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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灰”中有“錦”八破不破 ——為海派繪畫大師楊渭泉翻案
來源:文匯報 |  羅青  2019年12月03日09:01

楊渭泉《壽同金石圖》,約做于1928年44歲時。于右任題識云 “吉光片羽”

近代藝文掌故家鄭逸梅,曾寫過一篇文章《楊渭泉“錦灰堆”的代筆人》,先后收入他的 《清娛漫筆》(1982)及《珍聞與雅玩》(1998)二書中,諷刺攻訐民初大畫家楊渭泉(1885—1950?)是“欺世盜名,充滿銅臭氣”的福建奸商,自己不通繪畫,卻雇用代筆鄭達甫(1891—1956)為他制作“錦灰堆”圖,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居然搖身一變,成為上海家喻戶曉“幾乎婦孺皆知”的名畫家。而“鄭代筆”在他的威逼欺凌壓榨之下,抑郁潦倒一生,最后淪落到“以打柴、賣燒餅”糊口的凄涼慘況。

這段“戲說”故事,在鄭逸梅的各類文章中曾被反復提及。因內(nèi)容富有通俗肥皂劇與八卦灑狗血的特質(zhì),到了網(wǎng)絡(luò)時代,遂被各種無聊寫手重編又演繹,弄出幾種不堪的版本,極盡毀謗之能事,大大扭曲了楊渭泉父子在墨彩畫上的開發(fā)力與獨創(chuàng)性,把“楊家錦灰堆八破圖”對中國近代藝術(shù)史的錦繡貢獻,搞得灰飛煙滅。

楊氏父子的“八破圖”創(chuàng)作,是海上畫派中最能實時反映時代文化浩劫及變遷的藝術(shù)見證,在熟習各家各派的畫法后,楊氏父子采用即興拼貼(collage)、抽象構(gòu)圖、照相寫實(photorealism)等亂真手法,還有以圖像拼寫文字等觀念與技巧,一切不假外求,全從中國傳統(tǒng)墨彩藝術(shù)中發(fā)展出來,成為二十世紀許多新奇畫法之先聲。

鄭逸梅在《代筆人》一文里,為博讀者信任,先解釋什么是“錦灰堆”:

什么叫做“錦灰堆”,那是畫家的游戲作品。不論一頁舊書,半張殘?zhí)约肮?、私札、廢契、短柬,任何都可以臨摹逼真,畫成縑幅,所以一名“打翻字紙簏”。不過真?zhèn)€把字紙簏打翻了,那是雜亂無章的,所謂“錦灰堆”,卻把納寫東西,加以錯綜組織,有正有反、有半截、有折角、或似燼余、或如揉皺,充分表演著藝術(shù)意味,耐人欣賞。平素沒有相當修養(yǎng),是干不來的。(鄭逸梅《清娛漫筆》,上海書店,1982年,62頁)

他又在《藝海一勺》的《談談字紙簍》一文中,對楊渭泉的“錦灰堆”畫作,詳細描寫:

在抗戰(zhàn)前,上海有一位畫“錦灰堆”的畫家,名楊渭泉,幾乎婦孺皆知,他畫的“錦灰堆”,真是惟妙惟肖,畫的一只字紙簍半傾倒在地,其中雜物散落在字紙簍旁,有一個信封,上面貼著郵票,郵票繪得幾可亂真;再有一卷殘畫,紙面已被燒焦,微微卷起,連著另一半焦半黃的殘存;有朱絲欄寫著簪花妙格,僅留半頁的詩稿;其他如兒童的天真畫、商鋪的發(fā)票、伙食賬的一角、邀客宴敘的帖子等等,什么都有,錯綜變化,在凌亂中自據(jù)章法,這的確是一種藝術(shù),不能以庸俗畫加以抹殺。(鄭逸梅《藝海一勺》,天津古籍出版社,1994年,70頁)

然而我們細讀文章內(nèi)容,便可察覺,鄭氏對此一傳統(tǒng)畫種的來龍去脈,信息有限,所謂介紹,僅止于堆砌一些觀畫所得的表面印象而已。至于楊渭泉的出身來歷如何?從事何種商業(yè)?何時自福建至上海鬻畫?有無繪畫作品流傳福建?為何不能畫而又非要以賣畫為生?為何在消息靈通的上海能靠代筆而成大名?經(jīng)過二十多年不被揭穿?有楊氏名款的畫風書風與有鄭氏名款的畫風書風,有無差別?楊氏畫中的內(nèi)容究竟如何?代筆鄭氏既然奇技在身,畫又能暢銷,為何不自立門戶?凡此種種疑問,全都無解,讀者也無由也無能深究,遂致以訛傳訛,漸漸積非成是,釀成百年奇冤,至今未能洗刷。

在喜好新奇,不論繪畫輩分的上海藝術(shù)市場眼中,畫家只要技藝高超,便可大方施展賣藝生存之道。海派名家如沈心海筆法風格題材,全部師法錢慧安而能自樹門庭;倪墨耕為追求時代流行畫風,棄王素而轉(zhuǎn)學任熊、任頤,也能立足上海。汪仲山山水工筆寫意,皆私淑吳石仙而仍獲畫市歡迎。這些都是靠自己手藝,從模仿以致成功糊口的例子。

楊渭泉在上海出名后,模仿“八破”風格的第二代畫手,比比皆是,然在內(nèi)容及技巧上,鮮有能與匹敵者,例如胡嘯風、袁彤輝、鄭孝綱、陳沅龕等,在技術(shù)的精工與題材的選擇上,都不能與楊爭勝。只有他的兒子楊肖泉,在制作技術(shù)上,能得乃父真?zhèn)?。善畫“錦灰堆”的鄭達甫,居然無法如胡嘯風等,在上海爭得出頭之地,必有其繪畫技術(shù)上的缺陷與不足。鄭逸梅此一“指責”,在藝術(shù)史學的研究、透視及檢查的標準下,實在不堪細究,一偵即破。

“錦灰堆”又名“八破圖”,原為元代錢選為哀悼趙宋亡國之痛,撿拾前朝斷簡殘篇、廢棄遺物,集為一圖,以為憑吊。我曾見過明代仿陸包山仿錢選本的仿畫,知道此種畫法,在明末清初已漸成一門獨特畫科,工匠畫家不斷仿制,力求精工,甚至還有畫入鼻煙壺內(nèi)的例子。事實上,最早的“錦灰堆”只是簡單雜物堆積的橫卷,并沒有在畫法上刻意追求亂真的企圖。

“錦灰堆”此一 “母題”(motive)在清代初期,因王朝更替,再度流行,除了畫軸形式外,還描繪到瓷器之上,外銷日本、東南亞。乾隆后期毘陵派女畫家惲珠,便長于此道。稍后畫僧六舟達受,曾拓古磚成為八破圖式《古磚拓影錦灰堆》立軸,在畫法上開始有寫實亂真的意思。這可能受十七世紀以來,西方油彩畫所流行的“亂真畫”(Trompe I'oeil)的影響?!皝y真畫”顧名思義,在紙上畫一可以亂真的木板,并于板上畫出插掛粘貼的書信筆記等雜物,光影栩栩如生,令人伸手欲摘。例如我前不久在德國德萊斯登美術(shù)館,所見韋龍(Wallerant Vaillant,1677—1658)的《信插板》。

在“八破圖”中,這種有意亂真的畫法,大約出現(xiàn)在鴉片戰(zhàn)爭后。寒齋所藏李成仁作于光緒十六年的《八破圖四屏》(1890)便是楊渭泉畫法的前身,畫中描繪的斷簡殘篇,雖然相互微有重疊,然基本上各自獨立,至于其亂真的技法,還不太成熟,無法與楊渭泉相比。

1885年出生于福建的楊渭泉,可能在榕城福州畫店當學徒時,便研習此道。經(jīng)過一番精工改良,他把李成仁式殘破物件各自單獨排列的“八破圖”,重疊拼貼,使構(gòu)圖形式更為完整緊湊,近看狀如太湖奇石,遠觀有如抽象敗壁。其中所繪之物件,全是殘破、燒毀、浸濕之紙片書籍,經(jīng)過藝術(shù)家一番精挑細選,古今書畫、經(jīng)典名篇、珍本拓片……凡舉中國五千年文化遭西洋列強劫余之物,盡在其中。如他在1920年三十五歲左右,作于福建的《榕城款八破圖》,便是佳例。

此時他已是當?shù)孛?,常有人買他的畫,自題上款,轉(zhuǎn)送他人。此畫在內(nèi)容上,以較過去的“八破圖”,豐富許多。李成仁的畫,多寫時下流行的書畫題材,而楊渭泉力求高古,把秦磚漢瓦、 《西岳華山廟碑額》拓本、《般若波羅蜜經(jīng)》及《史記》焚余殘本、宋本《蘇東坡集》殘頁、《山海經(jīng)》拓本殘片、《金石錄》“酒爵圖”殘片,與清代的《心出家庵粥飯僧金農(nóng)小象》拓本、《任熊仙翁獻壽》殘軸、《趙之謙法帖》拓本、翁同龢書簡殘紙……混雜交疊在一起,反映時代思潮及社會動蕩。

而其哲嗣楊肖泉的畫中,則增加了楊氏在上海發(fā)展出來的《尚書》殘本、南朝齊永明二年(484)《孔子問禮圖》碑拓殘本(1933年戴季陶意外得之于洛陽,成為報上新聞)、《新莽嘉量銘》拓本殘片、吳道子《先師孔子行教像》拓本殘片、魏《上尊號碑》拓本殘葉、《全唐詩》李頎“送馬錄事赴永陽”詩殘葉、宋本《漢書》殘葉、《宣合博古圖》殘葉、《東坡畫竹》朱墨拓本殘片、《蘇軾詩集·太白詞》五首殘葉、《米南宮法帖》殘本等意象。最難得的是,連稀有善本如明吳國倫萬歷年間刊刻的 《甔甀洞稿》殘書,也畫了進來。此書現(xiàn)今上海復旦大學藏有明萬歷十六年(1588)清白堂楊新泉刻本,上海圖書館則藏有清初吳棟元刻本。由此可見,楊渭泉父子絕不是一介不通文墨的商賈。

我們細察楊渭泉的繪畫歷程與畫作內(nèi)容,從他三十歲左右在福建榕城(福州)賣畫嶄露頭角開始,到他四十多歲在上海成大名后,所有的作品,都沒有“字紙簍半傾倒在地”的意象,也沒“有一個信封,上面貼著郵票,郵票繪得幾可亂真”的描繪;更沒有“兒童的天真畫、商鋪的發(fā)票、伙食賬的一角、邀客宴敘的帖子等等”,可見鄭記者對楊畫的描述,只是耳聞,并非親見。他或許看過楊渭泉之后第二代畫家的“錦灰堆”,不過其時代應該較晚,約在二十年代之后,此時的“八破圖”上才會出現(xiàn)郵票、商鋪發(fā)票或兒童畫,甚至鈔票、外文匯票、軍令、官府公文書之類的意象。

我們對楊渭泉早期求學與學畫的經(jīng)歷,所知不多,無法詳述。他大約在四十歲左右,從福州窠筆至上海,賣畫為生。在他屬名系年“畫于海上”的作品中,最早有畫于 “庚午”(1930)四十六歲時的作品。除了畫錦灰堆八破圖外,他也嘗試用不同的手法,畫其他較為新奇的題材,也能畫任熊式的人物、吳石仙式的米家云山、倪墨耕任伯年式的花鳥等。我們從他的畫中,可以看出,他并不是目不識丁只知技術(shù)的畫匠,而是讀過經(jīng)典進過私塾的布衣,雖不能斷然認為他是好學博覽之士,但卻可判斷他是知書好古之輩。如他于1928年代左右初至上海時所作的《漢永健如意鐎斗圖》,便是例子。此圖畫鐎斗一,佐氏瓦當殘片一,漢順帝年號“永建”磚一。自題云:

漢如意鐎斗,無銘識,佐氏弋瓦削,李氏錄云:《考工記》,筑氏為削,如仲尼作《春秋》,筆削是也。古錢,舜時策馬幣磚。東漢孝順帝年號即“永建”。楊渭泉橅于海上。

從以上這段自題,我們可以看出,楊氏雅好古玩多年,醉心考證,凡舉與鐘鼎器物、金文款識、錢幣刀布有關(guān)的實物,從具體的收藏到文獻的閱讀,皆有涉獵。這種用毛筆以“焦墨密點法”所制作的模擬墨拓畫,是由干筆焦墨,細細點成,有如西洋印象派大師修拉(Georges-Pierre Seurat,1859-1891)的“點描畫法”(Pointillist technique),但其最終目的,則是要達到墨拓畫那種平面化的“斑剝高古意趣與歷史滄桑之感”,恰巧與印象派要追求現(xiàn)實光影的立體變幻效果相反。中西繪畫立意之別,于是乎在。

至于在書法上,楊氏入上海后的字體,較在福州時要來得舒放一些。他的筆法,基本上從柳公權(quán)來,其中參以米元章與黃山谷,四十歲左右入上海后,明顯受趙之謙、高邕之影響,又融入于右任早期的書風,最后以趙體為皈依。整體說來,他的字體,以于右任為本而偏向趙書,能夠自成一格。

楊渭泉到達上海后,畫作受到國民黨大老于右任的賞識,認為他的八破圖不但反映西洋列強摧毀中華文化,同時也可象征被譏為一盤散沙的中國,終于“由割據(jù)而統(tǒng)一”、“亂者治之象也”。于右老多次以如此詞句為楊渭泉題畫,成為他初抵滬上最大的知音,也助他在上海驟享大名,弄得“幾乎婦孺皆知”。

五十九歲的他,在上海發(fā)展了近二十年,終于在日本占領(lǐng)上海期間,盼到自己培養(yǎng)的子嗣,能夠繼承家學,畫出了他認可的《百納集成八破圖》,于是欣然命筆題詩云:

顛倒唐碑晉帖,縱橫宋版元刊;百納集佳本,千秋蔚做奇觀。

癸未(1943)端陽后二日,楊渭泉題肖泉畫。

朱文?。骸皸睢保话孜挠。骸拔既薄ⅰ皸钚と?。朱文?。骸肮砰}楊肖泉畫”。

筆者研究“八破圖”多年,從未見過所謂“楊氏代筆人”鄭達甫的作品,但卻看過不少楊渭泉的假畫。例如偽稱“己卯(1939)閩侯楊渭泉繪”的《岳陽樓記八破圖》,筆法拘謹呆板,題款書風也不類,一望便知不是楊氏五十五歲的風格。這樣的畫,即使有楊渭泉的親筆題款,也難以蒙混過關(guān),不可能被視為真跡。

如今,大約在1950年代去世的楊渭泉,大似一段燦爛的碎錦,已經(jīng)完全被藝術(shù)史拋入廢畫的灰燼之中。不過,他精心制作的“八破圖”,在有識者的慧眼下,依舊占有“顛撲不破”的地位與閃爍不滅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