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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學(xué)》2019年第11期|孫未:安家(節(jié)選)
來源:《北京文學(xué)》2019年第11期 | 孫未  2019年11月25日09:19
關(guān)鍵詞:安家 孫未

老人在這張床邊已經(jīng)盤桓了將近一個星期了。他睡慣了棕繃床,原先家里那張棕繃還是和妻子結(jié)婚六年后才置辦的,睡了三十多年,床中央都沒有塌下去,鋪上一床棉花胎,堪稱完美。眼下這種床讓他有點不習(xí)慣。床架低得都快貼到地面了,老話說吸潮氣。床墊呢,厚得像個四方面包,比一般的席夢思足足厚了一個虎口的高度。他都懷疑自己這老胳膊老腿的一頭睡下去,都會陷在這墊子里爬不起來。

就這么一張床不像床的玩意兒還賣得死貴,說是德國貨,開價六萬。但是老人就是偏愛這張床上鋪著的床單,淺橘紅的底色上有大朵牡丹花的圖樣,他記得,這花色正是老伴最喜歡的。在八十年代,這款床單曾經(jīng)是最時髦的東西,上海民光被單廠,全棉,牡丹富貴溫馨,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一條。

眼下這條床單明顯不是原來的那種了,溫暖的全棉換成了華麗的緞子面料,估計是哪家做高檔床上用品的廠家故意采用這種懷舊的花色。這幅美麗的布料毫不吝嗇地一直鋪垂到地板上,這讓老人每次走到床邊,都會感到一種莫名的羞怯。

這才下午三點多。雖說是周五,現(xiàn)在就睡也早了點。

但是老人還是打算在床上先躺一會兒。他在床沿坐下來,用手支撐著身體慢慢平躺下來。臥室的墻面是小麥黃的,衣柜和床頭柜是紅胡桃色,都是他喜歡的暖色調(diào)??照{(diào)的溫度打得很高,讓他暫時忘記了這是二十五年來上海最冷的一個冬季。午后的陽光從四周的窗戶照進來,映得墻上一片光影喧嘩。

他舒服地閉上眼睛,聽著客廳里的腳步聲,廚房里的腳步聲,書房里的腳步聲。

女孩和男孩先是跑進了廚房,用鍋和鍋鏟在打鬧,女孩尖聲笑著,仿佛有什么了不起的高興事需要炫耀,男孩的腳步一直圍繞著她,氣喘吁吁的,像是一條腳步快樂的小狗。他們在穿過客廳的時候使勁折磨了那套真皮沙發(fā),皮子吱嘎著襯著他們腳底落地的聲響。然后他們跑進臥室。

女孩大叫著,我們到家啰!把整個身體重重地摔在床上。

老人的身體在床墊上劇烈晃動了一下。他暫時沒有打算睜開眼睛。

女孩拉扯著男孩的胳膊,要讓他一起坐到床上來,但是沒有能拉動他。男孩收斂了臉上的笑容,指了指大床另一側(cè)躺著的老人,手臂用力,反而想把女孩拉起來。女孩忽然惱了,使勁甩開男孩的手,坐在床上嚷嚷著,我正高興著呢!你干嗎要掃我的興啊!你讓我好好高興完這一天都不可以嗎?

她的聲音委屈得不得了,倒好像剛才她這么高興都不是真的。聽起來,男孩對她的突然爆發(fā)毫不驚訝。他低聲在和女孩解釋,你看這兒不是光我們兩個人,還有別人哪……

別、人!女孩厲聲打斷了他,別人都是人,我們不是人對不對!在公司里我是條狗,老板呼來喝去一分鐘都不讓我停下來!下了班我們就是野狗,房東把我們趕來趕去!難道在這兒你都要讓我看別人的臉色嗎?這個地方大家都是一樣的好不好,誰一定要讓誰啊?

聲音震得耳膜作響。老人終于把眼睛睜開一條縫,在枕頭上略略偏過視線。女孩扭過身子,眨巴著眼睛不帶一絲笑容地看著老人,說,我現(xiàn)在待在這兒,沒問題吧?

大叔,我們就在這兒坐一會兒,坐一會兒就走!男孩搶著向老人懇求,用帶著些結(jié)巴的口吻和一臉尷尬的微笑。這讓老人嘆了口氣,微微點頭表示允許,心里告訴自己,他只是對男孩點頭,和這個跋扈的女孩毫無關(guān)系。他不得不撐著床墊半坐起來,背脊枕著棕色絨面的床靠背。畢竟他不能平躺著,跟這個女孩共處在同一張床上。

男孩并沒有坐下,他依然拘謹?shù)卣驹诖策?,眼巴巴地看著女孩在大床上擺出各種姿勢,一會兒靠著床背,一會兒抱起枕頭,仿佛老人并不存在似的。

女孩對著男孩招手說,你上來啊,我們一起拍照!看著男孩半天不動,一副專為等她一起離開的樣子,女孩無趣地掏出了自己的手機,對著攝像頭開始自拍。她半身仰臥下來,頭發(fā)披散在床單上,在牡丹花的圖案邊上舉起兩個手指比畫出一個“勝利”的手勢。她把背對著床頭燈,在裸色褶皺的燈罩邊擺出嫵媚的笑容。她又換了一個角度,攝像頭朝向床頭上掛著的大幅油畫,努力把手機伸到盡量遠的地方,可是手臂不夠長。

你倒是幫幫我??!女孩叫道。男孩順從地接過手機。

他看著屏幕上的圖像,一邊指揮女孩,過來一點,再靠床邊來一點。

要把我和整幅油畫都拍進去噢,女孩狐疑地說,你讓我這么靠邊做什么?

女孩跳下床,搶過手機,她終于明白原來從這個角度拍,無論如何,同時坐在床上的老人都會被一起拍進去。還沒等男孩阻攔,女孩就對著老人大步走過去,不客氣地說,喂,你倒是讓一讓好不好?我這照片根本沒法拍??!

老人又用手臂撐著床墊,慢吞吞地開始挪動身體。男孩起初還以為老人這就要下床了,可是老人直起腰,忽然把兩只鞋底狠狠地踩在床上,然后手扶著腳踝盤起左腿,再是右腿,就這么穩(wěn)穩(wěn)地盤坐在了床頭,毫不顧忌自己鞋上的塵土完全蹭在床單上。

女孩看著老人臉上睥睨的笑意,后退了半步,就聽見老人篤定地宣布道,不好意思,小朋友,這張床我已經(jīng)訂下來了,這是我的。

安家家居城總共占據(jù)了商場兩個樓面。裙樓的樓層,樓面寬廣,足有好幾個籃球場大,四周全是透明的玻璃幕墻,上海南部市中心高樓崢嶸的景色一覽無余。購物中心內(nèi)則一律是與身高齊平的薄墻,呈幾何形狀綿延彎折,讓人想起那些遙遠故事中的迷宮。

因為是自助購物,設(shè)計人員頗有創(chuàng)意地做了十幾套樣板隔間,就這樣把家具、燈具、軟裝飾和各種小東西陳列出來,讓顧客自己摸、自己選,床和沙發(fā)之類的還特意寫著“歡迎親身感受”之類的字樣。

女孩站在玻璃幕墻內(nèi)側(cè)的窗臺上,其實這只是非常窄的一道大理石邊沿,她踮著腳尖,伸開一側(cè)的手臂扶著男孩保持平衡,慢慢地踩著這條邊沿往前走。多么奇妙的景色啊。只要站高這么一點點,這些薄墻里圈著的世界就一方一方地展露在女孩的視線之中。一個禿頂?shù)闹心昴腥苏?號套間的浴室里撫摸那只按摩浴缸。兩個美麗的少婦在4號廚房里抄寫各種配件的型號,一個趁另一個不注意,拈起一枚鹽罐裝進錢包里。一對老夫婦在7號客廳里坐著下棋,象棋是紅木茶幾上的裝飾。

男孩托著女孩纖細的手臂。他什么都看不見,除了一排排與他身高相差無幾的墻??墒菈竺娴拿恳婚g房間他都記得,尤其是那些臥室。1號臥室是櫻桃木的衣柜和床架,酒店款的絲緞條紋白床單,不銹鋼燈架的落地?zé)?,倒也清爽。不過女孩說,這是給自以為文藝的人準(zhǔn)備的,太裝了,她寧愿把錢扔到黃浦江里也不會把錢花在這么一間臥室上。

置辦這整套臥室的布局至少也得二十幾萬。這里的每一間臥室都是如此。男孩和女孩的存款總和最多的時候也只有幾千,連買半平米的房子都不夠。但是女孩拉著男孩大搖大擺走進來,就像他們已經(jīng)有了新居,就差好好琢磨應(yīng)該怎么裝修和布置。

2號臥室全都是紅黑相間的漆面家具,床單和窗簾是金色的。女孩說,這簡直就是暴發(fā)戶的品位嘛。3號臥室是藏青色的全棉床單,黑胡桃木的衣帽架和床頭柜。女孩的評價是,這最適合一個單身的花花公子。6號臥室是一個粉紅蕾絲的天地。女孩每次都會嘲弄道,按這個樣子裝修臥室的一定是個老處女。8號臥室全是紅木家具,女孩表示她以后可能會考慮買一個紅木棺材,但是紅木家具就免了。女孩唯一稱心的是9號臥室,她熱愛這小麥色的墻面漆和紅胡桃色的家具,她說這是陽光的顏色,就算以后仍然沒有窗戶也不怕了。她喜歡床頭油畫中的林間小溪和鮮花遍野。她尤其鐘愛的是這張大床,她說這牡丹花圖案的橘色床單,讓她想起了她的老家,她的爸爸媽媽,還有她毫無憂愁的童年。那時候他們成都家里的大床上永遠是這款床單,下午時分,陽光和窗臺上植物的影子剛好投在平整的床單上。

事實上,女孩第一眼就被這間臥室迷住了。本來她只是懷著一種譏誚的態(tài)度來品評這些房間,這些如果不是樣板而是真正的房間,就是這個地球上她恐怕永遠不可能踏足的地界??墒悄翘欤驮谒叩竭@間臥室門口的一剎那,她興致勃勃的刻薄笑容忽然凝固在嘴角。她只是站在原地,連邁步都忘記了。

老人看著男孩拉著女孩的手,又怯生生回到他的面前。女孩的眼睛一直流連在這間房間的擺設(shè)上,像是著了魔。男孩懇求說,我們看中這里已經(jīng)好幾個月了,今天是我們第十三次來看這個房間,我們只想拍幾張照,只一會兒,十分鐘行嗎?

老人忽然覺得好笑,這讓他想起年輕的時候,他和別人在外灘搶地盤的情景。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他和紅梅剛開始搞對象。每天下班,他都顧不上回家吃飯,就直接往黃浦江方向趕去,為的是在一千多米長的防洪堤邊上占一個位置。那堵防洪堤是當(dāng)時情侶的戀愛勝地,又或者說,是唯一可去的地方,因為大家都沒有屋頂下面的空間。

老人還記得當(dāng)時37路要乘九站路才到。下班高峰時刻,一大串人掛在車門口往上擠,下面的人幫忙推,車門還是半天關(guān)不上。站站如此。要是到外灘的時候天已經(jīng)擦黑,位置就肯定沒有了。仿佛約定俗成一般,每對情侶之間都有半米左右的空隙,只有半米,這個空隙是不能往里硬插的。所以沒有了,就是沒有了。他只能在紅梅怨憤的目光中迎接她,再坐車送她回去,一路沉浸在可怕的沉默中。

后來他從父親那里借來了自行車,就一下子占了很大優(yōu)勢。他仗著年紀輕體力好,穿紅燈,穿人行道,一陣猛騎,每次總能篤悠悠搶到最好的位置,鐘樓附近,黃浦江沒有爛泥灘的那一段是最佳的視野。當(dāng)兩個人轉(zhuǎn)過身背對這個城市,面朝夜色中的江水,粼粼的月光流淌在廣闊的江面上,像是一片無垠的絲緞,柔軟地覆蓋了他們整個世界。

女孩一把撥開男孩,對老人嚷嚷,你有什么證明你已經(jīng)把這床買了呢?你把發(fā)票拿出來啊!要是拿不出來,你就給我們滾蛋!

老人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不慌不忙地說,這輩子讓我滾蛋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不過恐怕還輪不到你!小姑娘,就憑你還想要看我的發(fā)票?你是戴帽子的還是戴袖章的?有發(fā)票頂屁用,就算有房產(chǎn)證,有人叫你滾蛋你還不是一樣得立時三刻滾蛋!就算有工作證,有人說句話不讓你做了,你幾十年工齡還不是都立時三刻不算數(shù)了!

老人嘮叨著,忽然笑了起來,似乎是被自己的話給逗樂了,兩只手按在膝蓋上,在床頭前后搖動著身體。那一角的床單在他兩腿底下被揉得皺成一團……就算你有身份證又怎么樣!別人不把你當(dāng)人你還不是一樣當(dāng)不成人?老人像一只發(fā)生了故障的玩具,說個不停。

這一次是女孩使勁拉住男孩的手,不讓他走上前去。

老人瞪著男孩和女孩說,就算閻王老子還不打算叫你去,有人想要擦掉你,你還不是立時三刻、悄無聲息地被人家從這個世界上擦掉,到時候人都沒了,你有身份證頂屁用!……

這是神經(jīng)病啊,我們趕緊走吧。女孩對男孩耳語,然后拼命拉著他往后退,往后退。

男孩被女孩牽著退出了臥室,女孩的手指冰涼,腳下走得飛快。走到了樓面的盡頭,站在自動扶梯口,女孩深吸了一口氣。男孩緊緊捏著她的手指,忽然意識到,她哭了。

男孩還記得女孩第一次走進那間臥室,坐在床沿,近乎膽怯地觸摸床單上的花朵,觸摸這張只在這一刻屬于她的床……后來,他們在這間臥室里下過棋,床頭柜上有一副飛行棋的裝飾,她坐在床頭,他坐在墻角的紅色懶人墊上對弈。他們靠在衣柜上偷偷親吻過,他半睜著眼睛留意著那個沒有門的門洞。她曾經(jīng)坐在搖椅上,他坐在床尾,兩人一起看電視。她拿著遙控器不停地按來按去調(diào)臺,調(diào)到哪里看的都是她最喜歡的“好聲音”。她張開雙臂,在搖椅上跟著節(jié)奏一邊晃一邊唱楊三十二郎的歌,天蒼蒼野茫茫,自由像風(fēng)一樣,那是我伸手就可及的天堂……高興的時候,她還會從搖椅上突然跳起來,站在電視機前面叉開兩腿學(xué)騎馬步,一邊瘋狂地哼著江南神曲??墒请娨暀C的空殼上永遠糊著一張紫薇和小燕子的劇照,天長日久已經(jīng)泛黃卷了角。

有兩次,女孩還在這兒睡著了。一開始是假裝體驗床墊的質(zhì)量,對著“歡迎親身感受”的標(biāo)志端詳一番,煞有其事地用手按了按床墊,坐上去,趁著門洞外沒人走過的時候一歪身平躺下來。當(dāng)背脊觸碰到那一整片平坦柔軟的支撐,就會忍不住伸開四肢,閉上眼睛,輕輕彈動幾下身體,內(nèi)心歡快得想要呻吟起來。一開始只是打算這么多躺幾分鐘而已,趁著沒人的時候。

男孩故意坐在床沿,拿起家居城的宣傳冊一頁一頁地翻看,徒勞地想用背脊擋住女孩呼吸起伏的夢境,或者用胸膛擋住人們的視線。她實在是太累了,漫長的上下班路程和加班,讓她幾乎能隨時睡著,可是即便睡覺都是和他擠在那個沒有窗戶的小隔間里,聽著隔壁此起彼伏的呼吸。那地方簡直就像一個抽屜,連起床都只能從床尾的開口處爬出來。

男孩想象著當(dāng)女孩自然地醒來,睜開眼睛,還怔忡在夢境和現(xiàn)實的邊緣,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睡在黑乎乎的抽屜里,而是身處這樣一間臥室里,無論如何這都是一個非常完美的瞬間,仿佛這就是他們的臥室。

事實上誰能說這不是他們的臥室呢?從女孩第一眼愛上這房間,他們每個星期都會按時上這兒來,每個周六以及周日,只要不用加班。甚至每個周五晚上,如果女孩不用被老板叫去陪飯局的話。他們幾乎把所有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都消磨在這間臥室里了,到今天是第十二個星期,從一件薄毛衣的秋季直到最冷的隆冬,他們已經(jīng)在這里生活了整整一個季節(jié)了!他們開始相信自己確實住在這里,只是待在家里的時間有些不同罷了,有的人深夜回家,有的人清晨出門,有的人一周在家里睡不足二十個小時,這個城市所有窗戶亮起和熄滅的時間都不同。男孩和女孩則是在所有休息日的白天回家而已。

男孩覺得自己心里憋著很久的東西終于變成了怒火,從胸膛一直燎到腦門。他一把攥住女孩的胳膊,把她往回扯。我們現(xiàn)在就回到我們的房間去!他咬牙切齒命令女孩。女孩叫道,你干什么?。磕悴灰??他是神經(jīng)病啊!

男孩悶聲悶氣地說,他不是什么神經(jīng)病,不過就是一個有錢的混蛋!現(xiàn)在人有錢就可以隨便發(fā)神經(jīng)!他的氣力不是女孩能拉住的,他扭住女孩的手腕,幾乎是拖著女孩在往前走,這番氣勢就像要去把那張大床掀翻,把老人像一只跳蚤似的抖落下來。

女孩嗚咽著,我不想去那間房間了,我討厭那兒了!我們現(xiàn)在就回去……可是男孩黑著臉一味拖著她,她手腕被捏得生疼。女孩被一只孩子落下的塑料玩具車絆倒,跌坐在地上,終于嗚嗚咽咽地哭出聲來。女孩央求著,別去了好不好?其實我們誰都惹不起,你要是出了什么事……男孩蹲下來,在女孩面前發(fā)狠地揉自己的頭發(fā)。

一個孩子站在邊上看呆了。母親撿起玩具車,拉著他走開。

男孩就這么蹲在地上問女孩,喂,你說實話,你到底有沒有后悔跟了我?

女孩抬起頭,止住了哭。

男孩低聲說,要是你后悔了,沒關(guān)系的,真的……

男孩氣勢十足地再次走進臥室,可是看見老人,他又不知該怎么說話了。

老人說,你想要我讓你們,你倒是給我一個理由呢?老人看著男孩繃著一副裝模作樣的架勢很久,所以想要故意逗逗他,給自己找個樂子。

女孩說,我們走吧,不稀罕這兒。但是男孩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咬著嘴唇。他太熟悉這種感覺了,這個世界總是不停地在告訴你,只需要一個正確答案,你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生活,可是事實上你用盡全力跟隨那些謊言一遍遍像傻瓜似的努力,你頭破血流,你受盡凌辱,你明明知道其實無論你說什么做什么,你注定永遠兩手空空,可是你別無選擇,只能往墻上再撞一次,再撞一次。

男孩聽到自己遲疑的聲音從喉嚨深處發(fā)出來,我們……今天在民政局領(lǐng)了證,這算不算理由……猛然間他聽到女孩的尖叫聲,你腦子進水了嗎?你干嗎要跟他說這個!

老人心動了一下。記得他和紅梅領(lǐng)證是在他們外灘談對象的一年零三個月后。這個時間長度并沒有什么特殊的意義,只不過單位剛好又一輪分房,結(jié)了婚沒房子的人才有資格申請。結(jié)果他們領(lǐng)證后整整六年都蕩在馬路上,沒分到房子,理由是有人跟領(lǐng)導(dǎo)是遠房親戚,有人的舅媽是領(lǐng)導(dǎo)小孩的老師,有人往領(lǐng)導(dǎo)家送了禮,有人會吵會鬧。只剩下他,用紅梅的話來說就是“沒用的男人”,唯一的本事是做“白日夢”,“等到死也分不到一口棺材”??墒羌t梅罵歸罵,吵架的時候永遠不會碰的一個詞,就是“離婚”。

六年后,兒子在防不勝防中到來,大名蔣雷。沾蔣雷的光,他們終于分到了一間石庫門房子的前廂房,大小剛夠放一張棕繃床。煤衛(wèi)公用也將就了,關(guān)鍵是居然在遠開八只腳的大楊浦。紅梅去找領(lǐng)導(dǎo)理論說,路上來回四個鐘頭,一天上班才幾個鐘頭啊?你們分給他這樣的房子,上班時間翻倍,工資打算翻倍嗎?

男孩說出領(lǐng)證的那句話,就忽然醒覺過來,為什么要把他和女孩之間唯一快樂的秘密告訴一個陌生人呢,難道他在指望一個有錢的混蛋憐憫他們?這可真是一個天大的笑話!他無力地站起來,覺得腿腳發(fā)飄。他就像喝醉了酒似的慢慢走開,甚至忘記女孩還站在床邊。

這時候,他聽到背后的床架猛響了幾聲,回過頭,就看見老人正掙扎著把左腿從右腿下面拿出來,可能盤得久,腿麻了,他重心不穩(wěn),差點整個身子都斜在床墊上。老人嚷嚷著,你這個沒規(guī)矩的小赤佬,你要到哪里去?你倒是過來扶我一把??!你讓我這個樣子怎么一個人下來啊?

床終于為這對新人騰出來了。男孩和女孩拿出了照相機和迷你三腳架。自助購物不能帶包,這些都是揣在外套的夾層里帶進來的。老人坐在電視機前的搖椅上,忍不住嘟噥著,你們干嗎不正經(jīng)找個照相館去拍套結(jié)婚照?。繘]人回答他。他又說,你們喜歡這套擺設(shè),可以全部買回去在家里布置好了再拍嘛!還是沒有回應(yīng)。不過男孩扭頭看了他好幾回,像是擔(dān)心他隨時會改變主意似的。這讓老人也不好意思再問下去了。

老人皺著眉頭看著他們,他想他必須找個機會告訴他們,照相機的鏡頭和人的眼睛是不一樣的。相機不會做夢,它可以誠實地看見衣柜門上的標(biāo)價牌、床單上的條形碼,半透明的裸色燈罩里面其實沒有燈泡,薄墻的轉(zhuǎn)彎處根本沒有合攏。再加上迷你三腳架的穩(wěn)定性遠不如大三腳架,剛固定好角度,兩個人走進取景框里,鏡頭就已經(jīng)垂下來。

每到這個時候,老人就忍不住提醒他們,喂,又動掉了,地板上的店名都拍進去了!

幾次下來,女孩終于訕訕地走到老人面前,手里撥弄著相機說,大叔,幫我們在這個角度按一張好嗎?

老人順從地接過相機,甚至有幾分高興。等他把取景框擱到自己的眼前,頓時就反客為主開始指揮起這對年輕人了。你把背靠在衣柜的門上,對了,這不就正好把標(biāo)簽遮掉了嗎?你害羞什么呀?左手抱住她的腰,不對!從前面抱。肩膀再靠上去一點。老人又讓他們在鏡子前面拍了一張,男孩從背后抱著女孩,這張難度可真夠高的,鏡子內(nèi)外都沒有穿幫。

男孩湊過來套近乎說,大叔,你看上去挺像那么回事??!

老人回答道,我在照相館干了三十幾年呢,你小子遇上我算是額角頭碰到天花板了!

女孩挑了挑眉頭說,唬人吧,按快門誰還不會啊?說著就奪過相機來查看照片效果,她很快就歡呼起來,捧著相機在原地轉(zhuǎn)了兩個圈。這些照片看上去真像在一間真正的新房里拍的!真像他們就好端端生活在上海!這正是女孩想要的照片,他們的計劃是拍了照片發(fā)給老家的爸媽,告訴他們,這是結(jié)婚的新房,孩子們過得很好。

老人禁不住有些得意起來,他又教他們背靠背在墻角擺了個造型,順便遮掉了能伸進一只手的墻縫。他一邊拍一邊嚷嚷著,我都要累死了!我這么專業(yè)的攝影師可不能白白給你們打工??!取景框里男孩的表情變得僵硬了。老人連忙補充道,你們可是要請我吃喜酒的啊,你們兩個以后要單獨敬我一杯!男孩頓時歡笑起來,好,一言為定!

老人真心喜歡照相館的工作,雖然這種老式國營照相館,工資也就這樣。福利分房的政策取消以后,他曾下決心要攢錢給蔣雷買一套將來結(jié)婚的房子。為了這個目標(biāo),他開始加夜班,借用單位的暗房沖照片干點私活。錢還沒攢到位,單位忽然通知他,照相館要賣掉了。國退民進,國家支持民營企業(yè)家收購國有資產(chǎn)。

領(lǐng)導(dǎo)安撫大家說,照相館會照常經(jīng)營,所以對每個職工不會有影響。可是一會兒變了,說是要競爭上崗。一會兒又變了,照相館徹底歇業(yè),職工回家等待安排。又過了兩個月,他騎車去繳有線電視費路過單位門口,發(fā)現(xiàn)照相館已經(jīng)拆成一片廢墟,連帶后面的辦公室。大家打聽下來才知道,原來那家民企根本不是想要經(jīng)營照相館,說得倒是好聽,接手虧損企業(yè),為國家分憂,其實要的是這塊市中心的地皮。

找領(lǐng)導(dǎo),一次,兩次,領(lǐng)導(dǎo)只會攤開兩只手。后來還是他勸大家別去領(lǐng)導(dǎo)那里浪費時間了,瞎子都看得出,這是兩廂里串通好了的。結(jié)局是民企的老板一人給了他們幾萬元遣散費,說是從此兩不相干。

平時嘮叨不停的紅梅,這一段時間倒是話特別少,尤其對照相館和工作之類的話題只字不提?,F(xiàn)在家里全靠她一個人早出晚歸,在飲食店里煎生煎、下面條。和所有老單位一樣,紅梅的單位效益也不好。紅梅還和他商量過要提早退休,自己做點小生意什么的。自從他失業(yè),這話她也不提了,畢竟兒子還在念大學(xué),她的工作是家里唯一穩(wěn)定的經(jīng)濟來源。

每天早上醒過來,看見妻子充軍一樣奔出去上班,自己躺在被窩里,連起來穿上衣服的理由都找不到。這要是在不用為生計擔(dān)憂的情況下,就是皇帝般的日子;反之,則是一種比被人天天打罵還要痛苦千萬倍的折磨。老人思前想后,最后決心去做一個上海人打死也不會做的“討飯”差事,到旅游景點去兜游客拍照。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黑著良心喜歡上了一個安徽女人。

這個女人是推小推車賣茶葉蛋、豆腐干和熱玉米的。她教他怎樣避開城管,什么時候可以放膽拉生意,什么時候必須立刻扔下一切,逃得比兔子還快。她喜歡聽他說“瞎話”,經(jīng)常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一大堆皺紋頓時從眼角一直延伸到鬢角。說實話這個女人的賣相比紅梅差多了,可是不知為什么他發(fā)了神經(jīng)。也許是因為他們搭伴去外灘做生意,讓他想起當(dāng)年和紅梅戀愛時的感覺,回想起來,那是他最好的時候,一無所有,卻滿心相信前面有更好的日子在等著他。也許因為他總是有辦法逗她開心,對于紅梅,他的“瞎話”和小聰明,已經(jīng)被證明對現(xiàn)實生活百無一用。

他在拉生意的空隙,順便為這個女人拍照,教她對著鏡頭擺姿勢和微笑。他幾乎忽略了這“討飯”差事遭來的滿街白眼和訕笑,就好像那虛妄的愛情是一劑麻藥,讓他暫時不再覺得頭破血流的疼痛。

紅梅終于找到外灘來了。老人知道,紅梅要面子,沒有一百二十分的道理,她是不會出來丟人現(xiàn)眼的。來的還不是她一個人,還有蔣雷。兒子難過的神情看得他心里發(fā)毛。兒子對他說,老爸,我早讓你別做這個了。我馬上畢業(yè)了,我養(yǎng)活你!

直到那天,老人才知道,蔣雷在大學(xué)里已經(jīng)有了女朋友,談了兩年,感情好得不得了。兩個人已經(jīng)決定畢業(yè)后走到一起。老人高興得手舞足蹈,心里暗自嚷嚷著,我有兒媳了!他對兒子說,把她帶來給我看看??!星期天怎么樣?我們一起去公園,我來給你們兩個好好拍點照。

安家家居城是不允許拍照的,但是恐怕因為這已經(jīng)是關(guān)門歇業(yè)前的最后一天了吧,管理員都躲懶去了。偶爾有顧客走進來,看見老人在煞有其事地拍照,還以為是正經(jīng)的工作,趕緊躡手躡腳原路退出去。有的站在邊上看熱鬧,老人就叫道,這是比張藝謀還要紅的攝影師在拍照哪!我要收門票的!你們要么快點讓開,要么鈔票摸出來!

老人指揮男孩和女孩躺到床上,肩并肩看電視的樣子,一個喂一個吃餅干的樣子,一個枕著另一個的胳膊睡著的樣子。有一對穿著皮毛大衣的中年夫婦走進來,在床尾轉(zhuǎn)了兩圈,自顧自議論這張床。男人不耐煩,手臂穿過鏡頭去拿床架上的標(biāo)價牌。忽然他發(fā)現(xiàn)手里拿住的是一本銅版紙的白色宣傳冊。老人把宣傳冊塞進他手里,吆喝道,舉好了!就這個角度,讓光反射到她的臉上,不要再動了!拿穩(wěn)!快門咔嚓一聲輕響,中年男人依然舉著手臂驚慌地看著老人,直到老人微微點了點頭,他這才放下宣傳冊,帶著女人飛快地消失在門洞后面。女孩在床上一個翻身,大笑起來。她對男孩說,我就說他是一個百分百的神經(jīng)病??!男孩也不出聲地笑了。

女孩學(xué)著老人的口吻對他說,你老婆真是額角頭碰到天花板了!你一定給她拍過很多照吧?沒有回答。女孩又說,你要回家吃晚飯嗎?還是干脆和我們一起吃吧?天快黑了,現(xiàn)在是高峰,你回到家里一定也很晚了。老人依然沒作聲,像是忽然有些累了。

于是男孩問,大叔,你想吃中餐還是西餐?喝咖啡還是茶?

老人生硬地答道,干什么?

男孩說,請你吃喜酒??!

家居城有一個快餐吧,套餐從咖喱蓋飯、上海炒面、海鮮烏冬面、泰式菠蘿飯、炸雞漢堡、挪威三文魚排等一應(yīng)俱全,這樣穿越歐亞大陸和美洲的菜單,價格自然不菲。唯一討喜的是飲料,十五元買一杯咖啡、熱茶或任何什么冰飲,吧臺給一個空的馬克杯,就可以自助續(xù)杯無限量。男孩和女孩從不舍得在這里吃飯,但是他們會買一杯檸檬紅茶一起喝,就著偷偷帶進來的餅干,就這么過一整天。

今天男孩幾乎是帶著小跑往快餐吧那兒去,他很高興終于有了唯一的賓客。他的同事知道他沒錢辦酒,都松了一口氣,說這才是“雙贏”,他不用舉債請客,他們也省了紅包的錢。男孩知道他以后恐怕都沒機會請老人吃喜酒了。而且明天一早,這個家居城連帶他們的“新房”都將不復(fù)存在。所以,不如就是今天!況且今天在法律上不正是他們結(jié)婚的日子嗎?

他走了一段,發(fā)現(xiàn)女孩也追了上來。上個月他們的租屋漲價,不得不又搬到更遠的地方。男孩昨天剛交了新租屋的押金,女孩估計著男孩錢包里的現(xiàn)金不夠,所以她揣著信用卡,裝著黏他的樣子,說是要跟他一起去。

女孩沒話找話地說,我怎么總覺得這個大叔這么面熟呢?我們以前在哪兒見過他嗎?

男孩捋了一把她的長頭發(fā),逗她道,你們兩個都是神經(jīng)兮兮的,所以看著對眼呀!

正如女孩說的,在這個點上,天就開始變暗。商廈下面幾個樓層的超市和電腦城依然是人聲鼎沸,家居城里的顧客卻陸續(xù)走空。十幾分鐘后,走廊里已不再有腳步聲。

……

作者簡介

孫未,女,上海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英國、瑞典、瑞士、愛爾蘭、丹麥、新西蘭、匈牙利、拉脫維亞、羅馬尼亞、美國等多國文學(xué)項目成員及學(xué)者獎金獲得者。

已出版書籍23部,包括長篇小說及小說集《迷路人間》《雙面人格的夏天》《歲月有張兇手的臉》《熊的自白書》《單身太久會被殺掉的》等,另在重要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長篇小說及中短篇小說《瓶中人》《金腰帶》《鏡子》《如果貓知道》等40余部,作品獲《北京文學(xué)》2017年度優(yōu)秀作品獎,第六屆、第九屆《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xué)獎,拉脫維亞國際文學(xué)“銀墨”獎等。

小說被譯成英語、法語、西班牙語、保加利亞語、匈牙利語、拉脫維亞語等多種文字在歐美地區(qū)出版與發(f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