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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袁紹珊詩文集:明亮的白光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張林  2019年12月17日11:49
關(guān)鍵詞:袁紹珊 澳門文學

袁紹珊的詩文,讀之如各色光線匯聚,繽紛陸離,最終交織成明亮的白光。這種閱讀體驗也如同觀一人或觀一城,諸多維度和可能性被囿于一個整體,交鋒,更重要的是交融。

袁紹珊

袁紹珊出生成長于澳門,其詩與文亦有著與澳門近似的品格。在散文集《拱廊與靈光:澳門的120個美好角落》中,袁紹珊講述了她所感知到的澳門。靈感的起點有些發(fā)生在澳門本地,有些則在異鄉(xiāng),內(nèi)部關(guān)照和外部視角并行,從一絲一縷的所聽所看、所思所想中,玉虎牽絲般地鉤釣著澳門的街巷橋梁、節(jié)慶文化、市集山水。碎石路、超市、美甲店、小吃店、電影院……文章有追憶、有反思也有諷喻,瑣瑣碎碎地讀下來,拼圖般地構(gòu)建出一座城,這“城”浮于現(xiàn)實的上空,成為生動可感的喻體。

《拱廊與靈光:澳門的120個美好角落》

澳門是一座多元并存的城市,面積雖小,但絕不單調(diào)。作者比喻澳門為“葡國雞”,“雜中國、葡萄牙、非洲、印度等多種烹調(diào)特色于一爐”,其本土文化便是“多元文化的互動與就地取材的再創(chuàng)造”(袁紹珊:《澳門,看得見的城市》,選自《拱廊與靈光:澳門的120個美好角落》,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9頁)。澳門包容共生的城市品格內(nèi)構(gòu)出袁紹珊詩文的獨特結(jié)構(gòu),文化壁壘、時空界限、物與人的分野皆于其筆下被打破。

在袁紹珊的詩作中,融合性主要體現(xiàn)在人與外部時空的互相建構(gòu),作者在描繪事物時,常與人的身體或情緒相映照,反之亦然。道教學說中有“身國”的說法,在詩人筆下,人的身體與空間魔幻地糅合為一,身體成了最復(fù)雜的空間,多樣文化在此涌動合一。故而在此以“人”作為譬喻,從人與時空互文的角度試析袁紹珊的作品。

《流民之歌》

首先是名字。名字是外界了解一個人最初的標識,在袁紹珊的詩作中,人的名字常與地域身份及文化背景緊密相連,如在詩作《流民之歌》(袁紹珊:《流民之歌》,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3-4頁)中,人們叫“我”,有諸多方式:“小妞”、“外來妹”、“李家三順嫂的灰姑娘”、“卡比莉亞”,每一個稱呼背后都有不同的文化隱喻,“我”到底是誰?這一場名實之辯恐怕難有定論。在《方舟紀事》(袁紹珊:《流民之歌》,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133-134頁)中,作者寫道:“神秘的船長,那自稱諾厄(或張三或李四的船長)”,可見作者對于“命名”的用心。這篇詩歌的副標題叫做“記京廣線上的三十三小時零四十八分”,中國的鐵路線,諾亞方舟的神話,被放在同一文本之中,諾厄和張三李四被并置,產(chǎn)生了奇妙的化學效應(yīng)。

其次是人體及與人體緊密相關(guān)的事物,比如“頭發(fā)”?!叭景l(fā)”行為被賦予文化內(nèi)涵,人們“拋棄花木蘭而愛上洛麗塔”,在頭發(fā)上無法固守“一個民族留給我的黃膚黑發(fā)”,東和西在頭發(fā)上被混置,文化融合被具象化。頭發(fā)被反復(fù)“拉直和染燙”,生命“易于折斷,易于哀傷”(袁紹珊:《黑發(fā)時代》,選自《流民之歌》,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10-11頁)。從頭發(fā)的損傷折射生命的哀傷,全球化背景下的身份茫然之感瞬間顯形。在《窩在那個窩里》(袁紹珊:《流民之歌》,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54-55頁)中,“留了一頭亂發(fā)的城市被生活碎片/莫名其妙地擊中臉”,城市被充分地擬人化,人和城在此融為一體。再比如指甲,一邊向外,指向潮流與文化,在散文《指上風華》(袁紹珊:《拱廊與靈光:澳門的120個美好角落》,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251-252頁)中,講到了美甲風潮和澳門多如繁星的美甲店,并提到美甲是一些行業(yè)里女職員的職場禮儀。這在詩作《指甲》(袁紹珊:《流民之歌》,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158-160頁)中亦有照應(yīng),“它們是低下階級的——使我服務(wù)時/更吸引顧客//它們是小資產(chǎn)階級的——使我勞動時/更容易流血反甲?!泵兰椎瓯槌橇至?,審美趨向背后是復(fù)雜的文化變遷。此外,指甲作為身體的部分,也向內(nèi)作用,是“關(guān)于無用、多余、有礙的注解”,手握拳時,指甲如蟄針,讓人刺痛,卻也驅(qū)使人與自己和解。內(nèi)與外在隱喻的意義上相遇,人與外物的邊界被打通。又比如“靜看黑西裙?jié)B入水泥、白灰”(袁紹珊:《狐貍》,選自《流民之歌》,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62-63頁),衣物與空間互滲。而“感官像地平線一樣舒展,遠東和遠西交疊”,“霓虹長出傷疤和疙瘩”(袁紹珊:《Wonderland》,選自《流民之歌》,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80-85頁),“繁星般咳嗽”(袁紹珊:《溝通》,選自《流民之歌》,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188-190頁)等更讓人與外部世界互為闡釋。主體與客體的交合也會帶來奇特的語言效果,如“窗外眾生站如車站”(袁紹珊:《狐貍》,選自《流民之歌》,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62-63頁),“你會再投擲自己如一粒骰”(袁紹珊:《憤怒不平詩,兼祭貝娜齊爾》,選自《流民之歌》,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15-16頁),站如車站,投如骰,名詞為相應(yīng)的動詞作注,主體與客體在修辭里重疊,獨特的音韻重復(fù)效果更讓作品有了回環(huán)往復(fù)的藝術(shù)魅力。

在情緒與感覺的維度上,人與外部空間被更深入地融合。情緒可以被放置在城市而非人的身體里,比如“他把等值的愛養(yǎng)在城市之巔”(袁紹珊:《9月9日憶黑衣姐妹》,選自《流民之歌》,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175-176頁)。外部的環(huán)境特征也成為情緒的一種,比如“潮濕”。在散文《潮濕的恒常狀態(tài)》(袁紹珊:《拱廊與靈光:澳門的120個美好角落》,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33-34頁)里,作者為自己的詩作《沼澤狀態(tài)》作了注解,表明“詩的重點不是描寫濕氣,而是沉淪的狀態(tài)?!?在詩集《流民之歌》中,有一個小輯就叫做《沼澤狀態(tài)》,這一輯的詩作內(nèi)向性更強,多呈現(xiàn)個人的心理狀態(tài)和情緒涌動,字里行間帶有潮氣。澳門是一座濕氣終年不散的城市,家具會長霉菌,“濕氣如此之重/那是一場多年的雨/在我們的心中一直下?!保ㄔB珊:《沼澤狀態(tài)——給Dear L》,選自《流民之歌》,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56-57頁)潮氣從外入內(nèi),雨下進心里,人和宇宙在詩歌中共振。

除此之外,作者還著眼于“食物”這一元素。“食物”作為一種“被制造”的物品,帶有外部烙?。划斒澄镞M入身體,便成為人體的一部分,參與對人的塑造,也完成了外部與人的內(nèi)在的溝通。一個地域的特色食物甚至成為人的名片,人如何介紹自己,無法規(guī)避自己的來處,那如何講述自己的來處——“我率先拿出了杏仁餅/讓它替我介紹自己。”(袁紹珊:《新生入學》,選自《流民之歌》,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25-26頁)杏仁餅是澳門的特色食品,在作者的散文《手信二三事》(袁紹珊:《拱廊與靈光:澳門的120個美好角落》,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269-270頁)中,也提到了杏仁餅,這種食物本地人不見得常吃,但作為帶給外地朋友的禮品,卻很有名。這種齟齬便讓詩歌中的“杏仁餅”具有更深刻的內(nèi)蘊。它代表了“我”,又和真正的我有一定距離,就像它代表澳門,卻又無法完全貼近日常的紋理,由食物傳達的講述與傾聽都有所隔膜,交流與認知的標簽化帶來的迷茫感呼之欲出。另一種惶惑體現(xiàn)在遷移中的身份認同,在詩作《Fortune Cookies》(袁紹珊:《流民之歌》,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47頁)中,在提供水煮魚、紅燒獅子頭、西湖牛肉羹的中餐廳,店主送了一份點心,卻沒有人能叫出它的中文名字。點心在母語中“無可命名”,一如吃著點心的人,根脈漂泊,身份駁雜,無可定論。但在《豆腐》(袁紹珊:《流民之歌》,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71-72頁)這一首詩作中,食物作為故土記憶的象征,成為一種遙相呼應(yīng)的生命連接。全詩并沒有直接描寫豆腐,作者寫的是在已逝母親墓地前的光景,只在結(jié)尾時寫下“讓我于茫茫人海中/身攜一尊豆腐如白觀音?!倍垢卦谏眢w里,和神明等高,是流蕩之中仍存的隱形根脈,把故土與異鄉(xiāng),過去與未來,生與死相勾連,導引人找到來處。作者也深諳食物對于記憶的特殊作用,在《不確定過他側(cè)睡的模樣》(袁紹珊:《流民之歌》,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111-112頁)一詩中,曾狡黠地寫道:“帶他去我喜愛的食店/給他吃我喜愛的所有東西/單單是為著我離去以后,讓他看見及懷念并思念終生?!笔澄锉愠蔀橐粋€人進入另一個人的通道。

袁紹珊詩作的多元互通性也體現(xiàn)在“通感”。聽覺、視覺、味覺、嗅覺、觸覺被一一打通,在與空間的互動中,感官不再是單一的線程,而是交織成一個網(wǎng)絡(luò)。如“我撫摸著自己的喉頭/顫抖著/再也無法讀出遠方的北斗?!保ㄔB珊:《下一次眾叛親離之前》,選自《流民之歌》,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101-102頁)北斗應(yīng)該是“看到”,這里卻用了“讀出”。又如“有人伸出手,像一條蛇伸出舌頭”(袁紹珊:《裸體野餐》,選自《流民之歌》,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154-155頁),手與舌,即觸覺和味覺相遇,人打破感官界限,也打破與外物的界限。

另外在其詩作中,具象與抽象、實物與概念也常并置處理,互相闡釋。如“民主的煙灰”(袁紹珊:《憤怒不平詩,兼祭貝娜齊爾》,選自《流民之歌》,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15-16頁),“主義的泥濘”(袁紹珊:《沼澤狀態(tài)——給Dear L》,選自《流民之歌》,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56-57頁),共同構(gòu)成更為復(fù)雜且寓意豐富的整體。

袁紹珊詩作中的時間也常是并置交雜的,時間并非呈線性,古典和現(xiàn)代也非繼承關(guān)系,它們出現(xiàn)在同一個文本里,互相關(guān)照,各自紛呈。作者生活在文化多元的城市,又曾在國外求學,其詩文中,中國古典文化與西式現(xiàn)代表述?!白采薄,F(xiàn)代元素總勾連著古典韻味,而詩中的古典意象卻終究是現(xiàn)代的,甚至西化的。在詩作《負面告解——在未來的新填海區(qū)寫給三峽》(袁紹珊:《流民之歌》,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29-30頁)里,“我們漸退化成猿猴,在白帝城兩旁奔走”,呼應(yīng)了千年前李白的《早發(fā)白帝城》,借古典意象完成對現(xiàn)下的反思。在詩作《雨后的櫻桃》(袁紹珊:《流民之歌》,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60-61頁)中,開篇引用了清代詞人納蘭性德的詞句:“深巷賣櫻桃,雨余紅更嬌”,而在古雅的基調(diào)下,講述的卻是雨中賣櫻桃的女人面臨城管突襲時的場景,時空兩兩對照,古雅情韻與現(xiàn)代語境下人的狼狽處境構(gòu)成反諷。在詩作《娜拉的四重生命》(袁紹珊:《流民之歌》,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161-168頁)中,關(guān)于二十四節(jié)氣的歌謠體現(xiàn)了更明顯的西化特征:“不要望天打卦,不等立春雨水/不怕驚蟄春分,不用純?nèi)缧⊙?,清明如無知/小滿不是白露,不是玫瑰、香水、蜜餞/順從不是原罪/它是系住炸彈的一條蕾絲?!币幌盗蟹穸ㄕ蔑@了反叛,然而反叛也是另一種形式的回歸,即出走后的回歸。系住炸彈的蕾絲是十分現(xiàn)代且西式的意象,放在古老的節(jié)氣之中,呈現(xiàn)出隔絕中的連接,構(gòu)建出更為豐沛的詩意。

此外,袁紹珊的詩作中,有一個十分豐富鮮明的群體形象,即女性,詩集《流民之歌》中亦專門有一輯叫做《女書廣場》。作者曾寫:“所有男性和女性,原來都是只是女性。”(袁紹珊:《記雨中的國際酒店》,選自《流民之歌》,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51-53頁)作者自身是女性,從女性視角出發(fā),萬物皆與女性相關(guān)。而女性形象的塑造在袁紹珊的詩歌中十分出彩,詩人采取偏小說或戲劇的方式來塑造女性人物,將女性放進情境和情節(jié)之中,有故事、有角色、有臺詞,十分生動。詩作《Wonderland》、《娜拉的四重生命》等是典型代表。在《娜拉的四重生命》(袁紹珊:《流民之歌》,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161-168頁)中,作者塑造了馬姐娜拉、鳳姐娜娜、女白領(lǐng)拉拉、朋克主唱NANA四類女性形象,探討了“娜拉出走之后”的話題。她寫各種各樣的女性:賣櫻桃的三個孩子的媽媽(袁紹珊:《雨后的櫻桃》,選自《流民之歌》,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60-61頁),“被紳士們的眼睛”給“拿下大衣”的“妹妹”(袁紹珊:《裸體野餐》,選自《流民之歌》,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154-155頁),不被理解又不肯妥協(xié)的“珍妮花”(袁紹珊:《珍妮花——給Prof.Janet Salaff》,選自《流民之歌》,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119-120頁),說著“別人和世界無從把握,只能認清自己”的外婆(袁紹珊:《Wonderland》, 選自《流民之歌》,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80-85頁)……這些詩作傳達了她對女性處境的彷徨、反思以及期望。在《自由神像》(袁紹珊:《流民之歌》,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156頁)中,作者似乎透露了這份期望的具體樣貌:“連無名英雄也不想做/只想長在高處,像木棉花般搖曳”,想要化成水滴,“滾來滾去/完成自由的目的”。作者筆下的女性,是描寫對象,更是自身的一種映照,寫作者和被寫作者達成了休戚相關(guān)的命運一體性。而這女性形象,和作者詩作中的其他元素一樣,都銜接時空,囊括萬物。在她的詩作《羊》(袁紹珊:《流民之歌》,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106頁)里,“我”與“羊”對話,讓“羊”把“我”放牧,主客關(guān)系顛倒,造成陌生感之余,更有一種繾綣的互為指引、互為譬喻的悲憫。最終,“就找一個土堆/予我倆以合葬”,在此,人與物,主體與客體,象征與被象征,歸而為一。這也正如同袁紹珊的詩文風格,彩色炫光匯成一束白色光芒,復(fù)雜而簡約,銳利又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