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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文輝《歷史對話》:用寫詩與自己對話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高瑞晗  2019年12月18日13:18
關(guān)鍵詞:澳門 詩人

《歷史對話》,黃文輝 著,作家出版社出版

《歷史對話》收錄了澳門詩人黃文輝1990年至今的大部分詩作,共分為四卷。詩作跨度大約為30年,充分展現(xiàn)了作者思想變化的軌跡和心路歷程。第一卷《歷史對話》是對社會和人類命運的反思;第二卷《禁欲者》是詩歌語言的實驗;第三卷《我的愛人》討論愛情;第四卷《我在小島上》書寫關(guān)于澳門的一切。他用奇特的想象、大膽的用詞展現(xiàn)出對人生、命運、死亡、愛情、欲望、澳門歷史的思考,詩歌坦誠又憂郁。

對話自己

這部詩集的第一首詩《像我這種寫詩的人》,帶有自我陳述的意味,是黃文輝給自己詩歌寫的評定書:我只是縮在一個小洞里,用“鼠目寸光”來“窺探”這個世界,由此揭開了詩作“黑暗”之謎——“詩句是灰色的,帶著鼠穴的腐臭”。(黃文輝:《像我這種寫詩的人》,選自《歷史對話》,作家出版社2015版,第3頁。)

作者在詩中與自己交流,常常衍生出一種自我反省,生發(fā)著“自嘲”。他確定自己的平凡,有獸性和人性,并不是別人眼中“了不起的詩人”,就是普通人。《和自己對話》是他與心中眼睛的對視:“每當(dāng)我靜靜地/想與心中一雙惶恐的/眼睛對話/希冀從中解讀出/命運神諭留在荒漠的/足跡時/總是見到一束光/和孤零零地站著的/自己”。《愛情與睡在沙發(fā)上的貓》則是反省愛情,衰老的自己只有衰敗的愛情,就像“這個寒冷的夜里/躺在沙發(fā)上的那只貓”,但卻在睡夢中,做起“另一個季節(jié)的春夢”。他用貓對食物的欲望來檢視人在愛情中的欲望,拋出一系列道德命題。

在《密室》里,作者生發(fā)出對自我對世界的質(zhì)疑:“我們都錯了/以為從母親子宮/出世,是/從黑暗到光明的/新生,但等待我們的/是昏沉的密室/人生,便是一場摸索的游戲/不知道前路會碰到撞到/何種異物,卻一定/離母親的光明/越來越遠”。對生活持悲觀態(tài)度的作者將世界觀反映在筆下的詩句中,帶著希望來到世界的生命憧憬著光明,迎接他的卻是另一場黑暗,相反人生最初的那里才是光明的所在,這種極具諷刺性的對比顯示出生命的壓抑苦澀。

“詩主抒情,詩卻不流行,我們這個時代不需要抒情了嗎?”對此,黃文輝持否定態(tài)度。(《羊城晚報》,2019年11月17日,A7版 )他提出了自己對詩歌抒情性的想法,“恰恰相反,我們這個時代最需要抒情了。壓抑變態(tài)的都市生活,使每個人都神經(jīng)兮兮,人人都說壓力大,要放松,看看那些心靈雞湯類圖書的走俏,看看那些都市人一放假就往外地去旅游,你就知道我們的社會多么需要情感的安慰與宣泄?!彼恢北3挚陀^冷靜的自我審視,自問自答式寫作,目的是探尋人生的意義。

語詞的密林

黃文輝的詩歌語言形式具備新意,他著重討論“生命”和“死亡”主題。首先體現(xiàn)在詩的題目,如《悲傷的年代開始了》《崩潰》《黑暗有了寂寞》《赤裸的虛無》等。其次是詩的內(nèi)容,“自殺”、“絕望”、“尸體”、“欲望”、“枯萎”、“赤裸”、“虛無”等詞語高頻顯現(xiàn),營造出憂郁暗黑的意境。詩充溢著悲觀情緒,在悲觀背后,是作者對生活的質(zhì)疑及失望。

“每一個人,我們/都是殘障的/都有著固執(zhí)偏見的聽障/都有著選擇顏色的視障/都有著是敵非友的跛腿/都有著打倒對手的斷臂/都有著我是真理的妄念/在紛爭的斗獸場里/披著理性的盔甲/以語言噬咬語言/以肢體撕裂肢體/我們都是殘障的/以割傷彼此為樂/所以我們的社會/被繃帶緊緊包裹著/我們看著彼此的傷口/流血化膿發(fā)出惡臭/渾然不覺大家都被/身貼身地禁錮在/無法動彈的集體命運里”。

《殘障》撕開光鮮亮麗的社會表面,暴露出不同程度的缺陷,人類在社會這個“斗獸場”佩戴著理性偽裝相互廝殺,像野獸一樣全力撕咬別人。以傷害別人為樂,對他人的不幸視而不見,這是一種肉體缺失與精神麻木的共存狀態(tài)。

《我們——給達舜》里,黃文輝將人比作爬行動物,冷靜地剖析人生的虛無和無意義:“我們只是一群/沒有手和足的/爬行動物/用疲憊的目光/匍匐向一堆/生蛆的血肉……”,人們只是“發(fā)臭的人皮”,在黑夜散發(fā)著“尸骨的磷光”。

“黑夜”、“霧”“煙”是詩歌中的高頻意象。“黑”和“灰”是反復(fù)出現(xiàn)的顏色詞。黑夜帶來靜寂沉默,壓抑憂傷;煙霧遮蔽世界,塑造它的撲朔迷離。人在夜色中,在煙霧里,只能逡巡或駐留,找不到任何出路。

“人始終被安排,我恨不得便是/這根紙煙,狠狠地被/燃燒,剩下灰燼/叫做茫然??上?我被拿捏在上帝手上,看著他大口大口地噴出/煙圈,叫做/命運”。在組詩《路過》中,作者寧愿燃燒殆盡,也不愿受桎梏,但是這樣的抗爭是無力的,是無任何意義的,所以能做的只有看著,等待被安排的命運向何方游走。

“我坐在黑暗中/吸煙/努力地想去辨清/每一口吐出的煙/形狀和顏色……但我不知道自己吸的煙/吐出來是煙絲還是/煙霧,更不敢肯定/煙是白色的因為/我在黑暗中,一切都黑暗”。絕望,是因為睜開眼睛一片空白,無法辨別任何物體的輪廓。

“風(fēng)”、“大海”、“星星”等自然意象傳達黃文輝對自然的敏感。風(fēng)的存在虛無飄渺,但風(fēng)也有強勁和執(zhí)拗。它攜帶灰塵和泥沙,也卷起凄涼與蕭瑟?!拔沂且豢脴洌恢臉?要開始跋涉/去尋找根/為著風(fēng)越來越強勁地催促/為著廣/漠越來越凄冷的月色……是這一塊土地么/從灰黑里舉起金黃的旗幟/讓風(fēng)去承托/去居高臨下俯瞰天下蒼生/卻不過是灰蒙蒙黑壓壓/一片,而路是塵煙滾滾/于是眼前也灰蒙蒙黑壓壓/一片/我要找一條歸家的路/便俯下身子/閉上眼晴,匍匐”。

“風(fēng)”的相關(guān)意象還有“云”“風(fēng)箏”、“飛機”,它們離不開風(fēng),它們渴望自由。黃文輝相信天空,他設(shè)想,人乘著風(fēng),便可以逃離塵世,就能尋回本真的自我。

都市的小島

澳門的歷史和地理有特殊性,文化形態(tài)有豐富性。黃文輝偏愛在詩句中重組“都市”形象,設(shè)計都市意象。

《迷失的魚》中,作者將人比作魚,“我們是一尾/誤闖石屎森林的/魚/以為窗口透出的燈光/是燈塔的方向/然而我們迷失了/因為,燈塔太多”。魚的生活境遇并不好,迷失在石頭森林里,欣喜地看到了指引方向的燈塔,走進一看,卻發(fā)現(xiàn)其實是不可計數(shù)的燈塔——城市中密密麻麻的窗戶,令魚徹底迷失。高速發(fā)展的都市以及快節(jié)奏的城市生活,使得個體喪失了生存意義,只剩機械的生活。城市發(fā)展是雙刃劍,它既每天都在生產(chǎn)著“新”,又時刻在制造“異化”。

黃文輝還有一些詩作沉潛進歷史。《干癟的乳房》里,他用《峰景酒店的下午》作為題目,借助建筑物的遭遇來解讀歷史事件?!澳阈炷镂蠢?當(dāng)踏上鋪著厚厚地毯的古典/酥軟的腳步起了酥軟的遐想/在這個春天的寒風(fēng)里/藤椅裸開白色漆皮/熱情地擁人入懷/燈光淡黃,恰像/你投來眼波慵懶/可惜/當(dāng)照相機攀上你鬢吹氣/卻于觀景框中瞥見/干癟而低垂的/乳房——你忙亂地擦拭一條條口涎殘跡/揮之不散的馬介休腥味/而齒痕爬滿你雙乳/就像一塊19世紀/錯綜復(fù)雜的世界地圖/以血痂劃分黑褐的邊界”。

詩集的最后一首詩《在語詞的密林里》,黃文輝借用了一位語言學(xué)家的散文集名字,吐露自己寫詩的感受——以為自己看透了好多東西,但其實沒有,還被羈押在語詞的密林里苦苦掙扎。

“偶爾把面孔朝向平靜的天空/看一絮絮云絲蕩過/總有些莫名的頓悟/說不清摸不著猜不透/回頭看看凌亂的案桌/驚覺天空原來是生命中/某次頑皮的涂鴉/驚覺生命原來是一篇篇/文字游戲的拼湊/我只是語詞里被放飛的紙鳶/以為俯覽的是整個世界/卻不知世界也是個語詞/更不知追問的苦難繩索/從不曾斷過”。

生活就是不斷的迷失和頓悟,人生意義就在過程漸漸明朗,對社會與世界的理解逐步深化。雖然作者的詩句時有悲觀,但他憑借求索的固執(zhí)意志,不停歇地觀察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