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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路遙有沒有說過那句話 路遙兄弟失和的原委
來源:中華讀書報 | 李建軍  2019年12月03日08:15
關鍵詞:路遙 王天樂 失和

路遙病逝前三天和弟弟王天笑合影,王天笑是路遙去世時身邊惟一的親人。

在路遙研究中,有一個問題,長期被人們忽略了。

這個問題,就是路遙與弟弟王天樂的“兄弟失和”。

雖然他們的“斷絕關系”,不像著名的周氏兄弟失和那樣引人關注,但也絕不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區(qū)區(qū)小事。因為,這件事不僅嚴重影響了路遙的情緒和身體,而且還關系到他的文學形象,也關系到他的一些文學言論的真?zhèn)巍?/p>

外在地看,路遙顯得高傲而嚴肅,給人一種很不好接近的印象。實質上,他是一個善良而熱情的人。他重親情,也重友情,總是想方設法幫助那些陷入困境的親人和朋友。有時,他甚至表現(xiàn)出慷慨的犧牲精神——他將招工指標讓給自己的初戀女友,就是一例。要知道,在那個年代,放棄招工指標,就意味著放棄了改變自己農民身份的機會,也就是放棄了徹底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

在他的朋友中,受他幫助最大的,是作家海波。他為了給海波找工作,多方擘畫,四處求人,不厭其煩,費了很多心力,最終安排他到青海做編輯,后來又幫他回到西影廠做編劇。

在他的親人中,受他恩惠最大的,是他的四弟王天樂。為了給他找工作,為了把他變成城里人,路遙不知給人說了多少好話。1980年秋天,王天樂終于擺脫農民身份,被招到銅川礦務局當采煤工人。后來,路遙又費了很大力氣,先后把他調到《延安報》和《陜西日報》當記者。

海波與路遙情同手足,對他終生感念,有不亞于親人的深愛。但是,王天樂最后卻讓路遙大失所望,甚至怒不可遏,在病床上宣布與他斷絕關系。對于這件事,在陜西文學圈內,幾乎盡人皆知,也有不少人表現(xiàn)出對王天樂極大的不滿,例如,西北大學出版社在出版《早晨從中午開始》的時候,直接就將“獻給我的弟弟王天樂”刪掉了。出版社負責人認為,把這句話放進去,“就是對路遙的不尊重,也是不公平。原因不說你也清楚,如果路遙活著,他也會這樣處理。我需要告訴你的是,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意見,是經過慎重考慮,集體研究決定才去掉的?!保ê接睿骸堵愤b的時間——見證路遙最后的日子》,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第428頁)盡管如此,卻很少有人對路遙兄弟失和的原因和后果,進行深究和詳述,遂使此事?lián)渌访噪x,模糊不清。

那么,王氏兄弟失和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又造成了什么樣的后果?

就性格來看,路遙和王天樂都屬于個性很強的人,脾氣都不怎么好:“路遙爭強好勝,發(fā)起脾氣不給人留一點面子,而且語言相當刻薄犀利,一般人承受不了?!保ā堵愤b的時間》,第256頁)王天樂或許沒有路遙的個性這么強,但亦約略近之,也屬于性格外向而剛硬的人。也許因為王天樂很有個性,也比較有才華,路遙便覺得這個弟弟,是他的兄弟中最有出息的,所以,對他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也有著更多更嚴格的要求。

然而,王天樂偏偏又是個很自信甚至很自負的人,不僅不會事事順著哥哥,而且,還常常表現(xiàn)出很強的好勝心,發(fā)表一些獨出心裁的意見,很有一點“偏不如此”的怪脾氣,有時甚至還跟路遙擰著來。例如,路遙雖然將文學寫作看作勞動,甚至認為他與農民的勞動具有相同的性質,但是,對他來講,文學自有其高于一般勞動的美好而神圣的性質。然而,他的弟弟王天樂卻不這樣認為。他當著路遙的面,直接否定了文學,認為“最偉大的作品就是父親種過的地”,甚至說他恨文學,“我會恨它一輩子”(厚夫:《路遙傳》,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第254頁)他有時極大地高估了自己,認為自己在路遙的創(chuàng)作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例如,他說,《人生》的“全部構思”,就是在1980年5月底,路遙與自己“三天三夜沒睡覺”“長時間對話”之后完成的。然而,王天樂所說的這個“激動人心”的事情,并不是事實,因為,“現(xiàn)有的資料證明,路遙早在1979年就開始創(chuàng)作這部這篇小說”(《路遙傳》,第134-135頁)

事實上,就文學來看,王天樂實在算不上路遙的知音,也算不上能與路遙產生深刻共鳴的精神上的兄弟。王天樂在回憶文章中說:“有一天,我正在洛川縣采訪,路遙突然打電話到報社,讓我速到榆林(《平凡的世界》第三部初稿是在榆林賓館完成的),我以為他的身體出了新問題,趕快奔赴榆林,一進房子,他對我說田曉霞死了。半天我才反應過來這是他作品中的人物,我對他說:‘你已經成了弱智,你想過沒有,我好不容易爭取的這么點時間,趕快采訪一兩篇稿子,你怎么就把這么些不上串的事打電話叫我跑來,別人知道后肯定會認為咱們是精神病。’”(馬一夫等編:《路遙紀念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第334頁)事實上,作家與自己筆下的人物朝夕相處,自然而然就形成了親人一樣的密切關系,人物的喜怒哀樂,皆與自己痛癢相關,而他們的死亡,也自然會令他們有棰心之痛。在安娜·卡列尼娜臥軌自殺的那一刻,托爾斯泰抑制不住自己的悲傷,像小孩一樣抽噎哭泣。就連福樓拜那么超然和冷漠的作家,也會對包法利夫人愛瑪?shù)耐纯嗪退劳?,感同身受,感覺自己滿嘴砒霜的味道,仿佛中了毒。因而,路遙鄭重其事地將田曉霞的死訊,告訴自己的弟弟王天樂,也就不是什么“弱智”和“精神病”,而是一個優(yōu)秀作家極為正常的心理反應和情感表現(xiàn)。其實,路遙不僅對田曉霞這樣的美好的人物充滿深情,對那些幾乎可以算作是“反面人物”的人物,他的態(tài)度也是包容甚至溫柔的。例如,當海波說田福堂是“陰險的農村政治家”的時候,路遙“生氣了,好半天不理我,最后才談了對這個人物的理解。當他說到這個人物失勢后在山梁上像嚎叫一般咳嗽時,竟流下了同情的眼淚。能看出,他完全忘記了那是自己虛構出來的人物,而把其當作一位熟人甚至親人來理解、愛護?!保ê2ǎ骸度松愤b》,廣東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169頁)可見,對路遙的小說創(chuàng)作,王天樂既無深刻的理解,也無強烈的共鳴性。

當然,僅僅這種性格上的沖突,僅僅是文學交流上的障礙,僅僅在一般事情上表現(xiàn)出來的唐突和不得體,還不至于使路遙對王天樂失望,也不至于使他們兄弟失和。路遙之所以失望、不滿和憤怒,是因為王天樂背著他,以他的名義,干了一些他完全不能接受的事情。于是,就發(fā)生了這樣的事請:路遙想見王天樂,王天樂卻躲著路遙,不來見他。

路遙病重,在延安住院期間,特別希望王天樂來照護自己,多次催促高其國給他打電話,怎奈王天樂就是遲遲不來。這讓路遙極為失望和傷心。后來,過了好些天,8月23日,王天樂終于來了。當他到病床邊問候路遙的時候,“路遙沒有回答他,也沒有給他發(fā)脾氣,卻表現(xiàn)出一種冷漠的態(tài)度,就像沒看見他一樣?!保ā堵愤b的時間》,第257頁)到了晚上,王天樂又找借口,沒有留在醫(yī)院陪護路遙。路遙了解自己的弟弟,所以,當航宇寬慰他的時候,“路遙干笑了一聲說,他陪我?你等等看。如果他陪我,不會找那么多理由不來延安,實在太讓我寒心了……”(《路遙的時間》,第259頁)事實證明,路遙的判斷是對的。王天樂不僅不來陪路遙,而且連招呼也不打。他的表現(xiàn),極大地影響了路遙的情緒:“第二天,路遙的情緒變得非常糟糕,不僅不跟任何人說一句話,我給他打好洗臉水,他也不去洗臉,也不怕護士長批評,賭氣地在病房里一個勁抽煙?!保ā堵愤b的時間》,第260頁)王天樂又說,有人不同意路遙當作協(xié)主席,借口“這事只能由我出面解決”,于8月24日,就徑自回西安了。

路遙外表顯得堅不可摧,其實內心很敏感甚至很脆弱。所以,在沉疴纏身的時候,就特別希望自己的親兄弟能待在身邊。這樣,也就不難想像,王天樂的“臨陣脫逃”,讓路遙有多么難過:“他這么一走,路遙便鬧開了情緒,我給他從營養(yǎng)灶上打來的飯也不吃,甚至也不跟我說話,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眼睛死死盯著天花板?!保ā堵愤b的時間》,第261頁)9月5日,路遙轉院回到西安,從火車站的廣場往停車場走的時候,“他寧愿讓林達去攙扶,也不讓天樂靠近他身邊,幾次甩開天樂攙扶他的胳膊?!保ā堵愤b的時間》,第304頁)大概過了十幾天,路遙終于把自己的憤怒和不滿,向王天樂劈頭蓋臉地發(fā)泄了出來,按照王天樂自己的話說,“路遙現(xiàn)在一滿就不是一個正常人了,像個瘋子,剛才我去醫(yī)院,還沒來得及跟他說一句話,他就狗血淋頭把我臭罵了一頓,把寫小說那些精彩語句全部用來挖苦我,說我背叛了他,沒我這個弟弟,以后再不想看到我,跟我斷絕了關系?!保ā堵愤b的時間》,第335-336頁)王天樂的反應也非常激烈,滿是怨氣地對航宇說:“不是我不理解他,關鍵是他不理解我,我能有什么辦法。現(xiàn)在路遙已經跟我斷絕了關系,他是死是活,跟我沒一點關系,我也不會再到醫(yī)院讓他討厭,讓他后悔一輩子。”(《路遙的時間》,第336頁)航宇回到病房,看見路遙用被子蒙著頭。他拉開被子,看見路遙紅腫著雙眼,臉上掛著淚痕,便好言勸慰他,但路遙的情緒非常激動,雙手拍打著床板,“號哇哭叫地說,他要害死我,你還給他幫腔。他哭得什么也不顧,也不害怕醫(yī)生和護士看見笑話,委屈得就像是一個孩子,不停地在床上翻騰,兩只手自始至終沒有停止使勁拍打,好幾次幾乎從床上滾下來?!保ā堵愤b的時間》,第337頁)他讓航宇立即找陜西人民出版社的陳澤順來。他要向他這位好友安排自己的后事。

那么,王天樂到底做了什么事情,使路遙如此憤怒和傷心?

路遙是個自尊心極為敏感的人。他最看中的,就是別人怎么看他,就是他的道德形象。他希望,在別人心目中,他是一個體面的、有尊嚴的人。所以,路遙之所以如此震怒,主要的原因,恐怕還不是因為王天樂不懂得感恩,不知道體貼和照顧自己,而是別有所在。

后來,10月份的某一天,路遙打發(fā)他的小弟弟九娃(王天笑),去了一趟銅川。九娃回來以后,在西京醫(yī)院傳染科的院子里,跟航宇閃爍其詞地聊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一個是叫王天樂來西安的醫(yī)院;一個大概是要向他質詢一些極為重要的問題。

關于九娃去銅川這件事,我們暫且按下不表,回頭再說?,F(xiàn)在,先來談另外一個相關的事情。

從2000年開始,人們在紙媒讀物上,后來,又在微信平臺上,常常讀到這樣一個頗有意味的故事,那就是,路遙在赴京領“茅獎”之際,弟弟王天樂趕到火車站,給他送了5000塊錢,還刺激得他對文學大加詬詈。

那么,這個給路遙送錢和路遙詈罵文學的敘事,到底是真實的,還是虛構出來的?

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需要搞清楚這樣一些問題:路遙上北京領“茅獎”,到底是誰給他買的票?又是誰始終陪著他去的西安火車站?有沒有什么人突然出現(xiàn)在火車站來送路遙?

目前,關于來火車站送路遙的敘述,至少有兩種:一種是王天樂的,一種是航宇的。

路遙去世八年后,王天樂在《苦難是他永恒的伴侶》一文中說:路遙沒有錢去北京領獎,他找朋友要了5000元錢,送到了火車站。他對路遙敘述了拿錢的經過,并且告訴他,“今后不要再獲什么獎了,如果拿了諾貝爾文學獎,我可給你找不來外匯。路遙只說了一句話:‘日他媽的文學!’”(《路遙紀念集》,第336頁)

從王天樂的敘述里,我看見了路遙在經濟上的拮據(jù),看見了他內心的委屈和不平,看見了他對文學的遷怒,但也難免會產生這樣的困惑:作家的困境,固然可憫,但是,將這一切都歸罪于文學,是不是有些不公?

讓我尤感困惑的是:一個對文學如此熱愛和虔誠的作家,一個苦行僧般的文學圣徒,怎么會如此粗野地問候文學的“母親”?就我所知,古今中外,似乎沒有一個作家如此輕慢地抱怨文學??傊?,路遙的這句陜北腔調的粗話,流布甚廣,給讀者留下了消極的印象,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他的文學形象和文學聲譽。

那么,路遙真的在火車站見到過王天樂嗎?真的拿了他送來的5000塊錢,而且還恨恨不已地罵了一句文學嗎?

關于這些問題,航宇的《路遙的時間——見證路遙最后的日子》,給我們提供了另外一個完全不同的敘事文本:

3月23日晚上,路遙興致蓬勃地來到我房間,用從來沒有過的商量口氣,喜笑顏開地對我說,你明天能不能不要睡懶覺了,起早一點行不行,然后到火車站給我買一張去北京的軟臥火車票,我要去北京領獎。

我看著路遙興奮的樣子,笑著問他,中國作協(xié)是不是已經給你來通知了?

路遙高興地說,就是,已經來通知了。

我問他,那我給你買哪天的火車票?

路遙說,你看能不能買到25號的,我聽說到北京的火車票非常難買,如果實在買不到25號,你就給我買26號的火車票,而且要軟臥,最好是一張下鋪,上鋪我一滿爬不上去。

我說,這個你就不要操心了,你去北京領茅盾文學獎,那是天大的事情,哪怕我一晚上不睡覺,也要第一個排在售票窗口,我就不信買不到一張臥鋪票。

……到了第二天上午8點,在我的急切等待中,火車站二樓售票大廳的門終于開了,我第一個跑到售票窗口,順利買到25號西安到北京的軟臥火車票。

……晚上,路遙來到我的房間,從我手里接過給他買的火車票,他沒跟我說幾句話,就讓我跟他一塊去了遠村辦公室。

路遙進得門,就開心地給遠村說,中國作協(xié)給我來通知了,讓我去北京領茅盾文學獎?!?991年3月25日,這是作家路遙去北京領取第三屆茅盾文學獎的日子,我和遠村答應送他去火車站,承諾就要兌現(xiàn),這是做人的原則,因此這一天我倆哪里也不能去了。

晚上8點一過,路遙看了中央電視臺新聞聯(lián)播,就挎著他的那個黃帆布挎包,早早來到我的房間,在我床上躺了一會,突然坐起來,讓我看遠村在干什么,要不現(xiàn)在就去火車站?!液吐愤b還有遠村一塊離開了建國路的陜西作協(xié),在大門口乘坐了一輛出租車,說說笑笑地到了西安火車站廣場。

路遙和遠村在火車站的進站口等著我,我拿著路遙的軟臥車票,在窗口買到兩張站臺票,在火車站廣場無所事事地遛達了老半天,然后一同走進了西安火車站的站臺。

路遙就要上車的時候,跟我和遠村分別握了手,然后給我倆說了一句,回來見,便走進了火車車廂。

我和遠村給他招著手,祝他一路順風,凱旋而歸。

路遙走進火車的軟臥車廂,把他的挎包放在臥鋪床上,然后又從臥鋪車廂里走出來,坐在臥鋪走道窗口跟前的一個凳子上,微笑地看著我倆,一個勁地給我和遠村招手,讓我倆趕緊回去。

盡管路遙這樣吩咐,我和遠村一直沒有離開,靜靜地站在站臺上,看著開往北京的火車載著獲得第三屆茅盾文學獎的著名作家路遙緩緩地駛出西安火車站,我倆才回到西安建國路。

兩個敘事文本所講述的,是同一時間、同一地點發(fā)生的同一件事情:同一年同一天的同一時間——1991年的3月25日,同一個地點——西安唯一的火車站,同一事件——送路遙去北京領獎。有沒有可能,兩路人馬都曾出現(xiàn)在車站,也都去送了路遙?航宇的《路遙的時間》,幾乎屬于巨細靡遺的“實錄”,詳細得近乎別樣形態(tài)的“流水賬”,怎么會遺漏掉路遙的親弟弟親臨車站,厚幣送之,且發(fā)了很多高論的細節(jié)呢?怎么會讓路遙的一句足以驚聽回視的“國罵”隨風飄逝呢?

我曾親自問過航宇:那天在火車站,你們兩人是不是一直跟路遙在一起?有沒有看到王天樂?航宇的回答是:從陜西作協(xié)出發(fā),到路遙所乘的火車開動,我們兩個一直跟路遙在一起,沒有看到王天樂出現(xiàn)。

據(jù)此,我認為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3月25日,路遙并沒有在火車站見到他的弟弟王天樂。

那么,王天樂送來那5000塊錢呢?路遙到底有沒有拿到這筆錢?它的背后又有著什么樣的故事呢?

現(xiàn)在,我們回過頭,再來看看,那天在西京醫(yī)院傳染科的院子里,九娃跟航宇到底說了一些什么話,這些話跟那5000塊錢,跟路遙的兄弟失和,又有著什么樣的關系。

卻說,九娃在講完王天樂拒絕來西安的話題之后,開始旁敲側擊地跟航宇談到另外一個話題:

九娃吸了一口煙說,不說這些了,我想問你件事,就是我哥(路遙——引者注)去北京領茅盾文學獎,真的單位連路費也不給他報銷?那他那個副主席也就當哭了。

我說,這個我不清楚,但我估計不是這樣,他堂堂一位作協(xié)副主席,還是領茅盾文學獎,不存在不給他報銷路費的道理,而作協(xié)也不敢這樣。

九娃說,那我哥告訴我,他聽人說他去北京領茅盾文學獎,我四哥(王天樂——引者注)說他路費也沒有,就到處伸手向人家要錢,他不知道他要的那些錢都哪里去了?反正他一分錢也沒看到,就覺得是丟了他的臉面。

……九娃說,就因這事,我哥非常不滿,覺得是他壞了他的名聲,對我四哥產生很大看法,覺得自己還獲什么茅盾文學獎,簡直就是要飯的。再說,我哥也不是能夠沉得住氣的人,一聽就火冒三丈,他還當著我四哥的面罵過他,再別打著他的旗號干這些不要臉的事。而我在銅川也問過我四哥,哥去北京領獎,你真的在別人跟前要過錢?可我四哥說他還不是為他,你看他窮的精尻子攆狼一樣,一分錢也沒有,到北京不請朋友吃頓飯。同時他告訴我,他把那些錢都送到火車站,一分不少地都交到我哥手里了??晌腋缯f他什么都不知道,在火車站哪里見他了,完全胡說八道。我哥還說,你不相信問遠村和航宇,是你倆把他送上的火車。(《路遙的時間》,第387-388頁)

現(xiàn)在,事情清楚了。3月25日那一天,路遙在火車站連王天樂的人影也沒見到。他既沒有收到王天樂的那5000塊錢,也不曾大不恭敬地罵過文學。他之所以與王天樂兄弟失和,斷絕關系,在我看來,主要是因為他的這個四弟瞞著自己,又借著自己的名義,跟別人伸手要錢。對路遙來講,這樣的事情,簡直就是讓人百口莫辯而又無地自容的恥辱。難怪路遙要痛心疾首,失聲痛哭,大喊王天樂要“害死”他。

在我看來,這件事給病重的路遙帶來的傷害,是極大的。從此后,“他把痛苦和憂愁,深深埋在自己心里,常常表現(xiàn)出一種可怕的沉默”。他找不到恰當?shù)姆绞?,來釋放自己的情緒,只能通過無節(jié)制地吸煙,來麻醉自己:“醫(yī)生和護士看到他如此自暴自棄的樣子,深感憂慮和不安,在他們所治療的這些病人中,還沒有一個人像他這樣,他算一個特例,覺得他再這樣下去,恐怕真的是無藥可救了?!保ā堵愤b的時間》,第390頁)路遙在吸煙上的這種自我放縱,并不是因為“任性”,而是因為痛心、失望和絕望。

路遙去世以后,王天樂的內心,并不平靜。就在路遙去世的當晚,作協(xié)安排他和弟弟九娃,住到了位于作協(xié)院內的招待所“創(chuàng)作之家”。但是,王天樂卻無法安睡,眼前影影綽綽,晃動著路遙的影子:“天樂從創(chuàng)作之家的房子里走出來,急急忙忙走下樓,徑直走到作協(xié)后院我的房間,有些驚慌地對我說,你一會把遠村叫到創(chuàng)作之家,晚上咱住一起,我一從創(chuàng)作之家房子里走進去,就感覺到路遙在我眼前晃來晃去?!保ā堵愤b的時間》,第403頁)

2007年4月,王天樂也因肝病猝然離世,年僅48歲。

人生多艱,他的命運遭際,也很值得同情。

愿路遙和王天樂,在另一個世界,兄弟怡怡,和好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