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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19年第11期|陳小手:飛行團
來源:《青年作家》2019年第11期 | 陳小手  2019年11月25日09:27
關鍵詞:飛行團 陳小手

父親被他們埋到了地下,等我再去看他時,那里長了棵柳樹,父親變成了樹。柳樹的柳條垂下來,葉子鋪開長,鳥藏在里面叫,讓人找不到。我問母親,父親是不是變成了樹,母親說不是。我又問,父親去哪了,她說天上去了。我看了看天,沒有云,比往常高了許多,就問,我們怎么去看父親。她往上指了指說,天上太高了,我們?nèi)ゲ涣?,那邊也管得嚴,不讓家屬去,不過你爸神通廣大,跑得也快,晚上得空能偷跑回來,你得早早睡,不能亂動,還要爭取做夢,你在夢里能看到他。于是我每天晚上睡得比雞都早,使勁閉上眼睛,仿佛越使勁睡得越快,可眼珠像小魚,在眼皮底下老是搖頭晃尾,不消停。閉了眼還能看見,只不過什么都烏漆抹黑的,我看見他們張羅著要把父親埋到地下去,我攥了下父親的手,父親的手像融化的冰塊,又冰又濕。等什么都看不見時,我就真睡著了,夢倒是還真做過幾個,不過父親從沒來過,我都快想不起他的臉了。

我老纏著母親問她做夢了沒。她不耐其煩,拍打著晾曬的被褥,說做了。我問見到父親了嗎?她說見到了。我很羨慕,就問父親都說了什么。母親煞有介事,說,太遠了,你爸每次回來都跑得氣喘吁吁,坐不了一會兒,就說要往回趕,天上查崗緊,趕天亮了還要去那邊上班。他現(xiàn)在在那邊造機器人,那機器人背了個袋子,會變魔術,還會唱歌,還能給人講笑話,說下次回來給你帶一個。我問,他為啥跑那么遠去上班。母親說,上面安排的,你也知道,你爸性子軟,上面說什么就是什么。我還想問其他的,母親就不耐煩了,說想天上的事費腦子,老給你講,會腦殼疼。我就纏著母親,是真纏,雙手一摟,抱緊她大腿,雙腿一箍,鉗著她小腿,像個爬桿的猴子,喊著,再講講嘛。母親邁著步,甩著腿,笑了出來,我越纏越緊,她把我甩不下來,笑得很開心。母親很久沒這么笑過了。我說,我爸咋從不到我夢里去,母親說,以前你爸經(jīng)常來我夢里串門,路熟了,你那邊他還沒去過,估計還得摸摸魚,你再等等,不急。我說,我都想不起他長什么樣子了。母親指了指墻上的照片,呶,不就那樣。我說,不對,那是以前的樣子,我想知道現(xiàn)在的。母親把我從身上剝了下來,抱起一盆衣服說,別磨人了,這么多衣服得洗呢,去找那些孩子玩去。

母親當然不知道,我已經(jīng)不怎么去找那些孩子玩了,他們說我沒老爹,老排擠我。在鎮(zhèn)上閑走,街上沒幾個人,我就往鎮(zhèn)外走去。春天來了,空氣很好聞,鎮(zhèn)外處處都在開花,連石頭也在開,逝川邊的淺石泡在水里開的是米粒一樣的小白花,從鎮(zhèn)子到峽口的巖壁上開的是小黃花,仙女峰上更不用說了,桃花和杏花一堆一堆,互相摻著,隨風晃動,不同顏色的花你撥我一下,我壓你一回,像小女孩穿著新衣服在來回追。天上有好聽的哨聲,我抬頭一望,是一群鴿子,它們在空中繞起了八字,哨聲在空中也繞起了八字。仙女峰上,不斷有鴿子飛起來,我跑上去看,原來是老白鴿子。老白鴿子穿了身綠軍裝,洗得褪了色,頭上戴了頂帽子,有顆紅星。他從鴿籠里托出一只鴿子,眼睛上翻,手順著視線往空中一拋,喊一句,走,鴿子就飛了起來,急急往遠處的隊伍趕去。鴿子連了線,一只一只被拋了出去,我看見鴿籠只剩下兩只了,老白鴿子也瞥見了樹后的我,他一邊招手讓我過去,一邊又順手拋了一只。

老白鴿子問我來這干嘛,我眼睛骨碌碌,嘴唇閉緊,摳著樹皮。他給我一個黝黑的笑,問,你要不要放一個。我靠了過去,他取出鴿子,我雙手接住,鴿子既驚懼又鎮(zhèn)定地抖著翅膀,我一瞇眼,雙手往前一推,鴿子找到方向后,就速速往上飛,我的笑聲也像找到了方向,往那群鴿子飛。老白鴿子拿著口哨吹起了節(jié)奏,鴿子在天上飛出了花,老白鴿子哨音漸長,鴿子越飛越高,慢慢就看不見了。我說,不見了。老白鴿子說,飛天上去了。我問,飛那么高干什么。他嘿嘿一笑,讓它們幫我把天上的天鴿引下來,天上養(yǎng)的鴿子飛得快,比賽的話老能拿冠軍。你的鴿子在天上能找到我爸爸嗎?我問。他說,找人估計不行,鴿子不會說人話,只能咕咕咕跟鴿子說。我又問,他便把帽子扣在我頭上,笑著說,問題真多,回吧。我說,不等鴿子嗎?他說,找到天鴿,它們晚上自己就回去了。

老白鴿子是外鄉(xiāng)人,仙女鎮(zhèn)就他養(yǎng)鴿子。他人長得黑瘦,個子不高,像從墨水里拎出的小人,可性格好,見誰都一副好面孔,又因為養(yǎng)的鴿子白色居多,于是鎮(zhèn)上人都叫他老白鴿子。沒人知道他為什么喜歡養(yǎng)鴿子,因為老白鴿子雖然一副好脾性,可和誰都不近乎,所以誰對他都不了解。不過他跟我關系很好,其中就里,一言半語也說不清楚。我最初和他接觸,是因為父親病重時,水米不進,母親聽人說鴿子湯大補,就托我去找他買鴿子。我那會兒還沒上學,見人不敢說話,又聽人說老白鴿子的鴿子都是小孩變的,越膽小的孩子變了之后,毛色越白,只要他一吹哨子,小孩就騰出翅膀,縮成鴿子,被他關在籠子里,每天只能喝水和吃谷粒。我怕得要死,但為了父親,還是叫上大鵬、孟奇奇和王平他們一起去找老白鴿子。后來見到老白鴿子,第一眼就看見他脖子上掛了個哨子,黑亮,漆掉得斑駁,我渾身抖。老白鴿子看見一群孩子冒失來到家里,仿佛偶遇誤闖進家的小獾,很高興,四處找吃的。我不敢碰他的吃的,手里攥著錢說要買鴿子回家煲湯。老白鴿子一聽我們要吃鴿子,就很生氣,說鴿子都是他的孩子。我說是給我爸買,他問我爸是誰,我說燕子三,他哦了一聲,就不生氣了。他塞給我一個塑膠鴿子玩具,說拿回去交差。我拿回去給母親,母親把鴿子一捏,鴿子像耗子一樣亂叫,我噗哧笑,母親就把鴿子隔窗扔了出去。后來,老白鴿子送來了兩只真鴿子,不巧還被大鵬搞丟了。

老白鴿子顯然不忍心把自己的鴿子送人煲湯,待我上高中后,跟他聊起這件往事,他才告訴我忍痛割愛的隱衷。他說自己無兒無女,所以才養(yǎng)了這些鴿子,鴿子可是他的寶貝。那會兒,他的鴿子其實都被人借出去比賽了,鴿籠就只剩兩只傷鴿,傷鴿送人,他更于心不忍,覺得這兩個生靈可憐,可一想到是要送給燕子三,老白鴿子還是下了狠心,于是他給我講起了燕子三的故事。他說燕子三可是仙女鎮(zhèn)的奇人,穿一身郵遞員制服,騎一輛精瘦的自行車,穿溝過河,身輕如燕,貼著溝沿岐路飛一樣往前,日行百里不在話下,報紙信件必當日送達。不僅送信,燕子三還會給人看病,打起針來,手起針落,絕不猶豫,刺入之后,又輕推慢揉,還沒感到痛感,針又拔了,一絕。燕子三西醫(yī)略曉,中醫(yī)也通,他經(jīng)常帶著自采的草藥去看那些住在偏遠處的老人,山里閉塞,那些老人又年老體邁,一個小小的頭疼腦熱就可能要了性命。燕子三算是他們的私人醫(yī)生,每周都會走訪一回,怕他們生病了沒人報信。

一次,燕子三和老白鴿子閑聊,說別看老白鴿子養(yǎng)那么多信鴿,可沒一個送信比他快。老白鴿子哧笑,說他的鴿子日行五百里,燕子三就是分身十個接力跑,也沒他的鴿子快。燕子三手背擦了下鼻尖,說要打賭,贏了,就把比賽的鴿子給他。老白鴿子問,輸了呢。他說,不可能輸。老白鴿子說,凡事有個萬一。燕子三就說輸了把兒子送給老白鴿子做干兒子。老白鴿子覺得這不是事,笑罵說他兒子要還在的話,歲數(shù)估計都比燕子三大一輪,認他兒子做干兒子,亂他媽輩分,這事不干。燕子三用手掌抹了下臉,露齒笑著說,你一個人住,用鴿子給你換個兒子,你穩(wěn)賺不賠。

第二天,天剛麻亮,燕子三就騎著自行車馱著老白鴿子出發(fā)了。老白鴿子帶的是鴿王紅桃皇后,紅桃皇后還沒怎么睡醒,在籠子里顛來倒去,都不敢叫。一路上,燕子三鉚著滿身的勁,凸著筋,弓著腰,往前猛騎。有幾處路太窄,老白鴿子渾身很緊,攥著燕子三的衣服和皮肉,燕子三扭頭對老白鴿子笑,說,放心,只要車子在路上,你就掉不下去。太陽快正中時,他們終于到了地方,燕子三輕車熟路走進一家屋子,就像來到自己家,里面一對老夫婦,起身讓座,一個小家伙躺在床上,頭上滾汗。他在小家伙胳膊上推了一針,對老夫婦叮囑了幾句,就要起身走,也不吃飯,喝了一杯水。一出門,他就說,放吧,你那鴿子一放,我就馱你回去。老白鴿子把紅桃皇后托在手上,扔出去,紅桃皇后在空中繞個圈,又落在他肩上。老白鴿子想皇后可能渴了,就喂了點水,它埋頭飲盡,老白鴿子還從口袋里掏出麥子給它,皇后沒啄。再一放,飛得又高又猛,果然是紅桃皇后。騎到一半時,燕子三的后背全濕了,天有點陰。他說,口袋里有傘,一會兒下雨,你先取出來。老白鴿子起了疑,問,你怎么知道一定會下雨,燕子三笑而不語。

后來,果然暴雨如注,他讓老白鴿子打著傘,老白鴿子給他遮著,他說不用。這么大的雨,又在山里,鴿子會迷向,老白鴿子很擔心紅桃皇后回不了籠。回到鎮(zhèn)上,燕子三一直把他馱到鴿籠前,打開一看,紅桃皇后果然沒蹤影,其它鴿子滿懷欣喜地盯著老白鴿子,像孩子一樣咕咕叫著撒嬌。燕子三頭發(fā)滴著水,催著讓老白鴿子兌現(xiàn)承諾。老白鴿子指著他鼻子說,你算計我,你肯定早看了天氣預報,不是下雨,你怎么會帶傘,怎么那么肯定能贏我。燕子三臉漲紅,說他天晴天陰都帶傘。你不給鴿王,用其它鴿子抵也行。老白鴿子罵破了口,說紅桃皇后要回不來了,就把你兒子關在鴿籠養(yǎng)起來,說完,把燕子三推出門外,傘也沒還他。

事后,紅桃皇后的確沒回來,老白鴿子傷心地在家抹眼淚,燕子三聽了消息,也沒敢再去找老白鴿子。原來,燕子三想要鴿子,是想做藥引子給那孩子熬藥,孩子的病比較怪,他沒多大主意,只是聽人說了個偏方,其它藥都好找,就這藥引得是鴿骨,不好弄。原本找老白鴿子買就行,但他也知道,老白鴿子就是賣了自己也不會賣鴿子,才想打這個賭,他就想試試。他原本賭在山里樹多,鴿子路生不好定位,快不了,沒料到中途下起雨,幫了他忙。不過他也意識到闖了禍,畢竟那可是老白鴿子的紅桃皇后。那孩子最終還是沒了,老白鴿子這邊也沒了交代,一直到死,這都成了燕子三的心結。幾年后,燕子三也沒了,老白鴿子失去紅桃皇后的心痛也已慢慢結痂撫平,沒想到一個傍晚,皇后混在一群鴿子里,排排落立于自家墻頭,顧盼生輝,不叫,重見老白鴿子,既不意外也不驚喜,也不看他。老白鴿子欣喜地嘴唇直抖,找來小麥喂它,皇后不理不睬,端出一小碟水,皇后才躍躍飛來,落在他手臂上,紅桃皇后還是那么愛喝水,老白鴿子摸著它,發(fā)現(xiàn)它脖子上的斑紋更紅了,而毛色不再亮白,臟了很多。

老白鴿子跟我媽一樣,是個說話沒準頭的人,所以,也不難想象他和我爸的賭約會耍賴。我媽更不用說了,我爸在天上造機器人的事,我在八歲之前都深信不疑,只是到了后來,送我機器人的承諾一直沒有兌現(xiàn),加上學校教育也在不斷破除大家的幻想,我才知道,去天上上班和去廣東深圳上班是不一樣的,同樣很遠,但差的可真是天上地下。還記得那會兒,因為急于想得到那個機器人,我就總是絞盡腦汁想著怎么能和那邊的父親牽上頭、搭上線。做夢我不行,白天瘋跑一天,晚上一沾床就打起了呼嚕,雖然睡前提醒自己今晚要做夢,使勁閉上眼,在心里醞釀,仿佛越有勁,做夢就越快,事實上,越用勁睡得越快,連個夢毛都做不到。醒后,我問我媽做夢了嗎?她說做了。我問我爸去找她了嗎?她說,忙,不常來。我怪她也不幫幫我,我媽笑說這還真幫不了。終究沒了轍,最后還是老白鴿子給我想了個辦法,現(xiàn)在想來,實在可笑,這個辦法讓我是真真切切浪費了很多感情,但現(xiàn)在回味,也挺讓人內(nèi)心一暖。

老白鴿子可謂是生生為我造了個夢。他給我說,我爸燕子三是郵差,他的鴿子也是郵差,他們是同行。燕子三是短途郵差,只跑仙女鎮(zhèn),他的鴿子可不一樣,各個都是跑長途的,專往天上跑,給那邊的人送信。鴿子和燕子三既然是同行,肯定都認識,他說可以讓鴿子們替我捎封信給燕子三。我的確見過他在仙女峰往天上扔鴿子,一扔就飛老高,很快就看不到了,就對他深信不疑。我以為鴿子是咬著一封信往天上飛,他給我說那不能夠,那樣飛不快,鴿子不光要送信,還得比賽,看誰送得又快又遠,所以得把信寫成小紙條纏在鴿子腿上。我那會兒還不會寫字,但我又有很多話要說,他說替我寫,我不答應,不過最后我還是想辦法給了他好多小紙條,特意叮囑他不能看。我也不放心他綁,就親自上手,一一綁在鴿子腿上,使了勁,一瞇眼扔了出去,然后就焦急而又耐心地等待回音。

自從跟大鵬他們因為玩彈珠鬧矛盾,我就不怎么跟那些孩子玩了。當時,我被他們騎在身下,騾馬一樣被他們拍著屁股驅駕,是老白鴿子把我從土堆里拉了起來,轟走了那些孩子,又因為要等信,所以就經(jīng)常出入老白鴿子家,他又經(jīng)常給我說些讓我驚訝而又半信半疑的事,一本正經(jīng),我聽得入迷,就吃住他家,他成了我最親昵的老玩伴。母親那會兒勞作也繁忙,一個女人整天在望不到盡頭的田里耕種,也是辛苦,哪抽得出空管我。她雖然覺得不好意思,但老白鴿子總是盛意挽留,說剛好有個小人兒陪他,自己不落寞,看我們親昵如爺孫,彼此融洽快樂,母親也便樂得如此。老白鴿子孤寡一人,母親逢年過節(jié)都會給他送些吃食,做些新衣。原本并不熟識的兩家人,竟有了近乎親人的往來。

之前說了,老白鴿子說話沒準頭,托鴿子給燕子三送信的事,后面一波三折,始終都沒有音信,但他還是編得滴水不漏,總能告訴我各種各樣的理由。為了說服我,他還說他兒子也在天上生活工作,不過不像父親燕子三那般高端,搞起了機器人,他兒子在天上上學,那邊學費便宜,又教得好。再說,他的鴿子是郵差,也不全然是編故事,有幾次,他還真在我面前從鴿子腿上拆了幾個紙條,有時寫的是:無事;有時寫的是:都好;還有時寫的是:面粉;有的寫的是:YOU;還有時畫著簡單的畫,但沒人能看出來畫的是什么,老白鴿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當時納悶,這回信讓人摸不著頭腦,不知道父親是什么路數(shù)。他說,這不是燕子三送來的,是仙女鎮(zhèn)住在山里的那些人發(fā)的。后來我才知道,父親走后,郵差換了其他人,鄉(xiāng)村醫(yī)生,確切地說是鄉(xiāng)村游醫(yī)就沒人能勝任了。鎮(zhèn)上只有個老中醫(yī),原本是個好醫(yī)生,但老糊涂了,他孩子就接替他,孩子對看病不感興趣,給人看病也多抓瞎,照著醫(yī)書照本宣科,西藥只有最常見的,什么病都能開,中藥倒全些,不過抓藥不用小秤,憑感覺抓,這樣有的藥勁多了,有的又沒夠,常常藥效互相抵消,沒啥用,就給人落個心理安慰。之前父親一直關注的那些病弱老人,現(xiàn)在沒了依靠,但也沒有辦法,有藥總比沒藥好。老白鴿子想了個轍,給他們一人送了只鴿子,有什么不舒服的就及早告訴他,他再托新郵差順路的話帶過去,不順路,他就親自跑一趟。起先是藥,后來紙條也開始留一些日用,多是吃食,YOU 應該是油吧,估計不會寫字,但畫的畫猜不出意思,就真只能抓瞎了,好在老白鴿子熟識每只鴿子的來由,從鴿子就能知道是誰畫的,特意跑一趟,問清意思,再送一趟。這樣往往來來了好幾年,那幾只分散各地的鴿子真成了父親燕子三的同行,替他履行著艱苦的使命。等到鴿子回來,腿上什么信都沒有,送放回去,很快又飛回時,老白鴿子心里就有了譜,那戶人家可能已經(jīng)沒人了,他就帶著鴿子去那里吊唁,走上最后一遭。

我睡覺的時候,只打呼嚕不做夢,呼嚕太響,吵得母親睡不著,她就老把我拎起來給我灌水,說通通氣管。我問,媽,你做夢了嗎?她說,做了。我就嚶嚀一聲,說我又沒做。我媽語氣不變,說,你做了也沒用,你爸在我夢里,一時跑不開,去不到你那邊。我就捏她腿上的肉,鬧,他怎么還沒找到我的路,怎么老找你,我想和他說說話,他就不想見見我。我媽就解釋,你爸也急,畢竟去你夢里是新路,不好找。再說他也剛去那邊,人生地不熟。天上和咱家又不通車,路遠,他又是偷跑回來的,你得理解。我說,那機器人怎么辦。她說,機器人的事我給他說了,我說替你代領,他不答應,說得親手給你。我有點疑惑,又說不上疑惑是什么,憤懣地用被子捂著頭,一直在捉摸這里面的門道,這樣,倒睡不著了。

怎么能和父親連線,既然做不了夢,我想到了電話,鎮(zhèn)上就老白鴿子家有電話,想到這,我就去他家找他??蛇€是忌憚會不會他一吹哨子我被變成白鴿,就畏畏縮縮,躲在他家門口不敢進。鼓了好大的勇氣,斜溜進門,輕落腳尖,找了半天,卻沒見人。于是大膽起來,在院子里看到了他的鴿子,真是好多白鴿啊,眼睛紅紅的,都撲棱棱翅膀朝我飛,可鐵網(wǎng)攔住了。它們咕咕咕咕,叫個不停,很著急的樣子,像是要我解救它們,把它們重新變回孩子,我癡愣立在那里,聽見老白鴿子在門外遠遠的說話聲,欲逃無路,只能往房間里鉆,撩開床單,床底下太窄,卡頭,進不去。又打開柜子,里面什么都有,煙酒衣服,還有一臺斜臥的落地扇,全是灰,受傷了一樣躺著。我進不去,但能聽出老白鴿子的步子正往房間來,我只能躲在門后,捏著鼻子縮著身。老白鴿子一進來就隨手掩門,抬眼瞥見我,低聲一嗨呦,驚得骨頭往上一跳。老白鴿子說他有心臟病,是真有,嚇得他半天喘不過氣,揪著我的耳朵,讓我貼墻站好,他坐在床上,喝了一口剩茶,緩了口氣。茶灑在胸前,哨子濕了,我盯著哨子惴惴不安,他看了我一眼,把哨子摘下來,掛在我脖子上。他說,可以讓你吹一下。我說,不能吹,吹了就變成鴿子了。他笑了,誰告訴你的。我回道,大鵬說你的鴿子都是你吹哨子拿孩子變的。他笑得更歡了,那你還敢來,我正愁最近鴿子變少了呢,先把你變了。我忙兩手把哨子捂在手心,讓誰都不能吹。他說,就是變鴿子,也得挑孩子,你瘦,把你變了翅膀上沒毛,飛不起來,你先回去養(yǎng)肥了再來。我盯著他,不說話,好奇在心里上躥下跳,忍不住問了句,鴿子還能變回來嗎?他說,能,不過得比賽拿冠軍,只有鴿王才能變回來。他又補了句,你雖然瘦,不過變了鴿子肯定輕,飛得快,拿冠軍準一個頂倆。他朝我上下打量,故意說,我還是得收了你,去,你先去院子跑一圈,我看看快不快,說著就把我往院子里拉。我嚇得大氣都不敢出,眼淚更不敢流,只能在心里干難過。他說,快點,你跑得好我就放你回去。這么一說,我還是愿意跑的,于是鼓足勁從院子這頭沖向那頭,又嚯嚯昂頭沖了回來,鴿子們在籠子里都盯著我看,紛紛揮翅,像在鼓掌。

我跑得很緊張,老白鴿子笑得很開心。我想回去了,被他攔住,問我找他到底什么事,我才支支吾吾說想打電話。他說想給誰打你自己去按吧。我問長途能打嗎?他說,有多長,你還能打到美國去。我當然不知道美國是什么,就問他,天上算長途嗎?他哈哈大笑起來,說你這小孩,誰教你的冷笑話。我很著急,又問,算長嗎?他說,算,很長,比美國還長。我又問,我爸能收到嗎?他不笑了,渾身不自在起來,抓耳撓腮,一時沒有回答。想了想,他問,你給你爸打電話有啥事嗎?我說跟他聊聊做夢和機器人的事。他笑罵,什么跟什么,云里霧里的,猛一聽,還以為是個哲學命題。當然,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哲學命題,就問,能打通嗎?他想了很久,收了臉上的輕松隨意,搖了搖頭,沒說話。我這可真急了,嘴里帶著哭腔抱怨,這可怎么辦啊。老白鴿子說,電話線還沒修到天上,所以打不到。我很絕望,那什么時候才能修好啊。他說,這個說不來,天上架線不好架,可能得費點時間。我埋下頭就很委屈了,給他喃喃說,我就想跟我爸說幾句話。他摸摸我的頭。我說,你還是把我變成鴿子吧,我自己去天上找他。他一笑,你自己吹吹哨子。我一吹,還故意閉上眼,再睜開眼,只看見老白鴿子在竊笑。我一窩身,吸一肚子氣,猛地一吹,用力太猛,肋骨都抖,還是沒變。我把哨子給老白鴿子,讓他吹,說,你吹才管用。他吹的聲音比我大多了,我撩起衣服,摸索察看,身上半根鴿子毛都沒有。老白鴿子給我打個圓場,說,可能你太瘦了,體重不達標,成不了鴿子,回家好好吃飯,長渾圓了,你就能去天上見你爸了。

后來,終究因為太瘦,一直沒變成鴿子。于是我就把我想捎的話的紙條都給了老白鴿子,讓他的鴿子替我捎去。我陪他一起去仙女峰,春天已經(jīng)結束,往遠看,滿目蒼翠,嫩而青蔥,一俯眼,云遮霧繞卻仍能看見逝川,逝川發(fā)白發(fā)亮,細細彎彎。鴿子很多,組成了飛行團,老白鴿子一一給我展示說,他這些鴿子可都是冠軍鴿,紅眼睛紅脖子的是紅桃皇后,老愛喝水,不愛吃飯,可飛起比賽來,能和飛機比肩。通身純白,零星有幾個墨點的是麒麟花,麒麟花愛跟鴿子打架,但講義氣,也愛幫其它鴿子打架,凡事愛出風頭,一群鴿子飛,它不飛在最前面它受不了。還有那只,鼻頭上有一撮白毛的是箭頭翎,是個溫柔又愛美的小姑娘,沒事老愛用嘴蘸水梳妝打扮。還有那只黑鴿子,黑得發(fā)亮,沒一點雜色,黑旋風,嘿,黑旋風李逵,至于李逵是誰,他說等我上了學就知道了。其它鴿子他沒再介紹,嘴里給我叮囑,鴿多力量大,這些冠軍鴿組成的飛行團,飛得快,找人、傳話更快。我們一人抓一只鴿子往天上扔,鴿子連成線,在空中盤旋著一只等一只,相攜相望。他喜歡一只手扔,嘴里喊一聲,走,胳膊猛揚。我兩只手扔,攢足了勁,喊聲,去吧,鴿子和期待一起離手,飛向高處。

我贏了大鵬和王平他們好多彈珠,他們輸急了,就耍起賴來,大鵬手大,塊頭大,勁也大,啪啦揚手一打,我的彈珠散落一地,孩子們都來搶,我就喊著叫著趴在地上撿。搶我彈珠的人太多了,他們的腳步喜悅又雜沓,踩在我手上,他們渾然不覺。撿我肯定是撿不回來了,臉上淚水劃小渠,斜仰著頭,恨恨盯著大鵬,我一個猛子撲倒他,也打翻他的彈珠,喊著,大家都去撿。他們的腳步又喜悅雜沓起來,我們也扭打地分不清鼻子眼睛。我毫無勝算,大鵬騎在我身上,卡著我的脖子,對王平喊,把我的彈珠給收回來,王平把衣服撩成兜,他們看大鵬騎在我身上,就把撿的給了王平。我躬身跪起,意欲翻身,大鵬攥緊我的后領,拍我屁股,駕駕地喊起來,他們一波笑,大鵬又換了嘴臉,學著驢叫,他們又一波笑。我跪著死命騰躍,像被刺了一身劍的斗牛,王平在后面拽著我的腿一拉,我平躺在地,大鵬坐穩(wěn),我自知翻身無望,就全身心地哭了起來,這次,他們都不笑了。遠處一聲大喝,我一抬頭看見是老白鴿子,孩子們哦哦起了哄,大鵬看來了援兵,在我耳邊說,不是看你沒了老爹,還不把你騎回家去,說完就跟著那群孩子哦哦喊著跑開了。聽完這句話,我倒覺得當驢馬沒什么,心里的疼被這句話狠狠攥著,一攥一擠,一攥一擠,傷心傷到了底。

老白鴿子把我拉到他家,身上的土前后幫我拍凈,能找到的吃的都拿出來,果丹皮、足球糖、星球杯巧克力,又忙前忙后翻箱倒柜,找了個望遠鏡,還翻出個金字塔平衡鷹,平衡鷹的鷹嘴啄在金字塔塔尖上,鷹身平衡懸在空中,他一撥,鷹嘴始終啄在金字塔塔尖,我被這新奇玩意吸引了注意力,但還是消磨不了內(nèi)心的難過和臉上的眼淚。他又找出其它新奇玩意,發(fā)條青蛙,激光燈,皮筋槍,翻出一大堆,還拿出個竹蜻蜓,一搓,他喔一聲,竹蜻蜓飛了。我哭著問,哪來這么多玩意,他說買的,又立馬改口說,不對,還不是那些搗蛋孩子留下的,誰搗蛋就變誰成鴿子,他們的零食玩具不就都留下了。好了,你不哭了,我得空把大鵬那些崽子都給變成鴿子。心里想想讓他們都變成鴿子,我又于心不忍,但那股難過勁還正在興頭,就說,光變大鵬就行了。老白鴿子滿口答應,說我們眼下先吃飯,吃了飯就出去找大鵬,變了這鱉孫。聽到這,我情緒慢慢穩(wěn)定,飯吃的是蘸水面,辣子又紅又香,湯湯水水,面更不用說了。吃完,難過減掉大半,不過想起大鵬的話,難過又很快反潮撲回,只能忍住不想。

我問老白鴿子,他的鴿子能給父親送信是不是騙我的。他說,不會,我給我兒子也經(jīng)常寄信,你應該叫叔叔,他也在天上,因為和紅桃皇后、麒麟花它們熟,鴿子輕車熟路不費事,所以送得快。燕子三剛去,天上又大,你得容鴿子們好好找找,放心,它們可都是鴿王,飛得快,等第一次回了信,后面就更快了。我問他的兒子在天上做什么。他說,他兒子還年輕,在天上上大學,學物理,研究打雷閃電。我當然不知道物理是什么,只覺得研究打雷閃電很厲害,肯定下雨也歸他管,覺得能去天上那么遠地方的人都是能人。他問我都給燕子三捎什么話,我搖搖頭,笑而不語。他也笑了,說這有什么不能說的。我不告訴他。我問老白鴿子捎些什么話,他說不捎話,就派鴿子去看看,我兒子喜歡鴿子,看到鴿子就跟看到我一樣,我也就當看見他了。兒子想回捎了,就讓鴿子捎幾句,不想捎了,在天上敲敲雷,放放閃電就行,我就當是他在向我喊話。我一臉羨慕,歪著頭低聲問,他不回來嗎?我媽說我爸跑得快,有時晚上偷跑回來,去她夢里找她,可他從不找我,我媽說每個人的夢都有條路,她的路我爸經(jīng)常去,熟了,一下就能找到,說我本身做夢少,路就更不好找,所以我爸一直沒來過。老白鴿子說你爸不是不來看你,天上管得嚴,不能亂跑,你爸沒機會。我說,我媽也是這么說的。他說,你記住只要是你媽說的,準沒錯。這么一合計,我的心里好受多了,心里的期待又重新飽滿起來。

當然,父親燕子三是不可能給我回信的,哪怕他真的看到我的信,想必他也不知道該給我回些什么,畢竟,我那會兒還不認字,鬼畫符一樣對他傾訴著思念。那鬼畫符不僅難倒了老白鴿子,更難倒了母親,他們拿著我的信商量、籌謀,想竭盡全力有所行動,最終還是一籌莫展。母親提議,隨便寫點就行,穩(wěn)住我的情緒,老白鴿子沒有答應,說我期望太大,要隨便糊弄,孩子會心灰意冷。的確,我打小就極重情感,投入起來又比誰都深,古人說情深不壽,為此,我一路走來沒少受傷害。他們沒了主意,就一直拖著,老白鴿子的兒子也在天上,他自己肯定懂得,思念累積思念,本就苦樂相摻,若思念一直懸在空中不落地,就成了折磨人的溫暖,所以他老帶我去仙女峰放鴿子,每次都讓鴿子替我捎上新寫的紙條,帶去我新的思念和期盼,他給我說,之前的信燕子三全收到了,天上管得嚴,回信得逮著機會偷偷發(fā),所以要等。

這些紙條他都留著,后來,等他已經(jīng)不能放鴿子,而我也長大到快有自己的孩子時,他把所有紙條都還給了我,怕保存不好,讓我自己收著。我們什么都沒說,卻又像什么都說了,保持著如父如子的默契,也有了如父如子的感情。關于他兒子的事,也是他中風那會兒告訴我的,我當時恰好上大學,是他兒子在我心中一直存活的年紀,不過我學的不是物理,也曉得哪怕學物理也跟研究打雷閃電沾不上什么邊,更管不了下雨。

原來,他兒子是考上大學那年去世的,當時收到了物理系的錄取通知書,但沒去報到就躺進醫(yī)院再沒出來。病的確很棘手,具體是什么他沒說,不過怎么治都得一大筆錢,醫(yī)生也不給希望,說還是治晚了,成功率頂了天也就個位數(shù)。老白鴿子不信命,但也是真沒錢,只能無可奈何地在醫(yī)院干耗,耗得耗不下去了,也只能無可奈何地把兒子接回了家,心中不甘,但也只能頹氣地等最后的結局。

他兒子也懂事,有疼也忍著,有時還勉強給老白鴿子笑,身體能受得了的時候,就喜歡去小廣場看那些自由飛落的白鴿,給老白鴿子說,做人好,做鴿子也好。他總是想喂鴿子,讓鴿子在他身上落一會兒,老白鴿子不讓,說怕細菌感染,壞事。他兒子便總想去喂,但也總沒有堅持,就一直遠遠望著。父子倆就保持沉默,誰也不說什么,又仿佛什么都已經(jīng)說了,誰安慰誰都讓對方覺得于心不忍。記得最后一次去廣場,兒子還是想喂,老白鴿子還是沒讓,后來兒子就沒了,兒子便再也去不了廣場,老白鴿子這才覺得自己何必那么固執(zhí),讓他喂了又怎樣,能改變什么呢。

后來,老白鴿子成了仙女鎮(zhèn)的鴿子王,養(yǎng)了好多鴿子,也熱衷參加各種賽鴿比賽,他說一個人呆久了會得病,百爪撓心,得給自己找點樂子。他也成了仙女鎮(zhèn)的孩子王,孩子們都喜歡去他家玩,逗他的鴿子,他也買來各色零食玩具,讓孩子們在院子里肆意玩鬧。但孩子們太瘋,經(jīng)常把家里搞得烏煙瘴氣,草木枯折、物什損壞,搶奪零食、玩具和地盤,尖聲打鬧,他又本身好靜,沒了耐性,訓斥了幾回,孩子們也便不怎么來了。所以他就專心養(yǎng)起鴿子,把鴿子當成了孩子。還是鴿子們乖巧聽話,又純白無瑕,讓人看了賞心悅目,一群孩子,飛累了,回到籠里,吃飽而立,咕咕咕咕叫,唱起合唱,此起彼伏,像閃爍的星星,老白鴿子便別無所求,身心舒坦。

賽鴿又是另一種釋放,老白鴿子因為把鴿子當兒子養(yǎng),所以格外在乎并熟悉鴿子的品性,他的鴿子都是難得的貴族血統(tǒng),加上飼養(yǎng)得當,訓練有方,培養(yǎng)出好多像紅桃皇后、麒麟花這樣品相又好、腳力又佳的冠軍鴿,為他贏得了顯赫的榮譽和相當豐厚的獎金。因為深處深山又生性隱匿,在眾人傳頌之間,很少露面的他成了賽鴿界的傳奇,神乎其神,有傳言說他是靈鴿轉世,所向無敵。盡是瞎扯。省內(nèi)有名的比賽都會邀他主持參與,他卻因為每次比賽都會有眾多鴿子成為天落鳥而逐漸湮滅了比賽的興趣。不過為了我,他還是賽了一次,可惜的是,連紅桃皇后在內(nèi)的很多鴿子都在這次比賽中給丟了。此后,他就徹底放棄了賽鴿的念頭,并聲稱不再參加任何比賽。

老白鴿子不大喜歡和人往來,見誰都表情清冷,眉頭緊鎖。實際上,老白鴿子十分隨和,只要對方主動,跟誰都能聊上幾句,只是他生性拘謹,不善言談,寒暄之后常丟了話頭,搞得大家都不自在起來。雖沒怎么上過學,但老白鴿子看過的書可不少,市面上能找到的和鴿子有關的書,他都買來研讀,儼然成了鴿子專家,用鎮(zhèn)上人的話說,他是鴿子附體了,跟誰聊,聊什么他都能扯到鴿子上來,加上他骨子里有股文人的傲氣,腦子里常常是不切現(xiàn)實煙火的古怪念頭,因此,鎮(zhèn)上能跟他聊得來的就少之又少了。于是,老白鴿子不愛與人說話,喜歡和鴿子說,打掃鴿籠時說,給鴿子喂食時說,替鴿子治傷喂藥時也說。

他說古代陶淵明也養(yǎng)鴿子,陶淵明家無余糧,出門討飯,無暇顧及鴿子,鴿子們就自謀生路,在外面吃飽回來,嘴里還給陶淵明銜著銅錢。他還說牛頓也愛養(yǎng)鴿子,牛頓的蘋果實際上不是掉下來的,是鴿子啄下來的,不過,這依然啟發(fā)了牛頓,牛頓捉摸著為啥鴿子啄了蘋果,蘋果不往天上飛,于是,萬有引力就出來了。老白鴿子盡說些有的沒的,鴿子們不懂,但鴿子們聽得開心,不管他說什么,只要給吃的,鴿子們就心花怒放地撲棱著翅膀咕咕應和,老白鴿子走到哪,這些鴿子就喜歡跟著他。

老白鴿子每天早上騎著自行車去市場買菜,身后都會有零零星星的鴿子跟著飛,麒麟花、箭頭翎還有黑旋風最愛做這種事,他挑菜的時候,有時箭頭翎飛累了往他身上落,它一落,麒麟花肯定爭寵般也要落,黑旋風也看樣學樣,老白鴿子也心煩,空中抓住它們,一甩胳膊往天上扔,喊著,去,回去,回家去。鴿子們也不撒嬌,極聽話地向家飛去。菜市場的人都羨慕老白鴿子有這么一群寶貝,老白鴿子埋笑給大家回著,不懂事,盡瞎胡鬧。

鴿子王老白鴿子隱退后,來找他請教或比賽的人越來越多了。我記得那會兒有個女的,四五十歲,頭發(fā)毛寸,說話帶尾音,嗓門賊大,像個爺們,穿著皮褲騎著摩托,拉一滿籠鴿子來找老白鴿子請教品相,老白鴿子翻了翻她的鴿子,說品相都很一般,雖說毛色好看,眼睛有光,但肉太多了,也不緊湊,上不了臺面,更比不了賽。那人想要老白鴿子的冠軍鴿配種,老白鴿子肯定不答應,那人就軟磨硬泡,老白鴿子生了氣,把那人推出門外。沒想到那女的還真有手段,在鎮(zhèn)上住了下來,把所有鴿子都放出了籠,鴿子找鴿子玩,這是誰也阻止不了的,老白鴿子沒法,就只能把所有鴿子關在籠子里,不讓出去。那女的是真有耐性,足足在鎮(zhèn)上住了一兩個月,老白鴿子總不能一直把鴿子關著,也就只能服輸,讓那女人配了幾只。

還有好些不服老白鴿子聲名的硬茬,專門從鎮(zhèn)外跑來要和老白鴿子切磋,老白鴿子皆拒絕,可這些人越挫越勇,近乎魔怔,非要比賽。別無他法,那就賽吧,賽來賽去,基本上都以那些人慘敗作罷。這時他們又都要拜師,老白鴿子不勝其煩,將這些人皆轟走。此后,只要看有人提鴿來尋,他就決不開門。這些人看拜師不行,就動了歪念頭,也效仿前面那女人的做法,可比那女人還要過分,他們把自家鴿子在仙女鎮(zhèn)散養(yǎng)起來,供上上好谷粒,待老白鴿子的鴿子飛來,就偷偷擄走。老白鴿子的鴿子越丟越多了,不過所幸飛行團的冠軍鴿都還在。

燕子三后來也很少去母親的夢里了,他更是沒偷到機會來找我或給我回信。那時的我也慢慢勘破那些真真假假的言語,每天情緒萎靡,也很少再去找老白鴿子,但還是不愿死心,心里依舊惦念著機器人、鴿子的回信和燕子三,給誰也不點破,總覺得這希望還有些微閃爍的星光,沒滅,但沒有盡頭的等待讓人絕望。我走在自閉的邊緣,幾天都不說一句話,飯也不好好吃,經(jīng)常走神,丟了魂一樣,越發(fā)消瘦了。母親沒轍,帶我去城里看醫(yī)生,醫(yī)生撥拉著我的頭說,自閉不好治,吃藥不管用,得把心敞開,不然容易長歪。母親為此經(jīng)常流淚,問我這、問我那,可說實話,我心里空蕩蕩的,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致,也不知該給她說什么。我的話越少,她逼問得就越緊,我就很緊張,自閉不說,一開口還給結巴上了。

母親束手無策,就去向老白鴿子請教,老白鴿子也沒轍,他安慰母親道,話少不是多大的事,孩子跟我親,我?guī)嗤嫱?,散散心,他說不定嘴就開了。于是,早已決心不再賽鴿的老白鴿子破了次例,準備帶我去參加全省的賽鴿比賽,讓我看個新鮮。他還告訴我,鴿多力量大,他的鴿子找不到燕子三,整個陜西的鴿子聚在一起,拜托其它鴿子都給捎個話,肯定能找到,我雖已不大信,但還是跟他去了。

那次比賽不僅有陜西的鴿子,湖南的鴿子、福建的鴿子也來了,甚至還有美國的鴿子,真是盛況空前。所有參賽者將賽鴿提前半年交到楊凌的集鴿地點,那里有成績測錄設備,所有鴿子統(tǒng)一飼養(yǎng),訓練歸巢,比賽時再用卡車把賽鴿裝箱運到放飛點。賽關有三,第一關450 公里,第二關500 公里,第三關550 公里,三關皆闖且均速最快者斬獲鴿王,頭獎鴿王18 萬,其余飛進前200 名者都有獎金,至少1 萬。

這么大的比賽,老白鴿子也是第一次飛,他前面贏的所有獎金都沒這次頭獎多。所以,飛行團里的鴿子都出動了,紅桃皇后和麒麟花因為年齡大了,不符合參賽要求,不能參賽,老白鴿子就用籠子帶它們出來看看熱鬧。人們紛紛向老白鴿子打招呼,并嘖嘖贊賞著紅桃皇后和麒麟花,老白鴿子讓我抱著籠子,我很開心,大家都很開心。他們又都夸老白鴿子的孫子長得俊,老白鴿子解釋著不是孫子,可沸反盈天,別人什么都聽不見。

令號突響,賽場上人頭攢動,箱閘一開,所有鴿子就像碎紙片一樣往天上涌,人群歡呼,人群喝彩,人群跟著往遠處飛的鴿子跑動起來。老白鴿子不見了,鴿籠被擠掉了,我也在這跑動中被擠丟了。最后,我找到了,紅桃皇后和麒麟花不見了。老白鴿子原以為它們會飛回家,可認家的紅桃皇后和麒麟花一直都沒飛回來,飛行團里的箭頭翎也在比賽中飛丟了,可能中了陷阱,其它的鴿子最后都歸了巢,但因為比賽時淋了雨,有一兩只病故了。

傳奇的老白鴿子,沒進前三甲,前一百都沒進,不過倒也拿了1 萬元的入圍獎。這次比賽也成了老白鴿子的謝幕賽,他心里其實難過頹氣得緊,但從未對我提過。后來,老白鴿子年齡越來越大,也折騰不起了,等他中風后,鴿子更是沒人招呼,四處離散,鴿籠也越來越疏落。他孤寡一人,對此也無能為力。大學畢業(yè)那年,我在城里找了個工作,準備在那安下家來,于是回鎮(zhèn)上轉戶口,特意去老白鴿子家看他。他的病情似乎一直不見好,一切行動都搬個椅子,慢慢騰騰挪動,骨節(jié)僵硬,回頭對我笑都得分好幾步完成,像個機器人,就這樣,他還非要留我吃飯,說做我最愛吃的蘸水面。不知為何,這讓我想起父親燕子三一直欠我的那個機器人。離開時,路過院子,我望見了那個兒時最熟悉的鴿籠,鴿籠里已沒了鴿子,上面全是灰,跟兒時的印象相比,小了好多?;\架上還殘存了幾根鴿翎,灰頭土臉的,有一根還折斷了,但仍堅守著悄無聲息的倔強。佇立靜視,這些鴿翎的光彩已被時間和塵埃消磨殆盡了。

放飛點離仙女鎮(zhèn)有些距離,我們是坐火車去的。一路上,我都趴在玻璃上,看外面速速飛過的風景,原來出了鎮(zhèn)子就沒有山了,到處都是整齊翠綠的平原。以前,我一直以為出了仙女鎮(zhèn),外面是更大的仙女鎮(zhèn),山連山,水連水,每個地方都是仙女鎮(zhèn),而他們所說的城里只是有公交,有游樂場,山上蓋滿高樓大廈的仙女鎮(zhèn)。紅桃皇后和麒麟花陪我一起看,我對著它們感嘆,外面好美啊,它們兩個在籠子里喜悅地上下飛跳,咕咕回應我,是的是的。我看見外面的風景映在它們的眼睛上,也映在老白鴿子的眼睛上,略略飛過,我的心里就像轉起了風車一樣喜悅,老白鴿子問我開心嗎?我趴在玻璃上,露出換牙的豁口,對著玻璃里面的他笑。

可這笑沒持續(xù)一小時,就變成哭了。一下火車,出了站,我們就到了鴿子放飛點,放飛點什么都沒有,一望無邊,除了麥田就只剩下人了,一棵樹都沒有。老白鴿子一手夾籠,一手拉著我,在人群里穿,往前面擠,想著開飛后能讓飛行團的其它鴿子看到我們來給它們加油助威了。

老白鴿子讓我別動,他去買兩瓶水,讓我站在原地等他,把位置占好。誰知他剛走不久,令號就響了,鴿子們都被放了出來,它們爭先恐后,飄散成一條破碎的長帶,往遠處飄,把天都遮住了。身邊的人都在沸騰,喊著自家鴿子的名字,吹著躥天的口哨。長帶好長,飛了半天還不見尾,那些人就順著長帶的方向跑動起來。鴿籠被擠掉了,還被人踢了一腳,滾了起來,我一叫,趕緊去撿,鴿籠沒撿到,人流波濤洶涌,把我一直往前卷。我看見老白鴿子朝我趕,朝我喊,我看見他撿到了鴿籠,可我越卷越遠,幾近聽不見他的喊聲,著急得直哭。有人看見我走丟了,喊著,誰家的孩子,誰家的孩子,沒人應聲,就準備拉著我繼續(xù)往前走,我不走。

場面混亂,鴿子長帶飛完后大家又恢復過來,看我丟了,便四處幫忙打探。老白鴿子很快就找到了我,但他手里的鴿籠不見了,我著急問,鴿籠呢,你不是撿到了嗎?他說,剛才著急追我,就順手給了旁邊一人讓拿著,囑咐一會兒來取,如果等不到來取,就把鴿子放了,鴿子會自己回家。我們回頭去找,到處都是人,但沒一個提著鴿籠。最后,我們只能回家,一路上,我一直念叨著紅桃皇后和麒麟花,忍不住落淚、自責,老白鴿子不以為意,說,放心,給那人說了,等不到我們就讓他把鴿子放了,這會兒它們兩個肯定已經(jīng)在路上了,鴿子飛得快,說不定已經(jīng)到家吃上飯了。

我們回到家,紅桃皇后和麒麟花還沒回來,后來也再沒回來。也是,那么好的鴿子,那些愛鴿子的人怎么會輕易錯失呢。我知道紅桃皇后和麒麟花再也回不來了,更不敢去見老白鴿子。老白鴿子倒還和以往一樣,路上碰到我,就把我往家里擄,還問我怎么不去看他,我就問鴿子回來了嗎?他說沒有。后來有人告訴他,在城里的報紙上見過這兩只鴿子,說是品評賽上拿了獎,看來紅桃皇后和麒麟花再也沒在天空飛過,失去了自由,那人怕它們偷跑回家,只讓它們參加品相形體的選美比賽。老白鴿子也試圖去找,可那人說只是看著像,也不確定,再說報紙是地上撿的,早隨手扔了,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報紙,更不知道是哪里的比賽。

老白鴿子還是經(jīng)常帶我去仙女峰放鴿子,不過飛行團都換成新鴿子了。那時,我已經(jīng)不信鴿子能找到燕子三,也隱約明白,燕子三是真的去了,這種去,就是徹底消失的意思。我問老白鴿子,鴿子寄信的話是不是都是哄小孩的,他朝我笑笑,目光清淺,說,誰說的,寄信不一定要有具體內(nèi)容,鴿子在天上飛飛,把我們想說的其實都說了。我說,不寄信,他怎么知道你說什么。他說,只要鴿子往天上去,寄不寄信,他們都能聽懂你想說什么。我一頭霧水又滿心沮喪,知道寄信的確是哄小孩的,但還是忍不住問,飛行團的那些鴿子都跑光了,這些新鴿子找不到人怎么辦。他說,總會找到的,咱們家的鴿子通人性,我交代它們的事,它們從沒讓我失望過。

紅桃皇后、麒麟花、箭頭翎還有黑旋風,飛行團的四處流散成了我的心結。后來,我和老白鴿子去仙女峰放鴿子時不再捎紙條,就看著鴿子向天上盤旋飛去。我心里一邊氤氳著對燕子三的思念,也一邊縈繞著對紅桃皇后、麒麟花、箭頭翎和黑旋風的思念,想著它們還能飛回仙女峰的上空,在天上偶遇那些鴿子,和它們一起飛回家中。

我已經(jīng)開始學新字了,一回想,覺得我之前寄給父親的信無論怎么說,讓他解讀起來都太為難。有一封信,我畫了幾只鴿子,以我當時的畫畫水平,所謂的鴿子就是一個三角形的肚子,一個扁圓的頭,點個嘴,三角形下面再添兩條線,鴿子就畫成了,這樣的鴿子我一口氣畫了四只,好告訴燕子三,這是我的鴿子,它們找你的時候,別把它們趕跑,可以讓它們給我捎話。還有一封信,紙上全畫的線條,上面是我理解的夢里路的位置,從天上一直畫到地上,怎么拐彎,怎么認路,怎么翻山越嶺,怎么辨認方向,我畫得一清二楚,我還在路口畫了個紅星,紅星參考的是老白鴿子帽子上的樣子。

我上三年級的那個冬天,剛學會寫作文,但還沒戒掉尿床,有天晚上發(fā)高燒,就睡得早,一睡著,就熱熱暈暈做了個奇怪的夢。一個機器匣子樣貌的怪東西在我夢里跑來跑去,哼著歌,眼睛鼻子會噴煙花,通身花花綠綠的燈光閃爍,給我說這說那,手舞足蹈,卡頓著蹦蹦跳跳,像在講相聲,又像是說笑話,它這樣子,我還挺害怕的。我看不清那機器匣子的臉,但我沒記錯的話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父親燕子三的,他不停地說,說個不停,興奮又激動,看我沒反應,就從背后拎出個袋子,從里面掏啊掏,唿,掏出一只鴿子遞給我,唿,再掏出一只,我呆愣愣吃驚,他那看不清的面容朝我嘿嘿笑,繼續(xù)掏,一連掏了好幾只,嘴里還是說個不停。他說的那些,我一醒來大多都忘了,只記得一句,機器匣子像孩子一樣埋怨:好遠啊,好遠啊,你畫的路好遠啊,我才走到。

【作者簡介】

陳小手,1993 年出生于陜西蒲城;北京師范大學文學創(chuàng)作方向碩士畢業(yè);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花城》《作家》《西湖》等刊;現(xiàn)為魯迅文學院培訓部青年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