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山嶺的天空》:童年記憶和“孩童的宇宙”
《白山嶺的天空》,劉山霞/著,江蘇鳳凰少年兒童出版社2019年5月第一版,26.00元
孩子們存在于這個宇宙之中,這一點大家都知道。但是,是不是每個人都知道,在每個孩子的內(nèi)心,都存在一個宇宙呢?它以無限的廣度和深度而存在著。
法國哲學(xué)家加斯東·巴什拉在《夢想的詩學(xué)》中充分討論了童年的“根性”本質(zhì),強調(diào)童年并不是在完成它的周期后即在我們的身心中死去并干枯的東西,它深藏在我們心中,它是我們的根性,是生命的原型,是活力的寶藏,并向我們傳達出一種植物性力量——“在緩慢的書寫中,童年的回憶一一舒展開來,靜靜地呼吸”。我在劉山霞的童年書寫中也感受到這樣一種“靜靜的呼吸”。其文字質(zhì)樸真誠,直抵內(nèi)心,并傳達出一種加斯東·巴什拉所言的植物性力量。
劉山霞將她的寫作視為一種自我“療愈”。她“療愈”的不只是她自己。任何人在閱讀這樣真誠而充滿生命律動的文字時,都將是一種“療愈”。當(dāng)她每天凌晨五時以寫作開啟她新一天的生活時,她的周遭世界看似如此安靜,實則自然萬物也陪同她一道醒轉(zhuǎn),處處是新鮮的生命。她在電腦前靜靜敲打,“讓記憶中的白山嶺一點點來到我的文字里”,她體會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快樂。當(dāng)她終于在字行里安頓了她的童年記憶,她忍不住在后記里寫道:“我到過很多的地方,看過很多的山山水水,可是沒有哪個地方比得上白山嶺?!笔前?,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永遠(yuǎn)的“白山嶺”,念及它,我們看到的,“是童年的自己”。
回憶性童年書寫的意義并不止于使流逝的、不可逆轉(zhuǎn)的童年再現(xiàn)——事實上,我們無法重回歷史現(xiàn)場,回憶必定是當(dāng)下與歷史對話的結(jié)果,并成為一件充滿意義追問的事,因此,追問什么、如何追問便成為寫作的重要議題。
隨著現(xiàn)代化進程對鄉(xiāng)村的入侵,現(xiàn)如今的白山嶺早已面目全非,正如劉山霞在小說后記中所寫的那樣,“曾經(jīng)熱鬧的老屋已經(jīng)蕭條得不成樣子,阿婆和嗲嗲墳頭的草都長成了一座小山,曾經(jīng)一起長大的小伙伴也都紛紛離開”。劉山霞的筆力并未停留在物是人非的慨嘆上,她把記憶中的童年獨立出來,那個隔著時空而愈發(fā)清晰的童年便以令人驚訝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紙面上。從前人事間的脈絡(luò)經(jīng)由成年的“我”的撫摸,恰如溪澗卵石,溪水經(jīng)年流淌,石子們一律變得溫潤而安靜,并散發(fā)著淡淡光輝。
劉山霞文字的最大特色便是悲憫情懷,她透過紛繁瑣事看到的是人心的柔軟處與脆弱處,以及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而這人心的柔軟處與脆弱處,以及復(fù)雜而活躍的生命力,不但在成人身上體現(xiàn)出來,也體現(xiàn)在孩童身上。劉山霞把這一點寫得細(xì)致而透徹,令人心生感動之余,對生命之悲苦與欣悅及其辯證關(guān)系產(chǎn)生更深領(lǐng)悟,也對生活本身產(chǎn)生更深的愛。
小說以孩童秀珍的眼看世界,看白山嶺人的各種人事變化和喜怒哀樂,著重寫了阿來、俊寶及秀珍三個孩子的家庭生活以及與秀珍的生活相交集的麥嬸的人生故事。正是這些普通人的普通生活構(gòu)成了白山嶺記憶的全部。劉山霞想要告訴人們的是,每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都是不容易的,每一個人包括年幼的孩子都有屬于自己的困境和苦難,因此善待、諒解和接納就變得尤其重要。而對于個體的成長而言,她也借由她的小說告訴孩子們,不要害怕成長的路,要相信善良的力量,愛的力量。
劉山霞是一個觸摸到孩童生活最深處的人。她花了大量筆墨描寫了阿來、俊寶尤其是秀珍的內(nèi)心生活,這是小說中最打動人心的地方。加斯東·巴什拉在《夢想的詩學(xué)》中多次使用“童年的宇宙”一詞,日本心理學(xué)家河合隼雄在其著作《孩子的宇宙》中一開篇即談到:“孩子們存在于這個宇宙之中,這一點大家都知道。但是,是不是每個人都知道,在每個孩子的內(nèi)心,都存在一個宇宙呢?它以無限的廣度和深度而存在著。大人們往往被孩子小小的外形所蒙蔽,忘卻了這一廣闊的宇宙?!眱晌粚W(xué)者在完全不同的研究領(lǐng)域里指出一個共同的命題:孩子的內(nèi)心世界之大。我們在劉山霞的筆下看到了一個個敏感幼弱而深富理解力的孩童世界。
孩童的孤獨比成人的孤獨更隱秘,更持久,盡管它也更易被釋放,被療愈。孩童的感受力如此強大,他置身于人際關(guān)系之中時,他又是如此弱小。傳統(tǒng)習(xí)俗和傳統(tǒng)觀念往往忽視了一個孩子的精神生活所能夠達到的強度。因此,秀珍的哭聲無法真正抵達媽媽的耳際;對阿來來說,雖說隨著生活謎底的揭開,及身邊人尤其是新媽媽的關(guān)愛,阿來最終與現(xiàn)實和平相處,并心懷感激,但阿來曾經(jīng)的無所適從,曾經(jīng)的掙扎,以及最后他與生活的和解,這一過程卻是發(fā)生在個體內(nèi)心深處的事。而不得不接受媽媽改嫁的現(xiàn)實,以及被動、孤立的處境使得俊寶對于新爸爸所做的一切有著更隱藏也更含蓄的領(lǐng)會,因而當(dāng)親生爸爸接他到城里上學(xué)時,他堅定地選擇和媽媽及瘸子葛叔在一起。我們可以感受到的是,劉山霞對現(xiàn)實真相的尊重,對個體的人的內(nèi)心情感的尊重,尤其是對孩童內(nèi)心世界的尊重。
小說中的秀珍的原型就是作家本人,因此可以理解劉山霞為什么能夠把秀珍的心思寫得這樣真切。秀珍的敏感,秀珍的倔強,秀珍對阿來哥哥的依戀,對阿來和俊寶的同情,對麥嬸的由敵對到溫柔體貼的情感變化,尤其是對媽媽的情感變化,無不情真意切,無不抵達人性深處。然而,作家的悲憫情懷絕不止于對主人公秀珍的描寫,她對另外兩個重要的孩童形象阿來和俊寶,都有非同一般的理解力。而孩子的世界與成人的世界永遠(yuǎn)是一種互動關(guān)系,我們因此也就看到了作家對于一切普通人的喜怒哀樂所懷有的理解力和感情。秀珍、阿來、和俊寶,連同秀珍大姨(也即阿來的新媽媽)、阿來爹、俊寶媽媽、葛叔(俊寶新爸爸)、麥嬸、秀珍媽媽,等等,每一個人都有其自身所處語境下的情感疙瘩,都期待被理解。那些順生活之流產(chǎn)生的情感糾結(jié),也將順生活之流抵達釋然之彼岸。其中起決定性作用的,是善良,是愛,是耐心等待。
秀珍、阿來和俊寶,在某種意義上說,都體驗著缺失感所帶來的精神危機,他們最終的精神安頓和精神成長既來自于他們自身的力量,也來自于成人世界的關(guān)懷和愛。家庭的殘缺,無論是現(xiàn)象意義上還是精神意義上的,對于一個孩子來說,都是重大事件。小說中的成人對此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耐心,這種耐心突出地表現(xiàn)在阿來新媽媽對阿來的情感等待及俊寶新爸爸對俊寶的呵護及尊重上。秀珍走近媽媽看似簡單卻走的是一條更曲折的路。秀珍對媽媽的理解相比較于阿來對新媽媽的接受以及俊寶對新爸爸的接受,也有著更普遍的意義。秀珍的障礙來自于誤解,是偶然性的,因為秀珍對自己曾有個哥哥而爸爸媽媽在有了哥哥之后還期待有一個女孩的事實缺乏了解。她從種種跡象中看出,媽媽更愛的是弟弟(她的敏感使得她忽略了弟弟比她更小更需要照顧這一事實),而愈生分壁障愈厚,爸爸又長期不在身邊,小小的秀珍因此陷入孤絕之中,她難以傾訴,無法言明,又無可排解。唯有當(dāng)她了解到更多事實,也接觸到更多人事,并能夠換一個角度來觀察她的媽媽時,她那小小的郁結(jié)的心方才得以釋懷。尤其是當(dāng)她享受過媽媽不在身邊的自由,繼而重新期待與媽媽在一起哪怕聽媽媽罵她時,她終于體會到母子之情的真正含義,并能夠由此而更懂得愛他人,理解他人。啊,孩子內(nèi)心的宇宙是怎樣深邃而浩瀚!劉山霞對于孩子世界的描寫以及對孩子與成人之間的互動所表現(xiàn)出的理解力和悲憫之情,的確是童年書寫中的一個典范。
長大原是不期然而然的事,長大又是多么可以期待的事。劉山霞想借這個故事告訴孩子們,人來到世上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因此要珍惜愛并愛人;同時告訴孩子們,不要害怕成長的路,一切苦難都會過去,一切誤解都會被消除,一切的傷痛都可以被接納,被原諒。劉山霞用溫暖的目光守護著孩子們并激勵孩子們向前去。同時她的寫作也是一種自我傾訴,童年以它特有的方式給了她無盡的慰藉和力量,正如她在后記中所說的那樣:“我們真的離開白山嶺了嗎?原來無論我走多遠(yuǎn),我曾經(jīng)在白山嶺感受過的善良和純樸,一直都流淌在我的血液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