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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一方
來源:《民族文學》 | 徐仁海(京族)  2019年12月16日15:47

海,是一個容納百川的蔚藍色胸懷。

在南海北部灣上,有三個總面積只有20.8平方公里的海島——澫尾島、巫頭島、山心島,世稱京族三島,是我國人口最少的民族之一——京族的聚居地。

 

在海一方

碧波萬頃的北部灣。

鏡頭回閃:1511年,夏,茫茫的北部灣海面,幾艘從越南涂山半島啟航的漁船,因在海上追趕魚群一直往北往北……突然間,天昏海暗,狂風呼嘯,壓在頭頂的烏云像無數惡魔驅使的飛毯一樣狂亂地飛馳而來并潑下暴雨,浪借風威洶涌,雨乘風勢抽打……被風聲雨聲浪聲撕碎的女人的驚呼孩子的哭喊,撕心裂肺……穩(wěn)住舵穩(wěn)住舵!讓船隨波逐流順勢滑行!臉色黑紫的漁家男人在心里呼喊著。那雙粗壯的手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緊緊抓住舵把。他眼中噙著淚花,大汗淋漓,咸的海水咸的汗水咸的淚水,卻怎么也蒙不住求生的眼睛。他咬牙切齒堅韌地堅持著堅持著……一天一夜,船與人,與風雨與海浪與黑暗抗爭、抗爭。面對茫茫的大海,他忍受著唇焦舌枯的干渴頑強拼搏……幾艘遠遠地跟在后面的漁船失魂落魄地一會兒浪谷一會兒浪尖上滑行……狂風暴雨過后,滔天巨浪平穩(wěn)之后,天亮了,天晴了,海平靜了,幾艘漁船像筋疲力盡的跋涉者似的陸陸續(xù)續(xù)地分別擱淺在三個人跡稀少的海島沙灘上……沙灘闊長,金黃色的沙粒在陽光下閃爍耀目。這群改寫闖海人宿命的闖海者,驚駭過后恐怖過后,按捺不住心頭的狂喜與歡欣,眼中噙著淚花,面朝不遠處參天的樹木和亞熱帶叢林,齊刷刷地下跪叩拜……陸岸,是闖海人最最安全的避風避雨之地。此時此地,對生存的渴求,成了他們最美好的愿望。

關于京族三島,還有一個神話故事:

相傳,京族三島原先是一片汪洋大海。其東面不遠處有一騎由北向西南逶迤延伸的白龍嶺,嶺上的大石洞里住著一條蜈蚣精,經常在其盤踞的這片海上興風作浪。過往船只若要平安經過,必須留下“買路錢”——獻一個活人給它飽餐一頓,否則就會掀起狂風巨浪,船翻人亡。玉皇大帝為了制止蜈蚣精禍害人,便派大力神夸娥氏下凡。他變成一個乞丐,背一個南瓜似的青銅圓球,隨漁船出海,漁船到了白龍嶺附近海面,蜈蚣精又故技重演,卷起千重浪。乞丐鎮(zhèn)定地對滿船驚慌失措的人們喊道:“莫驚莫慌,我來制服它?!闭f畢,揚手一拋,將青銅圓球扔進蜈蚣精迎著船撲來的血盆大口中。蜈蚣精將青銅圓球吞進肚子里的瞬間,青銅圓球變成火球,燒得蜈蚣精上躥下跳,很快便軟綿綿地跌落在退潮的沙灘上。乞丐立即現出原形,手握斬妖寶劍,飛身踩著浪尖追上去,將蜈蚣精砍成三大截,蜈蚣精的頭部化為巫頭島,腰身化作山心島,尾部化作澫尾島。京族人為了紀念夸娥氏為民除害,在島上為他建廟,尊稱他為“鎮(zhèn)妖大王”,每年大祭一次。

偉人馬克思說過:“神話是人類童年的夢!”

關于京族三島的傳說,雖然是島上原住民相傳的神話故事,但也被京族人所接受并代代相傳,這反映出京族這個海洋民族祈禱逢兇化吉、疾惡如仇、知恩感恩的精神傳承。

那一場風過后天晴后,三個海島上,開始有用船倒扣成的小屋。這種船用竹篾編織而成,牛糞抹縫后再涂桐油,烏黑油亮,輕便堅韌。下海乘風破浪,上岸變房,可遮風擋雨。沙灘上開始有赤裸裸的兒童戲水揚沙拾螺捉蝦。慢慢地便有三兩間搭建在大樹旁的草棚木屋。這一片海,開始有竹編的魚箔,用竹子編織籬笆圍捕魚蝦,有高蹺的捕撈有拉大網的號子有圍網的吆喝,有走網時飛跑的腳步踩飛的浪花,有嘚嘚的漁梆聲有嘟嘟的螺號有忽明忽暗的漁火和徹夜不暗的蝦燈……雞啼犬吠,尖頂的葵葉帽和蓑衣,汗水和海水相融時發(fā)出的長嘆短嘆感嘆慨嘆;草棚木屋頂上冉冉升起的炊煙和新生嬰兒天不怕地不怕海不怕的啼哭聲從草棚木屋里傳出,一同飄向沙灘飄向大海……一個誤闖疆域的海洋民族的繁衍生息,奏響了與以往不同的命運交響曲,成為真實而多彩的傳奇……養(yǎng)蠶織布,耕田種地,耕海闖海,敬祖拜神,用竹木建造三婆廟和哈亭,用簕竹筒制作樂器獨弦琴,并借用漢字、仿照漢字創(chuàng)造出自己民族的文字——喃字。這個既神奇又神秘的海洋民族,以獨特的耕耘大海的方式,以獨特的歌舞、獨特的音樂和樂器,向世人宣示他們的存在——用歌舞拜神,連樂器都是一根獨弦的……1958年5月,根據歷史、語言、文化特點,生活習俗和本民族的意愿,經國務院總理批準,這個從“海上飄來”的民族正式定名為“京族”,京族三島因此而得名。

直至此時,島,依然是島,雖然陸岸近在咫尺,但三個島依然沒有陸路與近鄰的鄉(xiāng)村相連。

耕海靠船靠艇靠竹排,與外界相通也是靠船靠艇靠竹排。浸著祖先骨血的方言與胎音被海水困阻,許多美好的希望與期盼被海水圍困。由于閉塞,耕地稀少,京族三島人的生活步履維艱。

“那時候呀,我們京族人自己種糧不夠吃半年,要挑著咸魚渡船過海,到幾十公里外的那梭、那良、馬路等鄉(xiāng)鎮(zhèn)山村或圩場去換木薯干番薯塊或玉米,累了,在路邊的石頭上坐一會,喝幾口山溪水解渴,餓了呢,就啃幾口煮熟的咸魚……”在山心村,滿頭白發(fā)的劉大娘感慨萬端,話沒說到一半便潸然淚下。唏噓之聲夾帶著心酸。那個年代的過來人,誰會忘記那一段歷史呢?

偏于一隅的一片不深不淺的海,就這樣阻隔著這三個島上的文明進程,歲歲花開,年年如此。

潮漲潮落,浪來浪往,閉塞、困阻,依然像驢走的磨道循環(huán)往復。

風來時雨來時,三個島上的人們依然滿懷對風雨飄搖的恐懼和期盼風平浪靜用帶淚的目光望陸興嘆……1965年,潭吉海堤建成,京族三島上一條真正意義上的與陸地相連的簡易道路依堤而建,連通江平鎮(zhèn)。同年秋天,榕樹頭圍墾工程正式大動工。1969年4月1日,榕樹頭大堤合攏斷流,1972年通車,京族三島又增加一條與陸地血脈相連的通道,正式告別靠渡船與外界連通的歷史。

俱往矣!

島,不再是真正意義上的島,但人們依然習慣稱之為“京族三島”。京族三島所在的海,依然是中國最西部的海。這片海,海洋生物資源十分豐富,擁有900多種魚類200多種蝦類,還有104種浮游植物,132種浮游動物,還有其他各類海洋生物1155種;這里,有幾千畝被稱為“海底森林”的紅樹林;還有蟹類、鳥類,還有……這許多許多,都是這個民族曾經的擁有,也是伴隨這個民族歷經滄桑的腳步一同走來并不斷地繁衍,生生不息……

1979年,又是一個春天,春風浩蕩春雨飄揚,中國大地處處充滿一種全新的氣息和勃勃生機。

改革開放的號角隨春雷響起,回蕩在中國的大地上。

雁陣掠過京島的上空。春潮涌動,浪拍天涯。

“20世紀八十年代,乘著改革開放的春風,黨和人民政府從政策到物資上給予京族三島更多更大的傾斜和扶持。扶持資金購買大機船發(fā)展遠海捕撈,發(fā)展海水養(yǎng)殖等等。關于這一點,我的體會最深刻。我記得當時的國家民委領導來京族三島考察時對我們少數民族工作干部說過這樣語重心長的話,‘只能讓越南人說中國的京族生活好,不能讓中國的京族說越南的京族生活好’,溫暖和鼓舞過多少京族三島人的心啊,特別是對于我們這些風雨無阻地奔忙于一線調研、扶貧解困的少數民族工作者,是多么鼓勁的話啊?!痹莱歉髯遄灾慰h民委主任吳全華撫今追昔,感動之情溢于言表。他是京族人,畢業(yè)于中央民族學院,是一個為少數民族工作不辭勞累的共產黨員。在民委主任崗位上的十年間,他曾獲國務院頒發(fā)的“全國民族團結進步先進個人(1988年)”和國家民委頒發(fā)的“全國民族團結進步先進個人(1999年)”以及多個自治區(qū)級的榮譽稱號。

世上本就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纯船F今的京族三島,真是換了人間呵!

西部的海,偏于一隅的京族三島,在改革開放的號角聲中,在海一方揚起鄉(xiāng)村振興的征帆……

 

京島海邊聽漁聲

海洋——生命的搖籃。

地球上一切生命皆來自海洋。

海洋占地球面積的71%。

京族,是一個海洋民族,并像呵護生命一樣守護著這片海。

京族人,靠海吃海。然而,時至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貧窮的陰霾依然在京族三島上空漂游……

沉重的征帆一次次接受暴風雨的洗禮,卻總也駛不出貧窮落后的一方海;然而苦難,依然擋不住這個海洋民族一次次的啟航,一次次執(zhí)著的前行……

窮則思變,這是中國人共有的祖訓。變,就能不斷地尋找機遇抓住機遇奮起直追!

改革開放的春雷聲終于在南中國的天空轟鳴。千里雷聲萬里閃,京族三島忽如一夜春風至。這一天,他們終于盼到了。在每個人的內心深處,仿佛正在冉冉升起一顆火紅火紅的春陽,京族人躊躇滿志地跨入靠海發(fā)展的新時代。海洋在京族人心目中的地位陡增——這片海,既有適宜于養(yǎng)殖的灘涂和咸水田,也有海鮮豐富的廣闊漁場,還有得天獨厚的中越邊境貿易的航運通達……終于,帆船或搖櫓推進的木船漸漸地換成了機船機排,除了向更遠的海捕撈,京族人還發(fā)揮地利人和優(yōu)勢,以邊境貿易的方式運貨到對面的越南萬柱……一張張養(yǎng)殖魚蝦的海塘也在灘涂上開挖修筑……進入新世紀,京族人把加速發(fā)展海洋經濟當作鄉(xiāng)村振興的支撐點并取得了驕人的成績。

2018年冬至2019年初春,我一次次行走于京族三島的海邊,帶著內心一次又一次的震撼,且行且看,傾聽夾帶著濃重海腥味的漁聲……

在京族三島之一的山心村,三公里長的海岸線上,蒼綠的千畝紅樹林像一道綠色的屏風,將山心村簇擁著。被山心村人稱為“沙蟲海螺灘”的寬闊的海灘上空,海鳥成群結隊地展翅。挖沙蟲的挖泥蟲的,耙螺的捕魚撈蝦的,在退潮的沙灘和淺海上與鳥“共舞”各盡所長各取所需。我穿行過人鳥共舞的沙灘,搭上漁民的機排往外海駛去……天高海闊,海風送爽?;赝叫拇濉U麄€村子仿若一幅水彩畫似的漸漸融入春天的陽光雨中,色彩斑斕十分耀眼……再面朝大海時,我的心驀然震撼——綠綠的海面上,輕波細浪中,80余所漁箔組成的漁箔群壯觀得讓人嘆為觀止!這是京族人延續(xù)了幾百年的捕撈工具。這種似網又不是網似籠又不是籠的漁具,遠看形狀如倒寫的“人”字,近看則又更似倒寫的“八”字,隨水浮于海面,兩邊插著約五六百米長的竹木籬笆墻,喇叭口與退潮逆向定位,入口往里掛著的“箔漏”分三進。魚或蝦蟹進去就出不來了。不過,小的,可以從網眼鉆出,重歸大海。大的呢,就穩(wěn)當當變成了京族人的人民幣和一張張溢著收獲喜悅的笑臉。一所漁箔,年產海鮮一萬斤,換誰誰不笑呵!

陪我出海的山心村支書劉基記,用一種構思樣的眼神和很有商業(yè)味的口氣對我說:“目前,全村有28 戶村民經營漁箔,是我們村的主要漁業(yè)收入之一。這片海,是我們京族人的專屬漁場,說細點,其實就是我們山心村的專屬漁場。漁箔場是最原始最傳統最原生態(tài)的捕撈方式,這片海,是游客觀看、參與這種古老漁家生產方式的正待開發(fā)的旅游處女海呵。這可是漁家人一筆可觀的‘額外’收入哦。村兩委正在謀劃開發(fā)?!?/p>

傍晚時分,我在山心村探訪該村的漁露(鯰汁)作坊。之所以選擇傍晚這個時間點,是因為外出銷售魚露的作坊主人大都回來了。

……

(節(jié)選自《民族文學》漢文版2019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