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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就連河流都不能帶她回家》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嚴(yán)英秀  2019年12月02日12:50

作者:嚴(yán)英秀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9年07月 ISBN:9787521203783

第一輯

我所棲身的生活

寫作,像風(fēng)一樣吹過來

我已經(jīng)老了。杜拉斯說。有一天,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說我認(rèn)得你。那時候,人人都說你美??晌姨氐貋砀嬖V你,與你年輕的美貌相比,我更愛你現(xiàn)在備受摧殘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面容。

我常常想象著那個男人,在遙遠(yuǎn)的藝術(shù)之都巴黎,那個向杜拉斯的晚年之美脫帽致敬的男人。杜拉斯站在他面前,觸目驚心的孤獨(dú)和滄桑,分明像閃電擊傷了她自己。這是時間之筆精心雕刻的面容,年輕的美貌怎能與之匹敵?它美得如此尖銳,徹底,如此一敗涂地,萬劫不復(fù)。經(jīng)歷了這樣的面容的女人,將永不能被人群淹沒。我常常這樣想起她,那個酗酒失度、狼狽不堪的小個子女人,那個在語言的陰影里深深沉溺,在表述的翅羽下恣意穿梭的寫作女人——杜拉斯。有幾個女人,能像她那樣,在垂暮之年,還能讓容顏之光照亮別人;能在漫漫一生中堅持讓欲望和傷害永不褪色;讓愛和美,老而彌堅,老而彌久?

太多的寫作女人,都無法追隨這樣貫穿一生的激情腳步。雖一樣地手握錦繡詩筆,寫著璀璨文章,但卻永不能言說那一份心頭之痛。杜拉斯說:沒有愛,留下來不走,是不可能的。她哪里懂得,一天一天的塵埃向生活壓來,日子里堆積著無法安頓的情節(jié)時,太多的心靈已失去了哭泣之聲,有幾個人還能頑強(qiáng)地發(fā)問:所有的“留下”,真的是為了愛嗎?在“留下”的最后,還堅如磐石地停駐著那最初的“留下”的理由嗎?人常說,逝者如斯夫,時間如流水,其實,時間要是水就好了,水總能見證那兩岸的四季晨昏曾有過何等的綻放和謝幕;人常說,時間如刀,刀刀催人老,其實,時間要是刀就好了,刀至少讓人記著那看似彌合的傷口下,曾經(jīng)新鮮的疼痛澆灌過怎樣的花朵??墒牵瑫r間,它只是風(fēng),大多數(shù)人漫長的生命,只是它們吹過的風(fēng),不知來處,亦無去處,只是一轉(zhuǎn)身,那風(fēng)就沒了。

1941年8月31日,詩人茨維塔耶娃自縊身亡。這個“等待刀尖已經(jīng)太久”的女人,終于走進(jìn)了她必然的歸宿。她死于來自祖國的無理迫害和放逐,“沒有保護(hù)沒有同情”的巨大孤獨(dú),死于“我們簡直像牲口一樣在慢慢餓死”的窮困,死于和家人的疏離沖突。但這一切都不足以構(gòu)成那最后的死亡之繩索,致命的一擊來自時間。時間是風(fēng),桀驁不馴的茨維塔耶娃一直以來在風(fēng)中奔跑著,想要跑到風(fēng)的前面去。然而,她終于不得不傷痕累累地敗下陣來。那個清晨,她從鏡子里看到了自己的白發(fā)。她眼睜睜地看著最寶貴的東西一點點地從她的鬢邊流逝,而她竟然無力挽留。就在那一刻,她喪失了在一切困難中都不曾低頭的內(nèi)心的力量。這個曾與帕斯捷爾納克激情相戀,曾給病入膏肓的里爾克以“復(fù)活”的生命動力的女人,終于被自己的時間之風(fēng)所擊倒?!拔以瓉硎悄菢拥亓?xí)慣于饋贈!”是的,當(dāng)一個女人,一個詩人,再也不能饋贈無力饋贈,那么,她只有饋贈給自己最后的絕望和尊嚴(yán)。那么,她只能讓一輩子顛沛流離的生命,結(jié)束于一縷時間饋贈給她的白發(fā)。

五十年后,在中國臺灣,女作家三毛以同樣的方式自絕于人世。只是一條絲襪,卻比世間所有的生之誘惑更強(qiáng)硬,更專斷,它就那么悄無聲息地勒斷了一個女人風(fēng)華絕代的一生。說不完道不盡的“三毛之死”,在當(dāng)年成就了厚厚幾大本探秘之書。至今近三十年話題未息,各種聒噪猶聲聲在耳:三毛為什么死?可是,三毛又為什么不死?早已“萬水千山走遍”,“哭泣的駱駝”已隨撒哈拉沙漠的長風(fēng)成了“背影”,“溫柔的夜里”也不愿再去細(xì)數(shù)“夢里花落知多少”。那個公眾視野中的“三毛”,教書、演講、座談、開專欄、通信的“大家的三毛”,雖然在“朝陽為誰升起”的感動中,找到了“塵歸于塵,土歸于土,我歸于了我們”的歸屬感,然而,這終究支撐不了一個孤獨(dú)女人最深的內(nèi)里,抵抗不了“滾滾紅塵”中時間對一個寫作女人的侵襲。攝影家肖全的鏡頭里,最后的三毛,不再彩裙飛揚(yáng)、麗若春花,她瘦骨錚錚,皺紋深刻,全部的魂魄只在那對眼睛里,強(qiáng)大和脆弱,堅定和迷茫,深情和決絕。這樣的三毛,是浴火的鳳凰,是一生只歌唱一次的荊棘鳥。她說出“在這個世界上,有誰不是孤獨(dú)地生,孤獨(dú)地死”,又有什么奇怪呢?當(dāng)她認(rèn)定“我的生命,走到這里,已經(jīng)接近盡頭。不知道日后還有什么權(quán)利要求更多”時,又有什么力量能挽留她絕塵而去的腳步?

茨維塔耶娃和三毛,一樣的死法,一樣的死因,“無力饋贈”和“無力要求”,它們的名字,其實都叫“時間”。時間的利刃戳穿了所有的真相,也挑破了一切虛幻的光華。它讓生命褪去了一切的外在和偽飾,讓時間中的女人,赤裸裸地面對了從來處來往去處去的自己,讓她們死于年華。

三毛說:歲月極美,在于它必然的流逝,春花,秋月,夏日,冬雪。但她終究沒有直面這極美的過程。太多的寫作女人都不能坦然面對這極美的過程,笑傲于時間的盡頭。會彈琴愛跳舞的簡·奧斯汀,被河流裹挾而去的伍爾芙,美麗的普拉斯,還有艾米莉·狄金森,她說:我不能片刻消停,我必須努力完成這些文字,要不然我就會一點一點消失。有誰不會被這樣痛徹心扉的話語擊中?是的,就是她們,這些寫下不朽詩文的女子,她們用生命詮釋了海子的詩句:“不能長久地生活,就迅速地生活?!彼齻冄杆俚胤傩乃苹鸬赝度氲綈矍椋度氲綄懽?,投入到值得經(jīng)歷的一切美好和痛苦中。她們透支了一生的燃燒。所以,當(dāng)所有的蕭瑟和寒冷命定地到來時,她們比別人更早地放棄了抵抗?;蛘哒f,她們用最極端的方式完成了對將要到來的被剝奪的自我和被遺忘的時間的反抗。生命就是生命,但有時它或呈現(xiàn)為詩,或呈現(xiàn)為畫,或呈現(xiàn)為世間僅有的一種絕對的愛情——寫作的女人,需要這些——她們曾經(jīng)活著正在活著的證據(jù)。但老去的時光不能賜予她們恒定的安然和自信,它總是把她們丟棄在一個人的路上。一個人,在路上,繁花似錦的此岸已成記憶,百煉成鋼的收成之彼岸還在前方,中間是風(fēng),吹刮著越來越逼近的荒敗。

寫作女人在這樣的路上。到了最后,才知道,掌握多么難,安慰多么少。

所以,能走下去,能走出來,能在曠遠(yuǎn)的時間荒風(fēng)中持久地有力量地寫下去的,必是一些有著更強(qiáng)大的心智,更高遠(yuǎn)的眼光的女人。時間走過她們,不再是利刃刺中了命脈,而是鈍刀割磨著日常中的卑瑣、散淡和麻木。是的,時間的炙烤對這一類寫作女人,永遠(yuǎn)是一種警醒,一種鞭策。她們不能被時間擊倒,更不甘被時間迷醉,她們大睜著眼看流年易逝,青春成昨。她們一定要看清楚那最致命的美和打擊藏在什么樣的最后。她們一定要讓這所有的日子,殊途同歸在她們文字的結(jié)晶中。她們知道怎樣壯烈的謝幕也只是謝幕,所以她們選擇走下去,面對衰老,面對無情,面對不可抗拒的一切殘酷;她們懂得怎樣漫長的一生最終也只是白駒過隙,灰飛煙滅,所以她們更加珍愛每一縷走過她們的時間之風(fēng),她們比俗塵中的人更懂得,更慈悲,更熱愛,更疼痛。

“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欲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L(fēng)花日將老,佳期猶渺渺。不結(jié)同心人,空結(jié)同心草。”寫下這首詩時,詩人薛濤雖才二十妙齡,卻已飽經(jīng)人世滄桑了。十二年屈辱的樂伎生涯中,她曾被罰往荒蠻邊關(guān),也曾擁有過節(jié)度府校書郎的尊貴地位。公元789年,在終于恢復(fù)自由身后,她一身素淡的女冠服,在浣花溪畔開始了新生活。和很多在歷史上留下名字的女子一樣,薛濤有著出眾的容貌,但她的聲名不是因為美麗,也不依附于和那些薄情才子的愛情故事。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時代,在龐大而炫目的詩歌唐朝,躋身于那些光芒萬丈的繁星中,薛濤以絕世才華,灼灼地發(fā)出了自己的光芒,成為一個不容忽視的存在。多少著名詩人曾與她詩詞唱和,她的“吟詩樓”,至今聳立在距杜甫草堂不遠(yuǎn)的浣花溪畔,與“少陵茅屋,諸葛祠堂,并此鼎足而三”。王建《寄蜀中薛濤校書》一詩為后世留下了薛濤卓然的詩人風(fēng)采:“萬里橋邊女校書,枇杷花里閉門居。掃眉才子于今少,管領(lǐng)春風(fēng)總不如。”

然而,有過曾經(jīng)的熱鬧,又能怎樣;有了身后的光華,又能怎樣?薛濤鄙棄世俗功名,夢想的只是把自己的愛安妥在一個忠誠而又熱忱的男子身上。但一個苦寒出身的貧家女,一個曾經(jīng)是樂伎的女子,又怎么可能真正擁有自由?怎么可能收獲到與她的美貌、才情、人品真正相配的美好愛情?她一次次付出,一次次讓“結(jié)同心”的美夢幻滅。凄風(fēng)苦雨的日子就像錦江的水綿延不盡,比這樣的日子還要多的是心靈的風(fēng)刀霜劍。年華易逝,知音難求,無法把握愛情又無力留駐青春,薛濤看著枝頭的花朵,數(shù)著指尖流走的時光,就像看著自己的美麗在徒勞地開放,兀然凋零。

就是這樣,一代才女薛濤在她自己的時間里,只是一個在春天里空結(jié)著刻骨愁怨的女子。她只是讓淚灑落在花瓣上,發(fā)出“芙蓉空老蜀江花”的悲嘆。她是不幸的,在那么多接踵而至的日子里,她注定了只能是無根之萍,不系之舟。精神上的巨大痛苦傾瀉在詩歌里,形成了她“萬里橋頭獨(dú)越吟,知憑文字寫愁心”的獨(dú)特詩風(fēng)。孤獨(dú)之感,失戀之悲,薛濤以自己的身世之感表達(dá)了一代又一代人心口永遠(yuǎn)的痛。但薛濤的意義,又絕不止于此,她最終完成了從一個讓人痛惜的薄命女子到一個使后人無限敬仰的優(yōu)秀詩人的根本質(zhì)變。之后四十多年的孤苦生活,她保持著人格挺拔精神高雅,個人遭際并未使她把視野局限在寂寞的小天地里,她依然關(guān)懷國事,寫下了著名的《籌邊樓》。她自制“薛濤箋”,建了吟詩樓,在自己的詩歌世界里,她的生命依然純粹而完整?!巴須q君能賞,蒼蒼勁節(jié)奇!”薛濤的題竹詩恰是對她自己人格的寫照。

一個以柔韌的生命,抗?fàn)幜肆髂隉o情的精神女人。一個以心靈的強(qiáng)大,留住了時間之無限的寫作女人。這樣的女人,時間的風(fēng)只能磨礪她們的美麗,卻永遠(yuǎn)無法掠奪她們內(nèi)心的熱力。它只能以破壞之力完善她們,成全她們。那個嬌慵甜美的少女為賦新詞強(qiáng)說愁,吟誦“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時,她不會懂得只有時間的風(fēng)才能將她推到“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的境地,讓她在國仇家恨中以杜鵑啼血的絕唱,成就了大痛大美的最后的李清照。

1986年,丁玲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在駕鶴西去時,她對身邊的老伴說:你親親我吧,我是愛你的。這個八十二歲的女人終于為她刻骨浪漫的坎坷一生畫上了完美的句號。政治女人丁玲,風(fēng)口浪尖上的丁玲,我相信一切的因緣際會,一切的榮耀苦難,都只是因為她無法從根本上逃脫她是一個寫作的女人。她終究只是一個在時間的風(fēng)中經(jīng)受了一切的文學(xué)女人。想起丁玲,就不由得想起阿赫瑪托娃,俄羅斯詩歌的“月亮”女神。當(dāng)古稀之年的丁玲在強(qiáng)制勞動中手上肩上磨出了厚繭,她決心“要在心頭上也磨出厚厚的繭子”以抵御精神痛苦時,她其實應(yīng)該知道,這樣的感受在所有的專制社會從來都不是新鮮的體驗。早在蘇聯(lián)人不堪

回首的大清洗時代,阿赫瑪托娃就留下了一個文學(xué)女人在恐怖年月所能發(fā)出的低沉的最強(qiáng)音:“我要連根拔除記憶∕我要讓心兒變成石頭∕我要重新學(xué)習(xí)生活?!敝挥小白屝膬鹤兂墒^”,只有“在心頭上也磨出厚厚的繭子”,才能不被時間擊倒,不被時間中的一切不潔之物擊傷,才能“重新學(xué)習(xí)生活”,才能讓文字“作為世間一切的見證”,永遠(yuǎn)地留下來。阿赫瑪托娃,這個美麗高貴的詩歌女人,她做到了這一切。多舛苦難的一生,“愛情像烙鐵和烈火”折磨著她,“誹謗到處追隨著”她,她以女性的柔軟之軀一次次地承受來自強(qiáng)大的國家機(jī)器的“石頭一樣的判決詞”。然而,她以最強(qiáng)韌的心靈之力抵抗住了“命中注定要下地獄”的命運(yùn),她沒有重蹈好朋友茨維塔耶娃的悲劇,她在時間的盡頭,等到了一個人應(yīng)該擁有的尊貴晚年和“遲來的榮譽(yù)”。然而,就像在過去面對苦難一樣,面對榮譽(yù)和桂冠,她依舊是平靜的,清醒的,她說:“不可能給詩人添加什么東西,同時也不可能剝奪詩人什么東西。”

這樣的寫作女人,又怎能被時間的風(fēng)裹挾而去,當(dāng)她用一生的苦難對世界吟唱:“如果你不能給我和睦與愛情,那就給我苦澀的名聲。”

總是為這些無可比擬無可替代的寫作的女人感動著,震撼著。那些早夭的死于華年的花一般星一般的女子,她們在時間的暗夜中劃過的閃閃寒光;那些走過春的繁華夏的躁動秋的豐盈冬的嚴(yán)酷的山一般河一般的女子,她們在時間中定格下來的頑強(qiáng)和莊嚴(yán)。當(dāng)我默念著她們的名字,就像誦讀著一部部時間的大書,就像預(yù)覽著一個個寫作的女人未完成的人生。多么快啊,衰老多皺的面容,臃腫病痛的身體,枯黯煩亂的心緒,一切都好像只是抽象的概念,但已真實地兵臨城下,四面楚歌。在我的年齡,青春年少只是昨天的事,卻分明看到黑慘慘的最后之門半開半閉,在獰笑著生命的脆弱和虛無。這樣的時候,閱讀和寫作都呈現(xiàn)出了之前不曾領(lǐng)略到的意義,那些欲露還藏的暗示和契機(jī)。對時間心生恐懼的人,在自身面臨松弛、墜落和凋零時,疼痛使之無師自通地進(jìn)入哲學(xué),進(jìn)入語言。然而,述說就能獲得救贖的力量嗎?誰能逃離時間的深淵?才情與智慧,光榮與夢想,在最后風(fēng)歇雨住場光地凈的時間里,能給寫作的女人一角堅實的庇護(hù),使之完成最后的美好造型嗎?也許答案是否定的,一個人肉體的失敗其實就是真正的失敗,那樣的墜落和沉淪就像秋風(fēng)中的黃葉跌進(jìn)絕望的山谷,怎樣的精神之力能使之再次輕揚(yáng)向上?然而,即便這樣,寫作的女人也只能祈望于時間,只能在對時間的恐懼和信仰中走過時間。是的,沒有什么人比寫作的女人更感知著時間的凜冽和遽促,時間總是最先去欺凌那最優(yōu)美最敏感的靈魂,但也沒有什么人比寫作的女人更貼近著時間的溫暖和公正,時間總是在最后去恩澤那最柔軟也最堅定的精神。

曾經(jīng)喜歡輕盈靈動的潑灑恣肆的飛一般的女人的語言,慢慢開始更關(guān)注沉潛的蘊(yùn)藉的清明的表達(dá),那些不再年輕的,已面對時間之拷問的女人們表達(dá)的那些樸素的簡單的文字。然而這樣的樸素和簡單,是歷盡繁華的簡約,是千帆過后的水天一色,是萬弦俱寂中唯一的清音。是語言的至境。曾為蔣韻的小說潸然落淚深深沉溺,并情不自禁地寫下閱讀心得。知道那是正走在時間途中的女人,才能講出的故事;是已承受了時間的饋贈的女人,才能寫下的文字。澄澈,深邃,沉靜,悲憫,不再是蟬鳴亂心中的炎陽高照,而是冬日上午一院子的好太陽。喜歡艾云,那是中國女作家中最哲學(xué)的女子,然而在北戴河的沙灘上,她一遍遍對我說,關(guān)鍵是生活,你看,這亂麻似的生活,這浪一樣撲上來的生活。趙玫的散文隨筆,深刻犀利,明白通透,那樣的文字后面該是一個因智慧而篤定自信的女子吧?但她卻說:“我知道,真正的本質(zhì)是:我的日漸衰退的記憶;我身體中越來越多的不適;我的,有時力不從心的感覺;有時候,仿佛每分每秒都在黑色深淵的邊緣;幾近瘋狂的

絕望……”

就是這樣。這些話,這些日常中的趔趄,一把細(xì)沙從掌心慢慢滲走。它使人們看到了在寫作女人的文字中,通常被遮掩起來的那一面——

關(guān)于她自己在寫作中的焦慮,無助,所有的負(fù)重,以及在生活中走下坡路。但這確實是一個寫作的女人在時間中的真實。趙玫說:“但是我堅持著?!弊屓司粗刈屓诵乃岬膱猿?。這才知道,其實,一個寫作的女人,光有強(qiáng)大的心智、高遠(yuǎn)的目光也還是不夠的,當(dāng)再無多少好時辰供自己大把揮霍時,她還得有對日常凡俗的整合能力,尤其必須得擁有健朗的身體,她需要能支撐思想將寫作進(jìn)行到底的體力。多么傻啊,年輕時,不懂得這個,以為有繽紛蔥蘢的才思,有漫天飛舞的靈感就夠了。若只是這樣,波伏娃怎么能成為笑到最后獨(dú)領(lǐng)風(fēng)騷的神話,而熱烈博愛的桑夫人又怎么會是寫作女人中絕無僅有的傳奇?若只是這樣,勃朗特姐妹該有怎樣的另一番盛大氣象?聰慧的蕭紅又怎能把那半部紅樓留與別

人寫?

無法不想到蕭紅。想她一路的壞日子,那些嘔心瀝血的成長,那些前赴后繼的被放逐。而1942年的病魔,該是最后的那把鹽吧,重重地燃燒起所有的傷口。還能怎樣呢?僅有的相濡以沫已相忘于江湖,一切的憧憬追尋也零落成泥。千山萬水處,一個早已無家可歸的女人淚眼回首,卻發(fā)現(xiàn)她的故鄉(xiāng)并沒有消遁,也許能慰藉她殘破心靈的,只有留在那遙遠(yuǎn)的北國小城里的依稀的兒時記憶。于是,她奮力緊攥著這一根泰山壓頂?shù)牡静?,她在烽火連天的病榻上完成了《呼蘭河傳》的最后一個字。然而,注定了,就連寫作也只是一場幻滅之旅,當(dāng)呼蘭河從幽深的歲月奔涌而來,三十年的時光像不可抗拒的浩蕩的河流,流進(jìn)蕭紅的生命時,她再次懂得,家園,永在她無法渡過去的彼岸。她三十一歲的生命最后的停泊點,依然是“別人的故鄉(xiāng)”。這個字字泣血的女人,當(dāng)她終于松開手中的筆,臉上該是冷月葬詩魂的凄絕吧?

命運(yùn),何以如此多舛,就連河流都不能帶她回家。

許多年后,在蕭紅客死的他鄉(xiāng)香港,又一個寫作的女人在喧囂萬丈的都市抒寫著生命的繁華和枯敗。李碧華不喜煽情,傷心的男女故事里她只淡淡地說:她對他的絕望,是魚對水的絕望。這滲冷入骨的句子,就像拿著一把刀片細(xì)細(xì)地,慢慢地,割過人的心。我無端地覺得這該是當(dāng)年蕭紅一次次重復(fù)的切膚之痛??蔀槭裁?,她是魚,她也是魚?為什么,她們只能是魚?既為魚,怎可擺脫水的控制?水要魚死,魚怎能不死?既為魚,又怎能不依附水的需要,不順應(yīng)水的欲望?魚也叛逆,魚也抗?fàn)帲嗽谒姓垓v出幾許無謂的浪花,或?qū)⒆约簰伿诟珊灾兀~能奈水何?

但幸虧,這一生遭遇的,不只是男人和水,不只是做一條魚的命運(yùn)。幸虧,除了這一切,更有文學(xué)。有了文學(xué)的緣故,她確曾在低的天空,以稀薄的羽翼美麗地飛過。時間最終成就她,以魚之身,完成了飛鳥的抵達(dá)。

“我夢想像個女人那樣寫作?!边@是德里達(dá)的驚人之語。這個狂傲的哲學(xué)男人,如此地高看女人的寫作,是因為他自認(rèn)為懂得了寫作最深層的奧秘,窺見了女人和寫作之間的那條幽秘通道。但他是否懂得寫作的女人所承受的別一種壓迫,以及來自時間的那仁慈無比而又嚴(yán)酷至極的啟示?當(dāng)寫作的女人回顧來時路上所有的悲壯和凄美、堅持和隕落時,她們是否會說,離開寫作吧,我只夢想像個男人那樣生存。在浩蕩而來嗚咽而去的時間中,寫作也許一開始是女人的,但最終還會是嗎?它也許是福地,也許只能是深淵。誰能收獲那持久的永不枯竭的寫作的力量,讓它的光芒照亮一生?誰,能立于時間的不敗之地?

所以,翟永明說:“完成之后,又能怎樣?”

然而,沒有選擇。杜拉斯說,寫作像風(fēng)一樣吹過來。是的,當(dāng)寫作像風(fēng)一樣吹過來,寫作的女人只能迎著它走去。除了走向?qū)懽?,在無底無痕的時間中,她們還能怎樣地走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