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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19年第11期|呂新:某年春夏
來源:《青年作家》2019年第11期 | 呂新  2019年11月27日08:42
關(guān)鍵詞:某年春夏 呂新

到了三月底,某一天,具體是哪一天也沒記住,風忽然不再鋸條一樣鋸臉,改為沒有規(guī)律的想來就來的幾天一次或一天幾次的探望和似有若無的有時甚至是深切的撫摸,上一年剩下的積雪全部化光,凍土也基本已經(jīng)消完,地下的那些一冬天都生鐵般的硬疙瘩逐漸變松變軟,鐵鍬很輕松很隨便就能插進去,更不用說犁。那以后,地里就開始有了精黑短小的人影和片狀的以及山形的煙,所有那一切,更像是地里本身長出來的。最常見的情景是,一人一牛一犁,出現(xiàn)在某一片地里,遠看以為是靜止的、固定的,睡著了一樣一動不動,只有到了近前的地頭邊,才發(fā)現(xiàn)原來一直都在動,人——?!纾l也沒有閑著,更沒有睡著,始終都是在來來回回地走著,人很平靜,甚至十分淡漠,手上扶著犁,就像扶著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東西,牛更是,只是一趟一趟地走著,很少叫,幾乎就不叫,來一趟去一趟,差不多都是同一個表情,并沒有像有些人想象的那樣因為受苦因為委屈而眼淚汪汪,乃至痛哭流涕。

是柳樹要綠還沒綠,有薄霧樣的綠意每天在樹上做夢一樣遮遮掩掩地醞釀隱現(xiàn)的時候,陸續(xù)地有人回來了。這事最早的時候,先是一些傳說或謠言般的說法,就像每天黎明時分彌漫和奔走在地里的那些白氣或白霧,也少有人當真,經(jīng)常跟著風來,又隨著風去,直到后來真的看見有人回來,人們才終于信了,才明白先前種種的那些風言風語并不都是瞎傳,且還都是有根據(jù)有來歷的,至于那些卦象一樣的根據(jù)和來歷又是如何有了的、如何來的,卻又沒有人能說得清了。雖然一切看上去都很像是一筆糊涂賬,但是一個明顯的又不容置疑的事實是,確確實實是有人回來了,這就堵住了很多人的嘴,想不信也沒辦法了。最先回來的是住在黑土巷的賀有財家的大兒子賀云保。孫本蘭是沒見到賀云保,但是據(jù)見過的人說,賀云保的頭腫得就像一個量米的斗,至少有平時的兩倍,兩只眼睛細成一條線,完全就沒睜開,估計看人看東西也清楚不到哪去,那么一條細線一樣的縫,能看清什么。賀云?;貋淼哪翘煺檬且粋€陰天,喜鵲和烏鴉擠在一棵樹上,就是要回他們黑土巷時必須經(jīng)過的那一棵樹,兩種鳥并沒有像平時一樣各自為政,涇渭分明,分屬不同的陣營,而是如同丟失了記憶一樣胡亂卻又安靜無比地混雜在一起,似乎都忘了自己是誰,別人又是誰,一只烏鴉的腳出現(xiàn)在某一只喜鵲的頭上,而另一只喜鵲正把自己那些要拋灑掉的黏稠的白糊糊滴淋到下面一只烏鴉的翅膀上,也多虧翅膀上幾乎沒有什么敏感的神經(jīng),再加上注意力正集中在別的地方,所以對方始終毫無覺察,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和感覺。據(jù)看見的人說,人捂得嚴嚴實實,走得很慢很吃力,卻又一直都在不遺余力不愿停歇地走著,明顯是想盡快地走回去而不想被更多的眼睛看見,要是光看外表,更像是一個怕風又怕別的什么東西的足夠脆弱的正在坐月子的女人,根本看不出也不可能知道是誰。有人心里就疑惑,就反問,既然什么也看不出來,根本不可能看出是誰,那又如何知道回來的是賀云保?怎么證明的,怎么得出的這個結(jié)論?不過,這顯然好像又是另一個問題了,類似的這種個別人私下里的追問和懷疑并沒有占據(jù)上風,成為主流,大多數(shù)人一心關(guān)注和想知道的顯然也并不在那上面,不管那個捂得嚴嚴實實的身影是誰,大家就都認定他是賀云保了,即使他真的不是賀云保,而的確是另一個人,那也沒用了,他已然成為了賀云保。不過,從事情的另一方面看,事情的真相好像還真的不是這樣的,這并非是一件指鹿為馬和李代桃僵的事,那個捂得嚴嚴實實的誰也沒看到過真面目的人,好像還真的就是賀云保,而并不是代替他的其他人,也就是說,這中間好像也并沒有假。賀云保,據(jù)說是叫馬蜂蜇了,賀有財家里的人對外面的人就是這么說的。人們就想,叫蜂蜇了,過個三兩天,毒消了,也就不腫了,可是這都十來天過去了,賀云保的頭還像一個量米的斗一樣又大又鼓,什么樣的毒這么厲害,十來天過去了,還下不去?人們都急切地想見見他,可他倒好,自回來后也幾乎就不出門,以至于真正見過他的人也沒有幾個,悶在家里做啥,也沒人知道。你躲在家里,藏著捂著不出來,人們見不到你,就會亂想、瞎想,就會上天入地地想,千奇百怪地想,而且不同的人會各自有一幅不同的想象圖景,不僅其中想出的內(nèi)容不同,就連大致的輪廓和顏色也都完全不一樣。在他們那個狹長的常有樹蔭遮掩著的院子里,有人聽見一身灰塵的木馬半夜從堆放雜物的閑房里跑出來,在院子里嘚嘚噠噠地走著,或者小跑一陣,星星回去的時候,它也就又回去了。木馬會跑,會歪著頭想事情?這事大多數(shù)的人都不信,都認為不可能,覺得是有居心叵測的人暗作怪,專門編出來禍亂人心的。最關(guān)鍵的是,他們的那個院子里,本身就常年住著很多蜂,一窩一窩的,有的在房檐下,有的在山墻上的裂縫里,平時都各回各的家、各進各的巢。那中間,既有蜜蜂,更有馬蜂甚至牛蜂,很多年,從來沒有蜇過他們,除了那些頑劣的小孩。只剩下一種解釋,那就是外面的蜂子欺生,專門欺負他們這些從沒出過門的老實孩子,專門和他們過不去。另外,有細心的人發(fā)現(xiàn),賀有財他們家的人自這以后也很少在人前出現(xiàn)了,尤其是平時那些人多的地方,一般不再能看到他們家的人,出來進去也都低著頭。為啥?有人分析,應該是怕別人問,怕人們問起什么,又不太好回答,或者純粹就沒法回答,干脆就躲著點算了。要知道以前他們家的人可不是這樣的,好像無論到哪兒都能碰到他們家的誰,人多的地方就更是準有。

接著,住在東山腳下的馬扣子也回來了。馬扣子哧溜一下從洞里鉆出來,出現(xiàn)在東山下面多年不變的陰影里,臉還是和當初走的時候一樣白。馬扣子一家人都是白臉,為什么都是白臉?什么原因?吃得好,不干活兒,還是天生就白?當然都不是,原因也只有一個,就因為住的地方過于特殊,過于陰暗,太陽每天只能在后晌的時候才能照耀他們家一會兒,要是碰上陰天,那就連一會兒沒有了。馬扣子曾經(jīng)計算過,也專門測試過,發(fā)現(xiàn)太陽照耀他們的時間,正常的時候每天不超過三個小時。馬扣子他們家外面有一道天然的圪梁,下面有洞,人平時就從洞口鉆進鉆出,不過得是瘦人才行,稍微肥胖一些的就會被卡住,動不了,喘不上氣,或者壓根兒就鉆不進去。一個人被卡在那里,要是因為駭怕和絕望而拼命掙扎,有可能圪梁塌了,把人埋住,更大的危險還在于很有可能會讓更高處的那些崢嶸嵯岈的大石頭受到驚動而突然滾落,砸下來。外地的親戚來了,肥胖的就根本進不了門,手里拎著或肩上馱一點兒東西,站在外面吃驚地看著、等著,得使用梯子或者繩子,從上面過,幸好也幾乎沒有什么過于肥胖的親戚,一般的都能過去。但是,所有這些,對于馬扣子來說從來都不是問題,馬扣子本身精瘦,長得又不高,更重要的是靈活,身輕如燕,常能趁人不注意,踩一下人的腿彎處,突然出現(xiàn)在一個人的肩膀上。馬扣子一切正常,頭也沒腫,眼睛也沒變小,倒還比當初走的那時候略顯精神,每天像猴子一樣躥來躥去,還變得十分能說,當然說的也全是在外面看到和聽到的。有人問馬扣子,你沒叫馬蜂蜇了?蜂為啥沒蜇你?馬扣子嗤嗤地笑著說,蜇我?我還不知道想蜇誰呢,我不蜇它就夠它便宜夠它偷笑的了,它還敢蜇我?再借給它們兩個膽子,它們也不敢。人們就笑。人們就想,想那蜂子怎樣在暗地里偷笑,所有的蜂子,馬蜂蜜蜂包括牛蜂,它們會笑么?馬扣子本人也擺出一副無所畏懼的英雄樣,到處出現(xiàn),到處嗡嗡,手里拿著煙,耳朵上還別著煙,不是一個耳朵上別著煙,而是兩個耳朵上都別著煙。

又接著,王趕牛家的王四四也回來了,孫本蘭就去王趕牛家找王四四打聽小毛的消息。進了門,看見王四四的頭也沒腫,不過卻好像很疲倦的樣子,也是在家里躺著,旁邊放著水碗、毛巾和火罐一類的東西,他媽在一旁站著,一只手捂在額頭上,整個人看上去顯得既疼痛又呆傻,像是才被門撞了,撞得眼冒金星,靈魂出竅,接近于另一種不省人事。王趕牛犁地的時候,從地里撿回一個碗大的蘑菇,他們正在商議蘑菇能不能吃、敢不敢吃的問題,因為誰心里也沒底,不知道到底有沒有毒。萬一有毒呢,那不是一家人都死定了?明知道有毒還要吃,死了又能怨誰呢,除了不叫人可憐,反倒還會叫人笑話呢??墒?,萬一又根本沒毒呢,自己嚇唬自己,好好的一個東西豈不是白扔了?就那么猶豫來猶豫去地反復猶豫著、遲疑著,就在那種折磨人的過程里,蘑菇的邊緣部分已經(jīng)開始唰唰地發(fā)黑。王趕牛一會兒蹲在地上,過一會兒又站起來,拿起蘑菇看一看,再放到臉前聞一下。又趁人不注意,把發(fā)黑了的那些地方悄悄揪下一些,拿在手里再看一下,再聞一下,然后把手背到后面,不聲不響地扔掉。孫本蘭把王趕牛的那些小動作全都看在眼里,心里說,叫喚得那么厲害,鬧了半天,他其實也心虛,也完全拿不準呢,看見邊上一黑,就慌了,還以為他很有把握呢。

他兒子王四四對他說,有沒有毒,靠聞能聞出來?

王趕牛說,是蘑菇味,就是蘑菇味,沒有別的味。

孫本蘭對王趕牛兩口子說,要叫我說,你們還是不要吃了,我聞得有點兒酸呢。

王趕牛的女人半天才說一句話,一臉驚慌地對孫本蘭說,你說不要吃了?

王趕牛說,誰說酸了,哪兒酸了?一點兒也不酸,蘑菇就這味兒。

躺在炕上的王四四這時也說,早就叫他們?nèi)恿耍麄兎遣蝗樱蝗幽蔷蛿[著看哇。

王趕牛說,關(guān)鍵是不知道它到底有沒有毒?

說著,抬起頭往上面看,一副好像要求助上天的樣子。上面沒有天,上面是柴草和椽子。

孫本蘭就說,這么大一個毒圪蛋,真要是有毒,幾條命也不夠死的。

王趕牛聽見孫本蘭這么說,立刻就有些不太滿意又不太高興地白了孫本蘭一眼。雖然是來家里的客人,平時也幾乎從不登門,但是明顯就因為孫本蘭說的那句話,王趕牛對孫本蘭說話,眼睛卻不看著孫本蘭,而是看著自己的腳下和窗戶外面。王趕牛對孫本蘭說,這就不好說了,你一上來首先就給它定了罪,說它是一個毒圪蛋,再往下還咋說?不能說了!就像給人定成分一樣,一上來就給他定上個地主、壞人,那它再想翻身也萬萬不能了,你說是不是?

孫本蘭說, 我沒給它定罪, 我是說萬一。

這時,躺在炕上的王四四說,成分定得高了,應該先定個下中農(nóng)或者貧農(nóng)甚至雇農(nóng)。

王趕牛說,我也沒說非要給它定貧農(nóng),我說了么?可是最起碼也得是個中農(nóng)哇?以后看情況再往上或者往下,關(guān)鍵是要看它有沒有毒,這才是最關(guān)鍵的,有毒就往上,沒毒就往下。

王四四的頭很煩躁地在枕頭上翻滾了幾下,枕頭被摩擦出一陣哧哧的響聲,枕頭好像也變得很煩躁。王四四對孫本蘭說,不要管他們了,他們想吃就讓他們吃去。又對他的爹媽說,你們兩個,要是實在舍不得,實在想吃,就出去找個地方吃去,做熟了,面對面地坐下來,慢慢地吃,沒人和你們搶,我敢肯定沒人和你們搶。

王趕牛對王四四說,我們吃?我們又不吃,我們頂多嘗一口,我們也主要是想叫你吃。要是它沒毒,這么大一圪蛋,這不是營養(yǎng)?

王四四說,我不要營養(yǎng),你們留著哇。

王趕牛說,你看你瘦成啥了還不要營養(yǎng)?一貫嘴硬,硬得就像驢韁繩一樣。

王趕??戳送跛乃囊谎?,又唉了一聲出去了。

王趕牛是扇風帶火地出去了的,心里有火又有氣,在經(jīng)過孫本蘭的身邊時,發(fā)出了呼的一聲,既沒和孫本蘭說一句話,甚至連看都沒看孫本蘭一眼,就像孫本蘭完全不存在一樣??闯鍪且驗樽约赫f話不小心,又沒向著他說,已經(jīng)讓王趕牛很不高興了。孫本蘭也就不再關(guān)心他們那個蘑菇的事了,到底吃還是不吃,那是人家的事,純粹是人家的事,與別人毫不相干。人家吃不吃,關(guān)你啥事?孫本蘭在心里對自己說,要你多嘴?到這時,孫本蘭好像才想起了她來王趕牛家的真正的也是唯一的原因,于是開始向王四四打聽小毛的消息,問小毛為啥沒和他們一起回來。王四四對孫本蘭說,他最后一次看見小毛,小毛往東去了。

孫本蘭說,往東去了?東是哪兒?

王四四說他也不知道,只知道往東走了。

還沒過兩天,楊樹開始灰綠的時候,就聽說賀云保死了。孫本蘭本來想去看一下,卻終于還是沒敢去,因為她聽說賀云保死了以后,他的那個頭比剛回來以后那一陣變得更大了,也更嚇人,臉上的皮變薄,接近于透明,好像隨時會有爆炸的危險,發(fā)出嘭的一聲。孫本蘭沒事的時候就想象賀云保臨死前的那個頭,不知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情景,又慶幸自己幸虧沒去,要是冒冒失失地去了,親眼看到了,日后不愁有的是噩夢會三天兩頭來訪并纏繞她的。不過,據(jù)住在前面的魏山水回來說,去了幾回,其實并沒有看見賀云保的頭,因為賀云保的頭和臉用一塊綠緞子苫著,所以誰也看不見。魏山水說的其實也僅僅只是頭一天的事,賀云保還沒入殮的時候,等到第二天棺材做好了,真正入了殮以后,就更是誰也見不到、誰也看不見了。聽魏山水這么一說,孫本蘭才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是想多了,且想得毫無道理,甚至不通情理還有違常理,純粹的女人思維,完完全全的女人的想象,因為她想象中的賀云保就停放在炕上或者一塊門板上,不遮不攔,不掩不擋,赤裸裸地躺著,任人參觀,無論誰去了都能一清二楚地看見。事實上那怎么可能,又不是啥好看的,千方百計地想辦法遮掩還來不及呢,怎么可能讓人隨便參觀?魏山水是去幫忙的,魏山水和賀有財他們家沾一點親,魏山水的奶奶和賀有財?shù)哪棠虛?jù)說是表姊妹,雖然兩邊的那兩個奶奶都已經(jīng)不在了,不過兩家之間的那種關(guān)系卻還時隱時現(xiàn)地延續(xù)著,若有若無地勾連著。魏山水每天白天去,到黑夜時再回來。

魏山水說不敢在那兒睡,他也有點怕哩。再說也沒地方。

魏山水說確實沒地方睡,頭一天沒入殮的時候,賀云保一個人就占據(jù)了一盤炕,他在那里躺著,臉上苫著一塊綠緞子,這樣一來,除了他的爹媽和兩個姐姐偶爾在他的旁邊坐一會兒,剩下的人就沒人再敢到那個炕上去坐,更不用說躺了,就連他的兩個姐夫也都很少到那個炕邊去,兩個家伙也是實在沒辦法時才硬著頭皮過去一下。有那種閑得長綠毛的人就說,什么姐夫妹夫、姑父姨夫,說到底都是些外人,全都寡他媽的。一個死人停放在那里,人們常用怕與不怕來衡量彼此關(guān)系的遠近親疏,那一直被認為是一塊可靠的試金石。不過,既然明知道是外人,人們卻常常還要不按照外人的標準去要求或者試探人家,那誰能合格?那樣做,除了讓自己心里添堵,憑空增加本來不應該有的芥蒂和不滿,甚至仇恨,再沒有任何一點點好處,平白無故的,沒事做那種試探和試驗干什么。曾經(jīng)有一個二不愣的年輕人,好像也是他們家的一個親戚,從外面一進來,看見大半個炕上空蕩蕩的,覺得撿到了便宜一樣,上去就把自己放展了。躺了半天,慢慢地才看到躺在一邊的臉上苫著綠緞子的賀云保,當下就嚇得面容失色,魂飛魄散,一個翻身坐起來,嗖地一下就出去了,自那以后再沒有進來過。賀云保臉上和頭上蒙著綠緞子在那里躺著,雖然一直都無聲無息,也不干擾任何人,可那么大一堆放在炕上,蓋著被子,枕著枕頭,兩條胳膊也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放在身體的兩側(cè),也絕對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存在,而且就目前來說還是一個最大最嚴重最要緊的存在,那么多人出來進去地忙碌著、辛勞著、混亂著、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沒頭蒼蠅一樣地亂碰亂撞著,還不都是由于他的緣故么,還不都是為了能夠把他順利地平安無事地請出去送出去,送到一個他目前最應該去的地方么?如果他好好的,什么事也沒有,所有這些外面來的人就都不會出現(xiàn)在他們的家里,此刻都應該在各人應該在的地方。就目前的情況來說,棺材的問題就是最大的一個問題,只要棺材沒做好,賀云保就得繼續(xù)在炕上躺著。按道理,人死了以后,當天就要必須入殮,可是因為棺材不現(xiàn)成,也就入不了,只能繼續(xù)在炕上放著。年老的人可以提前幾年準備棺材,哪有給還沒結(jié)婚成家的年輕人提前準備棺材的,所以只能等著。請來了兩個木匠,木匠們也是覺也不睡,日以繼夜地趕制著,一切以快為原則,當然在快的基礎(chǔ)上還要首先保證一定的質(zhì)量和結(jié)實程度,不能還沒開始抬就已經(jīng)提前散了架,那就成了笑話。至于棺材的工藝,那就更顧不上講究了,能不復雜就盡量不復雜,不追求那些了,只要結(jié)實能用就行,此刻再講究那些外表花里胡哨的形式,一來不現(xiàn)實,時間上不允許,二來確也毫無意義,還是實際一點兒最有用。按照歷來的習慣,如果死的是一位高壽老人,那還值得并確也需要隆重地大辦一下,可是眼前是一個還沒有結(jié)婚成家的年輕人,有什么可張揚的?盡早埋了才是正理,所以外頭的人呢,來了的就幫著做點兒營生,營生完了,寧愿在地上站著,到外面的房檐下蹲著,看木匠干活兒,看麻雀在墻頭上打架,或者互相說話,也沒有人會到停放著賀云保的那個炕上去。不過也有個別的人,尤其是生前和賀云保關(guān)系比較好的,平時走得近一點兒的,會走上前去,掀起賀云保臉上那塊綠緞子,默默地看一眼,一看,先嚇一跳,頓時都驚得瞪大了眼,嘴也大張著,好半天合不回去,已完全不是原來的樣子。

年年都一樣,柳樹先綠,楊樹后綠,柳樹綠上幾天以后,楊樹才開始慢慢地變色,這時節(jié)的楊樹是灰白綠三種顏色,灰白的是樹葉的背面,綠的是樹葉的正面,沒風的時候能分得清清楚楚,一有風來,樹葉就全亂了,灰白綠三種顏色混合在一起,主要以灰白為主,其間只能看見一點點綠,順著一個方向唰啦唰啦地響著,灰白地擺動著。賀有財家的院墻外面就有很多這樣的楊樹,人們在院子里站著、蹲著,那些擠成一片的樹葉就在他們的周圍唰唰地響著。有人從遠處砍回一棵小樹,也是那種顏色的樹,是準備用來給賀云保做引魂幡的。

屋里的一些角落里,院子里的窗臺下面,堆放著很多長在盆里的仙人掌,有的還比較完整,有的卻被剪得光禿禿的,上面一片葉子也沒有了。這些從外面搜羅來的仙人掌,僅僅在一兩天前還都很有用,現(xiàn)在賀云保一死,就沒什么大用了。有的拿來就沒用過,還保持著原先的樣子,就又原封不動地給原來的人家送了回去。那些凡是用過的,就沒法再還給人家了。

在靠近大門口的南墻邊,有兩個人一邊制作“雪柳”,一邊議論著仙人掌的事。

仙人掌真的是仙人的手掌么?

你說呢?不然為啥會叫這么個名字。

真是沒想到,仙人的手竟然是這樣的,全是刺,和咱們凡人的手完全不一樣。

那當然,就因為人家是仙人。

誰要是叫這樣的手打上一巴掌,那可受不了。

那肯定的。先不管打得重不重,那些刺就叫人害怕,一巴掌下去,臉上全是刺,密密麻麻的全是刺,你就想去吧,不疼死也得扎死,臉上的那些小毛刺,一百年也清理不干凈。

這以后,這兩個人的嘴里都發(fā)出一陣咝咝的痛苦響聲,像是臉上已扎滿了仙人掌的刺。

還是在賀云保剛回來的那幾天,人們看見賀有財他們家的人到處收集仙人掌,知道誰家有,就去要,或者借,事情甚至還延伸到了周圍二三十里四五十里以外的那些村里,托關(guān)系,找認得的人。通往村外的路上,要是看見有人騎著車子,車子后面或者前面帶著一盆仙人掌,不用問,準是才從別的村里回來,要往賀有財家送的。一盆一盆的或高或矮的仙人掌從本村或外村的人家抱回來、端回來,帶著密密麻麻的刺,有的甚至還開著花,搖搖晃晃地朝著賀有財家走去。一片一片的仙人掌被搗碎了,搗成糊糊,然后抹在賀云保的臉上和頭上,抹得都認不出本來的模樣了,就看見綠癔癔的一大堆,又厚又濃,只剩下眼睛、鼻孔和嘴這幾個地方?jīng)]抹,這幾個地方也就成了整張臉上的低洼處。這是他們的云保?這就是從前的那個賀云保?家里人也都看著眼生,越看越眼生。那些天,賀有財家里,日日夜夜飄滿了仙人掌的氣息,出來進去的人身上也都帶著濃濃的仙人掌味。至于賀有財家的人,各人的臉上和衣裳上時常都能看到搗仙人掌時濺起來的仙人掌的綠糊糊和干了的綠斑點。

不過,孫本蘭聽魏山水說,最近這一兩天,賀有財家先前的仙人掌味道已經(jīng)被蓋下去了。叫什么蓋下去了?是燒紙的味道和香火氣。尤其是燒紙的味道,外頭每來一個人,就得燒一次紙,所有的來人都是為了祭奠死者,為了哀思而來,而每一個前來悼念的人都無一例外地帶著祭奠的燒紙,看著紙化成灰,然后鞠躬離去,要是同時一下就來好幾個人,那就得連續(xù)不停地燒,把每一個人的哀思都傳達給死者?;摇⒓t兩種顏色的兩個瓦盆被一撥一撥的紙燒得滾燙、灼熱又脆弱無比,給人的感覺,只要一個手指頭上去挨一下,就能讓那早已火爆到極限的瓦盆瞬間崩裂,炸成無數(shù)的碎片,兩個瓦盆之所以輪流上陣,交替使用,就是為了錯開時間,等待冷卻,避免因瓦盆過熱而引起爆炸。升騰的火焰和煙霧,除了嗆人,嗆得人流淚、咳嗽,還會叫人惡心,在屋里站著或者坐的時間長了,聞到的燒紙味多了,嗓子里好像成了一條煙熏火燎的通道,就得趕快到外面的院子里去換換氣。孫本蘭問魏山水在賀有財家主要做啥,魏山水說啥也做,碰到啥做啥,昨天還和兩個女人一起鉸過一大堆紙錢。

夜里,住在賀有財家附近一帶的人們聽見叮叮當當?shù)捻懧暎鞘琴R云保在入殮,棺材已經(jīng)做好,賀云保終于可以被移進去了,終于可以不用苫著臉再在炕上停放著了。但是,誰也沒有想到,剛剛解決了一個問題,另一個問題又及時而尖銳地冒了出來,那就是誰來給賀云??钙鹨赆Φ膯栴}。按規(guī)定應該是賀云保的孫子,可是誰都知道賀云保連婚都還沒有結(jié),哪來的孫子?兒子都沒影,更別說孫子。一個人,結(jié)沒結(jié)婚是一個問題,結(jié)了婚有沒有兒子是另一個問題,結(jié)婚和有兒子并沒有直接的關(guān)系。就算結(jié)了婚,就算又有了兒子,有沒有孫子,那就更是另一個其他的問題了。現(xiàn)在,賀云保就遇到了這樣的問題,只是他本人已不再知道。

賀有財家的院子里亮著燈,夜已經(jīng)很深了,爭論還在繼續(xù)。

天上的星星也在遠遠地看著他們,有的好像看得疲倦了,身上冷了,就打著哈欠離去,逐漸走遠。走得多了,夜空就不再像先前那么擁擠,開始變得曠遠、寂寥,留出許多空地。

參加爭論的其實也只是少數(shù)幾個人,是賀云保的幾個長輩,大多數(shù)人是不參加爭論的,除了沒資格,還有他們自己該做的事。比如給棺材前面的燈里添油,前面的燈里添完了,再繞到后面去,看看后面的那盞燈需不需要添油。比如把砍回來的樹枝再進行加工,剔去上面的枝杈,變成長短相等的木棒,再纏繞上剪成鏤空狀的白紙,做成喪棒。比如把一大塊紅布和一大塊白布剪成許多手指那么長的細條,給每一個前來的人發(fā)一條,系在他們的扣子上。比如專門負責燒火的,蹲在地上,燒開一鍋又一鍋的水,供人們飲用。特別還有一個人,什么也不做,只是來回流連躑躅于棺材前,專門負責驅(qū)趕貓狗,防止它們接近棺材,尤其是貓。因為人們都知道或者聽說過,要是有貓突然出現(xiàn)在棺材上,里面的尸首就會突然驚炸,從躺著變成坐起來,說的就是賀云保這種年齡的死者。幾位長輩也一再叮囑過,千萬不敢大意。

那幾個參與決策和爭論的人相當于抬著一個篩子在反復顛簸、篩選。在經(jīng)過一次次顛簸篩選之后,在經(jīng)過數(shù)番艱辛周密而實際上又并不周密并不確切地推算和證明之后,后半夜,終于從同宗的近親中選出一個能夠給賀云??羔Φ娜?,被確定為賀云保的孫子輩,那是一個才兩歲的孩子,此刻應該正在睡夢中,正在母親的翅膀下均勻地呼吸著,他還不知道即將到來的第二天會有一件完全沒見過的事情和他有關(guān),會有一個大多數(shù)像他那么大的孩子很難有機會碰到的任務落到他的身上。嚴格來說,那孩子并不是賀云保的孫子輩一代人,可是再沒有比他更好更合適的人選了,也顧不上那么多的講究了。幾個人站在搖晃的燈影里,先前一直鐵青緊繃著的臉漸漸松弛下來。自從那個孩子一出現(xiàn)在他們的談話里,他們就有了一種隱約而又清晰的預感,就一直緊緊地托著、舉著他,沒讓他再滑落、溜走,好像早就知道再不會有比他更合適的人被篩選出來。這會兒,總算是把他選住并固定下來,盡管大家大都對那個才兩歲的孩子沒什么印象,甚至連見都完全沒有見過,但是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重要的是,有那么一個孩子,誰認不認得并不重要。不是么,很多年事高邁的祖宗們說起來其實并不認識他們的后人、傳人,從三代以后基本就不認得了,即使就站在面前也往往認不出來,你能因此說那些陌生的后人不是他們的后人么,當然不能。漫長的爭論和篩選早已使他們變得疲倦而又暴躁,有人站著就閉上了眼睛,不過可能并沒有真正睡著,因為每逢一有人說話,尤其是當說出一個足夠奇怪足夠荒唐的理由時,某一雙一直閉著的眼睛就會立即睜開,并隨即進行當面反對或駁斥。這會兒,事情敲定,他們互相伸出手,擊掌,約定,仿佛某種法度,在歷經(jīng)難以想象的艱辛和痛苦之后終于建立和形成,就這么定了啊,可不能再變了,誰要是想變,那就把所有的事情都交付到他一個人的手上去,一切都由他定奪,做主,此前共同參與的其他所有人全都統(tǒng)統(tǒng)撤下來,變成圍觀的閑人。有人愿意把那亂麻一樣的事情攬過來,重新披掛到自己的身上,讓一切再從頭開始么?當然沒有!大家麻木而又機械地抽著煙,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連抽煙也變了味,早已不再是一種勞動所得的福利乃至愜意的享受,而純粹變成一種苦役般的噴吐甚至不情愿的燃燒?大家都不知道,也不再能夠想起來,有人把煙遞到眼前,就朦朦朧朧模模糊糊地接過來,叼住,然后再昏昏沉沉地點著,只覺得嘴里苦澀又干涸,辛辣無限,火燒火燎,全然不再有從前的那種種幸福和滿足。大家拖著沉重的睡意和疲倦到了大門外,互相連多看一眼都懶得再看,各自分手,迅速散開,各自摸著黑往各自的家里走去,覺得終于能趕在天亮前抓緊時間去短暫地睡一會兒了。

沒有人給賀云保戴孝,原因很簡單,因為他還沒有后代。長輩們當然是不能給他戴的,同輩的本家兄弟們也都只是在身上象征性地掛一點白,腰間扎一根白帶。賀云保的媽留在家里,沒有出來,只有他的兩個姐姐邊走邊哭著。這樣的一支隊伍從他們住著的黑土巷里一出來,就讓人們看到了和別的出殯隊列的不同。賀云保的一個兄弟,默默地挎著一個柳條編的籃子,籃子里盛滿紙錢,走幾步,就從籃子里抓一把,撒向空中,空中不斷地有鳥被嚇走。

但是,人們很快還是發(fā)現(xiàn)了一個給賀云保戴孝的人,就是那個昨天深夜才被選中的兩歲的孩子,此刻正被一個大人抱著,小小的身上穿著比他本人平時的衣服至少大一號的白衣白帽,那是兩個女人專門熬夜為他縫制的唯一的一套孝衣,小樹做成的引魂幡桿就夾在他和那個大人之間。引魂幡桿當然主要是由大人全力舉著、抱著,插在他們一大一小兩人中間,就表示是由他扛著的,并不是由其他人扛著的,只要達到這個目的就行了、就夠了。人們也都明白那個意思,所以沒有人會再計較。抱著孩子的先是賀云保的二弟,走了一會兒又換成賀云保的一個本家大哥,前后兩個人都是一手抱著孩子,一手舉著小樹做成的幡桿,臉漲得紅紫,明顯吃力,孩子的兩只小手也抱在幡桿上。賀云保的本家大哥把高高的幡桿微微傾斜一些,挨住孩子的肩膀,這樣一來,尤其是從遠處一看,就更像是孩子在扛著那高高的幡桿。

一行人抬著棺材,抱著孩子和幡桿,舉著幾種艷麗的紙塔紙屋,拿著纏繞了白紙的木棒,跟在幾個吹鼓手的后面,踢踢踏踏地走著。一丈多高的引魂幡,上面白練飄拂,綴滿各種顏色的紙花,最大的紅色和藍色花朵有飯碗那么大。走到快到十字路口的時候,忽然來了一陣大風,風里滿是黃濃的塵土,轉(zhuǎn)眼間就把所有的人都遮擋得不見了蹤影。在那大霧般的黃塵里,雖然從一開始就有人高聲叫喊要穩(wěn)住,不要亂!但還是有人亂了,有人開始亂竄,有人原地打轉(zhuǎn),有好幾個人都迷了眼,不得不騰出一只手揉著眼睛,正在揉著,不提防后面的人又都像瞎子一樣咚咚地撞了上來。撞上來還不僅僅只是一個又一個的人,每一個人的手里還都拿著各種不盡相同的東西。好幾座紙房子碰到一起,本來還不太要緊,只是碰落了一些“屋檐”“墻頭”和“屋頂上”的“煙囪”,卻不料很快又被纏繞著白紙的喪棒先后捅破,聽見一陣接連不斷的噗噗的聲音,便知道已經(jīng)有很多的窟窿被捅出,有的窟窿在“墻上”,也有的在“窗戶”上。有人說,完了,全爛了,全戳破了。就又有人說,破了就破了吧,反正一會兒也都得燒了。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被人群擠倒后,又接連被幾只亂七八糟的腳踩到了胳膊和肚子,少年隔著那人的褲子,用牙咬住那條踩住他的有點咸的腿,那條腿抽搐著迅速撤走以后,他才終于翻身站起來。早在黃塵起來的那時候,賀云保的兩個姐姐就已經(jīng)停止了哭聲,眾人混亂的時候,她們兩姊妹臉對臉地站在一起,用兩塊頭巾作掩護,把兩個頭蒙成一個頭,抵御著風沙。迷了眼的人一邊揉眼睛一邊咒罵著風,他們不知道遭遇的這些其實根本算不上啥,另外兩方面的情況實際要比他們這些人嚴重得多。首先是抬棺材的八個人,走在最前面的兩個人,不知因為什么,走著走著,突然跌倒,一個行禮一樣雙膝跪在地上,另外一個臉朝下趴著。他們兩人一倒下,棺材頓時失去平衡,前低后高,后面的六個人也跟著相繼倒下。在他們倒下的同時,棺材也重重地砸到了地上,聽見有沉悶的響聲傳來,又聽見有人喊棺材掉了!棺材跌爛了!跌倒的人顧不上疼痛,爬起來首先去察看棺材有沒有跌爛、破開,別的任何事都不重要,要是把躺在里面的賀云保掉出來,那才是最大的麻煩和不祥。瞇著眼去看,發(fā)現(xiàn)棺材釘?shù)煤車缹?,沒有開裂也沒有跌破,便知道賀云保還好好地躺在里面,并沒有像他們想的那樣掉出來,眾人放了心,短暫地歇了一下后,又把棺材重新抬起。

這時候,那個白衣白帽的兩歲孩子還在大 聲地哭著,實際上他一直都在哭,只是過于混亂的局面讓很多人并沒有聽見,人人都只顧著手忙腳亂地對付著自己眼前的那些事,所以并沒有幾個人聽見他哭。其實,早在大風刮來的那時候,他就已經(jīng)被粗糲的樹干壓哭了。大風一來,黃塵一起,手里一松,高大的引魂幡一歪,賀云保的那位本家大哥就立刻慌了,就知道情況不妙了。由于風的作用,一丈多高的引魂幡先是在他的胸前狠狠地擠了一下,接著又把他懷里抱著的孩子的臉擦破,很快又搖晃著顫抖著往一邊歪倒。那時候,他明顯地感覺到它是想盡快地脫離他和孩子的懷抱與環(huán)繞,要獨自離去。樹干從那孩子的臉上移開,隨即又壓住那孩子的肩膀,借著風勢,還在拼命地往下壓。他看見那孩子嫩嫩的小臉上出現(xiàn)了一條一條的血道子、一片一片的血印子,再加上尖厲卻又如同亂麻般的哭聲,讓他這個成年人變得更加慌亂而驚恐,他覺得光靠他自己一個人的力量已經(jīng)無論如何也控制不了這根越來越不聽話的幡桿了,它猛烈地搖晃的樣子把他嚇住了。他想讓周圍的人過來幫他一下,但是沒有人能聽見他說的話,他一連說了幾遍,都沒有人聽見。這時候,高大的幡桿已經(jīng)不再是最早豎直的樣子了,而是已差不多半躺著,躺在他的胳膊上和那孩子的肩膀上,他看見桿子的前端白紙飛舞,紅花盛開,其它各種顏色的花也都在紛亂地飛舞著。都要走了,都要飛走了,他這么覺得。他哀嚎一聲,感到他的手里已經(jīng)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然后就看見幡桿的底端搖晃著從他的腰里上來,在他的胸前生硬地撅了一下,接著又往上,狠狠地戳了一下他的下巴,然后就平行著出去了,滾動著掉到了地上。他哀嚎就是因為發(fā)現(xiàn)手里已經(jīng)沒有一點勁了,兩只手變得又松又酥,什么也不能握住,要不然他不會哀嚎,還會繼續(xù)緊緊地抓住。披紅掛綠的幡桿,頂子上附著太多紙花紙簾的幡桿,從出門以來就一直顫顫巍巍的幡桿,先前和他進行搏斗的時候,沒有人看見,現(xiàn)在忽然像正月里一條正在舞動的龍一樣掉到了地上,徹底躺倒,死了一樣,這才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他看見有人跑過去,想要彎腰扶起幡桿,很快又有人過來從他的手里抱走孩子,他猜可能是去給那孩子抹藥或者清洗臉上的血跡。他覺得是應該給那個孩子好好看一看了,除了臉上被劃破,那是他親眼看見的,他更擔心說不定鼻子和嘴唇也被戳爛了呢。他看見風還在刮著,有一個人的帽子忽然被刮走,骨碌碌地在地上滾著,那個人摸了一下頭上,然后就開始飛奔著去追趕他的帽子。

引魂幡從地上重新扶起來以后,很多人一時都有些傻眼,因為原來的那個披紅掛綠枝繁葉茂的引魂幡不見了,高度還是原來的那個高度,上面卻不再繁茂,只剩下可憐幾條剪成鏤空狀的白紙,只剩下三兩朵小花,因為扎得牢,因為被壓在最下面,才沒有被風刮走。大多數(shù)的那些花,都不見了,都在風中遠去。他想起那些碗大的紅花,碗大的藍花、白花,想起一串又一串的別的花,正是它們鮮艷怒放的樣子,累累垂垂的樣子,讓桿子變得很沉。

不久,那個被抱走的孩子又回到了他的手里,他看見孩子的臉上纏滿了繃帶,整張臉上只露出一雙小眼睛、兩個小鼻孔、一張小嘴。他抱起他,讓他的頭和他自己的頭保持一樣的高度,接著又把凋零的稀稀拉拉的引魂幡重新舉起。這一回,因為有了前面的經(jīng)驗和教訓,怕孩子再一次受傷,他沒有把幡桿插在他們兩個人中間,而是把它舉到了他自己的另一個肩膀旁邊,稍微挨著孩子一點兒就行了。在做這些的時候,看見一雙小眼睛在注視著他。其實,就他本人來說,剛剛過去的這一場鋪天蓋地的黃塵太像是一個噩夢,他覺得這時有沒有眼前這個孩子實在已沒有那么重要,要是沒有反而更利索??墒牵孟裼植荒軟]有,還是得有。

棺材抬起,眾人站好,重又開始出發(fā)。風基本停了。

打發(fā)完賀云保的幾天以后,賀有財在街上走著,有人要過去和他說話,賀有財手一擺,頭也不回地說,別問我,我啥也不知道。

旁邊就有人說,還沒問你呢,你就說啥也不知道,你知道要問你啥?

賀有財邊走邊說,不管是啥,我都不知道。

要是問你姓甚叫啥,你也不知道?你敢說你不知道?

不知道。

小毛對孫本蘭說,媽,我濕得厲害。

孫本蘭說,兒呀,你在哪兒?你咋就濕了?

小毛說他也不知道他在哪兒,周圍的地方完全不認得,不僅僅人不認得,就連身邊的一草一木也不認得。有一種草,長著人的臉,甚至還有一雙人的耳朵,通體紫藍,也有的發(fā)綠,據(jù)說里面是雪白像乳汁一樣的東西,但是那恐怕也僅僅只是一種據(jù)說,因為一旦剝開,一切立即變得烏黑,并且染到哪里都難以清洗。想咱們在人世間好歹也過了這么些年,什么時候可曾見過那樣的植物?有一個小橋,看上去很眼熟,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卻咋也想不起來,怎么也認不出來。又有一個老太太,坐在路邊歇息,遠看以為是姥姥,就直奔過去,到了近前也還是覺得那就是姥姥,身上穿著一身出門才穿的衣裳,覺得并沒有認錯人,但是老太太卻明顯不認得他,甚至連看也不看他,只是孤身一人坐在路邊,兩只眼睛里烏云翻滾。烏云翻滾啊媽!要是真正熟悉的人和東西,能不認得么?姥姥能不認得她自己的外孫?比如你,我的媽,我老遠就認出來了,從那邊一過來的時候,一眼就認出來了,那還用得著細看細想么?小毛老成持重地對她說,說到底,其實還是沒見過,不認得,不怨人和東西陌生,只怨自己眼界窄,沒見識,少見多怪,大驚小怪,所以才經(jīng)常一驚一乍。小毛在說這些的時候,幾條孫本蘭以前從來沒見過的抬頭紋一閃一閃的、一跳一跳的,忽然嚴肅地聚攏在一起,忽然又像岔路一樣分開,要說是滄桑要說是溝壑縱橫也說得過去呢。孫本蘭就驚訝了,孫本蘭就緊張了,這孩子二十歲的生日還沒過呢,咋這么說話?一板一眼的,說得還都是正經(jīng)的道理,沒有一句玩笑,沒有一句能和他的年齡粘上邊,連老年人都有瞎說亂扯胡咧咧的時候,他卻一句那樣的話也沒有,為啥?是沒有,還是有卻不說?怎么就忽然有了那么明顯那么厲害的抬頭紋?再一看,確實比走的那時候老了不少,甚至越看越覺得很像是她從前一個家境貧寒苦大仇深的同學。又看見他濕漉漉的,好像泡在水里,身上有草,還有石頭。

孫本蘭一聽小毛這樣說,就急了,一急就哭了,一哭就忽然醒了。

這是在孫本蘭的一個夢里出現(xiàn)過的情景。這一個月里,孫本蘭有三次夢見過小毛,每次都是小毛忽然出現(xiàn),好像是臨時請假從遠處趕來的,又好像一直就在附近,來到她的夢里和她說話,有時說著說著就不見了。孫本蘭就問他,到底是請假出來的呢還是自己偷著跑出來的呢?小毛的臉上就略有不悅,說她操啥心,不抓緊時間說話,就愛瞎操心??匆妼O本蘭還不踏實,就又說,放心吧,把心放寬,放得寬寬的、展展的,犯法作亂的事情咱們不做。聽見他這樣說,孫本蘭就真的放心了不少,臉上現(xiàn)出一些寬慰的笑容。很快,有花,有藍盈盈的晴天就立即在笑容里綻放,升起,像是一個杏花桃花盛開的平川里發(fā)生的事,最尋常的人,最尋常的事,炊煙,遠山,路上遇到的口音也都能聽懂,一聽就能明白,車轱轆在黃澄澄的沙土路上印出一輪又一輪花紋。有一次正說著,忽然聽見遠處或是附近的雞叫了,小毛臉上的神情頓時凝住,像冷了的油脂一樣,再也不能變化,也變不回去,然后就一言不發(fā)地走了。朝哪個方向走了?孫本蘭卻一下也沒看清,氣得罵自己是瞎子,兩只眼睛經(jīng)常成為一種擺設(shè)。當然,也有的時候是孫本蘭自己沒有把握好,把事情做壞了,因為她不是憂心便是急躁,要不就是害怕,然后就把小毛嚇走了,總之是從她的夢里退了出去。真的就像是退到了一道幕布的后面,孫本蘭總覺得不太遠,就是幕前幕后的事,但是卻千呼萬喚找遍里外也不見再回來。碰到那種情況,孫本蘭又不甘心,就閉上眼睛再睡,想重新夢見,再繼續(xù)不久前的情景,希望還能在夢里再看見小毛,把那一切一直延續(xù)下去,不過卻每次都適得其反,白等一場。哪能那么容易,你想見他,他就咚的一聲來了?那成了什么世界都成了你們的,別人還怎么辦?所以無論再怎么睡,小毛也不再到她的夢里來了,只能再寄希望于下一次,而下一次什么時候來,又完全不由她決定。孫本蘭隱隱約約地有一種感覺,覺得那事不僅不由她決定,好像也同樣不由小毛決定,好像小毛也得臨時請示或告假,也得等機會,甚至抽冷子。對于她孫本蘭來說,就更是只能等待,只能碰機會碰運氣。而且,她還發(fā)現(xiàn),這事就像很多別的事情一樣,專門和你拗著來,越盼望來越不來,盼得一雙眼睛變成枯井,不再滲出一點點水也沒用,仍然還是不來;什么時候你不再盼望了,甚至被別的事沖淡,蓋住,忘了,甚至完全引向別的方向,它反倒來了。一閉上眼就看見叫人吃驚的事情不知什么時候早就來了,早已鋪開,正在等著,真正來遲了的反倒是你自己,你一邊跑著一邊暗叫著哎呀。

四月里,下了幾場小雨,有那么幾回,人睡著以后,雨悄悄地下,就一點點,等人醒來以后,早就又停了,出門一看,地上也干干的,幾乎看不出什么痕跡,看不出幾個時辰前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只是聞得空氣里有一種和先前不一樣的味道,很有點兒像是那種找機會偷哭的人,一看見有人來,一聽見有腳步聲響起,馬上把臉抹干,裝著沒事的樣子。地濕的那會兒,干渴了好幾個月的草木都在閉著眼吱吱地吸水,互相連說話都顧不上,就更不可能有閑工夫打招呼,只聽見滿世界都是嘶嘶的渴飲聲。這么喝水的并不只是草木,還包括很多房屋的山墻和后墻,也都有著類似的經(jīng)歷和改變,很多山墻尤其是后墻,就在那種時候出現(xiàn)了蛤蟆一樣的顏色。雨下的時候當然到處都濕淋淋的,又泥又水,不過只要一停,很多地方轉(zhuǎn)眼間就又干了。但是,在一些有著陰影和蛤蟆顏色的后墻下,常常會有小孩甚至大人被哧溜一下滑倒,起來時手上和臉上就會沾滿蛤蟆般的綠色。孫本蘭知道,他們這地方,方圓幾十里以內(nèi),沒有什么大江大河,也沒有深水。小河倒是有一些,但是水都很淺,有的只能淹住一個腳,水底的石頭和沙子都看得清清楚楚,那樣的河,那么一點兒水,一眼就能看見,不會有任何秘密,也藏不住任何東西。王四四說小毛往東去了,可是東到底是哪兒呢,說得她云山霧罩。王四四也是個沒出息的孩子,連個話都說不清,小毛好像就失蹤在他的那話里。

最后一次夢見小毛,小毛對孫本蘭說,媽,看你那樣悲悲戚戚的,你是不是以為我死了?

孫本蘭說,是哩,我別的不擔心,就擔心這事呢。

小毛就說,媽,我沒死,我還在這個人世間呢。你也看見了,身上一點兒傷也沒有。

孫本蘭說,那你咋不回來?你哪怕回來看一眼再走也行,媽不攔你。

小毛說,媽,你信不信,說不定我后面還有大好的前程呢。連啟先生都說我,說我印堂發(fā)亮呢。

她問,啟先生是誰?

小毛說,你不認得,一個高人,一個很厲害的人。媽,你不知道,咱們一直住在一個小地方,就像住在井里,活得兩眼一抹黑,啥也不知道,外面的高人真是太多了。

聽見小毛這樣說,她放心了不少。她說,好,那就最好,前程不前程的先不管他,只要你活著那就是最好的。

這以后,在外面,或者在家門口的時候,常有人問孫本蘭,你們家小毛啥時候回來?

孫本蘭就說,快了,快回來了,正在回來的路上哩。

出門就怕有人問,偏偏還就是經(jīng)常不斷地有人要問,這讓她不得不減少出門的次數(shù),想起出門就愁,實在不得已出去了,也是盡量揀人少或沒人的地方走,因為心里虛得厲害,她知道自己有些話完全就是在瞎說,可是一開始已經(jīng)說出去了,收又收不回來,又能怎么辦呢?她很恨那些喜歡問她的人,關(guān)心別人家的事情勝過關(guān)心他們自己的事,人們?yōu)樯兑矚g那么做呢,目的可能只有一個,就是為了看別人的笑話,就是想通過打聽或周轉(zhuǎn),追問出你破了的地方和一些不能說的東西來,比如你破了的褲襠或比褲襠更大更幽深更嚴重的方面??匆娔慵依镉嘘幱埃泻诎档慕锹浜蜔o法下腳的地方,知道你有不能說的事情和令你吃不香睡不著日夜不寧的東西,這對別人對別的那些家庭是不是另外一種意義上的寬敞和亮堂呢?

從灰白灰綠的樹木間刮來的風,已不再有前些日子的寒意。就是在那種逐漸變軟的風里,孫本蘭聞到一種味道,覺得好像是土豆生了芽的味道。有一天,孫本蘭從地窖里把上一年的土豆取出來,看見所有的土豆果然都生了芽子,白胡子一樣,又長又密,有的甚至把一個土豆完整地包裹起來,需要撕扯才能剝干凈;更有的芽子之間互相纏繞、蔓延,糾集勾連在一起,變得難解難分,還十分結(jié)實和密集,被眾多芽子包裹住的土豆就不再是單獨的一個,而是一堆,抓住一把芽子,就能提起來一堆土豆。孫本蘭坐在門前給土豆剝芽子的時候,她的一個住在上水泉的姨表姐忽然從外面走了進來。兩個人說了一會兒話,姨表姐就坐下來,幫孫本蘭一起給土豆剝芽。姨表姐邊剝邊說,她們家的土豆也長了芽,還沒顧得上剝。剝了一會兒以后,姨表姐問孫本蘭,小毛還沒回來?到底啥時候回來?

孫本蘭低著頭說,快了,快回來了,正在回來的路上。

姨表姐說,快了?去年的這個時候就聽說快了,快回來了。走了整整一年,還在路上?這得有多遠?

姨表姐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帶著一種笑,孫本蘭抬起頭,正好看到了姨表姐的那種笑。

也許,正是姨表姐的那種笑,忽然激怒了孫本蘭,讓孫本蘭覺得她不懷好意,孫本蘭的一張臉頓時變得通紅,恨惱地對姨表姐說,遠不遠和你有啥相干?你是專門來看笑話的吧?

姨表姐吃驚地說,我說啥了?我不就是問了一句么?咋說翻臉就翻臉?

孫本蘭說,對,就是要和你翻臉。你不仁,我也不義。走!你走!從今以后,永遠不要登我的門!

姨表姐說,你說清楚,我咋就不仁了?

孫本蘭沒再說話,而是拿起姨表姐的一個包袱,一甩手扔到了大門口。

這一扔,姨表姐也終于惱了。姨表姐從門前的那個板凳上站起來,又走過去,彎腰撿起自己的那個包袱,然后回過頭,看著孫本蘭,也恨恨地說,不登就不登!

姨表姐拿著自己的包袱出了門,聽見孫本蘭在后面呸了一聲,接著又嘩啦一聲關(guān)上了門。

哼!說我是來看她的笑話!姨表姐生氣地走著,又想起剛才背后的那一聲呸,不禁越想越生氣,沒想到孫本蘭竟是這么一個人。

姨表姐走了幾步又返回來,她覺得不能就這么算了。

又回到孫本蘭家大門外時,聽見從那個緊閉著的門里傳來了孫本蘭的嚎啕大哭。

作者簡介

呂新,著名小說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九屆全委,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山西文學院專業(yè)作家;生于1963 年,1986 年開始發(fā)表小說,著有《撫摸》《草青》《掩面》《下弦月》《呂新作品系列》(20)卷等;曾獲《上海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魯迅文學獎、花城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