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歸?鄭家大屋
何獨輕吾華，偏以為口實。相勸各自重，公理要詳悉。中國農(nóng)工商，心同更志一。勢力不用兵，抵制亦有術(shù)。來貨我不購，雇工我不出。利厚我不貪，兵威我不怵。上下爭國體，主權(quán)守勿失。
1888年，美國通過一項法案，禁止暫時離境的華工重返美國，把兩萬名回國探親的華人拒諸門外。鄭觀應激于義憤，寫下《書抵制美國禁華人入口》一詩。在當今背景下來讀這些詩句，叫人振奮于“主權(quán)守勿失”的堅定立場之余，也驚嘆于詩人先知般的預言。
1936年，面對在西北革命根據(jù)地訪問的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毛澤東談起自己少年時讀書的情況：“我讀了一本叫做《盛世危言》的書，我當時非常喜歡讀這本書。作者是老的改良主義者，認為中國之所以弱，在于缺乏西洋的裝備——鐵路、電話、電報、輪船，所以想把這些東西引進中國。”《盛世危言》的作者，就是上述以詩直抒“兵威我不怵”“上下爭國體”的鄭觀應。在毛澤東說完這段話后沒幾年，鄭觀應做攝影師的兒子鄭景康趕赴延安，拍下了大量邊區(qū)軍民的生活場景，也以鏡頭記錄下毛澤東等領導人在戰(zhàn)斗歲月的風采。
“改良主義者”鄭觀應雖然在文章里自稱“世居澳門”，但原籍卻是離澳門不遠的香山雍陌鄉(xiāng)(今中山市三鄉(xiāng)鎮(zhèn)雍陌村)。鄭家于1854年左右才陸續(xù)遷居澳門。在鄭觀應兄弟的資助下，鄭家在澳門的新居大約于1872年落成。鄭觀應有詩《題澳門新居》：“群山環(huán)抱水朝宗，云影波光滿目濃。樓閣新營臨海鏡，記曾夢里一相逢。”自注云：“先榮祿公夢神人指一地曰：此地筑居室最吉，后至龍頭井，適符夢中所見，因構(gòu)新居?！边@就是位于龍頭左巷十號的院落式住宅群、今人稱為“鄭家大屋”，包括其父居住的祖屋“榮祿第”、三弟的大宅、鄭觀應一房的“日月光華”樓屋，以及文昌廳、花園等等。
1885年，別人欠太古洋行四萬余元不還，鄭觀應恰是這筆借款的擔保人，因此在途經(jīng)香港時被太古洋行扣留，到翌年才“脫累歸里，杜門養(yǎng)疴”；他所歸的“里” ，便是澳門，且一住就是五年。在這里，他開始編寫《盛世危言》，并且認識了他的香山同鄉(xiāng)孫中山，結(jié)成忘年交。
大半個世紀后，鄭家大屋里的房子開始被陸陸續(xù)續(xù)地分租出去。據(jù)介紹，同盟會會員曾在此辦興中學校；抗戰(zhàn)時期又有潔芳女子學校辦學其中，嶺南畫派大師關(guān)山月避亂澳門時就在該校任教。到1950年代，這座大宅院成了“大雜院”，高峰期時有五十多戶人家在此居住，有人養(yǎng)蜂，有人放羊，有人開理發(fā)店……
如此有歷史價值的大宅院，雖然澳葡政府在1992年用Casa de Mandarim(中國官員之家)的名稱將其列入法定文物保護清單，但一直沒有積極行動去保護，“七十二家房客”的雜亂情況依然，大院內(nèi)山西巡撫曾國荃題贈的“崇德厚施”木匾，也只能任由白蟻蛀蝕飽餐。
澳門回歸后，“搶救鄭家大屋”成了市民尤其是文化界關(guān)注的話題。據(jù)當時媒體報道，搶救殘破不堪的但甚具歷史文物保護價值的鄭家大屋，一直是民間的呼聲。消息稱，特區(qū)政府成立后，社會文化司亦將修葺鄭家大屋列作優(yōu)先考慮的工作。喜訊在2001年7月傳來：當局以換地的方式，取得鄭家大屋業(yè)權(quán)。
于是，人們又把關(guān)注的目光投向鄭家大屋的修復工作上，期待著它可以早日重煥光彩。盼呀盼，卻久無消息，市民開始焦急：為什么要修那么久？
好事多磨。先不說前期的拆卸、加固需時，就說當時在中央支持下，特區(qū)政府正把澳門歷史建筑向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申報世界文化遺產(chǎn)，鄭家大屋包括在內(nèi)。大屋的修復因此必須有更高標準，處理時要遵守“修舊如舊”“可識別性”“可逆性”等國際原則。這樣，就碰上許多道難題，比如嶺南建筑中常見的“蠔殼窗”。
澳門古稱“蠔鏡”，后來文人雅稱作“濠鏡”。據(jù)學者研究，蠔鏡又稱海鏡、海月，它與蠔是不一樣的：“殼長四寸余，圓形，表面無隆起線，右殼淡黃白色，左殼色褐或淡紅?！睆埿奶痘浻涡≈尽酚洝盎洰a(chǎn)蠔鏡，取飾窗戶，可代玻璃，謂之明瓦”。這種明瓦做的窗，就是后來被誤稱的“蠔殼窗”。澳門既然有“蠔鏡”古稱，證明本地區(qū)肯定盛產(chǎn)此物，用來做窗戶裝飾就理所當然。鄭家大屋在建造時也不例外。
可是，當年的尋常建材，今天由于材料斷供、工藝失傳等原因，卻成了稀罕事物。據(jù)說，負責維修鄭家大屋的團隊，為了重現(xiàn)傳統(tǒng)“蠔殼窗”，多方尋找，幾經(jīng)打聽，遠至汕頭，才終于圓夢。
2010年春節(jié)前夕，歷經(jīng)八年多修葺、耗資四千三百多萬元、當時已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chǎn)“澳門歷史城區(qū)”之中的鄭家大屋，終于開放予公眾參觀。為了第一時間見識大屋“前迎鏡海，后枕蓮峰”的建筑格局，第一天慕名而來的市民就達千人。今天，作為澳門現(xiàn)存建筑面積最大的民居建筑群，鄭家大屋已成了著名的景點和文化品牌；大屋內(nèi)更新建“鄭觀應紀念館”，以著作、文獻、書信、家族史料等文物，介紹鄭觀應及其家族史跡。
清華大學著名的古建筑保護專家陳志華教授有言：“民族的記憶不能沒有實在的見證，民族的感情不能沒有實在的依托。這種記憶和感情，同樣牽連著民族的命運。對這種見證和依托的需要，就是文物建筑保護的根據(jù)?！编嵱^應當年有詩感懷：“太公以后鮮奇才，誰識如今變局開”。澳門回歸祖國已20年，方今正逢另一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時機，鄭家大屋在回歸后得到及時保護和悉心修復，讓我們可以有一處實物的見證和依托，重溫鄭觀應于“內(nèi)患外憂縈綣綣”之時撰述《盛世危言》的拳拳愛國赤誠，同時思考我們民族的命運，為鄭觀應期待的 “愿掃浮云日再明，五洲同享承平福”而奮斗。
作者簡介
黃文輝，澳門作家、攝影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寫詩寫文寫評論。已出版著作多種，最新作品有詩集《歷史對話》、散文集《悲喜時節(jié)》，和《儂家正住蓮花地──澳門歷史建筑文化解碼》。
