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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學》2019年第11期|少鴻:三滴水雕花床
來源:《北京文學》2019年第11期 | 少鴻  2019年11月06日09:09

因一張三滴水雕花床,退休公務員陳道予陷入了對往昔的回憶。這張古董一般的雕花床不屬于他,但卻和他有緣。因了這張雕花床的原主臺商吳銘宗身份特殊的緣故,陳道予被市委領(lǐng)導委派尋找這件古董家具——三滴水雕花床,吳家后人,吳家長工,秋寶哥,秋寶嫂的傳奇故事也接踵而來、躍然紙上……

1

仲秋的一天,陳道予背起雙肩背旅行包,從蓮城出發(fā),先坐了兩小時的班車抵達關(guān)山鎮(zhèn),又坐了兩公里摩托,來到竹山水庫的人工湖旁,找到了他四十年前住過的木屋。

木屋青瓦如鱗,板壁發(fā)黑,比記憶里小了很多,也破舊了很多。而且,它往右傾斜得厲害,似乎只要輕推一掌,就會轟然倒塌。他有點認不出它了。堂屋里亂七八糟地放著一些雜物,牽著蜘蛛網(wǎng)。暗綠的苔痕爬上了壁腳。屋內(nèi)彌漫著涼沁沁的生腥氣,明顯廢棄已久。他沿著階基西端的板樓梯上了樓,腳印像印章一樣蓋在蒙塵的梯板上。

樓上沒有裝板壁,屋柱林立,很是通透。他在最寬闊處站住,恍惚之間,腳邊有一大堆木質(zhì)結(jié)板件,它們刷了紅色、黑色或金色的漆,雕有各種花格與圖案,在它們之上,還蓋著一條舊曬簟。它們是一架拆卸開來的三滴水雕花床板件,被人小心翼翼而又整整齊齊地碼放在這里。他兩百多里之外趕來,就為尋找這架古色古香的雕花床。但他眨眨眼,幻象消失了,樓板上空蕩蕩的。

這是預料中的事。畢竟,年代太久遠了。釘在屋柱上的半片葦席讓他眼睛發(fā)亮。這兒曾用葦席隔出一間臨時住房,用稻草打的地鋪。他記得稻草的清香與窸窣之聲。有大半年的時間,作為一個被公社調(diào)來修水庫的十六歲知青,他的睡眠就被安頓在這里。樓下是主人的臥室,他曾經(jīng)扒開褥子和稻草,將耳朵對準樓板縫隙,傾聽主人的私語和哼哼之聲。

“哪個在我老屋樓上?”粗糙的喉嚨在樓下喊。

“我?!标惖烙柃s緊應了一聲,轉(zhuǎn)身下樓。

“你私闖民宅,想干啥呢?”一黑臉男子站在堂屋門口,手指著他。

他正想解釋,一腳踏空,樓梯吱吱搖晃。

“你還不快跑!”男子跺腳大喊。

“為何要跑?”話音未落,頭挨了一擊,一個干葫蘆沿樓梯滾下去了。陳道予摸摸腦殼,疼處起了個包。他揉著包說,“我只想看看那架雕花床還在不在?!?/p>

“怪不得,那葫蘆掛在梁上好多年都沒事,你一來,它就砸你腦殼上了。只怕是雕花床使的壞。你不曉得惹了它有血光之災嗎?”男子說。

“它不是不在了嗎?”陳道予說。

“它魂還在。也許它在別的地方過得不好,魂就轉(zhuǎn)回來了,拿你出氣?!蹦凶訅旱蜕ひ粽f。

“哦,”陳道予瞟一眼男子,覺得面熟,“你是秋寶哥?”

“秋寶哥早不在了,我是他的崽。”

“那我還抱過你呢!”陳道予恍然一笑,“記得你不肯隔奶,把你娘都抓出血來了。你好像叫有福吧?”

“你看我像有福的人嗎?”有福扯起黑T恤擦臉,胸口露出幾根肋骨,又說,“到我新屋里坐坐吧。”

陳道予點點頭,跟隨有福走向禾場另一側(cè)的二層紅磚樓。新屋并不新,沒有粉刷的毛坯墻都已經(jīng)發(fā)暗了,二樓的窗戶連框都沒有,黑洞洞的。山風拂過,許多往事?lián)涿娑鴣怼?/p>

2

如果不是頂頭上司劉之元的委派,陳道予不會尋找那架雕花床。

陳道予是個不會來事、也生怕求人的人。正因他的這種脾性,在蓮城方志辦工作了一輩子,到退休時還只是個副調(diào)研員。這還是領(lǐng)導念及他的資歷,才給了他這個副處級的非領(lǐng)導職務。所以,當市里為消化嚴重超編的干部職數(shù),推出鼓勵處級干部提前退休的優(yōu)惠政策時,才五十六歲的他迫不及待地打了報告,并順利獲得批準。辦完退休手續(xù),提著辦公室清理出來的私人物品走出機關(guān)大門時,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他沒有什么好留戀的,若無必要,他再也不會進這個門里來。

他的人生已經(jīng)到了做減法的時候。他不想再管家門之外的任何事。這天兒子陳默來了,求他去找相關(guān)領(lǐng)導批個條子,或者打個電話,以便讓剛滿四歲的孫子報名進條件優(yōu)越的機關(guān)幼兒園。因?qū)O子戶籍不在這個街道,即便爺爺是機關(guān)退休干部,機關(guān)幼兒園也不肯通融,說他們只認父母,不認爺爺輩,這是規(guī)定。陳道予亦不肯應允兒子,說,既然是規(guī)定,那就按規(guī)定辦好了,讓我這張老臉自在點吧。別的幼兒園就不是幼兒園了?還近一些。陳默很生氣,說,你就阿Q吧,你不管我也就罷了,孫子也不管?當初幫你兒子一下,今天就不必找你了!好像我不是你親兒子似的。

話很重,陳道予的臉就漲紅了。六年前陳默考公務員,得了筆試第一的好成績,陳默曾央求父親提前跟相關(guān)領(lǐng)導送送禮打打招呼,他沒有應,結(jié)果陳默落選了。陳道予反駁道,你不曉得你考的崗位早就內(nèi)定了的嗎?再說當公務員有啥好,進了機關(guān)一生一眼看到底,像你爹一樣,有啥出息?陳默說,你以為我跟你一樣?。磕慊盍艘惠呑?,都不曉得只有舍得小面子,才會有大面子。這點面子都不肯借,是你的自在重要,還是你孫兒的早期教育重要?陳道予就語塞了。他辯不過兒子??伤膊豢纤煽趲蛢鹤印8缸觽z就這樣氣呼呼地坐在一起生悶氣。

劉之元主任就是這個時候上門來的。陳道予很意外,在他的記憶里,領(lǐng)導從沒來過他家。劉主任關(guān)心地詢問他退休生活的方方面面,難得的和顏悅色,甚至還親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當然,進入正題,就一如既往地嚴肅起來了。

“老陳啊,你退休安享晚年了,本不該打擾你了的,可市領(lǐng)導想請你出馬,尋找一張三滴水的雕花床。你不也是地方文化研究會的理事嗎?你平常不是也對地方掌故民間文物之類感興趣,并且頗有研究嗎?這事非你莫屬??!”

“我可沒這本事,”陳道予搖頭,“主任,這些年文物古玩俏得很,別說名貴的三滴水雕花床,即便是兩滴水和一滴水的雕花床,都早被人搜刮走了!”

“別人搜刮走,我們也可以贖回來呀,錢不是事。說白了,其實是請你去尋找線索,別的不用你管。你的差旅費呢回單位報,我簽字就行了。我相信你的能力,有啥情況你跟我匯報,好嗎?”劉之元殷切地望著他。

陳道予不吱聲,橫了陳默一眼,意思是要兒子回避。陳默視而不見,殷勤地給主任續(xù)茶水,然后酸溜溜地說:“我爸自家孫子的事他都不管呢,還說你公家的事?!眲⒅柡问拢惸銓⑶耙蚝蠊f了一遍。劉之元就說:“有困難找組織嘛。這事我?guī)湍銈兿朕k法,相信會很快解決。機關(guān)幼兒園是市委辦管的嘛。老陳你呢,也不要辜負領(lǐng)導的期望了,好吧?”

陳道予仍然悶著頭不吭聲。

陳默倒急了,輕推父親一下:“爸,黨的話你都不聽了啊?”

陳道予狠狠地瞪了兒子一眼。

劉之元臉色嚴肅起來:“老陳啊,實話告訴你吧。是老三找我私下點你的名,非你不可,還說只有你曉得到哪兒去找,也只要找你曉得的那張雕花床。那床的來歷你比我清楚,它原本屬于關(guān)山鎮(zhèn)吳家,現(xiàn)在吳家后人,也就是臺灣的大老板吳銘宗想找到它。據(jù)說他就出生在那張床上。此事關(guān)系到關(guān)山古鎮(zhèn)旅游開發(fā)的上億投資,引資成功的話,是有提成獎的,到時少不了你一份。不過這事有點敏感,畢竟是給地主后代辦事,所以你不能張揚。接不接受任務,自己掂量吧?!?/p>

老三是市里三把手的代稱,圈子里的人私下里都這么叫。陳道予這才曉得,指令來自曾志弘副書記。至此,他不僅找不到拒絕的理由,自己也動心了。

3

所謂三滴水,是指雕花床有三道床檐。一般的雕花床只有一道檐,也就是床楣上那塊垂落下來尺余寬的花板,雕的是鴛鴦戲水龍鳳飛舞之類的圖案,稱為一滴水。兩滴水則是雕花床兩側(cè)各加裝一個方格圍欄,內(nèi)置屜凳茶幾,夫妻可相對而坐,你繡花來我讀書,困了才上床睡覺,自然也就多了一道檐。而三滴水則是在兩滴水的床門與屜凳之間再加一個環(huán)繞床笫的狹窄回廊,這便有了三道檐了。檐子上的浮雕鏤刻花樣繁多,無論人物、動物還是植物都精致得難以言喻。

陳道予一生就見過這么一張三滴水雕花床。

那天早晨大雨如注,打得屋瓦噼啪作響。知青隊長曾志弘在屋柱上的喇叭里發(fā)出通知,因雨不便施工,全體隊員在各自住地自學毛選。葦席隔出的房間沒有窗戶,光線陰暗,陳道予懶得點燈,在鋪上百無聊賴地躺了一會兒,忽然對一壁之隔的那堆物件起了興趣。他將遮蓋其上的曬簟揭開,掃掉雕花板上的灰塵,將它們翻出來細細欣賞。那些精雕細刻的古代人物雖油漆斑駁,卻也栩栩如生。睡在這樣的床上,會是怎樣的感受?他將板件一件件攤開,根據(jù)形狀猜測它們屬于床的哪個部位。他想將這架雕花床組裝起來。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眾多的板件可以床沿為界分為上下兩部分,床柱、床圍、床頂、床楣在上,而床架、床屜、床廊、床踏在下。而且,他根本沒有可能將它完全組裝起來,它太龐大了,簡直就是一間房中房,樓上空間太小,擱置不下它。他只好舍棄床的上半部,只組裝床沿以下的部分,同時也放棄了回廊和屜凳——它們實在有些多余,床不就是用來睡覺的嗎,要它們干啥?真不知前人如何想的。他東挪西移,左想右猜,費盡了腦筋,終于準確地選取了所要的板件。雕花床是榫卯結(jié)構(gòu),拆卸多年,很難嚴絲合縫地裝回原位。他找來一把木槌,敲敲打打忙活了一氣,總算把床的下半部分裝攏來了,雖然看上去不是很周正。他坐在厚實的床沿上歇氣,手板胡亂擦汗,也不在意花了自己的臉。

秋寶嫂就是這個時候聞聲爬上樓來的。有福在搖籃里睡了,她才得空來樓上探望。她伸手將陳道予從床沿上拉起,低聲喝道,你動了它會不吉利的!陳道予說,我不怕,知青不信這個。秋寶嫂說,我曉得你們城里伢不怕,那年紅衛(wèi)兵來鄉(xiāng)下,觀音菩薩都敢燒。他不解,你家怎會有這樣一張床呢?秋寶嫂壓著嗓門說,它本屬吳家,吳家人不是跑到臺灣去了嗎?有福爺爺在吳家大院做過長工,土改時它就分給我家了。有福爺爺本不想要,可是土改隊長帶人將它拆散送到家里來了,又不敢不要,那可是階級立場問題呢。它堆在樓上好多年了,我們都沒瞧過它一眼。有福爺爺去世前還交代秋寶,哪天吳家人回來了,就還給人家。你是不是想在這張床上睡覺?聽說吳家有個漂亮的媳婦,生產(chǎn)時出血不止,就死在這張床上呢。秋寶嫂說得一驚一乍。

陳道予說,我是想睡它,但更想看看它長啥樣子。你看那些雕花板子,多美??!保管幾十年了,你們就不想曉得它完整的模樣嗎?秋寶嫂說,想啊,不光我想,秋寶也想呢,可我們不敢動它。他便拍胸脯,你們不敢我敢啊,雕花床不會怪罪我的,它幾十年沒完整過了,說不定還感謝我呢。不如這樣,我們干脆將材料搬到堂屋里,再將它拼起來,就可以看到它到底啥樣子了。秋寶嫂說,你這伢兒,好奇心硬是重得很,好吧,你秋寶哥在溪里撿浪渣,我叫他過來幫忙。

不一會兒,穿蓑衣的秋寶哥就屁顛屁顛回來了。三個人一齊動手,先將堂屋里的桌椅板凳挪開,騰出足夠空間,再把那堆雕花床板件一一搬下來??傅脛拥木涂福覆粍拥木蛢蓚€人抬。他們都認不出材質(zhì),不知它是紅木、酸枝還是柏木,只曉得所有板件都沉重如鐵。花了半天工夫,他們基本上將這架三滴水的雕花床組裝完了。之所以說基本上,是因為還有幾塊小的雕花欞板裝不進去,如果霸蠻用力,就有可能損壞它,只好作罷。站在床前,三人都被它的復雜和精美驚呆了。富人豪紳真是太講究了,雕那么多花樣不說,床前的門圍子是用細密的欞子板組成一道月門。它有三進呢,上個床,得先在兩側(cè)屜凳上坐坐,再越過回廊,跨上踏腳,進入月門,才能把屁股放到床沿上去。陳道予心顫顫地坐上床,然后慢慢地倒下去,靜靜地躺了片刻。他居然有一種被關(guān)禁閉的感覺,連忙起身下了床。秋寶哥喃喃自語,在這種床上做那種事不曉得是么味呢?很向往的樣子。看樣子他也想躺上去嘗下味兒,可他只將屁股在床沿上挨了挨,就趕緊閃開了。秋寶嫂更是屁股都不敢挨。夫妻倆臉上都流露出莫名的敬畏之色。

欣賞夠了,記得住它的模樣了,三個人又動手將床拆散開,一件一件地搬回樓上去。才拆下幾根床柱,知青隊長曾志弘來了,問陳道予自學毛選第四卷沒有,他特意來檢查的。陳道予趕緊說,學了學了,剛背完《為人民服務》呢,還特別看了它的注釋。曾志弘呵斥道,你學個屁,《為人民服務》是毛選第三卷上的。曾志弘板著臉,指著雕花床道,毛選不學,搬這種封資修的東西!陳道予忙說,噢我記錯了,是學的《別了,司徒雷登》,我學完了才搬雕花床的,搬完了我保證再學一遍。曾志弘這才點點頭,說了聲自覺就好,看了雕花床幾眼,背著手走了。

三人費了好大工夫,才將拆散的雕花床搬回樓上去,整齊地堆碼好,重新蓋上曬簟。

陳道予慢慢地習慣了雕花床的存在。有時他感到它像一個人,而不是一件物。夜深人靜之時,他能聽到它的呼吸。即使拆散了,在他的感覺里,它也是渾然一體的。他想,不會有人打擾它了,它也安穩(wěn)了吧?

可沒料到幾天之后,曾志弘就帶著一幫人來搬它了。原因是知青隊正在修建工棚,其中一座大工棚是工地指揮部,曾志弘想將雕花床擺在里面,給廖指揮長用。當然只能搬雕花床的下半部分,完整的床顯然安置不下。陳道予也遵令參與了搬運,扛了幾塊床板。當他們走入新工棚,還沒來得及放下肩上的物件,廖指揮長出現(xiàn)了,憤怒地呵斥道,你們這是干什么干什么?讓我睡地主老爺?shù)拇??你們想腐蝕我,讓我犯政治錯誤嗎?曾志弘辯解道,不是,毛主席不是說要古為今用嗎?不在于什么床,而在于睡的是什么人嘛,您睡的是雕花床,做的是革命夢,只有您休息好了,才更有益于指揮水庫建設??!廖指揮長余怒未消,大手一揮,我不管你說出花來,不要就是不要,天曉得我萬一睡了會出什么事。哪里來的都給我搬回哪里去!否則我拿你曾志弘是問!陳道予悄悄地瞟了瞟曾志弘,那張樣板戲里英雄人物一樣英俊的臉,剎那間成了小說里常形容的豬肝色。他們只好灰溜溜地將那些板件又扛回秋寶家。

這之后一段時間,曾志弘話比平常少了很多,顯然受了打擊。得罪了指揮長,肯定沒有好果子吃。陳道予多少有點幸災樂禍。不過不到半年,陳道予就只有羨慕的份了。曾志弘出人意料地被指揮長推薦上了大學,成了湖南師范學院的一名工農(nóng)兵學員。當然,那時的陳道予想不到,四十年之后,曾志弘仍是他的領(lǐng)導,而且是更高層級的領(lǐng)導。而現(xiàn)在,陳道予更想不到的是,他們又因為那架雕花床而有了瓜葛。

4

陳道予跟隨有福踏入紅磚房堂屋,感到一道目光投在額頭,些微的癢。他側(cè)臉避開,不往中堂方向看——那道目光就來自那里。領(lǐng)袖像下方的神龕上,擺著兩幅帶鏡框的遺像,左邊的一幅陳舊泛黃,男性逝者的面目很模糊;右邊的一幅要清晰許多,是個眉清目秀的女人。他在靠背椅上坐下,接過有福篩的茶,喝了一口,問:“你家人呢?”

有福搖頭:“死的死了,跑的跑了。”

陳道予怔了一下問:“怎回事?”

“我爹死得早,我娘醫(yī)不好,不說也罷?!庇懈墒窒辔?,捏得關(guān)節(jié)喀喀作響。

陳道予忍不住又問:“那跑掉的呢?”

有福便告訴他,他在東莞打工時,認識了益陽妹子唐曉麗,兩人就好上了。他想和她結(jié)婚,但唐曉麗跟他回老家看了屋場后,嫌房子太老舊,一定要有新樓才答應他。于是他和母親想方設法修起了這幢二層紅磚樓,總算把唐曉麗娶了回來。不久他就有了兒子??墒沁@唐曉麗呢,一天到晚家務不做,只曉得跑到鎮(zhèn)上打牌賭博扯閑話,有時甚至通宵不回。做婆婆的一直忍著,天天將孫子背在背上,把所有家務活都攬了。他這做兒子的看不下去,于是和唐曉麗發(fā)生沖突,先是動嘴,后來發(fā)展到動手。再后來的一天,唐曉麗突然帶著兒子跑掉了。有福去唐曉麗娘家尋找,也不見人影,岳母一家閉口不說她的下落。他已經(jīng)單身七八年了,后來也相過親,但別人不是嫌他窮,就是用了他的錢后就沒有了下文。

“女人都不是好東西。”有福用力地將煙蒂摁在鞋底上。

“話不能這么說?!标惖烙璩颀惿项┮谎郏f,“你才是不惑之年,還有大把日子過,會找到好女人的?!?/p>

“除非我發(fā)個橫財?!庇懈O胂胝f,“你是第五個來打聽雕花床的,是不是也想倒賣古董賺點錢啊?可惜你來遲了。那年,若不是賣了雕花床,我哪修得起這幢紅磚樓?二十萬呢?!庇懈I斐鰞蓚€指頭捻了捻。

“噢,我只是幫人打聽打聽,你賣給誰了?”陳道予問。

“這我不能說,我答應買主保密的,我泄了密他會找我麻煩?!庇懈u頭道,又說,“三滴水雕花床如今不止值二十萬了吧?”

“那當然,你當初就賣便宜了,現(xiàn)在至少五十萬以上吧。它不光是古典家具,還是文物,可能是明清時候的呢,附加值高。其實如今是信息時代,不存在什么泄密了的,知道的人多,雕花床身價會更高。那些收藏家都以擁有稀有古董為榮。我還是當年和你爹媽將它組裝起來的時候,看見過完整的三滴水雕花床。一晃幾十年過去了,還真想再看它一眼……”陳道予很是感慨,側(cè)過身子,望著斜對面的老屋。

“你很念舊啊。既然是在我家住過的人,不嫌棄的話,就留下來吃個便飯吧?只是沒啥好吃的。”有福粗糙的臉上浮起一層羞澀的笑意。

“不麻煩你了?!标惖烙枇⑵鹕韥恚南颅h(huán)顧。屋里亂七八糟,墻角牽著蜘蛛網(wǎng),潮濕的地面爬著一只蝸牛。他不由得嘆口氣,掏出張名片遞給有福,“你還是得把日子過好點。有啥事,或者有雕花床的消息,都可以跟我聯(lián)系。”

有??纸舆^名片:“好啊好啊?!?/p>

陳道予轉(zhuǎn)身告辭出門,跨過門檻又站住了,回頭問:“你媽哪年去世的?”

“一二年端午節(jié)那天,粽子都沒來得及吃?!庇懈Uf。

陳道予甕聲道:“你媽是個好人。”

“她就是心善。”有福說。

陳道予朝著神龕上方望過去。他看到了鏡框里那張熟悉的臉,那張臉上的眼睛忽然發(fā)出光來,仿佛也認出了他。他心顫了一下,轉(zhuǎn)身離去。

越過禾場來到公路上時,有福追到禾場邊沿沖他揮手:“陳叔,我還是告訴你吧,那個買雕花床的人叫羅偉,我看過他身份證,是浮山縣城的人?!?/p>

……

作者簡介

少鴻,本名陶少鴻,男,湖南安化人,畢業(yè)于西北大學中文系。著有長篇小說《夢土》《大地芬芳》《百年不孤》《抱月行》《溺水的魚》《花枝亂顫》,小說集《天火》《花?!贰渡念伾返取T@毛澤東文學獎、湖南青年文學獎、湖南文學藝術(shù)獎?,F(xiàn)居湖南常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