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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金庸小說:文化是底子 人性是靈魂
來源:光明日報 | 湯哲聲  2019年10月30日08:50
關鍵詞:金庸 武俠 文化

10月30日是金庸先生逝世一周年。記得去年社會各界人士送別他的時候,有一副橫聯(lián)為“一覽眾生”的對聯(lián)?!耙挥[眾生”有著禪意,是說金庸對大千世界蕓蕓眾生登高望遠?!耙挥[眾生”是從“一覽眾山”化用而來,是說金庸先生的武俠小說是一座難以比肩的高峰。這樣的評價恰如其分。武俠小說是中國的國粹,其作家和作品多如星斗,金庸小說為人推崇就在于它的貢獻高于前人,并對當下中國文學的創(chuàng)作有著更多的啟發(fā)。

作品因文化而行穩(wěn)致遠

武俠小說是中國俠文化的文學讀本,金庸的貢獻在于將俠文化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儒、墨、道、佛以及國民文化融合在一起,寫出了價值觀念多樣的俠義精神和文化形態(tài)各異的俠客人物。

陳家洛修身齊家,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展現(xiàn)的是儒家風采(《書劍恩仇錄》);郭靖兼愛非攻,踏實踐行,有著墨者的風范(《射雕英雄傳》);楊過順其自然,至情至性,就是一位道家之俠(《神雕俠侶》);令狐沖瀟灑快意,卻又不失原則,是一位江湖浪子(《笑傲江湖》);至于韋小寶,其形象的闡釋有著更多國民文化的思考(《鹿鼎記》)。金庸在創(chuàng)作之初也許并沒有想到要如此有序地彰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然而,在文化空間中尋找創(chuàng)新路徑,不同文化的演繹自然是最好的選擇。

武俠小說源于《史記》,其中的《刺客列傳》和《游俠列傳》分別記載了為主人賣命的俠客和崇尚自我精神的俠客,這也是后來武俠小說中最常見的兩種俠客類型。之后,中國武俠小說歷經(jīng)三變?!端疂G傳》是中國古代武俠小說的高峰,將俠客與朝廷捆綁一起,俠客只能跟在一些官員后面平叛捕盜,這種現(xiàn)象在公案武俠小說中表現(xiàn)得特別明顯。1923年,向愷然(平江不肖生)創(chuàng)作了《江湖奇?zhèn)b傳》,構建了武俠小說的江湖世界。從此,武俠小說有了少林、武當、峨眉、青城等各種流派,俠客們有了自己的活動空間。江湖世界看起來與人間俗世遠了,俠客們的個性和風采卻能夠在那個充滿魅力的神秘世界中得到展現(xiàn),武俠小說好看了。金庸小說是中國武俠小說發(fā)展中的第三變,他創(chuàng)建了武俠小說的文化空間,打造了“文化武俠”的范本。作為類型小說的武俠小說內(nèi)涵豐厚了起來,韻味深遠了起來,其格局與格調(diào)得到了明顯的提升。

文學因文化而行穩(wěn)致遠,無論是精英小說還是通俗小說,構造文化空間必然會給作品帶來豐富的內(nèi)涵。然而,像金庸這樣如此廣泛地涉獵多重形態(tài)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并不多見。更為重要的是,武俠小說彰顯的是俠文化。俠文化與中國不同形態(tài)的傳統(tǒng)文化既有相融之處,也有很多原則上的分歧。金庸卻能將它們交融在一起,從而展現(xiàn)出不同的文化之俠,且如此鮮活生動,顯現(xiàn)出金庸不僅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價值觀念有著深刻的認識和獨特的思考,還有高超的文學修養(yǎng)。認識、思考和修養(yǎng)三位一體完美融合,這是經(jīng)典作品形成的必經(jīng)之路。

理念因抉擇而崇高深厚

為國為民,俠之大者,是對俠客的社會擔當和使命意識的高度評價。這樣的使命意識并不是金庸小說獨有的,卻在他的小說中得到最充分地彰顯。

《射雕英雄傳》中的郭靖之所以率軍攻打撒馬爾罕,是因為成吉思汗允諾,可以答應他一個要求。他原準備提出解除與華箏的婚約而與黃蓉結婚,可是看到蒙古兵屠殺百姓,話到嘴邊卻提出了蒙古兵停止屠城的要求。他做出了抉擇,留住了老百姓的命,放棄了個人利益。《天龍八部》中的蕭峰為了大宋與大遼的安寧,在兩軍陣前結束自己的生命。

金庸小說中俠客的社會擔當精神不是理念的直接演繹,而是體現(xiàn)在行為的抉擇中。有抉擇就有犧牲,犧牲的是家仇、幸福,甚至是生命。抉擇總是很艱難,有猶豫、有痛苦。同樣,抉擇后的行為很真實,彰顯出的家國理念,顯得特別光彩,特別崇高。理念的表達來自人物內(nèi)心的召喚,行為的確立來自理性的最終抉擇,金庸小說高尚不虛情,大氣不做作,原因就在于此。

雅俗因合流而創(chuàng)新超越

武俠小說是類型小說,模式化是創(chuàng)作的基本形態(tài),爭霸、復仇、行俠、奪寶、情變……這些模式,凡武俠小說必不可少。模式并不是缺點,而是特征,是長期創(chuàng)作而累積下來證明行之有效的創(chuàng)作方式。去掉這些模式,類型小說也就無法存在。金庸小說的創(chuàng)造在于,賦予這些模式以靈魂,讓這些模式有了鮮活的生命意識。這個靈魂就是“五四”以來新文學作家踐行的“人的文學”。

新文學作家以人性為中心,在社會的描述中寫人生和生命價值,金庸小說同樣以人性為中心,在江湖世界歷練中寫人生和生命價值,構建了武俠小說的“成長模式”。陳家洛、袁承志、郭靖、楊過、蕭峰、令狐沖、韋小寶……這些人物都是江湖中的類型人物,然而這些人物個個形象生動、性格分明,展現(xiàn)著精彩的江湖人生。之所以如此,是金庸將他們的人性描述和人生成長確立為小說的敘事中心。這些武俠小說的類型模式也就成為揮灑人性、展示人生的故事表現(xiàn)空間。以人性、人生為敘事中心的“成長模式”帶來的另一個變化,是長篇章回小說的結構得以完整。中國傳統(tǒng)長篇章回小說的結尾比較松散是個老問題,原因就在于缺少貫穿小說始終的主要人物。從懵懂少年到成熟大俠,人物成長是金庸小說中的主線,人物成長的過程就是故事展開的過程,人物形象圓滿成型了,故事自然完整,結構自然緊湊。

傳統(tǒng)的長篇章回小說美學構建至金庸這里實現(xiàn)了現(xiàn)代化轉(zhuǎn)型,這樣的評價符合實際。這是雅俗合流創(chuàng)造出的文學新境界。如果再將金庸小說彰顯的傳統(tǒng)文化結合在一起思考,就會對金庸小說的美學貢獻有更為深刻的認識。在章回小說中運用新小說的敘事手法,最早的探索者是張恨水,他的《啼笑因緣》中的人性表現(xiàn)還是“五四”以來流行的西方人性解放和張揚模式。金庸小說彰顯的主要還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國傳統(tǒng)文化是一種規(guī)范,是一種既有的存在,在規(guī)范和存在中能否寫出鮮明的人性和精彩的人生呢?金庸用實踐告知人們,是可以的。

技藝因融合而雋永綿長

這里說的技藝分成兩個部分。一是知識性技藝,如琴棋書畫、詩詞駢賦、茶酒食味、漁樵耕讀等。一是專業(yè)性技藝,如學術、藝術、武術等。金庸描述這些技藝如數(shù)家珍,凡讀過金庸小說者對此都有深刻印象。這與金庸長時間擔任副刊編輯時的學識積累有很大關系。武俠小說寫技藝并不特別,其他作家也寫,金庸小說只是更為廣泛而已。金庸的貢獻在于將這些技藝化入情節(jié)設置、文本書寫、人生價值的抒寫之中,產(chǎn)生了另一番情趣。

武俠小說是章回小說,章回小說中的章回是小說的兩條“眉毛”。把這兩條“眉毛”畫好了,下面的眼睛就會更有神。金庸采取的方法是用詩詞寫回目。《倚天屠龍記》的回目是每回一句,每句7個字,全書40回,合起來就是一首古體詩。《天龍八部》是寫詞,全書分5卷。每卷的回目合起來就是5首詞,它們分別是《少年游》《蘇幕遮》《破陣子》《洞仙歌》和《水龍吟》5個詞牌。根據(jù)小說的內(nèi)涵寫詩句,要涵蓋小說的內(nèi)容,這就需要才華了?!堵苟τ洝犯w現(xiàn)出作者的才氣。它是取金庸的先人查慎行的詩詞集《敬業(yè)堂詩集》中的聯(lián)句完成的。從這本詩集中金庸挑了50句聯(lián)句組成了小說50回的回目。這就比較困難了,這就是說回目是別人寫的,你要根據(jù)回目的要求編故事?;啬颗c回目之間不一定有聯(lián)系,但是整則故事則是因果關系緊密相連。不過,應該說明的是,最初的版本,金庸小說的回目還沒有這樣精致。很多回目都是后來修改小說時修訂的。但從中也可以看出金庸的用心。

詩詞的運用還只是顯示才氣。金庸小說的魅力在于技藝的融合,以達化境。藝術可以化為武功,于是有了“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鋒”的書法武功,有了黃老邪的《碧海潮生曲》的音樂武功。學術也可以化成武功,《倚天屠龍記》張三豐教張無忌三招,張無忌每學完一招后,張三豐問的不是“你記住了嗎”而是“你忘記了嗎”,忘記了招數(shù)才能繼續(xù)往下學?!巴辈皇且粺o所有,而是化有形為無形,就是道家的“回歸本我”,是學問的最高境界:無境。

這樣的融合還是有形的。最高妙的技藝融合還在于無形之中。《神雕俠侶》中雕兄把楊過帶到它的原主人獨孤求敗住的山洞里,向楊過展示獨孤求敗的劍冢。每個劍冢上面都有立碑,碑上題著字,劍冢里埋著好幾把他用過的劍,青鋒劍、玄鐵劍、木劍。上面的題字是這樣的:

凌厲剛猛,無堅不摧,弱冠前以之與河朔群雄爭鋒。

紫薇軟劍,三十歲前所用,誤傷義士不祥,乃棄之深谷。

重劍無鋒,大巧不工。四十歲前恃之橫行天下。

四十歲后,不滯于物,草木竹石均可為劍。自此精修,漸近于無劍勝有劍之境。

這是講武功的五個階段,可再仔細想想,這哪里是在講武功,明明是在講人生,這五個階段不正是人生的五重境界嗎?在這部小說中還寫到楊過練成“黯然銷魂掌”。一套掌法十七招:心驚肉跳、無中生有、拖泥帶水、杞人憂天、徘徊空谷、力不從心、行尸走肉、庸人自擾、倒行逆施、廢寢忘食、孤形只影、飲恨吞聲、六神不安、窮途末路、面無人色、想入非非、呆若木雞……招招都是心聲,是楊過等待小龍女16年之約的渴望與痛苦,一片“黯然銷魂”。武功已經(jīng)與人物的心情、思維和感悟融合在一起,是心靈的武功。

技藝的融合賦予了枯燥的知識以生命,充滿了諧趣靈動,且雋永綿長。作家展示的是才氣,也是智慧,更是一種特有的悟性。

(作者:湯哲聲,系蘇州大學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