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多鎮(zhèn)故事集》
作者:扎西才讓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時(shí)間:2019年09月 ISBN：9787521205916
來自桑多鎮(zhèn)的漢族男人
一
一天，楊莊來了一個漢族男人。
男人是楊雪蓮帶來的。
這個人高高大大的，看起來很有力氣。
我們眼看著他進(jìn)了楊雪蓮的家門，卻沒有任何阻攔他的想法。
因?yàn)榇蠹叶贾罈钛┥徥莻€寡婦，她有權(quán)利找男人，也有權(quán)利找藏族男人或者漢族男人，其他民族的男人也成。
只要楊雪蓮愿意，我們作為她的鄰居，即使有一百個不愿意，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我們之所以判斷這男人是漢族男人，是有原因的：
1.他說漢話。他取下頭上的淺綠色軍帽，揚(yáng)了揚(yáng)，說：“黑小子們，你們好！”盡管他說的不是普通話，但我們還是聽清楚他是在向我們這群孩子打招呼。
2.他穿著漢服。楊莊人把那些中山裝、夾克衫甚至西裝，都叫漢服。雖然我們也穿這一類的衣服，但這些衣服穿在我們身上，總顯得皺巴巴的，臟兮兮的，似乎這些衣服不是工廠里做的，更不是從氣派的市場上買來的，而是我們從幽暗潮濕的倉庫一角撿出來的，或者從垃圾堆里找出來的。
那天，漢族男人就穿著一件簇新的墨綠色的夾克衫，一條黑色的滌綸褲。
下午的陽光照在他的衣褲上，照出了幾處明亮的閃動的光斑，耀花了我們的眼睛。
能穿新衣服，還能把新衣服穿出耀眼的光斑的人，肯定是漢族男人。
楊莊的小孩子，都是這樣認(rèn)為的。
所以當(dāng)那男人跟我們打招呼時(shí)，我們沒有吱聲。
當(dāng)他跟在楊雪蓮的大屁股后面，慢條斯理地走進(jìn)那野獸的嘴巴一樣洞開著的大門時(shí)，我們都沒有吱聲。
等楊雪蓮把野獸的嘴巴一樣的門關(guān)上后，聰明小子楊小林才像突然記起什么一樣吃驚地說：
“這個漢族人戴著綠帽子！”
楊莊的小孩，不知道漢人常說的綠帽子的深層含義，以為綠色的帽子就是綠帽子。
我認(rèn)出那是軍帽，就說：“狗屁！那才不是綠帽子，那是軍帽，你沒見上頭有個紅五星嗎？”
尖嘴猴腮的楊小虎說：“小龍哥，就是，像我阿爸以前戴過的那種帽子?！?/p>
我感慨地說：“那帽子真好看！”
楊小林不服氣地說：“再好看也是個綠帽子！”
我和小虎都笑起來，都覺得小林說得有點(diǎn)意思。
二
這樣，漢族男人就住進(jìn)了我們楊莊，成為楊雪蓮的男人，吃住在她家里。
小林說：“看著吧，這個漢族男人肯定會在她家長住下去的?！?/p>
小虎說：“不可能，阿爸說過，楊雪蓮絕對不是一個留得住男人的女人?！?/p>
楊雪蓮留不住男人，在楊莊，是人都知道。
大人們常說：“這女人，是臘月的虎，命里注定要克死男人的。”
我們把村莊里結(jié)了婚的男人，都叫大人。
只要幾個男人在一起干事或聊天，我們就說：“大人們又有事干了……大人們又開始說古今了……”然后呼啦一聲圍過去，看他們干活，聽他們聊天。
這天，我們就圍住聊天的大人們，問：“為啥臘月的虎，就會克男人呢？”
大人們就說：“小屁孩們，沒聽過‘十一月老龍不抬頭，臘月里老虎滿街游’嗎？”
我們都搖搖頭，像一起搖動著的撥浪鼓。
大人們鄙視地看看我們：“十一月里的龍，不能呼風(fēng)喚雨，能力最差；臘月里的虎，在山上，在林里，都找不到食吃。懂了嗎？”
我們點(diǎn)點(diǎn)頭，又搖搖頭：“那她又不是老虎變的！”
大人們生氣了：“她是屬虎的，臘月里生的，懂了嗎？真是一群呆子！”他們站起來，有的拍拍屁股上的土，有的吐出一口濃痰，有的擤去黃濃的鼻涕，罵罵咧咧地走了。
我們似乎明白了，都想起一些事來。
我們四五歲的時(shí)候，聽說楊雪蓮死了男人，死于一種奇奇怪怪的病。
大人們說：“精精壯壯的小伙子，才結(jié)婚兩年，就死了，看來這女人真的會克男人！”
我們八九歲的時(shí)候，聽說楊雪蓮又死了男人，這次是掉進(jìn)洮河淹
死的。
大人們說：“百年柏樹一樣的男人，說倒就倒了，看來這女人真的會克男人！”
去年，我們十二三歲，親眼見到楊雪蓮的第三個男人死了，這次是和別人打架，被別人一刀戳死的。
我們模仿著大人們的口氣說：“高高大大的熊一樣強(qiáng)壯的男人，說死就死了，看來這女人真的會克男人！”
模仿完，都大笑起來。大人們聽見了，高聲臭罵，罵得我們都裝那可憐樣，做出想走又不想走的樣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