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騷動的香巴拉》到《塵埃落定》：歷史重建的難度
內(nèi)容提要：《騷動的香巴拉》和《塵埃落定》作為書寫藏民族歷史、考察民族命運的經(jīng)典杰作，不僅在少數(shù)民族文學的歷史敘事格局中有著不容忽視的地位，而且豐富拓展了當代文學的想象疆域和敘事版圖，從時間、空間、講述主體三方面的敘事策略上做了極具難度的詩學開拓。正是從《騷動的香巴拉》的歷史魔幻到《塵埃落定》的歷史傳奇，重建藏民族歷史的當代策略與方法才得以形成和建構(gòu)。
關(guān)鍵詞：《騷動的香巴拉》；《塵埃落定》；歷史重建；敘事策略；時間；空間
中國當代文壇兩位重量級的藏族作家扎西達娃和阿來，在1990年代初期和末期分別貢獻了《騷動的香巴拉》和《塵埃落定》兩部長篇小說，二者皆以深邃清醒的歷史之眼，以激情澎湃的心靈之筆，洞開了20世紀藏民族百年人事人情變遷與社會文化轉(zhuǎn)型。不過，前者自出版至今一直未得到研究界充分重視，后者出版后不久即獲第五屆茅盾文學獎，引發(fā)讀者和研究者廣泛關(guān)注?！厄}動的香巴拉》“書運”不佳的個中緣由，筆者在兩篇拙文《民族記憶危機的文學療救——論1993年烏熱爾圖與扎西達娃的小說告別》1和《圈囿與掙脫——20世紀80至90年代扎西達娃小說批評的反顧》2做了粗淺探討，本文不再贅述。實際上，《騷動的香巴拉》和《塵埃落定》作為書寫藏民族歷史、考察民族命運的經(jīng)典杰作，不僅在少數(shù)民族文學的歷史敘事格局中有著不容忽視的重要地位，而且豐富拓展了當代文學的想象疆域和敘事版圖。正是從《騷動的香巴拉》的歷史魔幻到《塵埃落定》的歷史傳奇，想象藏民族歷史的當代策略與方法才得以形成和建構(gòu)，兩位作家經(jīng)由藏民族歷史的想象思考全球化語境下民族身份與民族認同的特征、變化，深層探測民族文化蓬勃噴張的龐大根系，并折射出對人類苦難極境的切膚體察、對民族命運走向的深沉關(guān)切。
關(guān)于這兩部作品在民族歷史想象中所建構(gòu)起的策略、方法，本文主要從三個方面進行探討：一是時間策略所折射出民族歷史重建的難度；二是空間策略對民族認同和民族文化的建構(gòu)作用；三是講述主體策略所牽引出對民族歷史的多維傳達。
一、時間交錯與“補白”：民族記憶的難度
一定意義上看，時間是歷史織物的最重要的內(nèi)在因素，歷史不可能離開時間的經(jīng)緯而得以延展或鋪開，這便意味著對歷史的沖動首先要經(jīng)過時間的審視、逼視，只有經(jīng)由時間審視后的歷史沖動和歷史旨趣才可能積淀熔鑄成為歷史觀，進而形成關(guān)于歷史的價值判斷?？疾煨≌f文本的歷史想象，其對時間的把握和處理是關(guān)鍵的一環(huán)。時間為想象歷史提供入口和出口，歷史的自我言說必須借助時間的展演騰挪來實現(xiàn)?！厄}動的香巴拉》和《塵埃落定》在試圖拷問歷史真相和人性真相時，對時間的處理同中有異，它們都嘗試了對必然歷史的質(zhì)疑、詰問乃至拆解，只不過所運用的敘事時間的具體策略不同。如果說《騷動的香巴拉》以時間的自由變化、自由編織為中心構(gòu)成歷史魔幻書寫，那么《塵埃落定》以時間的“補白”為中心、輔以線性發(fā)展的軌跡構(gòu)成了歷史的細說。前者充滿靈性和審美原創(chuàng)力，后者在浪漫中蘊涵現(xiàn)代理性和審慎。兩部作品由此形成獨特的歷史言說方式，也折射出兩位作家鮮明的歷史觀。
作為先鋒派文學的重要作家之一，扎西達娃對時間策略的嫻熟掌握在他1985年及之后的一系列小說作品中已有完美呈現(xiàn)。神奇時間（如《世紀之邀》）、循環(huán)時間（如《喪鐘為誰而鳴》）、時間倒流（如《西藏，隱秘歲月》）等等關(guān)于敘事時間的設(shè)計，充分顯示了作者介入藏民族歷史、闡釋民族傳統(tǒng)的歷史激情和寫作意圖。1993年出版的《騷動的香巴拉》堪稱一部藏民族心靈史，小說一開場就借人物之口宣稱：“歷史是一條可惡的蛇”3， 折射出對歷史必然秩序的不信任和反思立場。隨之，扎西達娃完全放棄了傳統(tǒng)歷史書寫的線性時間敘事，將現(xiàn)在與過去任意交錯編織，在小說中形成時間的閃回和閃前的敘事交錯。小說一共出現(xiàn)了13處由敘事時間立體交錯處理帶來的預敘、倒敘、插敘的靈活運用。有意味的是，這13處時間轉(zhuǎn)換和隨之而來的空間轉(zhuǎn)換，如果不停下來細讀辨識，要么被粗心的讀者忽略，要么令人頗感費解。比如文本中出現(xiàn)的第1個時間交錯：凱西莊園大門口，亂哄哄擁擠、吵嚷歡呼著的農(nóng)奴們懷著感恩之意等待年僅7歲的莊園女繼承人才旺娜姆小姐的召見，就在“來啦！來啦！”的歡呼聲中，畫面突然切換到35年后，凱西公社的社員們呼喊著跑出來迎接昔日的女領(lǐng)主、今日的自治區(qū)政協(xié)常委才旺娜姆同志。從事件的講述看，這兩個事件原本沒有任何必然聯(lián)系或者因果關(guān)系，也就是說，它們不構(gòu)成故事性，但在時間的魔術(shù)里，“聲音”成了“時間的抓手”，成了巧妙聯(lián)系這相隔35年時空的兩個事件的連接點。整個小說文本如此這般經(jīng)由聲音、動作、情緒、潛意識、夢境、空間等等的悄然導引和過渡，一次次靈活而巧妙地完成了敘事時間上的自由跳躍和騰挪。扎西達娃似乎有意混淆模糊現(xiàn)實與歷史、現(xiàn)在與過去的時間界限，似乎就是想讓讀者獲得亦真亦幻、似夢還真的審美感受。小說借助這樣的時間魔術(shù)嘗試打破歷史的必然鏈條和僵化面目，在歷史的天空祭出了或然律和偶然性——包括個體存在的偶像性與社會歷史發(fā)展的偶然性，以期打開藏民族塵封已久的心靈史和精神史，而這一切的歸結(jié)點恐怕就在于對貯存、還原民族記憶的難度與限度的探討。小說主要人物才旺娜姆、達瓦次仁實際上都陷入了個人記憶與民族記憶、個人心靈創(chuàng)傷與民族歷史命運糾纏在一起的恩恩怨怨中找不到頭緒。關(guān)于此，本文將在第三部分展開詳細討論。
小說一共設(shè)計了13次敘事時間的立體交錯處理，形成強烈的歷史與現(xiàn)實相互交疊纏繞的魔幻氛圍。“13”是藏民族宗教文化中有特殊意義的數(shù)字，苯教將“13”視為代表天界的最神圣的數(shù)字，傳說中的天界有13層。扎西達娃將神圣空間與敘事時間進行巧妙的對應暗合，其隱喻意義大概在于提醒養(yǎng)育了古老藏民族的傳統(tǒng)宗教文化既不可能輕易被取消，也無法一層不變地存在，就像民族歷史本身，既吁求存在的合理性，又需直面現(xiàn)實語境的發(fā)難和詰問。
比較起來，《塵埃落定》的時間策略沒有《騷動的香巴拉》那樣復雜跌宕，審美效果也不如前者絢麗魔幻，更傾向于在淡然清新的詩意敘述中獲得關(guān)于時間的某種感悟或者開悟?？偟目磥硇≌f以線性時間為基本軌跡，以一個較為完整的歷史時段為敘述框架，所依傍的大歷史是從中華民國到新中國成立，從中展現(xiàn)曾經(jīng)延續(xù)五百余年的土司制度最后衰敗沒落的過程。阿來對線性歷史時間并不完全信任，他引入了時間“補白”的敘事策略表達一定意義上的反思和質(zhì)疑。麥其土司家只有前三世的歷史，因為書記官記了不該記的事情，所以被四世麥其土司殺了，從此，以家族世襲制為依托的麥其土司的書面歷史自行中斷，后代們不知道祖輩們所做的事情。小說的主人公傻子少爺最早意識到了歷史空白的嚴重后果，土司那國王般的世俗權(quán)力大于歷史，歷史在粗暴的主動遺忘中變成巨大的虛空，這讓后來者成為沒有歷史記憶、隨波逐流的無根浮萍，要么蒙昧要么惶惑?！耙俏耶斖了?，就要有書記官。”4 有著清醒歷史意識的傻子少爺雖然沒有當上土司，但幸運的是麥其土司家終于出現(xiàn)了一位身份獨特的書記官翁波意西。他原本是從圣地拉薩奉命而來的新教僧人，意欲破除麥其土司轄地上像寧瑪巴這樣信奉巫術(shù)的舊教派，創(chuàng)建新教派格魯巴，未料傳教時觸怒傻子少爺?shù)母赣H麥其土司，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險些喪命。失去舌頭的他向麥其土司提出想做書記官的要求，他預見到封閉愚昧的土司制度用不了多久就會消亡，此時必須有人作為最后的書記官留下歷史的憑證。而麥其土司為了在歷史上留下自己的聲名，便同意翁波意西的要求，讓他開始記錄土司家所經(jīng)歷的大大小小的事件。小說設(shè)計了土司制度歷史上最后一位書記官的意外產(chǎn)生，不僅僅是情節(jié)意義上的處理，而更應該視為時間意義上的“補白”。從翁波意西拿起筆來記下當天的事情開始，新的歷史時間就在小說中鋪展開了，這是有書面記載的歷史時間，不同于此前傻子少爺自說自話的故事時間。時間的“補白”，恰是對整齊劃一的線性時間的懷疑和反思，是歷史中的人主動承擔起時間的原罪與刑罰。小說臨近結(jié)尾處，現(xiàn)代性事件的頻繁發(fā)生導致書記官意識到“時間開始加速了”，“事情發(fā)生得越多，時間就過得越快。”5 關(guān)于快與慢的時間感變化來自翁波意西對歷史現(xiàn)場的直接觀察，也是處在歷史轉(zhuǎn)型期的人對時間重新知覺化的結(jié)果。
無論是《騷動的香巴拉》中的時間交錯，還是《塵埃落定》中的時間“補白”，都可視為尋找、重建民族歷史的重要敘事策略和方法。沒有時間的參與，民族歷史無從想象。借助敘事時間與歷史時間的特別關(guān)聯(lián)，小說得以勘察觸摸歷史的伏筆、褶皺和裂痕，關(guān)于“尋找失落的西藏”6 ，打撈保存民族歷史記憶的呼告和吁求也傳達得深遠綿長。
二、空間并置的難度：文化的多元及其超越
關(guān)于民族歷史的想象和重建，與時間維度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是空間維度。在承載歷史、還原歷史的向度上，空間是時間的同盟和幫手，同時，還能有效地將時間背叛的損失降低到最低，因為民族歷史即便暫時失去時間的佐證和庇護，空間仍然有能力確認民族歷史的方位和價值。就像麥其土司家的歷史空白延續(xù)了幾百年，但空間維度的存在使之依舊確鑿地運行在藏民族歷史的獨特軌跡當中，無法抹去其真實存在。從橫向上看，空間性還表征著民族性所包孕的獨特性、多元性和相對性文化特征。
對這兩部小說而言，空間的重要意義在于想象藏民族歷史之時，鮮明彰顯神奇瑰麗的藏民族文化特征，隨之折射現(xiàn)代性語境下民族文化從多元建構(gòu)到現(xiàn)代超越的重要問題，并傳達了全球化進程中民族身份認同的焦慮。扎西達娃和阿來作為杰出的藏族作家，空間意識都十分強烈，小說中的空間表征包孕著其獨特而深刻的民族歷史思考和民族文化探詢?！厄}動的香巴拉》的主要空間表征一是“散發(fā)了一千三百多年臭烘烘氣味”7 的、正在走向現(xiàn)代化的西藏高原最繁華的城市拉薩，二是離拉薩城不遠、落后貧窮的凱西公社。拉薩城這個大空間里還容納了許多小的空間：凱西家族女繼承人才旺娜姆一家居住的“凱西公館”，聚集了眾多拉薩城的年輕人、“男孩子”樂隊經(jīng)常演出的大歌廳，還有小說多次出現(xiàn)的莊嚴神圣的布達拉宮等等。從空間的文化特征看，拉薩城無疑將傳統(tǒng)性和現(xiàn)代性、本土性和世界性并置雜糅在了一起。至于布達拉宮里面那無數(shù)間神秘的小屋和殿堂更是包孕著神秘久遠的歷史秘密：“中世紀的野蠻、偉大的智者們的虔誠、殘酷的權(quán)力爭奪、宗教寧靜的思索和世俗的愛情、流淌著酥油和鮮血的過道、金銀珠寶和人骨頭顱、情人的發(fā)絲和智慧的經(jīng)書……”面對這一民族歷史和民族文化的象征物，扎西達娃深情走筆：“這座古老的宮殿本身就是一部充滿神話的歷史、一個巨大的象征和永恒的傳說，它永遠以它堅不可摧的神圣的外表懾服著世人的靈魂。”8 之于生生不息的藏民族文化和悠久綿延的藏民族歷史，布達拉宮是最重要的表征空間之一，它默然矗立，使拉薩城無論以多么快的速度或者方式走向現(xiàn)代，都無法漠視或者丟棄民族文化的精神方位與民族歷史的自我建構(gòu)。
與象喻著傳統(tǒng)性與本土性的布達拉宮構(gòu)成對比的是拉薩城年輕人追求現(xiàn)代生活方式和體驗而常常聚集的“歌廳”。貝拉、次旦仁青、央金娜牡、旦郎、達瓦次仁這群熱愛西方音樂藝術(shù)的藏族青年組建了“男孩子”搖滾樂隊，他們固定演出的空間便是這個歌廳。有意味的是，比起所有西方的搖滾歌曲，甚至是來自法國的歌手查理的親自演唱，最受歡迎的還是本土歌手央金娜牡演唱的那首表現(xiàn)拉薩城年輕人當下生活狀態(tài)以及現(xiàn)實情緒情感的《夏天酸溜溜的日子》，其中折射出的民族文化本土性與當下性的暗中合謀不言而喻，而現(xiàn)代性和世界性這兩個維度要想全部覆蓋、遮蔽傳統(tǒng)性和本土性，從此處所呈現(xiàn)的現(xiàn)代西方音樂藝術(shù)在拉薩城受阻的遭際便可知其難以實現(xiàn)。所以“男孩子”樂隊從一開始推崇西方搖滾樂到后期譜寫演唱《聆聽西藏》、《夢中的香巴拉》等等，嘗試將搖滾元素與藏民族本土音樂元素和文化內(nèi)容架構(gòu)在一起，可視為小說在民族文化的多元建構(gòu)方面的瑰麗想象。
除了布達拉宮，在更大程度上象征著藏民族歷史的空間還有凱西公社里殘存的破敗不堪的“凱西莊園”，它是西藏農(nóng)奴制度的空間表征，莊園的別墅“凱西薩康”經(jīng)過改頭換面，后來成了專門供公社領(lǐng)導們吃喝玩樂的“俱樂部”?？臻g表征的轉(zhuǎn)換帶有很強的戲謔、荒誕意味。已經(jīng)倒塌了的“凱西寧康”古堡的殘墻斷壁下面，住著凱西家族最后一位管家、也就是達瓦次仁的父親色崗·多吉次珠一家老老少少十多口人，這是一個被現(xiàn)代社會遺棄、被“光明”遺忘的落后黑暗空間，其空間表征的隱喻意義十分顯明。老管家多吉次珠在民主改革運動以及后來的文化大革命中被批斗定性成“反動的農(nóng)奴主代理人”，并且因“血統(tǒng)論”殃及全家。對這一家人所遭遇不公平命運的大膽且深刻的揭示，恐怕是這部小說最震撼人心也最具歷史反思力量的部分，使其獲得當代文學珍貴稀缺的批判性精神和求真品格。
除了將異質(zhì)多元的世俗空間并置在一起，《騷動的香巴拉》還有一個特別的文化烏托邦式的空間想象，這就是出現(xiàn)在小說標題上，并多次通過人物之口道出、由“男孩子”樂隊詠唱的幸福樂園“香巴拉”。小說常常隨正文出現(xiàn)的頁下注釋部分值得注意，皆為藏民族傳統(tǒng)文化、政治歷史和生活習俗等方面的知識，第268頁的頁下注釋如是給出了關(guān)于“香巴拉”的解釋：“為佛教密宗修習者向往的北方極樂世界，后成為幸福樂園的代名詞?！痹诓孛褡鍌鹘y(tǒng)文化的傳播與繼承過程中，“香巴拉”從宗教信仰者的神圣空間轉(zhuǎn)化為所有藏族人民的烏托邦空間，折射了這個飽經(jīng)歷史滄桑的民族對苦難的規(guī)避、對美好和平世界的向往。扎西達娃將小說命名為“騷動的香巴拉”，喻指著這片神奇的土地在全球化（空間視域）浪潮下發(fā)生前所未有的現(xiàn)代性（時間視域）轉(zhuǎn)型，而這一轉(zhuǎn)型過程中，藏民族的歷史之魂和文化之魂不應該被忽視、被遺忘。那么，現(xiàn)代西藏人怎樣追尋祖輩們向往的“香巴拉”這一幸福、圣潔的烏托邦，是保守而固執(zhí)地依靠傳統(tǒng)性與本土性？還是一味追求西化標準的現(xiàn)代性與世界性？二者顯然皆非問題的答案。民族文化只有能夠與“當下”、與“現(xiàn)在”發(fā)生有效對話時，才能重新煥發(fā)出巨大的文化生命力。因為民族歷史既無法倒流，亦不可超前，那么在本土性與世界性之間，處理好“當下”、觀照好“現(xiàn)在”，民族文化或許會孕育塑造出新的民族性格。小說中拉薩城年輕人愛聽愛唱的歌曲《夏天酸溜溜的日子》雖然帶著青春的騷動、迷惘和失落，但卻印證了真實鮮活的生命存在的屬己價值。對這個古老的民族而言，新的出發(fā)已經(jīng)開始了。
從《騷動的香巴拉》到《塵埃落定》，兩部作品的寫作、發(fā)表分別在1990年代初期和1990年代末期，雖然前后相距不到10年，但正是全球化浪潮迅速席卷中國的重要時段，這對兩位藏族作家時空觀念的形塑必然發(fā)生深刻影響。與《騷動的香巴拉》中的空間并置雜糅相比，《塵埃落定》的空間策略和空間意識顯然又向縱深處推進了，集中體現(xiàn)在小說主人公傻子少爺每天都要自問自答的兩個問題上：“我在哪里？我是誰？”由空間之問到自我之問，阿來將全球化境遇下藏民族獨特的生存體驗、心理感知升華為主體建構(gòu)、民族身份認同的思考。有學者指出，所有的認同都被置于各種象征的空間和時間中，對應著愛德華·薩義德所稱謂的“想象的地理空間”，“它們有特色的‘景觀’，‘位置’感、‘家園’感，包括時間中的位置以及在連接過去和現(xiàn)在的傳統(tǒng)中，在與當下對應的民族神話的起源里，在個體連接到更為重大的民族歷史事件的敘述等一系列穿越時問的認同表征體系內(nèi)?！? 可見，民族不是虛構(gòu)的想象性存在，正是因為歷史時間的確定性與地理空間的確定性，尤其是空間的實存性，民族這一想象的共同體才成為客觀的存在，民族認同也便在民族的客觀存在基礎(chǔ)上形成。按照傻子少爺在作品中最初發(fā)問的順序，先有主體對空間的具體生命感知，才有主體認同乃至民族身份認同的建構(gòu)。
饒有興味的是在小說的后半部分，傻子少爺幾次自我提問的順序都發(fā)生顛倒：“我是誰？我在哪里？”這意味著阿來注意并強調(diào)了問題的另一方面，即民族身份認同的建構(gòu)過程中，空間的獨特性將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是強化還是弱化？是認同還是超越？傻子少爺明確意識到土司們轄地的特殊地理位置決定了其政治策略及與周邊政權(quán)的政治關(guān)系?！皾h族皇帝在早晨的太陽下面，達賴喇嘛在下午的太陽下面。我們是在中午的太陽下面還在靠東一點的地方。它決定了我們和東邊的漢族皇帝發(fā)生更多的聯(lián)系，而不是和我們自己的宗教領(lǐng)袖達賴喇嘛。”10 地理空間因素導致土司們不得不對異民族產(chǎn)生更多的政治依賴，卻因此被本民族誤解為 “藏民族的叛徒”，這表明健康的民族認同必須和狹隘的民族情緒、偏執(zhí)的民族認同區(qū)隔開來，多民族之間的政治文化交流乃至最終的文化交融是歷史大勢所趨。從客觀的地理空間位置來理解復雜的民族政治關(guān)系和文化勾連，這在當代文學的歷史敘事中并不多見，顯現(xiàn)了阿來對藏民族文化多樣性、異質(zhì)文化相融性的獨到觀察和理性態(tài)度。更為隱蔽也更為重要的是，特殊的空間存在可能為主體的民族身份之思帶來了另一種向度，即身份逃逸或身份超越?！秹m埃落定》第一次以文學想象的方式呈現(xiàn)了長期以來被藏、漢兩個民族都忽略了的“嘉絨”地區(qū)，阿來在《永遠的嘉絨》一文中解釋：“嘉絨在藏語中的意思就是‘靠近漢區(qū)山口的農(nóng)耕區(qū)’”11， 他熱烈地表達道：“我想這本書特別是小說《塵埃落定》的出版使世界開始知道藏族大家庭中這樣一個特殊的文化群落的存在，使我作為一個嘉絨子民，一個部族的兒子感到一種巨大的驕傲。”12 從這個向度上看，阿來通過呈現(xiàn)被忽視和被誤讀的邊緣地理空間，傳達了更小文化單元存在的意義和更小部族認同的艱難曲折，其背負的歷史之重不言而喻，其拓開的未來面向也令人矚目。
阿來還從空間的角度探討了藏民族文化所面臨向世界敞開的全新選擇。除了傻子少爺?shù)哪俏粡挠^念到行為舉止已經(jīng)完全西化了的姐姐，以及生活在漢地的叔叔，小說中大部分人物都未曾走出嘉絨部族世代生存的地理空間，相比之下，西方傳教士、國民政府的官員和軍士們、漢族商人、解放軍等等卻先后不斷涌入土司們的轄地。饒有意味的是，傻子少爺?shù)哪赣H即土司太太竟是漢人，常常因為懷鄉(xiāng)病而頭痛。那么，是“世界撲面而來”（阿來語），還是向世界走去？是主動選擇還是被動承受？是影響的焦慮還是自由自然的文化選擇？傻子少爺作出了回應。他第一個開設(shè)了與漢人自由貿(mào)易的邊境市場，第一個嘗試用合法貿(mào)易來換取不同民族之間的和平，第一個將糧食施舍給其他土司的子民們，這一切使人們逐漸理解封閉與開放、暴力與和平、自由與奴役的根本區(qū)別。對古老的藏民族而言，這是艱難而又了不起的政治革新和文化革新，民族歷史的肌體里注入了現(xiàn)代和平理念和人文精神的新鮮血液。
三、講述主體的可變性：民族歷史的多維表達
想象歷史還有一個極重要的問題，即誰來講述歷史？不同的講述者對歷史的呈現(xiàn)又有怎樣的不同？而這些不同的歷史講述最終將塑造、重構(gòu)出歷史的多副面孔?！厄}動的香巴拉》中有兩位熱衷于藏民族歷史的講述者，雖然皆為女性，但身份迥異，講述歷史的態(tài)度和方式也相去甚遠。一位是小說主人公凱西家族女繼承人才旺娜姆，當下的社會身份是自治區(qū)政協(xié)常委，另一位是拉薩城里一家無名酒店的老板娘。才旺娜姆主要向達瓦次仁輸送西藏歷史知識，尤其讓他熟悉了解西藏貴族的興衰史，目的是要把這個從凱西公社帶回來的鄉(xiāng)下文盲少年培養(yǎng)成凱西公館的管家。才旺娜姆念念不忘的歷史并非整體意義上的民族歷史，她更在乎自己所屬的貴族階層的歷史。她將恩蘭家族歷史的榮辱消亡細細講述給達瓦次仁，時間、地點與事件等具體詳備，采用正史敘述的莊嚴肅穆語氣，可謂心切話長，無奈聽者興趣索然，收效甚微。對達瓦次仁來說，板著如此莊重肅穆面孔的貴族歷史與他沒有什么關(guān)系，他的父輩、兄長們恰是因為與凱西家族有不解之緣，才承受了不該承受的巨大苦難。家族苦難史對他而言才是最深刻最屬己的歷史記憶，雖然比不上貴族歷史的顯豁，但因其自身遭際與之血脈相連，所以無法割舍和忘卻。他從少年到青年的成長期在拉薩城度過，親身體驗到這個城市的歷史與現(xiàn)實的激烈碰撞，與拉薩人一起經(jīng)歷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的生活方式的變遷和文化心理的重構(gòu)。這一切，都使他對才旺娜姆常常向他宣講的西藏貴族歷史拉開了距離。他以他自己的方式參與進民族歷史的鮮活改寫之中。小說最后，達瓦次仁沒有成為才旺娜姆所期盼的新式管家，而走上街頭成了自食其力的人力車夫。他獲得了真正的自由和平等，也從此擁有了書寫個人歷史的權(quán)力。這是才旺娜姆未曾料到的，她自始至終沉浸在貴族歷史的迷夢里不愿醒來。至于那位酒店老板娘，顯然沒有借助書面的正史，而用了炒作秘聞式的方法，向年輕的酒客們神秘十足地講述一段“最新的新聞”，其實是幾十年前噶廈政府為了爭奪政治權(quán)力的一場內(nèi)斗。盡管她講述歷史的語氣帶有戲謔調(diào)侃，但她站在民族歷史記憶的角度嚴肅地教訓這群得了歷史健忘癥的年輕人：“我們西藏人不記住西藏的事情還有誰來替我們記住呢？”13 借酒店老板娘這個歷史小人物之口，小說傳達了為本民族寫史立傳的熱望，因而在對西藏歷史與文化的思考上會走得更遠。
除了讓人物直接講述歷史，《騷動的香巴拉》還設(shè)計了在歷史觀念上特別值得注意的人物，以揭示歷史的多維向度和種種無法回避的矛盾。比如才旺娜姆的丈夫晉美旺杰那種活在過去，拒絕參與現(xiàn)實的存在狀態(tài)，整天躲在屋子里要么忙著給早已倒臺的噶廈政府寫一封封悔過書，要么就是翻看小人書糊涂度日。與得了歷史健忘癥的拉薩城年輕人相比，恰恰相反的是，歷史成了晉美旺杰無法擺脫、不堪忍受的負累，不敢直面現(xiàn)實折射出他對現(xiàn)代社會生活的無能、無力。扎西達娃對這種向后看的唯歷史至上論顯然有足夠的警惕，所以塑造這一人物形象作為反諷和警示。小說還有一位極為獨特的女性人物瓊姬，先后擁有康巴人、恩蘭家族后裔、北京大學中文系學生、現(xiàn)代歌手等多種身份14 。故事臨近結(jié)尾處，她從流浪的康巴人家族歷史得到啟示，寫下一首名為《我們住在什么地方》的歌曲，借以反思藏民族“直到今天仍然無限循環(huán)地重復著祖先的軌跡永遠沒有走出西藏的大地”，而吊詭的是，“離開雪域大地走出很遠的西藏人也就變成了別的民族，比如說變成了印第安民族”15 。顯然，傳統(tǒng)循環(huán)史觀、封閉單一的民族地理學在現(xiàn)代時間已經(jīng)來臨，在世界撲面而來之際需要作出新的調(diào)整和思考。瓊姬的歷史反思可視為扎西達娃在民族與歷史（時間）、民族與地理（空間）這兩組重要關(guān)系上作出的辯證揭示，由此考察民族認同的淵源和變化的可能性，對全球化語境下藏民族文化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現(xiàn)代超越寄予熱望。
《塵埃落定》在歷史敘事上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就在于小說塑造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歷史講述者——主人公“傻子”，他是麥其土司家的小兒子，一個被人們公認為傻子的貴族少爺。小說從他十三歲一直寫到幾十年后他成了額頭長滿皺紋的暮年人，及至他死在紅色漢人的槍下。這期間他親眼見證并作為敘述者講述了土司制度瓦解潰敗的歷史，“塵埃落定”一詞象征的便是這段衰敗史，歷史的煙塵輕揚著、漂浮著，最后無聲地落在大地上，該結(jié)束的只能結(jié)束，一如落后封閉、世襲獨斷的土司制度，這是歷史的鐵血法則。唯有堅實寬厚的大地最終留下，伴隨未來的人們及其所創(chuàng)造的一幕幕新的人類歷史。至于新的歷史之性質(zhì)形態(tài)，小說中已有種種昭示和寓指，開放民主、多元共生的現(xiàn)代文明將是不可阻擋的新歷史的滾滾潮流。
如前所述，傻子少爺創(chuàng)造了許多個土司制度下的“第一個”，而且經(jīng)由他的努力，麥其土司家才重新有了記載歷史的書記官。他的歷史超能使他對土司家族歷史大勢的判斷上高人一籌，令他的哥哥——那位聰明驍勇的大少爺，原本未來的土司繼承人顯得如此愚笨短視，既看不清當下更無法面對未來。關(guān)于設(shè)計傻子少爺這樣一個人物作為歷史講述者，阿來有清晰的認識：“我想到了多年以前在短篇小說中描繪過的那個民間的智者阿古頓巴。憨厚而又聰明的阿古頓巴。面目庸常而身上時時有靈光閃現(xiàn)的阿古頓巴。在他一系列的故事中他從來沒有復雜的計謀和深奧的盤算，他用聰明人最始料不及的簡單破解一切復雜的機關(guān)。于是我大致找到了塑造傻子少爺?shù)姆椒?。那就是與老百姓塑造阿古頓巴這個民間智者的大致方法。”16 傻子少爺?shù)娜宋镌汀鞍⒐蓬D巴”來自藏民族悠遠流傳的民間故事，搖身一變成為現(xiàn)代小說里的人物，最醒目最重要的精神層面的現(xiàn)代轉(zhuǎn)換就是傻子少爺被賦予卓然超群的歷史意識，能體悟到古老雪域在社會政治與民族文化上的轉(zhuǎn)型，幾乎成了歷史意志和歷史先見之明的象征。他臨死前對自我做了最后的穎悟：“上天叫我看見，叫我聽見，叫我置身其中，又叫我超然物外。上天是為了這個目的，才讓我看起來像個傻子的?！?7 正是這樣一位能預見歷史、改變歷史的“超人”，顛覆、改寫了人們關(guān)于聰明與傻的固有判斷。實際上，小說給出的傻子少爺幾十年來的個人成長史就現(xiàn)實代表性或者典型性而言并不顯著，飽滿洋溢在歷史細說之處的是傻子以顛覆、反思的獨特方式參與建構(gòu)民族歷史的傳奇性和浪漫性，恰如阿來所說的“歷史變成了傳奇”18。 這樣的傳奇書寫從民間故事的敘事智慧中學習轉(zhuǎn)化而來，將民間與官方、瘋癲與文明、理性與非理性等辯證法融入其中，獲得別開生面的故事魔力和哲性深度。
從《騷動的香巴拉》到《塵埃落定》，兩位當代藏族作家將對民族歷史的想象建構(gòu)在時間、空間和人物的基礎(chǔ)上，串聯(lián)起大大小小的歷史事件，無論最終形成的是歷史魔幻還是歷史傳奇，都顯現(xiàn)了他們不凡的歷史想象力和為本民族歷史擔綱的言說自覺。相比而言，《騷動的香巴拉》是一部抵抗遺忘之書，集中抒寫反思民族歷史沉疴痼疾的緊迫感和建構(gòu)多元民族文化的焦灼感，《塵埃落定》則更像一部召喚未來之書，突出傳達民族歷史中舊制度的轟然倒地，以及民族文化終將實現(xiàn)現(xiàn)代超越的希冀，而這兩者都是全球化與現(xiàn)代性雙重召喚的反映和折射。在歷史想象與重建之路上，2018年阿來又貢獻了長篇新作《機村史詩》（六部曲），與《塵埃落定》的敘事策略相比已有新的調(diào)整和突破，關(guān)于此筆者將撰文另述。
【作者簡介】
顧廣梅，文學博士，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山東師范大學文學與創(chuàng)意寫作研究中心主任。
【注釋】
1.載《齊魯學刊》 2014年第4期。
2.載《民族文學研究》2018年第1期。
3.扎西達娃：《騷動的香巴拉》，北京：作家出版社1993年10月版，第10頁。
4.阿來：《塵埃落定》，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3月版，第132頁。
5.阿來：《塵埃落定》，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3月版，第336頁。
6.扎西達娃：《騷動的香巴拉》，北京：作家出版社1993年10月版，第268頁。
7.扎西達娃：《騷動的香巴拉》，北京：作家出版社1993年10月版，第71頁。
8.扎西達娃：《騷動的香巴拉》，北京：作家出版社1993年10月版，第133頁。
9.陶國山：《話語實踐與認同建構(gòu)：論文學話語下的認同建構(gòu)》，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9月版，第130頁。
10.阿來：《塵埃落定》，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3月版，第18頁。
11.阿來：《永遠的嘉絨》， 《中國地理》2011年第11期。
12.阿來：《自述》，《小說評論》2004年第5期。
13.扎西達娃：《騷動的香巴拉》，北京：作家出版社1993年10月版，第141頁。
14.關(guān)于瓊姬的多重文化身份的探討，參見拙文：《民族記憶危機的文學療救——論1993年烏熱爾圖與扎西達娃的小說告別》，《齊魯學刊》 2014年第4期。
15.扎西達娃：《騷動的香巴拉》，北京：作家出版社1993年10月版，第371頁。
16.阿來：《自述》，《小說評論》2004年第5期。
17.阿來：《塵埃落定》，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3月版，第403頁。
18.阿來：《我只感到世界撲面而來——在渤海大學 “小說家講壇”上的講演》 ，《當代作家評論》2009年第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