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京族及其他
2018年冬天。
無雪。無風(fēng)。這對于近些年蒙南地區(qū)來說,冬天無雪是常態(tài)。就像人冬天要穿棉襖,夏天要穿單衣一樣。但要說無風(fēng),那可是件稀奇古怪的事了。風(fēng)婆子扎緊褲腿,天邊溜達(dá)去了,給大地留下難得的清凈。窗外天靜著、云靜著、樹靜著,唯有麻雀是動的。麻雀從樓前飛過,把碎碎的唧喳聲撒到樓下。女人晾著剛洗過的衣服。(晾衣繩是用廢棄的電話線做的。在綠化地的兩棵榆樹間隙連接起來)。掛上去的衣服,水還沒來得及滴落就幾近半結(jié)冰狀態(tài),水滴越拉越長,顫顫悠悠,像倒懸的透明葫蘆,正午的陽光給它涂了層晶瑩的釉彩。
這是個無甚特別、像眾多冬日一樣庸常的日子。
然而,就是在這樣的冬日(離元旦還有兩天吧?),我接到我的中篇小說《舞蹈》獲得《民族文學(xué)》年度獎的消息!
時下文學(xué)獎項眾多,林林總總。但《民族文學(xué)》年度獎以其公正、公平、嚴(yán)肅,逐漸成為國內(nèi)含金量高、備受眾人矚目的獎項。獲得《民族文學(xué)》年度獎是作家的一種榮幸。
《舞蹈》發(fā)在當(dāng)年《民族文學(xué)》3期頭版頭條位置,小說講了個夢境成真的故事。在新舊交錯之際、留存與舍棄之間,最好的發(fā)泄方式就是自我麻醉,憑空臆造故事來填補空虛的生活。一個謊言就這樣產(chǎn)生了。謊言經(jīng)過加工,你一句我一句,添油加醋,就成了一件無可爭議的事實,真得不能再真。于是人們在謊言中尋找安慰,尋找過去遺失的記憶……
舞蹈是告別儀式,也是某種象征。這篇并不太長的小說我是花了力氣的,也耗費了我許多精力。從故事的采集,到情節(jié)的整理,到理念的思索,直到坐下來寫作差不多用了兩年時間。記得動筆時恰值秋末冬初,綠化帶榆樹的黃葉開始從枝頭脫落,坐著風(fēng)搖的秋千,忽上忽下,片片打在窗子上,清脆的叮咚聲和著我手指敲打鍵盤的聲音?!段璧浮烦醺逋瓿珊?,一陣地動山搖的鞭炮聲在小區(qū)里炸響,才知道是元旦將近了。
小說投給《民族文學(xué)》雜志。三天后接到哈聞老師的用稿通知。哈聞老師在《民族文學(xué)》一直是我的責(zé)任編輯。1994年,他從自然來稿堆中撿出一篇題名為《黑太陽》的小說,覺得不錯,發(fā)在頭條,隨后被中國外文局作為“中國文學(xué)精品叢書”系列翻譯介紹到國外。那是我走上文學(xué)創(chuàng)作道路上寫的第一篇小說。后來我知道,哈聞老師當(dāng)了副主編,《舞蹈》是他作為責(zé)任編輯編的最后一篇小說。
2018年《民族文學(xué)》年度獎頒獎地選在廣西。4月末,我拖著行囊走進素有“海洋城市”稱號的防城港市。
二
再有十天,是劉嘩嘩的生日了。
恰巧是村子里的“哈節(jié)”。
劉嘩嘩今年16歲。兩年后,他在村子老人眼中將是成年人了,便有了參加哈節(jié)“坐蒙”的資格。但是他覺得自己還不夠成熟。比如現(xiàn)在,他就為中考結(jié)束后的去向猶豫著。等待是最熬人的。開學(xué)后,他將去防城港市或是更遠(yuǎn)的省城南寧去讀高中。去,他從小到大還沒離開過父母,對家鄉(xiāng)難免留戀;不去,城市的誘惑又讓他難以割舍。這兩天他正為這事左右為難,舉棋不定。
父母出海了。家里只剩下劉嘩嘩和大黃。大黃是條看門狗。大黃用舌頭把睡夢中的劉嘩嘩叫醒后,就跑到街上找玩伴去了。竹籠里放著阿媽做好的白米飯、香煎紅魚和炒粉。劉嘩嘩不想吃,他沒有胃口。走出院子,街上靜悄悄的。因為此時正是捕南蝦的季節(jié),人們都下海了,村子里看不見一個人影。只有村頭那棵老榕樹泰然地立在那里。老榕樹是劉嘩嘩的“契爺”(當(dāng)?shù)仫L(fēng)俗:嬰兒出生后要找算命先生占卜“定花根”,若占出嬰兒命中帶“煞”,其“煞”屬什么,就要認(rèn)什么作為嬰兒的“契爺”即義父,以便“解煞”、“免苦”)。
劉嘩嘩坐在老榕樹下一條廢棄木船的龍骨上,舉目眺望。大海蒼茫,波浪涌動。不遠(yuǎn)的灘涂上,一位年輕的母親帶著孩子在海邊趕海。女人上身穿水紅色緊身窄袖無領(lǐng)對襟短衣,下身是長而寬大的黑色褲子,頭戴尖頂斗笠,身后背著細(xì)竹編的魚簍;孩子兩三歲大小,開襠褲,壺蓋狀的一綹頭發(fā)翹翹著,紅肚兜上繡的荷花依稀可見。這讓劉嘩嘩想起電視《西游記》里的哪吒。小男孩光著腳丫在海灘上跑,把水皮踩得噼噼啪啪響。母親笑著在后面追趕,邊追邊喊:“你這‘楞整’!再亂跑,瞧‘沙蟲媽’不捉了去……”
“楞整”在防城港方言里是“淘氣”的意思。沙蟲媽是當(dāng)?shù)貍髡f中吃小孩的妖怪。每當(dāng)有小孩哭鬧不止時,阿媽就會指著霧蒙蒙山頂上的獨樹影說:“你睇。還敢哭,沙蟲媽聽見食你細(xì)人?!?/p>
劉嘩嘩聽外婆講過《沙蟲媽的故事》:從前巫頭島有家李姓人家,夫妻下海去捉沙牛公(沙蟹),把兩個女兒留在茅寮屋里看家。傍晚,沙蟲媽來了。沙蟲媽用野果粘額頭上冒充外婆,騙開姐妹倆的門。夜里,沙蟲媽先捉雞籠里的雞吃,嚼雞骨頭的嘎嘣聲引起姐妹倆懷疑。她們意識到沙蟲媽在跟前了。姐妹倆冷靜地想著對策。用屙尿借口逃出屋子,然后鎖住門大喊:“天嚦嚦,地嚦嚦,三更半夜雷公劈?!鄙诚x媽怕雷,慌忙躲進柜子里。姐妹倆鎖住柜門,用熱水把沙蟲媽燙死了。
……
節(jié)選自《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19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