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童文學研究的新方法:認知研究
兒童文學的跨學科研究是當下我國兒童文學學界亟需關(guān)注與開拓的領(lǐng)域,近來這方面已有新的學術(shù)趨向出現(xiàn),有望開辟出兒童文學學科發(fā)展的新景觀。本期刊出的江璧煒一文主要聚焦于國際兒童文學研究領(lǐng)域的“認知研究”轉(zhuǎn)向,介紹了這一研究方法的基本學術(shù)理路與發(fā)展狀態(tài),指出將其引入中國兒童文學研究領(lǐng)域的必要性及創(chuàng)新空間。針對認知研究方法,當前我們面臨的主要問題是:努力消化吸收國際兒童文學研究領(lǐng)域既有研究成果,借鑒其研究的方法論,同時結(jié)合中國自己的語言文化、思維特征、文學發(fā)展規(guī)律等,探索對接應用的可行性,將其作為研究中國兒童文學的有效方法。 ——李利芳
按照兒童文學學者朱自強的觀點,目前的兒童文學除了一般文學的研究方法外,主要有四大頗具兒童文學自身學科特色的研究方法,分別是:兒童哲學的方法、深層心理學的方法、人類文化學的方法,以及童年歷史學的方法。它們牢牢把握住了兒童文學自身的學科特點,分別從不同的方向取得了累累碩果。但隨著一門新興的跨學科科學——認知科學在國際上的興起,以及隨之而來的認知詩學、認知敘事學等跨學科或研究范式的不斷發(fā)展,國際兒童文學界亦將目光投向了一種新的視域,那就是認知研究。
認知研究,顧名思義,與人類的認知活動密切相關(guān)。上世紀70年代,一門探索人類心智和認知的新興交叉學科認知科學興起,文學領(lǐng)域隨后開始了認知轉(zhuǎn)向,即將認知科學的一些研究范式和方法與文學本身的理論和研究課題進行整合,形成了包括認知詩學、認知文體學、認知修辭學、認知敘事學、認知文化研究等在內(nèi)的交叉學科或研究范式。自首位將認知科學與文學聯(lián)系起來的以色列特拉維夫大學Reuven Tsur教授于20世紀80年代開始他的認知詩學研究,到目前已有以Peter stockwell、Margaret Freeman、Gavins Steen為代表人物的認知詩學,以Elena Semino、Jonathan Culpeper為代表人物的認知文體學、以Mark Tuner、George Lakoff為代表人物的認知修辭學,以David Herman為代表人物的認知敘事學,以Lisa Zunshine為代表人物的認知文化研究等不斷蓬勃發(fā)展。
文學領(lǐng)域的認知研究立足于人類心智,一方面關(guān)注文本如何激活讀者的認知獲得意義,實現(xiàn)人類與文學的交流;另一方面也試圖從人類心智思維等角度去分析和理解文本中的人物角色、文體風格等審美特質(zhì)。在認知科學家看來,人類通過如圖式腳本這樣的認知工具、概念映射和概念整合這樣的認知過程來獲得信息,這些為人類所共享的生理機制,實際上正是作者與讀者進行對話的基礎。此外,人類建構(gòu)以及表達自己的各種心智思維往往需要通過被社會文化所影響的符號話語,這意味著認知研究不會僅停留在生理層面,而是嵌套在社會歷史文化這樣的大語境之中。因此,認知研究將讀者、文本、作者與世界貫通于一體,從人類認知的角度重新審視文學,實現(xiàn)了全新的突破。
值得注意的是,認知研究并不排斥其他文學理論,而是在這種新的理論視域下尋找它們的聯(lián)結(jié)。它不僅能對諸如讀者批評、敘事學、符號學等理論作進一步的深入,亦能用于意識形態(tài)、生態(tài)批評、女性主義等多種學術(shù)命題的探討。
兒童文學是在上世紀90年代起開始受到認知大潮的影響。自兒童文學著名學者、前國際兒童文學研究會會刊主編John Stephens將認知科學中的圖式腳本理論引入兒童文學,用來考察他一直關(guān)注的意識形態(tài)問題,認知研究帶來的新氣象迅速吸引了眾多兒童文學理論家和批評家的注意,并逐漸形成了兒童文學領(lǐng)域的多種研究向度。繼圖式腳本理論之后,映射、概念整合、概念隱喻、具身認知、可能世界等等理論范式和概念術(shù)語都陸續(xù)進入兒童文學批評領(lǐng)域,涉及意識形態(tài)審視、文本改編、情感敘事策略、文學功用和教育等問題,覆蓋圖畫書、童話、兒童詩、兒童小說和青少年小說等各種文體。除了John Stephens,Sung-Ae Lee主要以圖式腳本理論對多元文化和文本改編問題進行考察;Maria Nikolajeva關(guān)注認知與讀者閱讀和知識習得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Roberta Seelinger Trites從具身認知的角度出發(fā)觀照青少年小說中成長是如何被概念化的。此外,國際兒童文學研究會(IRSCL)特辟??庠谟懻撜J知研究在兒童文學上的應用,國外著名出版社John Benjamins推出了名為“兒童文學,文化與認知”(Children's Literature,Culture and Cognition,CLCC)的系列叢書,從2013年至2018年,該系列已經(jīng)出版了10本。
認知研究之所以受到國際上眾多兒童文學學者的青睞,除了能有助于我們從全新的思維來看待文學批評、在以往的理論基礎上推進對文學更為科學的闡釋外,它還對兒童文學自身學科內(nèi)的一些經(jīng)典命題有所啟發(fā)。
兒童文學自帶的廣義教育屬性使其對兒童讀者與文本之間的交流問題格外注意,兒童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是如何獲得文本意義的?兒童讀者能在閱讀中習得哪些知識和文學閱讀技巧?兒童文學學者Maria Nikolajeva談及此類問題時指出,在以往的讀者反應理論中讀者是隱含的,被建構(gòu)的,認知研究則關(guān)注無論是隱含的還是真實的讀者,或者說兩者的區(qū)別在認知研究這里并不重要。讀者反應理論希望描述當讀者閱讀時會發(fā)生什么,這以往只能在文學批評中給予一個印象式的模糊的論述,但由神經(jīng)科學支持的認知研究能幫我們用更科學更精確的路徑理解兒童文學的閱讀是如何發(fā)生,以及閱讀對兒童讀者究竟會產(chǎn)生怎樣的作用。
另外,在認知科學家看來,認知是一種具身的心智活動,即認知與人類的身體構(gòu)造和身體活動息息相關(guān)。這一觀念與專為本就處在生長發(fā)育過程中、重視身體和身體體驗的少年兒童的文學作品天然地契合。以低幼文學為例,如兒童詩歌常常被視作不能與成人詩歌相提并論的體裁,但將兒童詩歌與成人詩歌以同一標準進行評判是否合適?應該從哪些方面對兒童詩歌進行分析?兒童詩歌的兩大特點,一是通過語言而營造韻律感和節(jié)奏感,這與幼童通過簡單的韻律和節(jié)奏不斷發(fā)展自身對身體感知的情況相一致,一是描繪兒童熟悉的生活狀態(tài)和事物,而這往往又是以兒童身體體驗為中心的。這兩大特點均與兒童身體以及身體活動,即具身認知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它們契合并推動兒童的認知發(fā)展。從兒童自身發(fā)展要求來看,具身認知肯定并提供了一個觀察兒童詩歌的視角。
認知研究還能幫助我們認識兒童文學中“隱藏的成人”問題,即兒童文學中的“成人意志”為什么一定存在?根據(jù)認知研究,成人作者在寫作的過程中,依賴于自身的認知工具和認知過程進行創(chuàng)作,這些認知工具如圖式腳本通過語言符號表達出來就成為敘事的重要組成部分,并攜帶作家本人意識形態(tài)。讀者正是通過一定文本語境激活自身的認知工具,識別文本中帶有作家思想痕跡的圖式和腳本從而實現(xiàn)對文本意義的獲得。在認知研究中,人類共享的認知工具和認知過程解釋了作者與讀者如何通過文本進行信息交流,這樣就將“成人”在兒童文學中的位置清晰明了地展現(xiàn)出來。
認知研究對理解兒童文學中常見的故事改編也有獨到之處。根據(jù)John Stephens與Sylvie Geert所言,兒童文學的改編所依據(jù)的內(nèi)容不是最初的故事和文本,而是改編進程中不斷成型的故事,從認知層面來講,改編后呈現(xiàn)的不同故事很可能只是共享一個認知腳本和認知圖式,而不是最初的故事文本。讀者則通過對腳本與圖式的識別,通過概念整合這一認知過程,實現(xiàn)對同一腳本改編后不同故事的相容。因此當下文本的改編是利用腳本和圖式而不是任何單一的可識別的文本,以互文的方式實現(xiàn)被改編內(nèi)容的擴展。
現(xiàn)今,認知研究在我國已經(jīng)成為學術(shù)界的熱點,但主要針對的是語言學領(lǐng)域,研究的對象多圍繞著成人文學,發(fā)表的文章多見于外語研究或語言學研究領(lǐng)域。那么怎樣將認知研究與中國本土語境下的兒童文學結(jié)合起來,怎樣利用認知研究合理激活中國兒童文學理論批評并促進自身學科建設,將是我們接下來需要認真思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