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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的語言》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阿來  2019年11月15日10:59

作者:阿來 出版社: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9年11月 ISBN:9787531356509

日隆是四姑娘山下的一個小鎮(zhèn)。 在小飯館里喝酥油茶的時候,我從窗口就看見了山的頂峰,

在一道站滿了金黃色樺樹的山脊背后,莊重地升起一個銀白色 的塔尖,那樣潔凈的光芒,那樣不可思議地明亮著。我知道,那 就是山的主峰了。沒有說話,我想,這一陣子,它是屬于我一個 人的。這一天來登山的人只有我們幾個人。幾個同伴都傾心于 交談。相信此時此地,只有我一個人在注視著它。某個修密宗的 喇嘛曾說過,在功力到位的時候,他看見自己胸腔里什么都沒有 了,只有一個偉大的梵文字母,金光閃閃。如果這話沒有水分, 我想自己也有很好的瑜伽資質(zhì),這個時候,那座雪峰渡過藍(lán)空到 我胸中來了。

同伴們?yōu)槟囊粭l路線最便捷又能看到更多的美麗風(fēng)光爭論不 休時,我獨自微笑不語。心里想著佛經(jīng)上關(guān)于殊途同歸的寓言。 在這個時候,去不去那里,上不上那座雪山對我都無所謂的。 那山已自在我心中了。但我們站在山前,看到將要馱我們上山的 馬,慢慢下山,它們脖子上的鈴鐺聲一下漲滿了山谷,使這個早 晨比別的早晨更加舒緩而且明亮,我終于忘了佛經(jīng)禪關(guān),心跳一 下就加快了。

馬!對于一個藏族人來說,可是有著酒一樣效力的動物。

馬!我已經(jīng)有兩年多沒有跨上過馬背了。現(xiàn)在,一看到它們

的影子出沒在金色樺樹掩映的路上,潛伏在身上的全部關(guān)于這種 善于馳騁的動物的感覺一下子就復(fù)活了。那種強(qiáng)健動物才有的腥 膻味,蹄聲在寂靜中震蕩,波浪一般的起伏,和大地一起撲面而 來的風(fēng),這一切就是馬。馬對于我來說,是活生生的感覺,而不 是一種概念。

馬們一匹匹從山上下來。 就在這里,山谷像一只喇叭一樣驟然敞開。流水聲和叮咚聲

在山谷里回蕩。一隊馬井然有序地行進(jìn)在溪流兩邊的金黃草地和 收割不久的麥地中間,溪水的小橋把它們牽到石岸,到一株刺梨 樹下,又一座小橋把它們渡回左岸。一群野鴿子從馬頭前驚飛起 來,就在很低的空中讓習(xí)習(xí)的山風(fēng)托著,在空中停留一陣,一收 翅膀,就落向馬隊剛剛走過的草叢里去了。這些都和兒時在故鄉(xiāng) 見到的一模一樣,我努力叫眼睛不比別人的更加潮濕。

可那是什么樣的一群馬呀! 在我的經(jīng)驗里,馬不是這樣的。我們要牛羊,是要它們產(chǎn)仔

產(chǎn)奶,形象問題可以在所不計。但對馬,我們是計較的:骨架、 步態(tài)、毛色,甚至頭臉是否方正都不會有一點馬虎。如果不中 意,那就寧愿沒有。中了意的,那一身行頭就要占去主人財富的 好大一部分。以至于有諺語說,我們這族人,如果帶了盛裝的女 人和馬出門,家里就不會擔(dān)心盜賊的光顧了。而眼前是些什么樣 的馬呀:矮小,毛色駁雜,了無生氣,叫人擔(dān)心骨頭隨時會刺破 皮子。如果真有這樣的事發(fā)生,身上流出的血,可能還不夠打濕 身下的地皮。那些無法再簡陋的鞍具就不想再提了。

同伴們爭先恐后地把一匹比一匹矮小的馬的韁繩抓在手里。 把看起來最高大的留給了我。

那個和他的馬一樣的馬隊主人寬慰我說,你的那匹看著烈,其實聽說聽話得很。 我沒有回答他,而是彎腰去系鞋帶。目前,我對這些馬的信

任程度還不及對腳上這雙鞋的信任程度??墒牵坏┛缟狭笋R 背,感覺畢竟和走在地上大不相同,遠(yuǎn)處的雪峰猛一下就在面前 升高了許多。

馬隊主人沒有馬騎,那一頭亂發(fā)的腦袋在我膝蓋那個高度 起起落落。我問剛才他把馬叫作什么?他說,牲口。這個回答 使我高興。在我胯下的不是馬,而是另一種東西,是牲口。馬 和牲口,在藏語里也跟在漢語里一樣,這兩個詞從我們口里吐 出來,經(jīng)過潛意識和想象的作用,給人的感覺是截然不同的。 “馬”,低沉,莊重,有尊敬的意味;“牲口”,天哪!你念 念看,是多么地輕描淡寫,多么地漫不經(jīng)心,從一種可以忽略 的存在上一掠而過。騎在馬上,目的地是重要的,但那過程帶 來的感受是不容忽視的。如果騎在牲口上,過程就沒有什么要 緊,只要能把人馱到目的地就行了。眼下的這一匹,卻能使我 保持常態(tài),因為它不叫馬而是叫牲口,使我在它的背上,在森 林的氣息里搖搖晃晃地行走。而我要在這里說,帶著一點失望 的心情在路上實在是一件很好的事情。這種感覺使眼前的景色 看上去更有況味。如果這個時候,胯下是一匹好馬,會叫我只 享受馬,從而忽略了眼前的風(fēng)景。

現(xiàn)在,我可以好好看風(fēng)景,因為是在一頭牲口的背上。 看夠了一片風(fēng)景,思緒又到了馬的身上。馬所以是馬,就是

在食物方面也有自己特別的講究。在這一點上,馬和鹿一樣,總 是要尋找最鮮嫩的草和最潔凈的水,所以它們總是在黎明時出現(xiàn) 在牧場上,尋食帶露的青草。故鄉(xiāng)一個高僧在詩中把這兩者并稱為“星空下潔凈的動物”。我們在一塊草地上下了馬,吃干糧。

這些牲口松了韁繩也不走開,去尋找自由和水草,而是一下就把 那長長的臉伸到你面前,鼻翼翕動著,呼呼地往你身上噴著熱 氣,那樣的馴順,就是為了吃一點機(jī)器制造出來的東西:餅干、 巧克力,甚至還有豬肉罐頭。我的那一匹,就從我手上,伸出舌 頭來,把一包方便面、一個夾肉面包卷到口里吃進(jìn)肚子里去了。 那舌頭舔在手上,舒服的感覺倒和過去給馬喂鹽時的感覺一模 一樣??上В鼈兊闹魅艘膊话阉鼈兘凶黢R,而是叫作牲口。這 不僅僅是一個名稱和另一個名稱的問題,在這里,兩個詞語表示 出兩個不同的態(tài)度。“牲口”,那口吻隨便得就像一個農(nóng)民說: “喏,鋤頭?!笔菍Υ患ぞ摺6榜R”就不同了,猶如獵人 說到自己的愛犬——親密的相互依存的伙伴,那是提起引為驕傲 的朋友時的那種口吻。在我的經(jīng)驗里,和人一起驅(qū)馳過,享受過 同一條道路的馬都有名字,就像一生中的朋友。問馬隊主人,它 們叫什么名字,他的臉上出現(xiàn)牲口討吃時一樣謙卑的,想要討人 喜歡的表情,說是幾匹牲口,要什么名字。問為什么跟在他身邊 的那條狗卻有一個名字叫黑色風(fēng)。他說,牲口咋個好跟獵狗比?

吃過干糧再上路,我沒有再騎牲口。 走在一片柏樹林里,隱約的小路上是厚厚的苔蘚。很快,林

子里就只有我一個人了。陽光星星點點透過樹梢落在腳前,大地 要在上凍前最后一次散發(fā)沃土醉人的氣息,小動物們在樹上來 回跳躍,尋找最后的一些果實,帶回窩里做過冬的食物。這時, 雪峰從眼界里消失了,目前的位置正在山腳下。仰起頭來,只看 見筆立的青色山崖。雪峰是在這堅固而險峻的基座上面。夕陽 西下,整個山谷,整個人就落在這些青色石頭的陰影里了。寒氣 從溪邊,從石縫里,從樹木的空隙間泛起,步行了三四個小時,人也很累了。聽到那些牲口脖子上的銅鈴在前面的林中回蕩,這

時,不管是牲口還是馬,都想坐在它的背上了。 緊趕慢趕半個小時,我才坐在了牲口背上。 這一來,除了那些高大的杉樹,路邊的灌木叢是不能再遮住

我的視線了。就升高這么一點,山的主峰又從那高聳的巖石基座 上升起來一點,叫我看見。林濤聲響起來,不是起風(fēng)了,而是黃 昏正降臨到群山之中。最后一點陽光是在那點雪峰上面,越來越 紅,變成了一個寶石的塔尖。當(dāng)我們吹脹了各人睡覺的氣墊,放 在樹下,走到火邊坐下時,天已經(jīng)黑了。一彎淡淡的月亮掛在天 空中央,正越來越明亮。

晚飯的時候,我的那頭牲口得到了比別人牲口多一倍的賞 賜。我甚至想給它喝一口酒。在云杉的衣冠下拉上睡袋拉鏈時, 牲口們已經(jīng)不在了。什么也來不及想,就酣然入睡了。半夜里醒 來,先是看見星星,然后是流到高崖上突然斷裂的一道冰川,那 齊齊的斷口在那里閃著幽幽的寒光。月光照在地上,那些馬一匹 匹站在月光下。因為我是躺著的,所以,它們的身軀在眼里顯得 很高大。那些簡陋的鞍具也卸下來了。月光不論多么明亮,都是 一種夜晚的光芒。恰好掩去了眼前物體上容易叫人挑剔的細(xì)節(jié), 剩下一個粗略的輪廓。這樣的因造成了一個果,牲口重新成了法 國人布封在書中贊譽(yù)過的,符合于我們的經(jīng)驗與期望的馬了。

布封說:“它們只是豪邁而狂野?!?在這樣的一個寒夜里,它們的行走是那么輕捷,輕輕一躍,

就上了春天的融雪水沖刷出的那些堤岸,而林子里任何一點細(xì)小 的響動,都會立即叫它們的耳朵和尾巴陡然一下豎立起來。它們 蹬過溪水,水下的沙子就泛起來,沙沙響著,流出好長一段,才 又重新沉入水底。我的那匹馬向著我走了過來。它的鼻子噴著熱氣,咻咻地在睡袋外面尋找。我把手從被子里拿出來,說,可是

我沒有鹽巴。它沒有吃到鹽也并沒有走開。它仍然咻咻地把溫暖 的鼻息噴在我的手上。它內(nèi)在的稟性仍然是一匹馬:渴望和自己 的馭手建立情感。它舔我左手,又去舔右手。我空著的那只手并 沒有縮回被子里,撫摸著它那張長臉上的額頭中央。這樣的撫摸 會使一匹好馬懂得,它的騎手不是冷漠的家伙。

我們的諺語說:人是伙伴而不是君王。 看來,這次登山將要擴(kuò)展我關(guān)于馬的概念。過去我所知的馬

是黃河上游草原上的河曲名馬。那些馬總是引起我歌唱的欲望。 今天,一匹山地馬和它的一群同伴也引起了我的這種欲望。

第二天騎涉過一個海子,同行的朋友把這個過程完整地拍下 來。休息的時候,我從監(jiān)視器里看那個長長的鏡頭。一到電視畫 面里,那馬在外形上就成為一匹真正的馬了。我看見它馱著我涉 入湖水,越來越深,最后在水中浮起來,慢慢地到了對岸。然后 揚(yáng)起前蹄,身子一縱,上了半人高的湖岸。錄像帶上沒有伴音, 但我還是禁不住身子震動一下,聽到了蹄子叩在巖石上的聲音。 我看見自己用韁繩抽了它一下,于是,它就馱著我在一個孕雪的 下午,在彎曲的湖岸上飛跑起來。它從一段枯木上躍過時,是那 么輕捷;而當(dāng)其急速轉(zhuǎn)彎避開前面一個突兀的巖石時,又是那么 靈敏。于是,我在它的背上所有的感覺都復(fù)活了。這匹馬這樣懂 得來自騎手的暗示:輕輕一提韁繩,它就從一叢小葉杜鵑或一團(tuán) 伏地柏上飛躍而過;兩腿在肋上輕輕一壓,它就甩開四蹄,跑到 這個下午的深處去了。

一場大雪下來,不要說再繼續(xù)上山,就是下山的路也完全看 不見了。收音機(jī)里的天氣預(yù)報說,一個晴天后,又是一場大雪。 我們必須下山去了。除非我們想在山上過完整個冬天。

頂著刺眼的陽光,我們給馬備上鞍子,再在鞍子上捆好我們帶來的所有東西。這一來,它們又不像是馬,而像是牲口了。它 們短小的四肢都深深地沒入了雪里,它們窄窄的胸膛推開積雪, 開出了一條道路。就是這樣,我們的雙腳還是深深地沒入積雪。 不到半天工夫,我那專門為了這次上山而買的運動鞋就報銷了。 不得不爬到馬背上。倒是馬隊的主人說,沒有什么,牲口就是 叫人騎的嘛。我說,這么深的雪,它怕是不行吧。馬的主人說, 我看你是懂點馬的人。我告訴他我的家鄉(xiāng)是在哪里。他說,哦, 出好馬的地方。沉默了一會兒,他又說,那些神氣十足的馬在 我們這里沒有用處。他說,以前,有人從別的地方買來過名馬。 但在崎嶇的山路上,在這樣的大雪里,不是跌殘就是摔死了。他 還說,那樣的馬太金貴了。而這些牲口,命賤,像是使不壞的東 西。我說:其實就是另一種馬嘛。他說,是,山地馬。

這些馬,在這樣的路上走得多么快啊,雪越來越薄,最后 雪沒有了,道路又變成了深深的泥濘。這時已經(jīng)是我們上山第 一天過夜的地方。上山兩天路程,下山只半天就到了。馬隊的 主人要在這里跟我們分手。這時,我才知道自己多么想要這些 馬再送一程,直到山下。馬隊的主人說,馬跟我們下山,到了 山下只要卸下鞍具寄放在鎮(zhèn)子上,牲口們會自己回家的。他還 說,我們是這年最后一撥登山客,鞍子放在那里,要到明年才 用得上了。到這個時候,他才露出一點感情說,牲口們累了大 半年,該過一個安閑的冬天了。問他的名字,他指指一座小寺 廟旁邊的一群低矮的石頭房里的一座,說,你們多半不會再來 了,來的話,到我房子里來坐,喝茶。然后,他揚(yáng)起手,對著 他的牲口叫一聲走。這些矮小、堅忍的山地馬,又搖響了脖子 上的鈴鐺,馱著我們上路了。

陽光明亮地照耀著,空氣里充滿了水的芬芳。已經(jīng)能看到山

下蜿蜒的公路了。同伴們開始大聲歌唱。這時,有人發(fā)現(xiàn),騎這 些馬根本不必要用手去提著韁繩,它們自會順著熟悉的道路往 前走,不需要人來告訴它行走的方向。于是,全體都把手抄在懷 里,開始大聲歌唱。我禁不住想這些馬確實該有另一個名字,就 叫牲口。馬應(yīng)該是有一個騎手的。這些牲口這樣走著,我們就成 了貨物,沒有生命的東西,從一個地方被運到另一個地方。事實 正是如此。是的,在我的家鄉(xiāng),這樣的搬運工作不勞馬做,幾頭 牦牛就可以了。

在我的美感中,馬是風(fēng)暴,是閃電,牛才是這樣百折不撓的 堅忍綿長。人總是這樣的:不否認(rèn)生活中需要牛,但總認(rèn)為作為 一個個體,自己更加適合美麗的、矯健的馬。更主要是認(rèn)為,這 樣的勞役對于馬是不適合的。這些馬從事了牛的工作,而使自己 淪于平凡。我不能使它們完全變回去,恢復(fù)馬的一切天性了。這 是世世代代的遺傳使然。我相信,它們的祖先也是從草原上來 的。它們是淪落了的一群,在傳遞血脈的同時,傳遞了它們對于 山地的適應(yīng)——使高大的身軀日漸矮小,來對付復(fù)雜的坎坷。 這原本無可厚非。但它們同時傳遞了認(rèn)命的悲哀,逆來順受,蕩 盡了英雄氣息,而淪落為這樣的一群。是的,它們只好叫作牲口 了,因為它們已經(jīng)沒有了馬的靈魂,只余下一副馬的外表了。如 果這個世界一定要把馬變成一種不需要騎手的動物,那造物主盡 可以只造出牛,而不要馬的這個品種了。

沒有想到人在社會里,從遺傳,從四周環(huán)境不斷得到的淪 入平凡,甘于平凡的指令,不斷喪失個性的過程早就在生物界 演示過了。好了,行程就要終止了。雪山在背后越升越高。那 些馬離開的時候,我不去看它們遠(yuǎn)去的身影,因為我不會像對真正的好馬那樣用尊敬的眼神。但我也不會用憐憫的眼光看著

它們,因為這是毫無用處的。這個世界正在把一切淪于平凡的 過程加快。也許,到最后只有這些雪山未被融化之前還能超拔 于這個過程之上。

那些牲口走遠(yuǎn)了。風(fēng)吹著它們脖子,銅鈴聲在黃昏回蕩。寒 氣四起,我抬著頭,看到晚霞又一次燃紅了雪山之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