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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屑里的舊事:張愛玲與周瘦鵑
來源:江蘇文藝出版社(微信公眾號) |   2019年10月29日09:55
關(guān)鍵詞:張愛玲 周瘦鵑 沉香屑

張愛玲初識周瘦鵑,由于周瘦鵑的識珠,造就了現(xiàn)代文學(xué)一顆巨星的冉冉升起。這會面的過程,周瘦鵑寫了《寫在〈紫羅蘭〉前頭》,連同張愛玲的《沉香屑——第一爐香》一同刊在1943年5月的《紫羅蘭》復(fù)刊第二期上,其中寫的當(dāng)為實(shí)情。張愛玲的《小團(tuán)圓》中,也有寫到“湯孤鶩”這個人。讀過的人都知道,所謂湯孤鶩者,就是周瘦鵑?!缎F(tuán)圓》中這樣寫道:

有個二〇年間走紅的文人湯孤鶩又出來辦雜志,九莉去投稿。楚娣稍稍的笑道:“二嬸那時候想逃婚,寫信給湯孤鶩?!?/span>

“后來怎么樣?”九莉忍不住問,“見了面沒有?”

“沒見面。不知道有沒有回信,不記得了?!庇值?,“湯孤鶩倒是很清秀的,我看見過照片。后來結(jié)了婚,把他太太也捧得不得了,作的詩講他們‘除卻離家總并頭’,我們都笑死了。”

那時候常有人化名某某女士投稿。九莉猜想湯孤鶩收到信一定是當(dāng)做無聊的讀者冒充女性,甚至于是同人跟他開玩笑,所以沒回信。

湯孤鶩來信說稿子采用了,楚娣便笑道:“幾時請他來吃茶?!?/span>

九莉覺得不必了,但是楚娣似乎對湯孤鶩有點(diǎn)好奇,她不便反對,只得寫了張便條去,他隨即打電話來約定時間來吃茶點(diǎn)。

湯孤鶩大概還像他當(dāng)年,瘦長,穿長袍,清瘦的臉,不過頭禿了,戴著個薄黑殼子假發(fā)。

他當(dāng)然意會到請客是要他捧場,他又并不激賞她的文字。因此大家都沒多少話說。

九莉解釋她母親不在上海,便用下頦略指了指墻上掛的一張大照片,笑道:“這是我母親?!?/span>

橢圓雕花金邊鏡框里,蕊秋頭發(fā)已經(jīng)燙了,但還是民初的前劉海,蓬蓬松松直罩到眉毛上。湯孤鶩注視了一下,顯然印象很深。那是他的時代。

“哦,這是老太太?!彼f。

九莉覺得請他來不但是多余的,地方也太逼仄,分明是個臥室,就這么一間房,又不大。一張小圓桌上擠滿了茶具,三人幾乎促膝圍坐,不大像樣。

這段話是可以和周瘦鵑當(dāng)年的記載對比來看的。刊在復(fù)刊后的《紫羅蘭》(1943年第2期)上的文字,周瘦鵑是這樣來談張愛玲的——

一個春寒料峭的上午,我正懶洋洋地困在紫羅蘭庵里,不想出門,眼望著案頭宣德爐中燒著的一枝紫羅蘭香裊起的一縷青煙在出神。我的小女兒瑛忽然急匆匆地趕上樓來,拿一個挺大的信封遞給我,說有一位張女士來訪問。我拆開信一瞧,原來是黃園主人岳淵老人(辟園于滬西高安路,著有《花經(jīng)》一書行世)介紹一位女作家張愛玲女士來,要和我談?wù)勑≌f的事。

我忙不迭的趕下樓去,卻見客座中站起一位穿著鵝黃緞半臂的長身玉立的小姐來向我鞠躬,我答過了禮,招呼她坐下。接談之后,才知道這位張女士生在北平,長在上海,前年在香港大學(xué)讀書,再過一年就可畢業(yè),卻不料戰(zhàn)事發(fā)生,就輾轉(zhuǎn)回到上海,和她的姑母住在一座西式的公寓中,從事于賣文生活,而且賣的還是西文,給英文《泰晤士報》寫劇評影評,又替德人所辦的英文雜志《二十世紀(jì)》寫文章。至于中文的作品,除了以前給《西風(fēng)》雜志寫過一篇《天才夢》后,沒有動過筆,最近卻做了兩個中篇小說,演述兩件香港的故事,要我給她看行不行,說著,就把一個紙包打開來,將兩本稿簿捧了給我,我一看標(biāo)題叫做《沉香屑》,第一篇標(biāo)明‘第一爐香’,第二篇標(biāo)明‘第二爐香’,就這么一看,我已覺得它很別致,很有意味了。當(dāng)下我就請她把這稿本留在我這里,容細(xì)細(xì)拜讀。隨又和她談起《紫羅蘭》復(fù)活的事,她聽了很興奮,據(jù)說她的母親和她的姑母都是我十多年前《半月》《紫羅蘭》和《紫蘭花片》的讀者,她母親正留法學(xué)畫歸國,讀了我的哀情小說,落過不少眼淚,曾寫信勸我不要再寫,可惜這一回事,我已記不得了。

我們長談了一點(diǎn)多鐘,方始作別。當(dāng)夜我就在燈下讀起她的《沉香屑》來,一壁讀、一壁擊節(jié),覺得它的風(fēng)格很像英國名作家Somerset Maugham的作品,而又受一些《紅樓夢》的影響,不管別人讀了以為如何,而我卻是深喜之的了。一星期后,張女士來問我讀后的意見,我把這些話向她一說,她表示心悅神服,因為她正是S.Maugham作品的愛好者,而《紅樓夢》也是她所喜讀的。我問她愿不愿將《沉香屑》發(fā)表在《紫羅蘭》里?她一口應(yīng)允,我便約定在《紫羅蘭》創(chuàng)刊號(指1943年第1期)出版之后,拿了樣本去瞧她,她稱謝而去。當(dāng)晚她又趕來,熱忱地預(yù)約我們夫婦倆屆時同去參與她的一個小小茶會?!蹲狭_蘭》出版的那天,鳳君(瘦鵑夫人,胡姓)因家中有事,不能分身,我便如約帶了樣本獨(dú)自到那公寓去,乘了電梯直上六樓,由張女士招待到一間“潔而精”的小客室里,見過了她的姑母,又指著兩張照片中一位豐容盛鬋的太太給我介紹,說這就是她的母親,一向住在新加坡,前年十二月八日以后,杳無消息,最近有人傳言,說已到印度去了。這一個茶會,并無別客,只有她們姑侄倆和我一人,茶是牛酪紅茶,點(diǎn)心是甜咸俱備的西點(diǎn),十分精美,連茶杯與碟箸也都是十分精美的。我們?nèi)苏劻嗽S多文藝和園藝上的話,張女士又拿出一份在《二十世紀(jì)》雜志中所寫的一篇文章《中國的生活與服裝》來送給我,所有婦女新舊服裝的插圖,也都是她自己畫的。我約略一讀,就覺得她英文的高明,而畫筆也十分生動,不由不深深地佩服她的天才。如今我鄭重地發(fā)表了這篇《沉香屑》,請讀者共同來欣賞張女士一種情調(diào)的作品……

前一段是張愛玲幾十年后的回憶,用小說的體裁寫出,有著張愛玲的愛憎成分在里面;后一段則是周瘦鵑在事情發(fā)生不久的追記,是既對得上人也對得上事還對得上細(xì)節(jié)的。譬如周文說張愛玲到他家共有三次:第一次是投稿;第二次是一星期后等回音;第三次是知道要刊用了,為了表示感激之情,也就有了進(jìn)一步的茶會招待。

周瘦鵑當(dāng)年是譽(yù)滿上海灘文壇的前輩,張愛玲只是初出茅廬的青年女子。可以說,《沉香屑》是張的小說處女作,她需要借《紫羅蘭》這個平臺登上文壇,渴望得到周瘦鵑的揄揚(yáng)。而事實(shí)上,對待張愛玲的小說處女作,周瘦鵑也盡了他作為主編的責(zé)任,是最早稱贊她的編輯。周瘦鵑在行文中表現(xiàn)了他對張愛玲的贊美:對于小說是“一壁讀、一壁擊節(jié)”,“深喜之”,同時“她英文的高明,而畫筆也十分生動,不由不深深地佩服她的天才”。

周瘦鵑在1943年8月10日出版的《紫羅蘭》第五期《寫在〈紫羅蘭〉前頭》中也曾寫道:“張愛玲女士的《沉香屑》第一爐香已燒完了,得到了讀者很多的好評。本期又燒上了第二爐香……但這第二爐香燒完之后,可沒有第三爐香了;我真有些舍不得一次燒完它,何妨留一半兒下來,讓那沉香屑慢慢地化為灰燼,讓大家慢慢地多領(lǐng)略些幽香呢?!敝苁甍N這段話,也證明他是喜歡張愛玲的文字的。

張愛玲卻讀得出這些文字的言不由衷,經(jīng)過茶會的“親密接觸”,她明白“他當(dāng)然意會到請客是要他捧場,他又并不激賞她的文字”,這是明擺著的事情——大家都沒多少話說。這與周瘦鵑關(guān)于“茶會十分融洽”的說法明顯存在沖突。實(shí)情是,當(dāng)時初登文壇又才情噴涌的張愛玲,認(rèn)為“出名要趁早”,希望把作品盡快推出市場,因此要求周瘦鵑在一期把該小說刊完,而周瘦鵑一方面出于商業(yè)考慮,一方面又舍不得一次刊畢,以致雙方產(chǎn)生過芥蒂。

或許因為這些,張愛玲對最早提攜她的文壇前輩周瘦鵑顯得有些不領(lǐng)情,這也許就是張愛玲只給了《紫羅蘭》雜志一部稿子的緣故??梢哉f,張愛玲是聰敏的,同時又是敏感的。但周瘦鵑作為張愛玲的伯樂,使她聲名鵲起,成為引人矚目的青年作家一事,是無論如何都不可否認(rèn)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