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我總算可以來談?wù)勛约旱耐辍瓕嶋H上，它在以往的歲月當中一直未曾終結(jié)，反倒不斷延展、拉伸，演變成一條漫長而寂靜的下坡路。很久以來，我保持沉默，不是因為悔恨，不是因為羞慚，僅僅是因為找不到恰當?shù)臄⑹稣Z調(diào)。直至今年三月下旬，讀完一部充斥著無數(shù)驚嘆號和省略號的長篇小說，本人這才恍然大悟，才終于第一次認識到，童年是我體內(nèi)燦爛的腫瘤，是我屢遭敗壞的繁星萬花筒，是我落往煉獄的伊甸園，是我從未消逝、永存于心的灰暗世界……它根本不可能毀滅，注定讓你一次次在深夜想起，不得安寧。然而今天我寫下這段往事，既無意讓黑色消失于紅橙藍綠諸色之中，更不愿以黑色污染并遮蓋其他顏色。要知道，在那本令我們魂搖魄蕩的不朽漫畫書里，陰森森、暗沉沉的噩夢上游還盛開著五彩繽紛的大片鮮花……

頂著回憶的無形重壓，沿時光之河逆水行船，穿過站滿了敗類和畜生的低緩草甸，我們看到的第一幅畫面很可能是：本人騎著個四肢爬地、傻眉愣眼的同齡小男孩，模仿西部牛仔的架勢，揪緊他破破爛爛的領(lǐng)子或者褲頭，不斷搖來晃去。我這位可憐的朋友姓阮，長了顆前額暴突的馬鈴薯腦袋，剪了個最匹配馬鈴薯腦袋的短發(fā)式，他反應(yīng)遲鈍，終年鼻涕長流，不愛哭更不愛笑，全身總在脫皮，大片大片脫皮，不舍晝夜……真是個廢柴！他永遠一屁股糞疙瘩。跟阿阮這樣玩其實很沒意思，甚至很累人很辛苦。我極少動手揍他，更不想學(xué)那幫壞蛋把小家伙踩到爛泥里，塞到滾筒洗衣機里，丟到潲水缸里。完全沒必要。拳腳的暴力過于短暫，過于膚淺，過于雞肋。再說他幾乎從不反抗，除非你阻止他瘋狂撓癢癢……阿阮的智力程度太低，同白癡差不多，難以理解他為什么自取其辱，非要跑來圍棋隊遭罪。兩三年前，我們相繼走進市體校的大門。這座蘇聯(lián)風格、頂上插滿了紅旗狀水泥棱子的大門，關(guān)乎拼搏與美夢，關(guān)乎本錢與獲利，也關(guān)乎人間血淚與陰暗現(xiàn)實。想當初，我們從事各行各業(yè)的父母各懷鬼胎，要么指望子女撞一撞狗屎運，發(fā)掘發(fā)掘所謂的潛力，要么指望子女混幾年財政飯吃吃，貪圖你靈光乍現(xiàn)的小體格小伎倆掙到一份國家津貼，要么干脆屁都不指望，全看緣分，隨波逐流，流到哪兒算哪兒。何必考慮太多？船到橋頭自然直嘛！為了進入圍棋隊，我們各顯神通，各鉆各洞。我們相聚在龍盤虎踞的市體校，身邊盡是些飛毛腿、大力士和拼命三郎，還可能是些癡愚的巨漢、狡詐的小鬼或全省最狠最壞的賤坯……當然嘍，這不重要，誰也沒工夫多管閑事。我們又不是來參加夏令營，又不是來上作家培訓(xùn)班！總而言之，阿阮這輩子休想贏我哪怕一盤棋，所以他不得不當牛做馬，忍受胯下之辱。愿賭服輸，乃是競技選手的入門級修養(yǎng)！……不過，請注意，騎在這小家伙身上你必須甘冒風險。最近幾次，本人因太過投入，沒留神有個瘦骨嶙峋、滿嘴爛牙的漢子不聲不響沖過來，揮手猛抽我后腦勺，抽得我滿眼金星，不停打轉(zhuǎn)，頭顱嗡嗡作響。該大齡青年正是我們的主教練黃材晉。王八蛋！人渣！豬屎！無恥之尤！他氣炸了，腦門直冒青煙，死命往自己的太陽穴上搽風油精。孬種！飯桶！笨卵！窩囊廢！他連跪地不起的阿阮也一塊兒罵。黃教練暴跳如雷，額角綻出青筋，鼻子呼哧呼哧噴著粗氣，兩腮的咬肌輪番鼓脹，彼此爭鋒。男人化身為正義的閃電，怒斥我欺軟怕硬，卑鄙透頂，可是一轉(zhuǎn)眼，他又要來摸我圓鼓鼓的臉蛋，用他飽受煙熏的臭嘴來親我，扒掉我的褲子叼我尚未長毛的小麻雀。這名矮個子業(yè)余五段提拔我，訓(xùn)練我，讓我領(lǐng)到每月一百三十元的伙食補助，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比我母親的工資還高不少。從本人六歲時起，他就經(jīng)常寫些難看的隸書大字，或一兩行無可辨認的狂草送給我，什么聽著挺瘆人的“龜步狐手”，什么狗屁不通的“以棋索理，流思養(yǎng)志”，還有什么莫名其妙的“施定庵如大海巨浸，范西屏如崇山峻嶺”……天曉得他從哪里挖出來這些個僵尸腐怪！黃教練把自己的書法作品認真裝裱一番，拜托我那位混賬父親掛到客廳以及我床前霉斑點點的墻壁上。

本人無意如此不留情面地評判父親。父親畢竟是父親，不是阿貓阿狗。他把我領(lǐng)進黑白勝負的國度應(yīng)該說純屬好意。那陣子，這座偏僻的省城遠未生長過度，依然小巧、寧靜而清爽。許多個晚上父親騎車送我去文化宮找人過招，因為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跟我下棋就越來越吃力，越來越顏面掃地，最終徹底投降。男人這幾十年吃過不少苦頭，受過不少驚嚇，種種失敗、種種斗爭和諸多殘酷事件在他生命中留下了深刻烙印，迫使他活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整天謹小慎微且擅長精神勝利法……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這種男人往往有個魔鬼似的父親?？上Ц赣H的父親早已謝世，假如他當時未死，大概不會允許本人去圍棋隊胡鬧，不會放任黃教練叼我的小麻雀，不會容忍他每晚跑到運動員宿舍，掀開我或者另一些小男孩的毯子被子……無論如何，我不想多談父親，不想多談父親的父親，他們令人膽戰(zhàn)的悲慘故事已有別傳，無須在此細述。當年的文化宮長滿了粗大繁茂的枇杷樹，是打野雞的隱秘圣殿，也是熱衷于亂戰(zhàn)的茶館老槍們吞云吐霧的樂園，這伙臭棋簍子為取勝而不擇手段，罔顧天地良心，竟然毫無廉恥地往棋童臉上噴煙，使你頭昏腦漲，算路出錯，兩眼一花敗下陣來，整晚惱恨不已……

對我們來說，圍棋絕不是什么益智游戲，不是什么文縐縐的無聊手談、坐隱，或裝模作樣的靈魂交流。圍棋是我們在一片奇異的大陸上修煉搏殺技和飛行術(shù)。那些高居頂峰的圣賢，在沒法成為專業(yè)棋士的眾多炮灰眼中無異于仙禽、巨獸，不可戰(zhàn)勝。就算是塵世間名不見經(jīng)傳的低段職業(yè)者，要斬殺我們這幫子不入流的雜魚也不費吹灰之力。在棋盤上跟他們較量，會讓你感到極度抑郁、無助、苦澀。無從還手，更無從求勝。他媽的！這類生物的陰影何其龐大！即使他們一個個賊眉鼠眼，即使他們在現(xiàn)實中跟你差不多同樣無能，即使他們在很多方面還遠不及你！必須承認，圍棋就是圍棋，圍棋是勝負的天下，是生和死和無盡劫爭，成者王敗者寇，清清楚楚，絕無半分兒戲，不開半點玩笑，沒人能蒙混過關(guān)，不存在一絲一毫僥幸……

言歸正傳。我?guī)熜痔瓶丝?，便是這么一名在讀者諸君看來默默無聞的職業(yè)低段棋手。這個小混蛋比我大兩歲，令我深為恐懼。從認識他第一天起，從我們在棉紡廠西門外第一次對局之初，本人就無法戰(zhàn)而勝之。他結(jié)結(jié)實實教訓(xùn)了我，以雷霆萬鈞之勢在我身前畫下了一道不可跨越的鴻溝，形成絕對的壓制。時至今日，偶爾想到這位師兄，頭皮仍不住發(fā)麻……其實，唐克克和我一樣，是八十年代聶旋風所催生的圍棋幼蕾。老聶在中日圍棋擂臺賽上奇跡般地九連勝，致使一股狂熱、洶涌、井噴式的宏大精神力凝聚于我國疆域上空，最終化作棋運的暴雨，連我們這座蠻荒的邊鎮(zhèn)也無可逃避，從上到下澆了個透心涼。全國一盤棋！省體委劃撥專款，成立圍棋隊、象棋隊乃至國際象棋隊，聘請教練，選拔隊員，集中訓(xùn)練。從娃娃抓起！團結(jié)一致，勠力同心！我們是小雞仔，教練和領(lǐng)隊是身高超過三層樓的巨人飼養(yǎng)員！……如果生在鄰省，唐克克充其量只能算一根普通瓜苗，但在本地，他必然是朗照四方、萬眾矚目的超新星畜種。這狗東西棋力強橫，而且一肚子壞水。他惡作劇時，眼睛灼灼放光，大嘴巴奸猾地歪到一邊，幾乎有一尺寬，非同小可。身為商標印刷廠工人之子，他打娘胎里鉆出來就深諳囤積票據(jù)之道，坑蒙拐騙樣樣精通。當年，市體校的紅磚圍墻內(nèi)流通著一套制作精良、斑駁陸離的塑料飯票，從一分兩分到五元十元一應(yīng)俱全。它們是合法的貨幣，是權(quán)力與地位的同義詞，不僅可以購買食堂的飯菜，還可以在星羅棋布的許多小賣部內(nèi)隨意使用，有些運動員也喜歡拿飯票跟類固醇販子交易，據(jù)說比較安全，理由則不得而知。這套票子防蟲，防水，部分防火，在市體校那片多納圈似的環(huán)形場域中神通廣大，無所不能，無往不利。市體校、市體委、市體工大隊，它們?nèi)灰惑w，它們一心同體，而飯票是吾輩的圣物，是家屬區(qū)的底牌，是奔流不息的聚乙烯神血，日夜給孕育英雄的巨塔輸送養(yǎng)料，讓瀕臨崩潰的龐然大物不至于立刻倒斃，好歹再茍延殘喘一陣子，蹣跚前行……我曾親眼見到藤球隊的年輕單身漢拎著一摞飯票，走進辦公大樓買電視機，那臺十八英寸的日本貨隨即成為我們在凌晨偷偷摸摸收看《北斗神拳》并學(xué)習(xí)數(shù)百部色情片的利器。飯票的影響力越出了紅磚圍墻，使附近街巷的升斗小民肅然起敬。很可惜，我那份每月一百三十塊的伙食補助是以人民幣形式下發(fā)的。為了爭奪這筆款子，母親與我針鋒相對，彼此攻防。本人盡管剛滿八歲，但非常清楚那是我自己賺來的錢鈔，是我自己憑真功夫過關(guān)斬將的輝煌戰(zhàn)果，不應(yīng)讓她染指，而應(yīng)全部換成黃燦燦的五元飯票和紅彤彤的十元飯票！自然，母親不容許大手大腳的奢侈行為在她眼皮子底下發(fā)生。女人軟硬兼施，言之鑿鑿要替我管賬、理財，要培養(yǎng)我節(jié)儉的好習(xí)慣，勿忘爹娘養(yǎng)育恩……不管怎么說吧，反正我必須上繳大半補助，父父子子兄兄弟弟，換來天下太平。他媽的，太平個屁啊！沒天理啊！沒天良啊！難不成這就是我忍受黃教練叼小麻雀的微薄利益？這就是我趁惡龍?zhí)瓶丝舜蝾瘯r勇奪全市第一名的獎賞？委屈、憤怒、仇恨的淚水奪眶而出，我無比煩惱，無比頹喪，以致年紀輕輕臉龐上已全是皺紋……言歸正傳，飯票畢竟不及真錢，沒法買來游戲幣，供我們在電子游戲廳玩?zhèn)€痛快。哦，街機，堅不可摧的街機，神奇的創(chuàng)造發(fā)明，外殼上印滿花里胡哨的圖案，令人技癢難忍。好一鍋鬼怪、美女、遙遠星系的牛雜湯！好一盤神話傳說、探秘奪寶、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的什錦炒飯！那是八十年代城市小男孩的真正初戀。除了不停投幣，不停搓揉機子的按鍵和搖桿，除了把一腔熱血潑灑在打打殺殺的層層關(guān)卡之中，請問，還能怎樣表達我們熾烈、深沉的愛意？這股欲望的激流長驅(qū)直入，勢不可當！沒錯，現(xiàn)實嚴峻，現(xiàn)金匱乏，但我們既然已踹開鳥籠，必將破空遁去，而唐克克的囤積術(shù)正好是一雙雙翅膀，輕盈、堅韌的塑料翅膀，供我們飛往電子游戲的美妙應(yīng)許之地……

那年四月，太陽黑子爆發(fā)，夏季咣當一聲降臨人間，潲水缸的餿臭一天比一天濃烈。這時候，揮汗如雨的諸位食堂大師傅發(fā)現(xiàn)，小面額飯票日益稀少，竟不得不頻繁動用可愛的人民幣找零。他們并沒有賬面損失，因此毫不在意。在唐克克的帶領(lǐng)下，棋隊的孩童持續(xù)積攢小票子，不斷收獲真票子。我們在電子游戲廳逗留的時間越來越長，遭到偷竊、圍搶，更挨過幾頓拳腳。于是唐克克拉上藤球隊的單身漢及其搭檔，我說動兩名摔跤隊的同學(xué)，再招呼三五個只會瞎嚷嚷的武術(shù)隊小冠軍助陣，撲向電子游戲廳大顯神威，報仇雪恥。實際戰(zhàn)況證明，流傳于跑馬場內(nèi)部的一份武力排行榜所言不虛，終究還是藤球隊的壯小伙最剽悍。他們徒手將體校流氓的兇名狠狠地敲進了街邊痞子的腦殼。他們的雙腳是兩根殺人鐵拐，踢到小混混身上如狂風掃落葉，摧枯拉朽，所向披靡。而我原本寄予厚望的摔跤隊少年卻根本放不開，畏首畏尾，更像是跑來勸架的。事后這兩個家伙十分難為情，跟我解釋說什么自己的腰勁太足，傷人的技術(shù)太精湛，怕下手過重把對方弄殘。哼，全是些死變態(tài)！成天鬼鬼祟祟跑到你身后，拿他們硬似鋁合金的手指頭，抹上清涼油的齷齪手指，捅你毫無防備的屁眼！難道屁眼也是鋁合金做的？什么貨色呀！臭不要臉的東西！……接下來，唐克克用敵人的污血給他鐘愛的兩臺游戲機畫上標記，宣揚自己征伐的功績。他以公道的價格補償了游戲廳老板的損失，將門旁看不順眼的涂鴉統(tǒng)統(tǒng)刷掉。那一天唐克克豪爽得出奇，亦大膽得出奇?？旎畎?！他比我們伙食更好，補助和獎金更多，擁有真正的私人戶頭，完完全全自己掌控。他是當之無愧的孩子王。我則同樣沉醉于酣暢淋漓的勝利、異彩紛呈的游戲以及縱情揮霍的無限快感，沒去提醒唐克克第二天還有訓(xùn)練賽，結(jié)果他玩到深夜，把錢花了個精光。

寫檢討勢所難免，我們也滿不在乎。倒是街頭的局面越發(fā)微妙而棘手，難以察覺的騷動和紛擾如層層漣漪，不斷向周邊城區(qū)擴散，讓許多放學(xué)回家的小孩子慘遭洗劫。鑒于這次打群架純粹是一邊倒，落敗的一方深感恥辱，因此圍墻內(nèi)外的兩撥人馬舊怨再添新仇，足以催生任何不測的災(zāi)禍。又或許山雨欲來僅僅是假象？可能實際情況并沒有那么糟糕？縱觀市體校每年為世人奉獻的百十來場斗毆盛宴，我們橫掃游戲廳只不過是當中比較清淡、簡樸乃至乏味的一頓工作餐，基本上看不到什么濃湯辣油。然而，關(guān)鍵在于，圍棋隊的小家伙竟也參與其間，這確乎驚動了領(lǐng)隊盛大倫及某某老屁股主任。黃教練和另一位吳姓教練迅速揮舞大棒，名曰加強生活管理，嚴格限制隊員的外出活動，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倆還受命查清我們的大量現(xiàn)金到底從何而來。唐克克是領(lǐng)導(dǎo)的心肝寶貝，是今后沖擊全省第一個職業(yè)段位的希望之星，所以教練們從不為難他。出于無法公開的原因，黃教練也從不為難我。但其余的孩子極易攻破，甚至，他們一想到主謀者要倒霉就禁不住暗自竊喜，他們小小年紀便學(xué)會了賣友求榮……不到五分鐘，真相大白于天下，成捆成捆藏在唐克克衣柜深處的零票子被收繳一空。財源斷絕，血本無歸！……我們立即認定，是傻瓜苗裕投降變節(jié)，把秘密捅給了吳教練。好你個馬屁精苗裕，好你個忘恩負義的小叛徒苗裕，好你個吃糞長大的狗雜種苗裕！唐克克陰險的歪嘴又豁成一尺寬，三角眼火光一閃，完美的報復(fù)計劃在他漆黑一團的心底形成……

清晨五點四十五分，盛領(lǐng)隊準時跑來咚咚咚敲門。男人早睡早起，撒完尿，拉完屎，刷好牙，洗好臉，再將頭發(fā)仔細地梳到一邊，往胡須里噴些花露水，隨即撇下他還在呼呼大睡的老婆和孩子，步入溫柔的黎明一路疾行。他分秒不差地趕到宿舍樓，以低沉的吆喚把我們吵醒，領(lǐng)著圍棋隊、象棋隊老老少少幾十號人去主體育場跑步。如在冬季，我們腦袋上還撒滿了星辰，幸災(zāi)樂禍的星辰，黑乎乎的空氣冰冷、滯重而不失甜蜜，無論男孩女孩，誰都不說話，昏昏沉沉緊跟前面的人影移動，像一列松松垮垮且直冒白煙的火車。我們腹內(nèi)空空，各自拖著夜夢的尾巴低頭邁步，吟味著安謐的低潮。盛領(lǐng)隊穿了條七十年代緊窄、褪色的運動褲，路燈下他雄壯男根的輪廓清晰可見。這男人是我們偉大執(zhí)政黨丟在臭水溝旁又撿回來吐點兒唾沫揩光擦亮的螺絲釘。他每隔一陣子就毫無必要地喊上兩句號子，升高八度的嗓音多少有些凄涼。時至今日，當我再度回想起盛大倫堅毅的面容，重現(xiàn)他無比深邃的目光和輕微凹陷的腮幫子，才猛然發(fā)覺，男人長得頗像中學(xué)語文課本里蓄著八字胡的大作家馬克西姆·高爾基。

主體育場破舊的觀眾席黑白斑駁，好像環(huán)狀的宏偉棋局，又仿佛坐滿了交頭接耳的幽靈。我逐漸清醒，逐漸激動，繼而欣喜若狂，因為住我們樓下的女子舉重隊正在濕漉漉的草坪上列隊蛙跳。哦，粗短強勁的大腿，能將你冥頑不靈的腦瓜子生生夾爆！哦，結(jié)實有若鐵打的青春肉身，令人涕泗橫流！她們的主教練是個大冷天仍穿短衫短褲的怪物，他向來不講情面，不容討價還價，火氣極旺，偶爾打一兩個哈欠。無論刮風下雨，他一貫嚴厲督促女隊員不折不扣地完成訓(xùn)練內(nèi)容。她們在主席臺上蛙跳，轉(zhuǎn)眼又在觀眾席的臺階上蛙跳，并很快穿過布滿了腳印、踩著嘁喳作響的灰渣跑道，重新回到草坪上蛙跳。顯然，女子舉重隊隊員是一伙力大如牛的蛙跳女神，她們的蛙跳使地球自轉(zhuǎn)加速，使我激情勃發(fā)，體內(nèi)涌起一股匪夷所思的沖動，助長發(fā)育的沖動，而發(fā)育學(xué)的知識你掌握再多也嫌不夠。那個嘴里咬著個銅哨子的男教練讓我非常非常忌妒。他背著雙手，叉開雙腿，站姿傲岸，在他捏得碎老核桃的魔掌之下，任他予取予求！我第一眼看見這家伙，便不由惡向膽邊生，想往他飯盒里投些唐克克獨門秘制的穿腸毒藥，可惜一直找不到機會。真希望能取代他，占據(jù)女子舉重隊主教練的寶座啊。我喜歡那幫四肢發(fā)達的女大力士，尤其喜歡當中最丑的韋鮮花，因為她笑得最狂野，每每張開大嘴露出牙齦，相當性感……整個晨練期間，柴棍似的女子跳高運動員、肉山似的女子鏈球運動員、身形說不出為何詭異的女子體操運動員，還有長頸鹿般成群結(jié)隊從男童頭頂跨過的女子籃球運動員……我瞧都懶得瞧一眼。如果不是英姿勃勃的短跑女將從身邊掠過，如果不是她們突然造成一陣不大不小的冰涼旋風，那么我饑腸轆轆的注意力肯定全放在舉重姑娘身上。你要明白，兩腿光光的女飛人是唯一可以跟女大力士媲美的高貴團體。而我，至為崇尚力量的瘦小戰(zhàn)士，這時已徹底無法自持，于是頻頻沖刺，企圖超過盛領(lǐng)隊，超過黃教練，超過所有師哥師姐，包括該死的唐克克。后來尹秋琳和國際象棋隊的柏蕓承認，她倆正是因為本人晨練的瘋魔表現(xiàn)，方才展開競逐，想看看誰能夠搶先把我摧殘到發(fā)狂發(fā)癲。

然而，舉重隊的姑娘們念頭很單純，目標就一個，即全國冠軍，亦即奧運冠軍，世界賽場上與之爭鋒的朝鮮姑娘和泰國姑娘不過是小菜一碟，無足掛齒，她們的勁敵只有湖南姑娘和湖北姑娘，興許還包括一部分福建姑娘。那群天生偉力的少女不愧為體工大隊的王牌，堪稱明星中的明星，其伙食簡直是運動員的滿漢全席，令我們這些小屁孩目瞪口呆。光想一想也會消化不良！但舉重運動員不得不像我控制大小便一樣控制她們的體重。此外，為提高訓(xùn)練強度，韋鮮花和與她情同姐妹的一眾隊友競相服食超量的興奮劑，在訓(xùn)練館里成千上萬次提起杠鈴，將鎖骨壓得烏黑，將腳下極其耐磨的硬墊子砸得哐哐哐直響。有時候，即使一天已經(jīng)結(jié)束，即使已經(jīng)吃過晚飯，洗過澡，藥力卻未消退，舉重少女仍無法回到正常人的天地，跟我們耍鬧嬉戲，只好返回晝間揮灑汗水的鐵疙瘩巢穴，給自己加練，練到亢奮的感覺消失殆盡，體內(nèi)的狂躁歸于沉寂。這伙新時代的神力孟四娘！把偷瓜的男子漢們毆得抱頭鼠竄的一品勇猛夫人陶三春英靈附體！下半夜，我想象全身汗津津的韋鮮花也睡不著，還在黑燈瞎火的浴房里做舉杠練習(xí)。這一連串動作不僅烙在她大腦深處，更銘刻在肌腱和筋骨深處，甚至進入細胞核，進入線粒體……為了馴服地心引力，姑娘一千次一萬次把杠鈴舉過頭頂！哦，女子舉重隊，她們的汁液里蘊滿大火。她們的深呼吸，她們結(jié)實的胸脯、精華的腹肋，她們用布條和護腰帶緊緊扎住、充盈到近乎爆炸的肉身，她們沾滿鎂粉的雙腿和雙手，她們泰山壓頂面不改色的英勇氣概……長久以來一直是本人的性幻想當中不可或缺的劇毒物質(zhì)。

我渴望混進女子舉重隊的宿舍一窺究竟，那兒肯定是一座另類天堂，力大無窮的天使們在其間洗衣服，把毛巾和床單擰得粉碎。但我始終不敢行動，擔心遇上終年穿短袖的恐怖教頭，被他一掌拍到腦漿迸裂。九月底，連續(xù)幾個早上沒看見韋鮮花出操，我不免掛念，起初以為她請假回家了，或者經(jīng)痛難支臥床休息了……不對，我意識到，舉重隊隊員從不回家，從不生病，舉重姑娘從不痛經(jīng)，連月經(jīng)都少之又少，幾乎與男子無異。這是公開的秘密。找人一問，才得知韋鮮花訓(xùn)練時不慎傷到腰胯，讓隊友們抬回了宿舍。那天我恍恍惚惚地上課、打譜、做死活題……好不容易挨到晚餐時間，去食堂的路上，我湊近尹秋琳，想跟她單獨說句話。“陸小風，”白胖如豬的王媛媛在一旁嚷道，“你快滾蛋?！北救瞬患永聿牵炊箘艣_我們棋隊的黑美人擠眼。王媛媛大驚失色，不肯相信一個才讀三年級的小王八蛋，竟敢勾搭讀五年級的師姐尹秋琳。

王媛媛，白胖如豬的王媛媛，四年級數(shù)學(xué)不及格還好意思仗著個大爸爸擠進圍棋隊瞎混的蠢貨王媛媛，老子有空再收拾你。她當然不會知道，我找尹秋琳是想借條裙子穿穿。黑美人沉默寡言，不該管的事情從來不管，然而，她唇邊那顆大烏痣暴露了少女的風騷本性，這恰恰是尹秋琳將來的男友小白狼的看法。不過，我問黑美人借裙子那天，令她委身的英俊大流氓還沒有出現(xiàn)，他眼下只是個嘴叼香煙的路人某，十年如一日從圍棋隊的宿舍前低著頭成百上千次走過。

我主動向尹秋琳坦白了自己的計劃：穿上女裙，挎上女包，混進女子舉重隊的宿舍，去看看韋鮮花。我打算在男衛(wèi)生間換裙子，但尹秋琳不同意。“如果讓誰撞見，”黑美人說，“就麻煩了。”其實她是害怕裙子在又臟又臭的糞坑上沾到屎尿。我只好聽從尹秋琳的建議，在她房間里換裝。盡管王媛媛和另一名女隊員不在屋子里，我脫衣服時還是格外緊張。室內(nèi)空氣充滿了細沙似的暗影。姑娘們枕邊的布偶玩具似有靈性，黑眸子閃閃發(fā)亮，通過一張字形梳妝臺的鏡面朝我眨眼。外頭傳來唐克克的笑聲，他難聽的公鴨嗓極具穿透力。說不定正在毆打阿阮。希望是正在毆打苗裕。當然，這不太可能，因為那小子的父親是個體毛濃重的游泳健將，更是市公安局的刑偵大隊隊長。“你怎么跟王媛媛一樣白，”尹秋琳伸手彈了彈我瘦不拉幾的胸膛，沒彈出什么動靜，“你比她還白?！蔽矣憛捦蹑骆拢憛捀蹑骆卤劝祝莻€蠢貨玷污了白色。我提醒尹秋琳，雖然她比我大兩歲，卻并不是我?guī)熃?，相反?yīng)該是我?guī)熋?，這一點必須講清楚。行，脫褲子吧，黑美人說。

我男扮女裝，穿上蝶領(lǐng)短袖連衣裙，順利潛入舉重姑娘們居住的樓層。市體校的運動員宿舍是一片人為分隔成很多區(qū)域的巨大建筑群，它們彼此嵌合，或以空中走廊互相連接，結(jié)構(gòu)錯綜復(fù)雜。如今，我回憶這些飄蕩著種種清新或丑惡氣息的通道、曬臺和屋舍，眼前會浮現(xiàn)一個環(huán)形牢獄。但是跟英國人邊沁的設(shè)計不同，這兒并沒有一棟可用于監(jiān)視囚犯的中央塔樓，而代之以一座主體育場，它簡陋的觀眾席下方依然是一圈朝外開門的房間、倉庫、公共廁所，天花板呈四十五度傾斜，特別壓抑。當年盛大倫領(lǐng)隊搬入新居之前，在里面住了兩年，權(quán)當過渡，他兒子的身體發(fā)育卻因此受到嚴重影響，不僅平衡感極差，腦袋還長成了一個不等腰梯形。

套上裙子，我跟女孩沒什么兩樣。不過尹秋琳為慎重起見，又或者是貪圖好玩，翻出女鞋女襪給我穿上，女帽也戴上，更幫我抹了點兒口紅，撲了點兒香粉，涂了些指甲油。唉，畫蛇添足，不倫不類，活像個失敗的人妖。我無意再講述尹秋琳其余不堪入目的舉動。沒關(guān)系，要欺騙老眼昏花的管理員大媽已經(jīng)足夠。走進女子舉重隊的神秘樓層，看到神秘長廊上晾曬的各色胸罩、褲衩，以及諸多用途不明的神秘物件，我萬分驚奇，感動不已，忘記了自己為何而來。空氣中彌漫著女大力士們赤裸的幻象。閉上眼睛，將這些美不勝收的影子統(tǒng)統(tǒng)吸入雙肺，吸入靈魂！我太過陶醉，不禁淌下淚水，整個人暈暈乎乎，搞不清是應(yīng)該繼續(xù)前進，還是立馬掉頭為妙。幸好有個姑娘認出了我。她大概跟韋鮮花同姓，來自本省最窮也最狂暴的革命老區(qū)，是女子舉重隊里有名的假小子，極能吃苦。盡管她唇髭濃黑，顴骨粗碩，渾身肌肉堅硬如鐵，盡管她比我更像個爺們兒，可是姑娘心很細，腦子很活?？匆娢疫@副怪樣，她詫異的神色一閃而過，旋即領(lǐng)著本人走向韋鮮花的房間……那天傍晚，下過一場陣雨，暖烘烘的地面騰起一團團白色怪魂，擁有成百上千扇窗戶的宿舍樓變成了一座大蒸籠。許多精壯的漢子僅穿一條三角內(nèi)褲，把他們或長或短、或粗或細的手腳搭在陽臺和走廊的圍欄上接引涼風，但一無所獲，反倒是寡廉鮮恥的姿勢讓他們越發(fā)燥熱，越發(fā)不耐煩，如果不去訓(xùn)練場自找苦吃，如果不干點兒作奸犯科的勾當，生活就毫無歡樂，毫無指望，連泡屎都不如。他們連聲怪叫，捶胸發(fā)吼，想象自己是沖進圓形競技場的猛虎雄獅?？上覀兺接懈偧紙?，卻沒有提盾執(zhí)斧的角斗士，夕陽下只剩了一個擲鉛球的大胖子還在獨自訓(xùn)練。女運動員對于男隊友粗野的獸嗥充耳不聞，對于他們露肉的行徑熟視無睹。你拿不出成績，搶不到獎牌，穿不上國字號比賽服，光喊頂個屁用？這番無聲的責難，令市體校的少年郎無地自容。

實際上，我并不是第一次來韋鮮花的宿舍。與跳水隊姑娘不同，舉重隊姑娘喜歡把房間裝點成一個香噴噴的小天地，在其中她們可以暫時做一名普通少女。節(jié)日清晨，陽光穿過韋鮮花精心挑選的玻璃墜飾，將閃閃爍爍的金色星點灑滿四壁和天花板。墻上貼著港臺明星的海報，郭富城、吳奇隆等人青春正盛，絲毫未現(xiàn)今時之老態(tài)。韋鮮花的床鋪緊挨窗臺——姑娘在舉重隊的地位可見一斑——此刻她正望著樓旁葉子快掉光的高大木棉樹，神色很平靜?？吹轿野l(fā)紅的眼睛以及臉上沖掉了脂粉的淚痕，似乎為她哭過，韋鮮花立即想哭，我見她要哭，也準備跟著哭，誰料她居然就此打住了。他媽的，倔強到可憎的女大力士！庸俗的假象絕對無法使她動搖。“你怎么樣？”我問韋鮮花?！凹‰鞌嗔?，要休息半年，七運會是泡湯了……”當時本人還從沒參加過全國比賽，注意力仍放在省內(nèi)的敵手身上，所以，她這番話讓我感到眩暈。

“接下來，怎么辦？”

“養(yǎng)好傷，繼續(xù)練，”姑娘說，“我家在農(nóng)村，沒退路?！彪S即又補了一句：“不像你?！?/p>

末尾這三個字純粹多余。韋鮮花，你完全不了解我難以啟齒的憂傷！眾多的憂傷對八歲小男孩而言過于浩大！那一刻我真恨她啊，真想轉(zhuǎn)身就走！但我不敢。如果我敢，則可以跨越一切深溝巨壑，終結(jié)一切苦惱。后來我又去找過韋鮮花幾回，直到姑娘能自己下床。尹秋琳嫌那條裙子被本人穿過好多次，讓她起雞皮疙瘩，索性把它送給我，作為變身的常備道具。真煩呀，真想一抬手扔到樓下！但我不敢。我不敢招惹尹秋琳，即使她爸爸不是警察，只是酒店經(jīng)理。而韋鮮花再也沒有大笑露齦，再也沒有跟圍棋隊的孩子打打鬧鬧，乃至再也沒有與我們同桌吃飯。她一刀斬斷了往日情誼，我忘了她究竟去沒去成七運會。

韋鮮花的傷病挫折促使我想到自己的處境，事實上，本人的腦袋瓜已經(jīng)凍傷……或者應(yīng)該說，無論何時，我們對自己的處境并不是非常清楚，雖然每位選手的天靈蓋上都豎著一臺三百六十度不停轉(zhuǎn)圈的靈敏雷達。戰(zhàn)場極其廣大、深遠、紛繁。勁敵來自北邊，主要來自底蘊深厚的舊省城。那兒有一伙小壞蛋，智力早發(fā)，說另一種語言，跟我們格格不入，又永遠壓我們半頭。新省城想勝過舊省城，全仗唐克克奮力拼殺，頂多再指望指望大師兄關(guān)衛(wèi)海，我本人遇到北邊的老對手往往兇多吉少，苗裕、阿阮這類蠢材上陣則等于送死，可以忽略不計。至于全國的情況，根本無從想象，我滿頭霧水，僅僅在棋隊訂閱的報刊里零星瞥見一幫神人魔獸的朦朧身影，他們?nèi)绱藦姶螅瑓s也如此不真實。再往上，圖景又一次變得清晰。當時韓國的李昌鎬已初露鋒芒，日本的超一流棋手挨了聶旋風的九連斬而稍現(xiàn)頹勢，不過小林光一先生依舊是我心摹手追的大師，他那些跨海傳來的棋譜看似淺白，可你連皮毛都學(xué)不到……唉，更多時候，幾乎無暇細思！因為勝負太殘酷，而本人的性格又太軟弱，成天患得患失，頂不住排山倒海的巨大壓力。我不止一回在賽場里抱頭痛哭。我放聲號啕，我悄聲抽泣，咸絲絲的眼淚滴到木頭棋盤上，青菜粥似的鼻涕淌到塑料棋盒上，泛濫失控的涎液將白底綠線的對局記錄紙打濕。我一次次陣前飲恨，仆倒于強敵腳下，四仰八叉，七竅流血，面目全非而難以辨認……反正死狀慘不忍睹。我深陷泥潭！要么形勢大好卻陰溝翻船，要么力竭斃命，完敗收場……多少個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失敗苦澀啊。我飽嘗這份活見鬼的沉重苦澀，耗盡了下棋的樂趣，備受煎熬。

但不管怎樣，本人也有過光榮的時刻，難以磨滅、永志不忘的光榮時刻：我打敗過鄒駿捷。這位如今毫無名氣的棋手，泯然眾人的職業(yè)五段，當年比唐克克更令我生畏，是個體內(nèi)潛藏著龐大未知能量的怪胎，然而，根據(jù)圈子里秘不外傳的顱相學(xué)，他非比尋常的頭部形狀從一開始便昭示了命運。對鄒駿捷來說，那場失利算不上什么挫敗，幾年后他憑著自己千錘百煉的頭部形狀直升國家少年隊，我則于同一時期離開棋界，告別修羅場，真正重返校園。各償所愿，皆大歡喜！不過本人將記住那么一兩次光輝戰(zhàn)績，因為這樣的光輝戰(zhàn)績寥寥無幾……那個下午，那一局棋，那一秒鐘，我讓小天才鄒駿捷領(lǐng)教了兔子蹬鷹的絕技，讓他嘗到了孤立無援的難受滋味，并最終使他失去一輪全省少年冠軍的光環(huán)，令唐克克白撿一個便宜，捧回金杯。我當然記得鄒駿捷的冷汗熱汗從鬢角淌下的種種細節(jié)，記得他雙眼仿佛已化為兩泡糖漿，十分之靈動，景象特別精彩。他嘴巴因缺氧而大大張開，臉頰通紅，身體一點一點俯向棋盤，似乎想純憑目光把生了根的棋子摳出幾顆來，絞個粉碎。鄒駿捷，今天你休想騎在老子頭上耀武揚威！我盡情享受著千載難逢的良辰美景，不肯輕易放過。假如它要擴展為無限，侵占我人生之書的其余篇章，假如它仍保存于時間當鋪深處，可以拿我三十多年在世光陰的無用下水和邊角料來兌換，本人將毫不介意，且將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任何一日、任何一周、任何一年抵押掉而毫不吝惜?？靵戆桑寗倮拿壑煤脻补辔液诎讬M斜、晝夜灼燒的焦腸渴肺！哇哈！金角銀邊草肚皮！哇哈！無事自補，必有侵襲之意！……觀戰(zhàn)的大人小孩越來越多，各隊的教練們紛紛走過又搖頭走開。鄒駿捷很心煩，輸給我比輸給唐克克更讓他丟臉，更讓他咬牙切齒，他不斷進化的頭部形狀為此停滯生長了幾分鐘，苦苦掙扎，困獸猶斗，死也找不到解決辦法，唯有建議他投子認負，然后躲進廁所偷偷哭一場——太丟臉時，你絕不能當眾哀號，這么做只會招來更多恥笑。

唐克克果然奪下冠軍。他對我并無謝意，他真正的目標是職業(yè)初段，是廣闊的王者之路。鄒駿捷也絕沒有一蹶不振，這家伙的頭部形狀注定要把我，把唐克克，再把他自己的師兄劉青霖統(tǒng)統(tǒng)擊垮，遠遠甩開，從此一騎絕塵……

比賽一結(jié)束，全體隊員便登上車船，從幾百公里開外的陌生城鎮(zhèn)回到市體校，立即投入緊張的訓(xùn)練。做不完死活題，就不許吃飯，不許睡覺，甚至更嚇人：不許玩耍。懶驢！笨鳥！膽小如鼠！軟綿綿的羊駝！菜狗！豬玀！黃材晉狂罵我們。圍棋隊一時間變幻為籠罩著失敗陰霾的凄涼動物園，唐克克是唯一仍保持人類形態(tài)的游客。他顧盼自雄，他優(yōu)哉游哉，因為兩位教練也拿他沒轍，不是他的對手。這家伙暗中指指點點，幫隊友應(yīng)付困局，既憐憫又鄙視我們的簡單頭腦。唐克克已經(jīng)看明白，某些難題只有他自己能攻下來，我們這些個朽木糞土根本沒指望找到正解。生死有命?。≈缓帽犚恢谎?，閉一只眼！……我們的歲數(shù)是在一次次不講情面的嚴酷競逐中計算并增長的。對于指望躋身職業(yè)圈的棋童來說，最初的六七年光陰事關(guān)重大。在這段無果而終、漸漸加速流逝的日子里，我追隨各式選拔或集訓(xùn)的信風洋流到處狂奔……在哈爾濱道外區(qū)，我遇到竊賊，不幸失去了證件，導(dǎo)致那天下午沒進入賽場，被判棄權(quán)；在太湖黿頭渚，我不慎落水，差點兒淹死，事后腸道內(nèi)多出幾百億個寄生菌，終日拉稀不止；在昆明老城，主場作戰(zhàn)的云南棋手讓我們吃盡苦頭，這些堅韌不拔的高原小男孩相當厲害，五官長得相當簡明扼要，妄圖輕易從他們身上撈分數(shù)，不啻是異想天開……在甘肅蘭州，本人親眼見過一個北京大胖子晉升九段的輝煌時刻。他收獲了很多鮮花和掌聲，處于職業(yè)生涯的巔峰期，力量之渾厚，堪可擊敗風頭正勁的大國手馬曉春。但是，我等始料未及，這位孩子們眼中的傳奇英雄竟從此墮落，不再投身于賽事的洪流，去爭奪圍棋神殿的閃光榮譽，他掉轉(zhuǎn)船頭，欣然接受一紙某著名學(xué)府歷史系寄出的錄取通知書，駛?cè)胍粭l安安穩(wěn)穩(wěn)、平庸乏味的航道。我母親這類無知無識的小市民慣把“急流勇退”掛在嘴邊，對北京大胖子的做法倍加贊賞。在他們看來，鐵飯碗才是人生的真義，蘸了墨水的鐵飯碗更是無與倫比，因此我外公的五個女兒之中有四個嫁給老師，有一個沒嫁掉，自己當了老師，外公家?guī)缀跏墙逃值恼写椭T多學(xué)校永不關(guān)閉的食堂，這也成為他立足省城的秘密武器……言歸正傳，北京大胖子的做法讓人沮喪，不僅白白浪費了上天的眷顧，還貶低了我們極度珍視的價值。如果將棋力轉(zhuǎn)換為武力，他可以一掌轟死七百八十八個嘰嘰喳喳的業(yè)余三段。此等絕頂高手去吃學(xué)者這行飯，在我們看來，與吃屎無異。我母親只懂得眼前的蠅頭小利，巨人的世界又豈是她所能理解？或許，那個原本野心勃勃的男子在某個晚上突然傻掉了呆掉了也未可知？沒準兒他已經(jīng)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已經(jīng)淪為一具行尸走肉？總之我母親把北京大胖子的可悲故事當成她螻蟻人生觀的又一次勝利，四處宣傳，還故意讓親戚朋友誤以為她認識一名圍棋九段。

六七個寒暑間，我揣著全國糧票在各地亂跑，時而鄭州，時而杭州，不過去得最多的地方還是舊省城，經(jīng)常一待四五個月，那兒陰冷的冬雨讓我骨頭陣陣發(fā)痛。孤身在外使我喪失了自制力，早早染上手淫的惡習(xí)。幾年后，有位姑娘懷揣著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崇高信念，允許我摟摟抱抱，但我不想摟摟抱抱，只想回家手淫，姑娘又暗示我可以吻她，但我不想跟她親嘴，只想回家手淫……當初，正是在鄭州強者如云的棋隊里，我遇到了自瀆界的宗師李一凡，這個白白凈凈、雙唇肥厚的冬瓜臉河南少年不到十五歲，只比我大兩三歲，可他已是職業(yè)初段，更在許多隱秘的領(lǐng)域堪稱老手。李一凡瞧不上唐克克，對我卻脾氣頗好，不僅為我打開了自娛自樂的神妙大門，還附送一部剛出版還熱乎的《白鹿原》，以及一部書頁間印滿方格子、看上去滿目瘡痍的《廢都》充當輔助材料。起初我不明白李一凡那張冬瓜臉為何時時流露出憂郁的神色。按理說，他前景大好，應(yīng)該沒什么可擔憂的……那陣子唐克克近乎失蹤，我一個人住在寬敞如倉庫的雜物房內(nèi)，因食物匱乏而整天饑餓難忍。如今回想往事，那間屋子是多么溫馨啊！廣袤的冬夜在高樓外呼嘯，在門窗上拍打，妄圖撞進來，將我活活吞噬。抵御黑暗的床頭燈腦袋低垂，照亮一小片橢圓形區(qū)域。漏斗般延展的陰影逐漸加深，變厚，覆蓋四周，落在其中的大衣柜里爬滿了蟑螂臭蟲，翻卷的墻皮狀似一層封凍的黃曇花，角落堆放著燈管、舊書、衛(wèi)生紙、空床架、軍大衣、穿爛的足球鞋、生銹的自行車、臟兮兮的棉手套，外加大大小小的袋子箱子。也許每件物品皆蘊含一段往事，暗藏一個秘密，并且散發(fā)特殊的氣息……只可惜，我無暇探究它們的隱情，我吃過太多沖鼻的土芹菜，吃過太多可怕的肥豬肉和動物肝臟，以致瞳子發(fā)黑，嗓子眼發(fā)緊，天天處在食欲不振與營養(yǎng)不良的水火交攻之下。我日復(fù)一日上街買酸奶和火腿腸，又羞于寫信回家向我那勤儉到近乎冷血的母親伸手要錢。在鄭州大半年，我吃掉了這輩子該吃或不該吃的所有火腿腸，各種風味、各種包裝、各種形制的火腿腸，連同大量防腐劑與人工色素……直到今天，我看見、聞見火腿腸依然想嘔，我如果恨誰，會把他比喻成火腿腸，跟火腿腸做愛仍是我腦海中最陰森最恐怖的噩夢，簡直不堪言狀。

我十二歲那年，在一個剛下過大雪的深夜，坐火車抵達鄭州。黃材晉教練、唐克克還有我，三人來到一間空蕩蕩的圍棋訓(xùn)練室，將椅子拼成床，湊合著挨了一個晚上。唐克克迷糊中不時干咳，暖氣片不時嗚咽，遠處的鍋爐隆隆低吟，讓人無法入睡。窗外是一輪圓月，照得放晴不久的世界瑩瑩發(fā)白。我步向屋外，在松軟的積雪上踩來踩去，欣喜于冰冷、輕盈的新鮮體驗。日后我千百次走過北方冬季銀裝素裹的城區(qū)和郊野，年復(fù)一年腳下嘎吱嘎吱作響，恍惚全是那一晚踏雪的悠遠回音。河南圍棋隊的總教練馮先進六段跟我們是同鄉(xiāng)，他心系老家的圍棋事業(yè)，促成兩個遙遙相隔的省份簽署協(xié)議，讓我和唐克克來鄭州學(xué)習(xí)。黃材晉旋即南歸，留下我們接受錘煉，時有時無、落自九天的錘煉……伙食的粗劣不必再提，反正食堂管理員大叔因為我屢屢將吃不完的饅頭夾在桌板底下，幾乎要動手揍我……還是先談?wù)劺钜环驳膽n郁，這哥們兒暗戀同隊的大師姐。小伙子想女人已經(jīng)想到饑不擇食的地步！不過，他真正的焦慮更為嚴肅，更為深重。三四個星期后，跟李一凡混熟了，我才總算明白他為什么整日愁眉不展，晚上頻繁失眠?！澳阕⒁庑胀醯男〖一?，”冬瓜臉少年說，“他天賦極佳……”確實，那孩子天賦極佳。他來自開封，雖比我小三歲，棋力已勝我一籌，似可輕易地踏上職業(yè)棋手的神圣臺階……當時我顯然不太相信，姓王的小家伙也會像其他人一樣，嘗盡艱難困苦。這名玉面神童再三受挫，多年來沮喪地游走于自己魂牽夢繞的競技場外圍，幾近萬念俱灰，最終在淘汰線的鋒刃上豁然開竅。絕處逢生?。∷麖拇艘伙w沖天，高歌猛進，直至擊敗李昌鎬奪得世界冠軍，這才合情合理地迅速凋謝，退出第一線競爭……他那樣的小怪獸正躲在各個省份暗中發(fā)育，悄悄成長，無論是唐克克還是李一凡均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等著他們彎道超車，頭也不回地把你拋下，離你一日比一日更遠，絕無可能追上。我等情何以堪！十五歲的河南少年李一凡相信，各人的根器和悟性實有差異……然而，很遺憾，誰都搞不懂根器和悟性到底是什么鬼東西，誰都猜不透彼此的根器和悟性孰深孰淺，孰高孰低，孰優(yōu)孰劣，我們不得不累死累活折騰一輪，亂滾亂爬攪攘一番，類似于花上七八年天天練劍去殺一伙你完全打不過的仇家……或者換個平實的說法，去豪賭一場！正可謂人生如棋，落子無悔?。]辦法從頭再來?。　b于我們是奇跡化身的概率極低，是庸才愚夫的概率極高，因此難免失敗、悲傷、彷徨、絕望，難免手淫、犯困、白日做夢……冬瓜臉少年問我要不要抽支煙。他漫無邊際的愁緒必須抽支煙才有望緩解。這股愁緒或許不會一眨眼就把人染黑，但是，不難感覺到，它正緩緩向我五臟六腑的末梢滲透，情勢無以逆轉(zhuǎn)……

春節(jié)臨近，游蕩于行人稀少的街頭，我經(jīng)常忘記自己姓甚名誰，如同闖進了一出聽不太懂的新編豫劇。我縮在從南方大老遠穿來的羽絨太空衣里，縮在瘦小的軀殼內(nèi)，哆哆嗦嗦，走過暫停營業(yè)的燴面館，走過無精打采的西餐廳，走過酸奶和火腿腸棲身的雜貨商店，去訓(xùn)練室獨自打譜。說不定到了七月份根本沒有人來接我，根本沒有什么定段賽、升段賽，因為時間被神秘地絆住了，周而復(fù)始，我似乎并未休學(xué)一年，我不停往前邁步，實質(zhì)上在不停繞圈子，棋力無半點提高，體重也無半點增加，只有襪子越來越短，褲襠越來越窄……每逢周六，我獲準去馮先進老師家吃頓飽飯，過節(jié)還可以在客廳的舊沙發(fā)上睡一晚。整個星期七天七夜一百六十八個小時我就指望這場大餐，相比之下，食堂的飯菜無異于豬食，是比豬食還差勁的劣等豬食……去死吧，肩上搭著塊臭抹布的食堂管理員大叔！在馮老師家可以吃到白米飯，可以吃到煸炒得油亮油亮的四季豆，可以吃到精致的各色小菜，而不用再吞食大鍋水煮的爛茄子老南瓜……有一次，我不得不換個地方，去宋領(lǐng)隊家吃一頓飯，男人長得好像一只鸻形目的孤傲水禽，他滿臉雀斑的老婆弄了整整一盆旱芹菜炒肉末……旱芹菜！永生難忘！它能讓你堆笑的面孔發(fā)藍發(fā)紫，讓你失靈的舌頭發(fā)僵發(fā)硬，讓你想跳樓自殺！宋領(lǐng)隊的老婆拼命給小客人夾菜，我則拼命忍耐，直至忍無可忍，耐無可耐，才觸電般從椅子上彈開，沖入衛(wèi)生間狂嘔不已，綠油油的嘔吐物將洗手池徹底堵住……于是，我重新回到馮老師家度周末，他所鐘愛的家鄉(xiāng)辣椒使我欲仙欲死，他尼古丁上癮，屋子內(nèi)外到處是他吸煙的幻影和痕跡，這場人為災(zāi)難把陽臺的嬌嫩花草熏得焦黃發(fā)暗，而他豬肝色的嘴唇，揭示了難以設(shè)想的肺部情狀……棋隊總教練的兒子馮小蠻，是個喜歡打噴嚏、褲兜里塞滿臟手絹的急性鼻炎患者，也是電子游戲廳的最佳伙伴，他精通《圓桌騎士》《鐵鉤船長》《變身忍者》《恐龍快打》等十余款最經(jīng)典的橫版過關(guān)游戲，因此無論是在現(xiàn)實中還是在虛幻的游戲世界里，我一直跟隨他，省下很多力氣，也遇到很多麻煩。馮小蠻的名字，想必來源于馮教頭久居中原大地的深刻感悟，這讓他先天不足的頭生子非常引人注目。走進學(xué)校或者體委大院，肯定有人沖我們打招呼。三五成群的同齡女孩只要一喊馮小蠻，往往隨之傳來一陣清脆悅耳的歡笑聲，使你心旌搖蕩……不僅如此，棋隊里有個姓席的姑娘還自作主張，將我改名為陸小蠻。本人聽之任之，未加抵抗。我戀愛了，再次戀愛。前途算個屁！緊接著又失戀了，再次失戀。哦，席芊芊，席芊芊！明天爆發(fā)核戰(zhàn)爭又怎樣？……夜間的時光大部分用來翻看武俠小說：讀梁羽生的《散花女俠》可以學(xué)到點兒明朝歷史，讀古龍的《圓月彎刀》不免淫欲勃發(fā)。如果李一凡等人在隔壁玩四國軍棋，我就跑過去當裁判。我自告奮勇，我認真負責，我一聲不吭，好讓河南大哥們覺得我陸小風是個天生天化的四國軍棋裁判，最擅長面無表情地履行自己的職責。我喜歡這份差事，盡心盡力做好這份差事，更借此成為不可或缺的角色，混跡于人群……

某天黃昏，席芊芊一巴掌拍在我脊柱外戳的駝背上，說是邀我去開封府游玩。出人意料哇！姑娘有個堂姐是當?shù)氐拇髮Ｉ?，可以到她學(xué)校白住一晚。我們在雙休的禮拜六清早動身，迎著華北平原的冷漠晨曦，登上五毛錢一張車票的鐵皮專列，前往那座積壓了許多光陰沉渣的古城。我坐在事先備好的舊報紙上，發(fā)現(xiàn)滑動門哐嘡一下關(guān)閉的車廂里沒幾個乘客。周圍充斥著機油味和嗒啷嗒啷的輪軌撞擊聲，圓形大窗洞投下黃兮兮的初春陽光，電線桿的影子也依次掃過，極有節(jié)奏感。鐵路兩旁的景色朦朧不清，十分貧乏，恍如空寂無人的陰間，而諸殿閻羅正躲在季節(jié)深處，摟著各自的老婆呼呼大睡，他們像烙餅一樣挨個兒翻身，引起大地顫抖?；疖囆⌒囊硪泶┻^十代冥王陣，唯恐冒犯神靈……席芊芊百無聊賴，執(zhí)意要教我講幾句河南話，本人依舊聽之任之，絲毫未加抵抗。有一刻，她靠得那么近，仿佛下一秒鐘就要用河南話對我說：“俺要嫁給你?！笨墒撬裁匆矝]說。我們走出車站時已暮色冥冥，暗沙落下，群燈亮起，讓人錯覺這座城市不妨是任意一座中國城市，甚至不妨是你最熟悉的那座城市……夜幕籠罩的街道統(tǒng)統(tǒng)一個樣子，幾乎可以沿著某一條路徑，走回自家院落，或走到任何一個你想去的地方。只怪我們的法力不夠強大，做不到這一點。當晚我、席芊芊以及她堂姐三人擠在一張單人床上。我弓身縮腳側(cè)臥于鋪尾，席芊芊和她堂姐干脆半躺半坐著通宵閑聊。第二天上午刮起大風，下起瓢潑大雨，雷公電母連連發(fā)威，舊城區(qū)灰茫茫一片。我們哪兒也沒去成，只好窩在師范大專生的宿舍里打牌算命，吃棗糕充饑，吃零食解饞，終日昏昏欲睡，又不敢踏實閉上眼睛，怕錯過返程的火車。半夜，席芊芊墜入了夢鄉(xiāng)。她堂姐湊過來吻我，那一吻似乎極不真實，猶如三輪滿月一同升上天空，又瞬間破滅。

拂曉時，我還想跟女大專生偷偷親嘴，卻遭到拒絕。“可以帶你們?nèi)タ匆怀觥洱X痕記》，”她說，“免門票?！蔽掖鬄榘脨?，既恨她板起了面孔，更恨自己魯莽輕率。女人啊，說翻臉就翻臉！但我還是接受邀請，去看了一場挺鬧騰的豫劇，才心有不甘地返回鄭州……

河南之旅的頭三個月，唐克克始終神龍見首不見尾，忙于參加各式各樣的選拔比賽。元宵節(jié)一過，他重新現(xiàn)身，屁股沒坐熱就急匆匆上街覓食。舊省城的劉青霖、鄒駿捷這時恰好也在鄭州稍作停留。算上唐克克，他們是名副其實的三巨頭，腦袋形狀的發(fā)達程度仍在伯仲之間，彼此不服氣，誰也鎮(zhèn)不住誰。劉青霖風度翩翩，是個眼睛高度近視的富家子弟，仗著自己有幾個臭錢天天下館子，因此沒受過我們的油水寡淡之苦。唐克克拍胸脯向劉青霖吹牛說，在宿舍附近那家快倒閉的西餐廳里，他一頓能吃五十個煎雞蛋、八條烤肉腸、八盤燜青豆、八份奶酪布丁、六只培根面包卷、六片松餅，外加三大杯甜牛奶和一海碗蔬菜沙拉。劉青霖不相信其畢生對手的算路已精準到如此程度?！叭绻阍趦蓚€小時內(nèi)全部吃完，我去付賬，”錢包鼓鼓的四眼田雞操著他驕傲的方言，撂下話來，“如果你能多喝五杯橙汁，我再另給你十塊錢?！碧嶙h正中唐克克下懷。十塊錢??！令人激動的賭局！我敢說自己的大嘴巴師兄贏定了，他有備而來，他天賦異稟，他枯瘦的軀體里塞著一副魯智深的腸胃，足以在飯桌上變不可能為可能，完成違背常理的挑戰(zhàn)。更何況他餓了整整一個星期！他氣吞萬里如虎！雖然還沒開吃，劉青霖的十塊錢已是唐克克的囊中之物。這將成為新省城的又一次勝利。沖吧，用餐叉一決雌雄！饑漢不擇生冷！他鉚足了干勁??！他即將施展讓人嘆為觀止的填鴨絕技！服務(wù)員端來一臉盆煎雞蛋，并很快把其余食物上齊。他們相當勤快，他們的熱忱非同往日！唐克克慢條斯理，不動聲色，邊吃邊與劉青霖、鄒駿捷閑聊，交換棋界的最新情報。少年三巨頭難得湊在一塊兒東拉西扯，場面溫馨……女領(lǐng)班走過來，建議我們合影一張，留作紀念?！跋禄卦僬瞻伞！碧瓶丝藬[手拒絕，他埋首于洗臉盆，正忙著掃蕩煎雞蛋。其實人人都心知肚明，不會有下回了，餐廳將在此次暴飲暴食的史詩大戲收場的那一刻關(guān)門歇業(yè)。消滅完培根面包卷，唐克克轉(zhuǎn)而佯攻烤肉腸，同時進剿奶酪布丁。我看到劉青霖的茶色眼鏡片間或反光，禁不住心里發(fā)毛。事情不簡單?。槭裁纯偢杏X他已經(jīng)穩(wěn)操勝券？這是不是舊省城富家子弟在現(xiàn)實中施展的一記滾打包收？要提醒唐克克恐怕來不及了，我親愛的師兄吞掉太多煎雞蛋，喝下太多甜牛奶，持續(xù)膨脹，正游走于蛋白質(zhì)中毒的懸崖邊緣。鄒駿捷原本坐在另一張桌子旁摳鼻屎，此時他堆滿童稚的扁菱形面龐閃過一絲冷笑。唐克克打著嗝，兩腮腫脹，兩眼充血，沒法意識到自己中計了。他一股腦兒吃下所有蔬菜沙拉，竭盡全力保持清醒以及快活的神情。他從不相信劉青霖的友愛和慷慨，也從不相信鄒駿捷的乖順和敦厚，認為這兩個家伙一向藏奸?；切墓贩?。他，以力戰(zhàn)搏殺著稱的少年黑旋風，該狠宰對手時絕不手軟的兇悍小霸王，今天必須滅了四眼劉青霖的囂張氣焰，迫使他付出代價。唐克克揮舞著鋒利的餐具，絮絮叨叨，不斷重復(fù)一兩句沒意義的傻話給自己加油鼓勁，不斷擦汗，不斷嘲笑舊省城的富家少爺?！澳獡?，”劉青霖的方言很是動聽，“我不會反悔嘛?！碧瓶丝寺犃T，再度埋頭痛吃，不管三七二十一猛嚼食物?！皠⑶嗔?，燜青豆，劉青霖，燜青豆，嘿……”他已近乎昏厥，又突然繞桌疾走，讓豆子從喪失了吞咽功能的喉頭滑落下去。

“要不要拉泡屎再回來？”鄒駿捷問道，“時間還夠?！?/p>

“可以去拉屎?！眲⑶嗔匕岩话徒砑堖f給我，好像本人正在照料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癡呆老漢。

“不過，嘔出來也算他輸?！?/p>

唐克克這下子垮塌了，完蛋了，報廢了，我悲哀地想。他飽脹欲裂的身體呈現(xiàn)為一個愚形，好像大頭鬼。他正在發(fā)育隆起的喉結(jié)一上一下，讓人聯(lián)想到一條快要斷氣的麻糕魚。這番丑態(tài)將傳遍棋界，往后大伙會不斷來問他，到底拉沒拉那泡屎，那泡無中生有的臭屎，那泡一發(fā)不可收拾的爛屎。比賽前，他們會花個兩三秒鐘，即興演一場簡潔明快的活報劇，表現(xiàn)唐克克肚子撐到連翻白眼的極端狀態(tài)。不能吐！壓??！壓成屎橛！哦，括約??！主演者搖擺身軀，神色猙獰地負隅頑抗，撅幾下屁股之后猛然站直，恢復(fù)常態(tài)……果然，唐克克沒挺過來，他徹底趴下了，從此一蹶不振，神勇蕩然無存，對手們發(fā)覺他風格大變，戰(zhàn)斗時越來越縮手縮腳，越來越優(yōu)柔寡斷，凌厲的攻殺著數(shù)越來越少見。最終，唐克克失去了刺客的美名，淪落成大小賽事當中人見人愛的好好先生，直至完全消失于職業(yè)賽場。他這番結(jié)局，多年以來我一直堅信，與劉青霖的圈套關(guān)系極深，可惜誰都不買賬，或者假裝不買賬。唐克克捉弄苗裕，收拾街頭小混混，今天終于輪到他被人捉弄，被人收拾。輪回在世間轉(zhuǎn)動……

不止一次有人問我，唐克克究竟有沒有拿到劉青霖的十塊錢。時隔久遠，真相早已不值一提，當事人也早已各奔東西。實際上，我們是懷著老死不相往來的愿望彼此疏遠的。那段歲月構(gòu)成了我們共同的秘密。我們并不樂于將其示眾。而這份羞愧之中，多多少少還包含著不屑。從何談起??？要么保持沉默，要么胡謅八扯。除此以外的第三條路很難走得通。如果非要我再說說，非要我揭開謎底……好吧，活馬當死馬醫(yī)吧，管他虛實真假，姑且圖個嘴皮子爽快吧，別無良策……那個唐克克終生銘記的下午，城區(qū)寧謐無風，陽光慘淡，透過剝皮樹的枝葉照射下來，行人寥落的街道斑斑駁駁，好像壓扁的、死掉的金錢豹……照理說，此刻我們本應(yīng)該坐在訓(xùn)練室里下棋，可我們卻坐在西餐廳里，見證唐克克超越生物學(xué)上限的食量。劉青霖的十塊錢賭注他拿到了，又沒有拿到，因為他強行灌入最后小半杯橙汁時，已經(jīng)神志不清，整個人斜癱在餐椅上打嗝，些許漿液和碎渣從他嘴巴及鼻孔流出來，順著他泛青的腮幫、靜脈扎眼的脖子、起起伏伏的軀體往下淌，滴到地板上……

“究竟算不算他贏？”鄒駿捷少年老成，十分嚴謹，向來丁是丁、卯是卯，他一定認為唐克克既沒喝完，也沒吃完。當然他不敢明說。怕挨揍啊。

我并不憐憫唐克克，但還是死死盯著劉青霖，企圖從道義上、感情上對他施壓，好讓他認清自己是個賤種，徹頭徹尾的賤種。

“算他贏了?！眲⑶嗔赜樣樀赝辛送薪疬呇坨R?！艾F(xiàn)在，”他站起來，按平時的習(xí)慣抖動褲襠，直至小雞感到舒暢，“是先扛他回宿舍，還是直接去棋室？”

……

陸源，作家，居北京。著有長篇小說《范湖湖的奇幻夏天》等，譯有短篇小說集《蘋果木桌子及其他簡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