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寶音的心事
一
一個深秋的早晨,氣溫有些薄涼,草木上露珠晶瑩,山間濃霧纏繞。少年天蒙蒙亮就起床了,煮了奶茶,焐了炒米,喂飽了一匹馬和兩只羊,然后打開院門,望著巨人一樣臥在那里的烏拉山,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去偷一只狗。
少年叫寶音,今年十二歲。要偷的狗是表哥巴特家的。巴特家離寶音家有三十里。三天前,巴特捎話來,叫寶音和妹妹薩仁去看他家阿爾斯楞新生的小狗崽,說已經(jīng)滿月了。阿爾斯楞是一只顏色灰黑的母狗,身形高大,鼻頭和眼睛都濕潤潤的,模樣俊美。
寶音和妹妹騎著棗紅馬應(yīng)約而去。棗紅馬是爸爸的坐騎。爸爸是草原上的醫(yī)生,一個月前去旗里的醫(yī)院進修了。
那天,寶音和妹妹薩仁到了巴特家,巴特迎出來說,你們倆有福了,是小狗崽兒見的第一批生人。寶音聽著有點兒別扭,好像不是他們來看小狗,而是讓小狗來欣賞他們。巴特比寶音大兩歲,高出寶音一頭,嘴唇上已生出一層絨絨的胡子,看上去是個大小伙子了。他獨自一人在家,父母都在外地打工。巴特又看了看薩仁說,薩仁越來越漂亮了。六歲的薩仁沒理他,面色沉靜如水,好看的黑黑的眼睛望著別處。她的手緊緊地拉著寶音的衣襟。薩仁和別的孩子不一樣,兩歲那年一場高燒把耳朵燒壞了,從那以后,她那粉嘟嘟的小嘴,再沒發(fā)出過任何聲音。她像掉進了漆黑的井里,被黑暗和沉默包圍了,沒有悲傷,也沒有歡樂。寶音特別疼愛薩仁,不容別人對她有半點兒的輕視和侮辱。他身上有兩處傷疤就是為了薩仁和別人打架留下的。導火索就是那些嘴賤的孩子叫了薩仁聾子、啞巴或者白癡。
狗窩在院子東南角。狗窩旁邊有一棵桂花樹,白色的桂花正在盛開,香氣隱隱地傳過來,間或有花瓣打著旋落在狗窩上。寶音和薩仁在巴特的引領(lǐng)下,接近狗窩,在離狗窩三米遠的地方站住腳。寶音還要往前,巴特伸出手攔住他,小聲說,別離太近,下了崽兒的母狗賽老虎,護崽子,特別兇。寶音為了看得更仔細些,蹲下身子。薩仁也蹲下身子,緊緊地貼著寶音。再看那狗窩里,阿爾斯楞正享受著做母親的快樂。它側(cè)躺在柔軟的散發(fā)著清香的干爽的谷草上,完全舒展開身子,腰腹處一字排開四只灰黑色的小狗崽兒,正一拱一拱地吃著奶。金色的陽光在它們灰黑色的皮毛上跳動。它們擠擠挨挨,閉著眼睛,嗞嗞有聲地吸著母乳,短小的尾巴如同鞭梢甩來甩去。有一只小狗崽兒叼著乳頭一動不動,好像睡著了,別的小狗崽兒撞了它一下,它才如夢初醒,繼續(xù)吃起奶來。
看了一會兒,寶音站起來,但他沒能完全站起來,有一股向下的力量拉著他。是薩仁,薩仁還保持蹲著的姿態(tài),小手緊攥著寶音的衣襟,把他向下拉。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閃著異樣的光彩,好像那里點了一盞燈。她指向小狗崽兒,嘴里發(fā)出一個含糊不清的音節(jié)。寶音看到她從來波瀾不驚一潭死水樣的臉頰上有笑容在微微蕩漾,像是有人投進了小石子。怔了好一會兒,寶音才漸漸明白,薩仁喜歡小狗崽兒。寶音第一次看見薩仁臉上露出笑容,并且說出一個音節(jié)。寶音想,如果小狗崽兒能讓薩仁高興,那可太好了,也許,薩仁從此變成一個活潑開朗的女孩兒。即使不會說,聽不見,可活潑開朗也是好的。寶音暗暗打定了一個主意。
觀賞完小狗,巴特把寶音和薩仁邀到葡萄架下的長條凳上。寶音為了達成目的,動用了全部的心思。他先是對巴特說了一些違心的奉承話,比如,他夸巴特又長帥了,像真正的男子漢了。其實,他對表哥那張臉毫無好感,那張臉有點夸張的長,兩只眼睛也分得過于開了,還長了一臉的青春痘,像一頭小種馬。他又說巴特獨自在家,把家治理得井井有條。其實呢,巴特把家弄得像牲口棚一樣,他時常把一些小青年帶到家里吸煙喝酒,徹夜狂歡。西墻角一堆煙蒂和酒瓶子就是證明。
寶音沒有想到,好話說了一籮筐,當他剛剛把想要一只小狗崽兒的意思稍微流露,巴特就斷然拒絕了。巴特眉毛一挑,說,不行,這是純種的牧羊犬,等你姑父也就是我爸爸年底回來,我讓他給我買一群羊,過年春天,我就帶著它們?nèi)シ叛?。寶音說,不是有四只小狗崽兒嗎?巴特把種馬似的臉轉(zhuǎn)過來,看著寶音說,是啊,四只,四個方向,東南西北,哪個方向能少得了狗,咱們這兒最近鬧狼,你也應(yīng)該聽說了。狼的事情寶音確實聽說了。前幾個月,有娃娃在草場邊玩兒,大人在割草,就聽娃娃哭喊,扭回頭看,兩只狼正拽著娃娃往烏拉山里跑,大人急忙拿鐮刀去追,狼才丟下娃娃跑了,叼走了娃娃的一只鞋。寶音還不死心,說,不是還有阿爾斯楞嗎,給我一只,加上它媽也是四只,正好四個方向。巴特有些不耐煩地說,阿爾斯楞得跟著我,寸步不能離,寶音,你不要想了,一只也不會給你的。寶音使出最后的殺手锏,打起親情牌,說,你看到了嗎,薩仁喜歡小狗崽兒,咱們是親戚,薩仁是我妹,也是你妹,能不能——?巴特抽動了一下嘴角,說,薩仁,哼,她知道什么是喜歡嗎,她一個——話到嘴邊,他又咽了回去,因為他看到寶音悄悄逼近他,呼吸急促,拳頭緊握,牙齒已經(jīng)齜開了,像看到獵物的阿爾斯楞一樣盯著他。巴特脊背發(fā)涼,把嘴巴閉緊,不讓后半截話溜出來。
寶音滿腔悲憤地離開了巴特家。
回來之后,薩仁還是原先那個薩仁,木木呆呆,遲遲鈍鈍,臉像一塊鐵板生冷。寶音多想再從妹妹的臉上看到那一閃而過的笑容,那發(fā)自內(nèi)心的欣喜,多想聽到那音節(jié),即使什么意義也沒有,只是一個單純的音節(jié)。
媽媽前年去世了。寶音清楚記得媽媽去世前讓他照顧好薩仁。寶音是答應(yīng)過媽媽的,他親了親媽媽的額頭,媽媽才奔向了天堂。
寶音終于在三天以后的這個早上,下定決心去巴特家偷一只狗,確切的說是一只小狗崽兒。
二
寶音準備了一個柔軟的布袋,在布袋上開了幾個出氣孔。他把布袋系到腰帶上,牽著馬剛要走出家門,奶奶悠長的呼喚傳來,“格——日——樂,格——日——樂,格——日——樂?!甭曇敉褶D(zhuǎn),一詠三嘆。這聲音乘著風和陽光跑進烏拉山,曲曲折折,滑過樹葉,掠過草尖,不知飄出多遠,撞到一塊巨石,產(chǎn)生回聲,又蹦蹦跳跳鉆出烏拉山,“格——日——樂,格——日——樂,格——日——樂?!比绱送鶑?,形成奇妙的音效。
自打出生起,寶音就常常聽到奶奶這樣對著烏拉山深情地呼喚。她在呼喚著格日樂。格日樂是誰呢?是奶奶常常講述的一個離奇的故事中的主角,一頭毛色如同黑色緞子的小熊。奶奶喜歡講這個故事,更喜歡對著寶音講。寶音聽得耳朵都起了繭子。比如就在剛才,寶音端著奶茶和炒米進入奶奶的房間,濃烈的酒精氣味立刻讓寶音頭暈?zāi)X漲。奶奶今年七十九了,是個酒鬼,每日里醉熏熏的,汗毛孔都溢著酒氣。她常說她從十三歲就喝酒了,這一生喝的酒比赤木倫河的河水還多。有一次她病了,爸爸給她輸液,她一把扯掉輸液管,對爸爸說給她輸一瓶白酒,病就好了。她沒有一刻是清醒的,酒瓶就放在她的床頭,不論晝夜,只要她想起來,就拿起酒瓶,用沒了牙的滿是褶皺的嘴嘬住酒瓶,“咕嘟”喝一口。
果然,奶奶又喝醉了,床頭的酒瓶已經(jīng)空了。奶奶嘴角流著涎水,倚在被垛上打著呼嚕,溝壑般的皺紋疊在一起。寶音把炒米和奶茶放到一張椴木桌上,剛要轉(zhuǎn)身走,奶奶睜開眼睛,混濁的目光罩住寶音,吐著酒氣叫道,寶音,我的孫子!寶音還要走,卻動不得,大腿被奶奶用山榆木的拐杖勾住了。奶奶說,寶音,奶奶給你講格日樂的故事,你沒聽過吧?寶音叫道,奶奶,我聽過,聽過一百遍了。奶奶說,我就知道你沒聽過。寶音嘆一口氣,知道逃不掉了,索性坐在床邊上。奶奶瞇著眼睛絮絮叨叨講述起來,故事時常被酒嗝打斷,有些磕絆。在奶奶的故事里,她又一次回到六十多年前那個春天的傍晚,那時,她還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有著烏黑的秀發(fā)和鵝蛋般的臉龐,她的名字叫圖婭。
故事是這樣的。那個早春的傍晚,圖婭和她的爸爸在烏拉山巡山。她的爸爸是護林員。天很冷,山上的積雪還沒有融化,爸爸穿著羊皮襖扛著老火銃走在前面。圖婭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突然,烏拉山北坡傳來一聲槍響,槍聲在山里久久回蕩。爸爸說,不好,有人偷獵。說完從肩膀上把火銃摘下來,端在懷里,向槍聲響的地方跑去。圖婭拔出插在皮靴里的一把短刀,緊緊跟著爸爸。短刀是爸爸特意為她定制的,這兩年,她已經(jīng)成為爸爸最好的幫手,抓過好幾個偷獵賊。等他們跑到北坡,發(fā)現(xiàn)偷獵的人已經(jīng)跑遠了,一頭小山一樣壯碩的母熊倒在雪地上,胸前汩汩流著血,濡濕了毛發(fā)和身下的白雪。它喘著粗氣,四肢抽搐著,過了一會兒,一動不動了。爸爸悲傷地嘆著氣。在即將離開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熊圓睜的不能瞑目的眼睛朝向幾十米外的一棵老樹。常年與動物打交道的經(jīng)驗提醒他,老樹那里也許有母熊不舍的東西。爸爸走過去查看老樹,發(fā)現(xiàn)老樹根部有一個樹洞,里面有一只幾個月大的小熊。小熊對自己剛剛失去母親的悲慘事實一無所知,還在呼呼大睡。圖婭和她的爸爸把小熊抱回家。圖婭精心地喂養(yǎng)小熊,它是一頭小母熊,圖婭給它起名叫格日樂,在蒙古語中是光的意思。圖婭和格日樂寸步不離,別人遛狗,她遛熊,威風極了。格日樂見風就長,不到兩年已經(jīng)長得一人高了,立起身子,頭頂房梁,屋里容不下它了。
第三年的秋天,從西伯利亞來了一群狼,經(jīng)常襲擊草原上的羊群。有一天夜里,爸爸放牧沒有回來。圖婭帶著格日樂去找,在草原深處發(fā)現(xiàn)爸爸和羊群被十幾只狼包圍了。格日樂沖上去與群狼撕咬到一起,一場血戰(zhàn),戰(zhàn)到半夜,大敗狼群,格日樂也渾身血跡。格日樂救了爸爸和羊群,圖婭對它更親了。
格日樂越長越大,身形像小山一樣,走起路來大地咚咚直顫。圖婭帶著它走在草原上,牧民們紛紛閃避。爸爸勸說圖婭把格日樂放還森林。他說,格日樂不是哪個人的,它是屬于烏拉山的。圖婭流著淚同意了。離別那天,圖婭和格日樂緊緊擁抱著,難舍難分。
奶奶說她永遠記得格日樂鉆進烏拉山里的情景,一開始步子慢,走一步回頭看一眼,后來,越走越快,發(fā)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吼聲后跑起來,灌木叢似乎在它面前自動閃出了一條道路,迎接歸來的叢林之王。最后,格日樂消失在烏拉山中了。
奶奶講完,眼睛轉(zhuǎn)到窗外,看著晨光里黑魆魆的神秘的烏拉山。寶音問了一個埋在心中很久的問題,奶奶,你整日呼喚它,它回來過嗎?奶奶神秘地一笑,說,當然回來過,它回來過三次,第一次是它走后的第二年,帶了一間房子那么大的蜂巢給我,里面都是蜂蜜,第二次是它走后的第十五個年頭,它帶著它的女兒來看我,第三次是二十年前,它像我一樣老了,毛都白了。
奶奶陷入沉思。寶音趁機離開,剛要起身,發(fā)現(xiàn)奶奶的拐杖還勾著他的大腿。寶音說,奶奶,酒沒了,我去給你買酒。奶奶癟著沒牙的嘴,笑了,松開拐杖說,好孫子,買度數(shù)高的,現(xiàn)在這酒水拉拉的,勁頭不大。
寶音騎上棗紅馬,踏上去巴特家的路,身后又傳來奶奶唱歌似的呼喚:“格——日——樂,格——日——樂,格——日——樂!”那聲音像一條繩子在馬屁股后追著他。寶音加速,終于聽不見了,只有颯颯秋風過耳。
三
要想順利把小狗偷到手,必須逾越兩個障礙,一個是巴特,一個是阿爾斯楞。這是寶音趴在巴特家院墻外的一處草叢里思索的問題。他把馬拴在了村外的一片沙棘林里,讓它在那啃食沙棘果,自己悄悄進了村。他隱藏在這里已經(jīng)有兩個小時了。他忍受了蟲蚊的叮咬和一條花帶子蛇慢慢滑過去所引起的驚恐。他把自己想象成一塊石頭,不發(fā)出任何聲響,以免驚動院子里的巴特和阿爾斯楞。他潛伏在草叢里,偶爾抬起頭,透過一個豁口觀察院子里的情況。
巴特真應(yīng)了那句古老的諺語:窮漢子得個驢,日日夜夜地騎著。從寶音到達這里后的兩個小時里,巴特以阿爾斯楞為中心,不停地忙碌著。他一會兒給阿爾斯楞切凍雞肉,一會兒給阿爾斯楞用蜂蜜沏剛提上來的清涼的井水,一會兒清理阿爾斯楞的糞便,一會兒給阿爾斯楞梳毛。有時什么也不做,只是盯著阿爾斯楞和小狗崽兒看,那眼神里愛意流淌,好像那四個瞪著小眼睛,只知道吃的小東西是他的孩子。
阿爾斯楞呢,除了像個王后一樣享受巴特的侍候外,就是給小狗崽兒喂奶。偶爾,阿爾斯楞會離開狗窩,直起腰身,警戒地環(huán)視四周。它非常敏感,任何風吹草動在它看來,都是對它孩子的威脅。一只長尾巴鳥落在墻頭上,一只松鼠跑過墻根,它都要齜著白牙,大吼大叫,追上去,踢土揚煙,把它們嚇跑。
從目前的情形看,寶音要想偷到小狗崽兒,比在母雞屁股底下偷蛋的難度都大。他告誡自己要有耐心,恰當?shù)臅r機總會出現(xiàn)的。
臨近中午,一個叫朝魯?shù)男∏嗄陙碚野吞?。寶音認識朝魯,以前跟著巴特和朝魯一起玩過。朝魯和巴特兩個人面對面站定,遞煙遞火,像兩個老手煙民一樣吞云吐霧起來。朝魯說,旗上新開了一家超市,咱們?nèi)ニK??巴特說,不去,我得在家照顧阿爾斯楞呢。朝魯說,去超市正好給阿爾斯楞買點兒狗糧。巴特還有些遲疑。朝魯又說,你家阿爾斯楞跟母狼似的,誰要打它的主意,真是不想活了。巴特朝四周望了望,望到寶音藏身的地方似乎停了下來,寶音趕緊縮緊身形,壓低身子,恨不得變成螞蚱鉆進草縫里去。寶音聽到巴特說,那好吧,咱們快去快回。然后是鎖院門的聲音,巴特和朝魯出了院子。
寶音輕輕松了一口氣,巴特離開了,少了一個障礙。可更大的障礙還在。寶音摘一朵蒲公英花放在嘴里咀嚼,汁液飛濺,口腔里立刻苦澀了。他腦子飛速地旋轉(zhuǎn),想到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強攻,用最快的速度跑過去,從阿爾斯楞奶頭底下?lián)屢恢恍」丰虄撼鰜怼氁魧ψ约旱乃俣冗€是非常自信的,他是學校八百米的冠軍。可一看到阿爾斯楞牛犢子一樣的身形,鋒利如匕首的牙齒,他馬上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剩下一條路就是智取??稍鯓又侨∧兀磕悴荒苤竿龅胶桶吞匾粯拥那樾?,來一條公狗或者一條母狗把阿爾斯楞勾引走。現(xiàn)在的阿爾斯楞無欲無求,全部的心思都在小狗崽兒身上。
寶音苦苦思索。吃到第八朵蒲公英花時,嘴巴都發(fā)麻了,他看到了狗窩旁邊滿樹繁花的桂花樹。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看到這棵桂花樹的枝杈旁逸斜出,有一截手腕子那么粗的伸到了墻頭上。這樣,墻頭和狗窩之間就有了一座橋。
寶音輕輕活動活動手腳,長時間地蜷縮在草叢里,手腳已經(jīng)酸麻。他現(xiàn)在的位置是南墻,桂花樹伸出來的位置在東墻,離他大約五十米遠。他彎腰低頭,貼著墻根溜到桂花樹伸出來的東墻外。在拐過墻角的時候,他落腳的動靜稍微大了些,阿爾斯楞狂吠起來,他趕緊屏聲靜氣,身體像壁虎一樣貼到墻上,一動不動。阿爾斯楞叫了一陣子,沒覺察出什么異常,才喉嚨里像燒開水似的呼嚕了幾聲,不叫了。
寶音現(xiàn)在和桂花樹、阿爾斯楞以及它的孩子們只有一墻之隔了。他能聽到阿爾斯楞哺乳的聲音,甚至能聽到桂花樹上的花瓣落到狗窩頂上的聲音。他更是無比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像一面鼓似的撐起胸腔,仿佛就要從里面蹦出來。他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定了定神,給自己打氣。他設(shè)想的動作要是完成得順利,只要幾秒鐘,不待阿爾斯楞反應(yīng)過來,他已經(jīng)揣著可愛的小狗崽兒逃之夭夭了。他告誡自己一定要快,不能拖泥帶水,否則出了差錯,比母狼還兇狠的阿爾斯楞會撕碎了他。
寶音撿起一塊鵝蛋大的石頭裝進兜里。他輕輕地用手扒住墻頭,一用力,身子向上躥,躍了上去。他從來不知道自己是這么利落,像一片樹葉,像一片花瓣,神鬼不知地落在了墻頭上。他手扶著桂花的枝杈,身體掩在枝葉里,墻里的情景盡收眼底。阿爾斯楞是經(jīng)典的哺乳姿勢,斜躺著,四只小狗趴在它的腰腹處。阿爾斯楞瞇著眼睛,身體因為四只小狗的頂撞和咂吸,像水波一樣蕩漾,嘴里發(fā)出痛苦或幸福的呻吟。寶音真有點兒不忍心打擾其樂融融的阿爾斯楞一家,但是為了妹妹薩仁,他不得不這么做。他掏出石頭,向著院子的西北角奮力扔去。石頭在空中飛行一段,啪嚓一聲發(fā)出脆響落地了,應(yīng)該是砸到了酒瓶子上。如寶音所料,這招調(diào)虎離山計馬上見效,阿爾斯楞聽見聲音,立即揚起頭,豎起耳朵,起身,吠叫著沖出狗窩。因為沖得太猛,一只沒能及時吐出乳頭的小狗崽兒被帶出狗窩,在阿爾斯楞腹下彈了幾彈,掉到地上。寶音一看,大喜過望,急忙順著桂花枝躥到桂花樹上,用雙腳勾住一根枝杈,頭朝下,像小猴子撈月亮似的一下子把那只小狗崽兒撈了起來。等手觸到小狗崽兒那柔軟的皮毛,寶音幾乎高興得熱淚盈眶了。但他沒有一點兒時間激動,他能想到阿爾斯楞沖過去發(fā)現(xiàn)并無什么異常,只是如鳥和小松鼠一樣的常規(guī)騷擾,就會立即撥轉(zhuǎn)狗頭,回到小狗崽兒身邊。如同人類中初當母親的年輕媽媽,忍受不了和孩子的片刻分離。寶音把小狗崽兒摟在胸前,雙腳用力,腰一挺,翻身上了桂花枝,順著枝子到了墻頭,從墻頭上一躍而下,撒腿就往村外跑。
這回他顧不得什么了,讓兩只腿像車輪一樣瘋狂地滾動起來。熱血上頭,他認不得路了,只知沙棘林大致的方向。他還來不及把小狗崽兒裝進布袋,就那么摟在胸前,狗的絨毛撫弄著他的胸口,小狗崽特有的腥氣沖進他的鼻孔里。他跑出了在學校比賽時最后階段的沖刺速度。他像風一樣從村中刮過。世界在他的眼中變形了,動蕩不安了,樹跳起來了,房屋像橡皮泥任意變幻形狀,小路像河水一樣曲折漫漶。他驚了一群中午回家喝水的牛,把一個背著一垛青草的老人撞了個四腳朝天。
幾個七八歲的孩子看到他,停下手里正玩兒的游戲。有認識他的喊,寶音寶音,你跑什么,是屁股后邊著火了嗎?等看清了他懷里的小狗崽兒,幾個孩子就拍手唱起來:羞羞羞,把臉丟,不偷人家羊,不偷人家牛,就偷人家的小狗狗……
……
節(jié)選自《民族文學》漢文版2019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