎?如果病了呢?如果需要人陪伴呢?如果有了孩子呢?許許多多的問題壓得我們喘不過氣來。就在這種極度的幸福和極度的茫然中,我們兩人在一起度過了美好的八天。老彭快走的時候,我還帶著他去爬鳴沙山,我們在山上還留了影。

他要回武漢的時候,我去送他。老彭拉起我的手,輕輕地對我說了一句:“我等著你……”我流淚了,我知道這句話的分量。我就一直怔怔地看著汽車開走,前方是他的路,背后是我的路。雖然他說“我等著你”,已經(jīng)明明白白告訴了我他的心意,但是我心里并沒有因此而變得舒坦一些,好像有什么東西梗在我的喉嚨口。這是我所期盼的,又是我所無法承受,無法給予回報的。

1966 年,動亂開始了。1967 年元月,我“串聯(lián)”到了北京,還專門去拜訪了他大哥大嫂。大哥大嫂對我說:“小樊,你們倆該結(jié)婚了?!本瓦@樣,在兄嫂的安排下,我到武漢去找老彭。

原定老彭到武昌火車站接我,結(jié)果我到站后,左等右等,就是不見他人影。我心里感到很害怕,擔心他發(fā)生了什么事,心想不能繼續(xù)等下去,決定自己步行去武大。從大東門摸到武漢大學(xué),走了很長的路,終于看見寫著“武漢大學(xué)”幾個字的那個牌樓。進了校門,一路打聽著找到了老彭的湖邊五舍的宿舍。結(jié)果他不在,原來是到火車站接我去了,我們倆走岔了。我就在宿舍門口等他,南方?jīng)]有暖氣,凍得哆哆嗦嗦。當老彭滿身大汗地回來時,我感到非常委屈。進屋后,發(fā)現(xiàn)屋里和外面一樣冷,于是我就鉆到被窩里抱著個熱水杯子,一邊生著氣一邊打著哆嗦。他一個勁兒安慰我,說去車站接我,卻沒有接到,也是急得要命呢。

當時武大的青年教師是兩個人一間宿舍,和老彭合住的那位同事當晚把房間讓了出來,給我們倆當新房。結(jié)婚要買的新床單、新被子,都是老彭張羅,武大的同事還送給了我們《毛主席語錄》、杯子什么的作為結(jié)婚禮物。我們買了糖果、茶葉、香煙,招待同事們。

那是1967 年1 月15 日,我們就這么結(jié)婚了。

老彭這個人非常樸素,讀書的時候就沒什么像樣的衣服。我給他準備了一雙皮鞋、一條華達呢料子的褲子,結(jié)婚那天他就穿上了我給他準備的衣服。后來到上海我又特地找裁縫給他做了一件中式小棉襖。一直到生病離世,他都珍藏著這件小棉襖。結(jié)婚當天,我也沒怎么打扮,就穿著北京那種條絨系帶的棉鞋,藍布褲子, 上衣是一件絲綿棉襖。棉花有點露出來了,我就把它往里面塞一塞縫起來。在棉襖外頭罩了件灰布紅點和白點的罩衫。罩衫也是舊的,我洗了洗就當新娘子的衣服了。

結(jié)婚沒幾天,我就和老彭一起回上海,這是我第一次帶老彭回家。當時,上海家里已經(jīng)被抄家了,我的父母和兩個弟弟都被趕到了另外的地方居住,一家人擠在一個房間。因不知情,我和老彭下了船,先到原來父母居住的虹口武進路的家里,剛上樓梯,看到我父母的臥室里有光,還沒等進門就聽見里面有聲音,透過門縫看到屋里全是紅衛(wèi)兵,我當時驚出了一身冷汗,躡手躡腳下了樓,拉著老彭直奔二姐家。因為我二姐的家就在不遠的地方,等見了二姐才知道家里被抄的情況。那天晚上,我們倆就在二姐家湊合了一夜。

第二天我?guī)е吓砣ヒ姼改福依锶丝次覀儌z剛剛結(jié)婚,就做了一桌很豐盛的飯菜。父親聽見我叫“老彭”,也叫他“老彭”。我后來想,幸虧那次帶老彭回上海,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我父親。母親要按上海的老習(xí)慣送給我一床被子,我說,帶著被子坐火車太不方便了。被子雖準備好了,我并沒有拿。我離家的時候,給母親留下了50塊錢,因為家里被抄得幾乎什么東西都沒有了。

結(jié)婚以后,我和老彭經(jīng)常通信,我感覺他對我非常關(guān)心和體貼,是個可靠、有情的丈夫。后來聽他跟別人說,他找我是因為覺得我雖然是上海姑娘,但是身上沒有驕嬌二氣。我們在一起的時候無話不說,我們不在一起的時候也會經(jīng)常交流,但我們說的都不是家庭瑣事,主要談的都是各自的工作。

當時“文化大革命”已席卷全國。軍宣隊進駐研究所,單位三天兩頭開會搞運動。我父親剛剛含冤而死,大弟因為父親的原因不能落實工作,母親又病倒了,偏偏在這個時候自己又懷孕了。我覺得自己身心俱疲。我往來于敦煌、上海、武漢之間,由于過度勞累,以及精神上的緊張和巨大的悲痛,導(dǎo)致我有流產(chǎn)的跡象。經(jīng)過及時治療,才幸運地保住了孩子。

那時候,最強烈的念頭就是離開敦煌,到武漢去。我覺得只有到武漢,到老彭身邊才能感到安全。顯然,在動蕩時期,是無法解決分居問題的。我們想調(diào)到一起,也只是天真的幻想而已。為什么我們倆經(jīng)過風(fēng)風(fēng)雨雨,還能夠不離不棄?我覺得那是因為我們就是那個時代的人。我們是同學(xué),互相理解。我們從來不會說“我愛你”,我們就是把最好的東西給對方。老彭知道我喜歡他,他也從來不給我說狠話,也不愿意拋棄我這個人。

我們結(jié)婚時,沒回老彭河北的老家,直到1970 年初,我們要把第一個孩子送回老家撫養(yǎng)時,我才第一次到他河北農(nóng)村的老家。我的印象中河北老家的房子還算寬敞,但家里最現(xiàn)代的東西就是暖壺,此外再沒有什么像樣的東西。我們第二個孩子是在武漢出生的,老二出生不同于老大,老彭準備得很好,老彭的大姐把老大從河北老家?guī)У搅宋錆h。大姐可能比我大十幾歲,別人總把她當成我婆婆。我在武漢度過五十六天的產(chǎn)假,老彭把我照顧得非常好,給我做飯、燉湯,什么都不讓我動手,晚上讓我休息,他起來看孩子。我坐完月子就回了敦煌。大姐在武漢又住了幾個月,之后她帶著老二回了老家。

老大就留在了武漢,那時候他已經(jīng)五歲了,正是調(diào)皮的年齡。老彭要教學(xué)、辦專業(yè)、出差,還要帶孩子。他每次出差,就只能把孩子交給同事照顧,這次交給這一位,下次又交給另一位。所以我們家的老大從小是住集體宿舍,吃“百家飯”長大的。那時候老彭又當?shù)之攱專量嗫上攵?/p>

隨著時間的推移,“十年動亂”已告結(jié)束,到了解決分居問題的時候了。老彭當時急切希望我盡快調(diào)往武漢。兒子也特別希望我調(diào)去武漢,因為武大那時蓋了一批教工家屬樓,符合入住條件的老師都搬到家屬樓去了,兒子的小伙伴也都搬了。由于只有老彭一個人的戶口在武大,不符合條件,兒子就特別著急,寫信抱怨此事??墒沁@時的我犯了猶豫,既對老彭有感情,想念孩子,想去武漢;又對敦煌產(chǎn)生了感情,想留在敦煌,為敦煌干點事。加上甘肅和武漢大學(xué)兩方面的組織都堅決不放人,希望對方讓步,雙方爭持了很長時間。不過即便在為調(diào)動的漫長拉鋸階段,我們倆都從沒有為此紅過臉。1986年,為了我們倆誰調(diào)動的問題,甘肅省委組織部、宣傳部竟各派出一位干部找到了武漢大學(xué)的校長劉道玉,后來武漢大學(xué)沒辦法,就讓老彭和我自己商量決定。就這樣,老彭最后做出了調(diào)來敦煌的決定。老彭說:“我們兩個人,總有一個要動,那就我走吧?!逼鋵?,如果老彭堅持不松口,我最后肯定只能妥協(xié)了,但他知道我心里離不開敦煌,所以他表示自己愿意離開武漢大學(xué)。

我最感激老彭的就是,他在我還沒提出來的時候,自己提出調(diào)來敦煌。如果他不提出,如果那時候他拿出他一家之主的威嚴,也許我就去了武漢,因為我絕對不會因為這件事情放棄家庭,甚至離婚,我沒有那么偉大。但是他沒有,他知道我離不開敦煌,他做出了讓步,如果沒有他的成全,就不會有后來的樊錦詩。

等到我們一家真正聚在一起的時候,已經(jīng)是1986 年了。老大都念高中了,老二也念完小學(xué)。老彭調(diào)來敦煌研究院,最初一段時間在蘭州,因為兩個孩子都要在蘭州上學(xué),老彭為幫助孩子適應(yīng)新的環(huán)境,他也在蘭州待了一段時間。以后,我和孩子雖然也不能天天見面,但至少可以利用到蘭州出差的機會多和他們在一起,這個家就像個家了。我對孩子們比較民主,從來也沒有強迫過他們。他們念什么大學(xué),找什么工作,都順其自然。因為我深感自己作為一個母親,欠他們的太多了。

我有一句話跟好多人說過,我說我們家的先生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好人。一般的家庭都會因為這個問題解決不了,最終散了。但是他為我做了讓步,放棄了自己熱愛的事業(yè),也放棄了自己親手創(chuàng)立的武漢大學(xué)考古專業(yè)。

遇上了老彭這樣的好人,是我一生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