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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心中的“澳門之歌”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譚健鍬  2019年12月18日15:22

十年前的我,無法想象自己會與澳門的緣分越結(jié)越深,無法想象自己也能坐在澳門文學這艘大船上駛向深藍。那時,我剛從醫(yī)學院研究生畢業(yè),前方彷佛只有一條路。

改變源于十年前的一次盛會。

2008年年底,我還在新會人民醫(yī)院上班,偶然看到信息:為慶祝澳門回歸祖國十周年,澳門舉辦“澳門之歌”歌詞創(chuàng)作大賽,參賽者地域不限,優(yōu)秀作品將有機會被譜曲傳唱!

我心中不是沒有文學種子,只是比較幼稚和粗糙。學生時代比較喜歡古詩詞,也嘗試寫過幾首歪詩,僅此而已。不過,宋詞的韻味一直在我靈魂深處回蕩。至于澳門,我是去過兩三次的,一些景觀和歷史還在我腦海中縈繞。

興致就是這樣,像頭莽撞的小牛犢,奔起來連老虎都未必攔得住。我憑著對柳永《望海潮》的喜愛,模仿其格式,寫了首仿古的作品,把蓮花之城的景色與人文歷史揉了進去,字數(shù)和組段類似原作,可押韻只會用普通話的韻母,當時并不知道,作古體詩詞,押韻要壓“平水韻”,字與字之間還要講究平仄關(guān)系。就是這樣一首“贗品”,卻承載了我對澳門最早的美好印象和祝福。

作品發(fā)出去了。我權(quán)當只是游戲,并未期待有什么收獲。醫(yī)療工作依舊占據(jù)了我生活的全部,只是偶爾,澳門大三巴門外憑高遠望,雪浪共云,媽閣煙漠,松山葉飄,城闕苔駁;漫步街區(qū)內(nèi),崗頂弦歌,盧園粉蝶,粵海商街,歐陸香榭,這些美妙卻與內(nèi)地似又不似的景觀,在我心中的漣漪里蕩漾。而《七子之歌》的旋律,就是歷史和現(xiàn)實的珠聯(lián)璧合,這首歌就是澳門之魂!

農(nóng)歷新年剛過,我突然受到一封郵件,說作品得了入圍獎!主辦方還邀請我去澳門參加頒獎典禮和觀光。

帶著莫名的興奮,帶著春天的盎然氣息,我再次來到澳門。原來,獲獎的作者來自全球各地,內(nèi)地選手固然濟濟一堂,而海外華人也頗為踴躍,有的不遠萬里從南美趕來。這次聚會,比起蘭亭雅聚,毫不遜色,而內(nèi)涵則高遠深邃得多。澳門的作者們極盡地主之誼,頻頻與我們握手致意。

席間,一位儒雅的女士坐在我的右手邊,五十歲上下。她戴著碩大的眼鏡,留著一頭精干的短發(fā),臉上淡淡的皺紋讓我覺得她閱歷過人。她關(guān)切地問起我來自何處。我說,廣東新會。她先是一驚訝,繼而又一喜,說自己也祖籍新會,想不到在一個陌生人云集的場合也能輕而易舉地碰到鄉(xiāng)親。

“你的廣州話講得真好,一點鄉(xiāng)音都聽不出?!彼涞?。

我心想,我們都是看純正粵語節(jié)目長大的,課堂上的授課不是普通話就是粵語。相反,地方方言是講得越來越不地道了。或許,這位女士最期待的是那遠去的鄉(xiāng)音吧。

她遞來一張卡片,上面寫著:湯梅笑,《澳門日報》副刊編輯……

我謹慎地接住,收于懷中。當時我并不知道,收起的居然是一段難以割舍的緣分!那一天,我稱呼她“湯女士”,或?qū)W澳門人的習慣稱之為“湯小姐”?!皽俊惫膭钗叶鄤庸P,多來澳門看看,雖言簡但意賅,她還歡迎我寫了合適的作品,可投到《澳門日報》。那時候,我沒想過自己還能寫什么,除了這些不倫不類的仿古詩歌。那時候,我不知道自己往后的日子即將于澳門同甘共苦,我更不知道的是,她在澳門文壇還有更響亮的名稱——林中英,“笑姐”才是文化界人士不管年紀大小,對她的統(tǒng)一尊稱!

一年之后,機緣巧合讓我把工作地點轉(zhuǎn)移到濠江,這里是香山故地,與同是僑鄉(xiāng)的新會也很近,卻咫尺天涯?;蛟S,他鄉(xiāng)的寂寞、無聊,以及對未知前途的恐懼和憂愁,激活了我心中的文學種子。這些種子是父母在我幼小時種下的,他們很早就教我唐詩,我小學三年級就能把許多古典詩歌背誦得滾瓜爛熟,可這種子由于學業(yè)分化,又沉睡了十幾年,直到際遇突變,才再次有了萌芽的希望。

在初到澳門的那段彷徨日子里,我系統(tǒng)學習了古體詩詞的格式規(guī)范,嘗試創(chuàng)作合格的作品。拙作還真有一兩首登到了《澳門日報》的《新園地》版面。一年多后,我喜聞其中一首被收錄到年度“澳門文學作品選(古體詩詞組)”。文學創(chuàng)作也跟學醫(yī)一樣,一步一個腳印,艱辛總離不開鼓勵。在作品選的頒發(fā)儀式上,我第二次見到了“笑姐”,她仍是對文學愛好者千叮萬囑,卻忘了我之前與她有過謀面。

此后,我在工作之余漸漸把愛好培植在文學這棵大樹上。古體詩詞也不再是我唯一抒發(fā)情感的渠道,散文寫得多起來,之后還嘗試過小說和新詩。其實,文學體裁多種多樣,但在發(fā)之于情這一點上是相通的。澳門地方雖小,但文學氛圍卻比很濃郁。如果我在內(nèi)地,也許只能一輩子只能做醫(yī)生,文學的種子很有可能會凋敝枯萎;而在澳門,這些種子竟終于迎來了曬太陽、吐新芽的命運。雖然我一只手拿筆,另一只手還得拿著手術(shù)刀,為謀生而常常徹夜不眠,畢竟在澳門,幾乎沒有專業(yè)作家,所有的文學愛好者哪怕再筆耕不輟,也得先有一份不至于讓自己餓死的固定職業(yè),他們來自私企,來自賭場,來自學校,來自政府部門……但,創(chuàng)作的快樂和滿足,是無法用金錢衡量的。

這些年的寫作給我一條基本經(jīng)驗,那就是只有融入自己真實情感的作品,才有機會得到認可,凡是無病呻吟、矯揉造作的篇章,最多只是獲得一種虛無的形式美而已。生活永遠是艱辛的,磕磕碰碰是小事,波譎云詭的惡浪也不時阻礙著前路,月色無痕,星空有淚,我時常走在岸邊,走在樹下,走在那些中西合璧的舊居旁,回味著工作與生活發(fā)酵出的苦澀,也許這些,才是我的創(chuàng)作之源吧。

種子萌芽后,能否長成樹木,除了生活的養(yǎng)分,還需要勤奮的澆水園丁。笑姐,就是這樣的“園丁”。

我們在各式各樣的文學場合見面多了,彼此也逐步加深了了解。我也不時往《澳門日報》投稿,偶有斬獲。笑姐從來沒有教過我怎么寫才好,怎么寫才能更容易打動讀者和編輯。她大概覺得這是學校老師的職責,她把職責交給現(xiàn)實和或冰冷或火熱的社會,讓作者自己去發(fā)掘去體會去反省。而她最喜歡做的,是嘉許和鼓勵,這個做法使她在作者眼中更和藹可親,更真摯中肯。

2014年的秋天某日,我忽然接到笑姐的電話,她說期待我在《澳門日報》副刊上承擔一個專欄,每周一次,內(nèi)容主要涉及杏林與歷史的趣聞,可用文學給這些“醫(yī)學散文”加以點綴,詳情面談。

我興沖沖地來到報社,與笑姐聚了一次,欣然接受這一頗有趣味且有意義的工作。臨別時,笑姐手寫了兩個電郵地址與我。

大概半年后,我在水坑尾偶遇笑姐。她容貌依舊,只是略顯疲倦。她說,自己剛從報社榮休了,想改變一下數(shù)十年晚睡晚起的生活習慣。她還說,希望我繼續(xù)寫下去……

夕陽西下,我望著她遠去的背影,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默然點點頭。我知道,她往前走的方向是雀仔園,那是她在散文中無數(shù)次書寫過的地方,帶著她童年的憧憬和夢幻,還有生活的深刻足印。我知道,她的前方永遠不會有夕照,因為她的心讓她不會衰老。那一年距離我們初次認識,已過了五年,而她實際上已經(jīng)65歲了!

直到今天,那個專欄我還在寫。直到今天,這張寫了電郵地址的紙片,我還藏在衣柜的文件袋中。笑姐大概不會說家鄉(xiāng)方言,但她無疑是我與文學世界聯(lián)系的紐帶,這早已超出了鄉(xiāng)鄰、血緣和宗親的情分。

十年來,在我心中,“澳門之歌”總是不停地唱響,那歌詞已不再是十年前的那些得獎作品,而是無數(shù)澳門人的生活心聲,無數(shù)像笑姐這樣的人,他們的心聲——對生活充滿著堅韌篤定、對前路深藏著美好期望、對一個個鮮活生命洋溢著珍惜與愛護。

“揚帆十年追夢,聽濤聲不絕?!?/p>

譚健鍬,男,生于1981年,廣東新會人,現(xiàn)居澳門,中山大學心血管內(nèi)科碩士,中山大學自考漢語言文學本科。澳門鏡湖醫(yī)院內(nèi)科醫(yī)生,《澳門日報》專欄作者,愛好文學與歷史,著有作品《爐石塘的日與夜》《病榻上的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