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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蠃蟲錄》:明代書籍中的域外鏡像
來源:中國社科網(wǎng) | 林航  2019年11月01日09:59
關(guān)鍵詞:書籍 明代 域外 鏡像

明中葉后,坊肆刻書發(fā)展興盛,圖文相配的域外圖志類書籍大量刊行,其中最有影響力的當屬《蠃蟲錄》。該書介紹“四方化外之夷”人物形象和風俗道里,現(xiàn)存單行本有東京尊經(jīng)閣文庫藏萬歷二十一年(1593)胡文煥刻《蠃蟲錄》四卷、東京御茶水圖書館成簣?zhí)梦膸旒尉付拍辏?550)靜德書堂刊《新編京本蠃蟲錄》上下二冊。晚明建陽地區(qū)刊刻的通俗日用類書中,也有一門類名為《諸夷門》,其開篇為《蠃蟲錄序》。上欄題為《山海異物》,收錄《山海經(jīng)》各類異禽神獸;下欄題為《京本蠃蟲錄》《新刻蠃蟲錄》,其篇目因版本不同而不同,收錄有圖的少則130國、多則161國,另附有目無文的31國。

日本學者三浦國雄和美籍學者何予明曾以《諸夷門》為重點,專文分析了明人的域外觀。然而《蠃蟲錄》作者系何人,史源何處,流傳怎樣,學界長期語焉不詳??疾炱鋱D文內(nèi)容,辨析與其他書的聯(lián)系,對探討明代域外圖志類書籍的編纂不無裨益。

元末明初周致中所著

查《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有浙江范懋柱天一閣本《異域志》一卷,篇首有胡惟庸序,云《蠃蟲錄》為元樞密院知院周致中所編。南京圖書館藏正德二年(1507)梅純編《藝海匯函》,亦收有白棉紙抄本《異域志》一卷,有胡惟庸序引周致中曰:“昔在元歷仕十九載,使外番者六,其四夷人物風俗靡所不知,乃作《蠃蟲錄》?!鼻¢g《浙江采集遺書總錄》記,《異域志》原名《蠃蟲錄》,其作因“致中使外番者六,熟知四夷人物風俗”。

《四庫提要》考周致中于吳三年(1366)呈交胡惟庸,認為此書為“國初之故物”。南京圖書館藏《異域志》抄本由靜明子(朱楹)于壬午年(1402)作序,言《蠃蟲錄》原出自青宮(太子東宮),后由其兄再編并更名。嘉靖間《古今書刻》、萬歷間《藩獻記》《國朝獻征錄》、崇禎間《續(xù)書史會要》等皆載,朱元璋第十七子寧獻王朱權(quán)著有《異域志》。由此可判斷,《蠃蟲錄》成書于元明之交,最初由周致中所著,后經(jīng)重編作《異域志》。

前代地理外紀史籍雜糅

關(guān)于《蠃蟲錄》的史源,據(jù)《異域志》《浙江采集遺書總錄》記載,因周致中曾六次出使外番,對四夷人物和風俗頗為熟悉,遂作此書“以壯其為使之意”。史書并無記載周致中曾奉使何處,因而無法將其經(jīng)歷與《蠃蟲錄》內(nèi)容進行考辨。但細讀該書可知,其主要來源是唐宋以前地理類和外紀類文獻的撮述。其一是歷代官修史書。如“高麗國”條,其中“武王封箕子于其國”“刑無殘酷”“王居開州,號開成府”等直接取材于《宋史·高麗傳》;“喜飲酒歌舞……淫盜”出自《后漢書·東夷傳》?!叭毡緡睏l,其題取自《新唐書》,但敘文多照搬自《舊唐書·日本傳》,特別是沿用唐時稱呼“高麗”,述其位于“新羅國東南大海中”。又如“滑國”和“扶桑國”,其介紹分別出自《梁書》和《南史》。

其二是別史志書和志怪筆記。如《山海經(jīng)·海外南經(jīng)》“貫匈國”:“在其東,其為人匈有竅?!薄顿x錄》引作“穿胸國”,并補充道:“其人胸有竅,尊者欲行,以棍穿胸竅,令卑者扛之?!?他如“小人國”“聶耳國”“交脛國”“長臂國”“長腳國”“羽民國”“不死國”“一臂國”等,亦直接取材于《山海經(jīng)》。此外,“蝦夷國”出自《唐會要》,“大漢國”“訶陵國”“吐火羅”出自《通典》;“天竺國”“昆侖層期國”“沙華公國”“大秦國”則見于趙汝適《諸藩志》、周去非《嶺外代答》。

除了摭拾前代某書,《蠃蟲錄》也對史料加以編改。如“匈奴韃靼”條,敘文以《酉陽雜俎》為基礎,重新編排原文并分類,將匈奴分為“五種”。同時,將原文的文言表述加以通俗化處理,如將“胤”改為“遺種”,“發(fā)黃”改為“黃毛”,“髭髯俱黑”改為“黑發(fā)”。又如“長人國”條,載明州二人泛海,因濃霧大風而誤入長人國,幾乎被抓,逃走時“長人入海追之逐前執(zhí),知舟人用弩射之而退得脫”。實際上,此條系依洪邁《夷堅志》,其文謂“勁弩射之,不退;或持斧斫其手,斷三指落船中,乃舍去”。

明代時事和域外知識補入

李鴻章在傅云龍《游歷日本圖經(jīng)》序中批判異域見聞類書作皆有一弊,即“勇于考古,而怯于征今”。該看法頗有見地,但若以此評價《蠃蟲錄》則略顯偏頗。事實上,隨著該書不斷翻刻再版,其在對前代記敘撰述和重編的同時,也加入了諸多明代時事,并隨其再刊而補充新獲域外知識。如“匈奴韃靼”,該條目名稱將漢時匈奴和明時韃靼相連,其文在介紹匈奴后又接而轉(zhuǎn)摘《元朝秘史》,以鐵木真和忽必烈為匈奴之后,并稱他們“僭號皇帝”“僭居中國稱帝”?!对厥贰烦蓵?3—14世紀初,本為畏兀兒體蒙古文所作,藏于元朝宮廷密室;至明洪武時,方以漢字“紐切其字,諧其聲音”,存于《永樂大典》中。又如“大琉球國”條,言“國朝進貢不時,王子及陪臣之子皆入太學讀書”?!睹魇贰と瘕R傳》載,大琉球自洪武初年起入貢,于洪武二十五年(1392)首次遣子弟入太學。

此外,一些圖繪也明顯帶有明中后期特征。如“日本國”,其文多引自《舊唐書》,但文末“沿海為寇生活,中國呼為倭寇”顯然出自后世?!百量堋背跻娪?04年高句麗廣開土王碑文,其自14世紀始屢犯中國沿海,至嘉靖時最盛,之后逐漸減少。同為周致中所作《異域志》中“日本國”載,該國人“髡發(fā)為桑門,穿唐僧衣”?,F(xiàn)存各版《蠃蟲錄》中,尊經(jīng)閣文庫藏《蠃蟲錄》和成簣?zhí)梦膸觳亍缎戮幘┍举x錄》“日本國”配圖確為溫文儒雅的學僧形象,而萬歷間《萬用正宗不求人》《文林妙錦萬寶全書》等日用類書中,圖中人物則為裸身扛刀的武士樣貌,似在呼應“沿海為寇”之語??梢姡尉改觊g倭患盛行改變了對日本人的原有認識,也影響了對其形象的塑造。

訛誤諸多但流傳甚廣

《蠃蟲錄》史料多源,除部分為據(jù)前代某書征引外,更有著者自行整編,并在后世流傳中不斷添加新內(nèi)容。細讀圖文可見,其中魯魚錯訛之處也頗多。如尊經(jīng)閣文庫藏《蠃蟲錄》和成簣?zhí)梦膸觳亍缎戮幘┍举x錄》中,“扶桑國”圖中皆有人取鹿奶的畫面,母鹿旁臥有一小鹿。但在后世《蠃蟲錄》中,母鹿變成了有角的公鹿,旁邊也沒有小鹿。另有“三首國”載“在鑿齒國東,其一人三身”,而“三身國”載“在夏后啟北,其人一身而三首”??计涫吩?,此二條分別出自《山海經(jīng)·海外南經(jīng)》“三首國在其東,其為人一身三首”和《山海經(jīng)·海外西經(jīng)》“三身國在夏后啟北,一首而三身”。《蠃蟲錄》不加斟酌地將它們互換,足見其率爾操觚。此外,錯字、脫字等誤植亦屢見其篇。如“三伏馱國”據(jù)《嶺外代答》抄撮,但其原作“交阯之南,有山曰播流”,《蠃蟲錄》訛作“插流”?!短藉居钣洝份d“婆登國”有“金釧”,而《蠃蟲錄》則訛為“金鉛”。

明代諸多書籍前后抄襲,或采錄舊書而成,特別是域外圖志類書籍,更為明顯?!顿x錄》雖訛誤頗多,但并不影響它成為明代流傳最廣的域外圖志類書篇之一。除明初朱權(quán)據(jù)《蠃蟲錄》編《異域志》外,更有《異域圖志》一書傳世,現(xiàn)存孤本藏于劍橋大學圖書館。此書收錄圖文并存171國,其中158國見于《蠃蟲錄》,敘文和配圖也基本相同,很可能是同實異名。萬歷間《三才圖會·人物篇》中異域人物圖志部分與《蠃蟲錄》幾近相似,二者聯(lián)系也頗為緊密。入清后,《蠃蟲錄》之名漸漸式微,但清代日用類書中多有“外夷土產(chǎn)人民圖”一篇,其名雖異,但內(nèi)容實則還是《蠃蟲錄》的延續(xù)。而憑借《三才圖會》,《蠃蟲錄》在域外持續(xù)產(chǎn)生影響。嘉慶年間,朝鮮人韓致奫編《海東繹史》,稱箕子封于朝鮮,“教以詩書,使知中國禮樂之制,衙門官制衣服,悉隨中國”,其源無疑是《蠃蟲錄》“高麗國”條:“中國之禮樂、詩書、醫(yī)藥、卜筮皆流于此,衙門官制悉體乎國,人[衣]冠隨中國各朝制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